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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上善若水 -【桃之夭夭(長孫皇后)】《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08 PM     標題: 上善若水 -【桃之夭夭(長孫皇后)】《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8-13 09:48 PM 編輯

【書名】:桃之夭夭(長孫皇后)

【作者】:上善若水

【內容簡介】:

  貞觀盛世,一個我夢想中的屬於長孫與李世民的年代......

  於一個架空的大唐之中,看一個名為若水的女子如何宜人、宜家、宜國。

  一個將不會出現李治與武則天的年代......

  (本人極其迷戀長孫皇后,幾乎閱讀過各類原創網中以長孫為主角的全部作品,只是只有一本是完結的,其他的全部都成坑,因此開寫此文,聊以自慰。 本文純屬架空、看者請勿對其中的歷史問題過於較真。)

  註:本文並非歷史,更有改變歷史的情節,文中的一些歷史觀點也僅僅是個人的理解,不喜者勿入。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14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4 PM 編輯

第一部 第一章 舊唐書

  公元2007年,三月的一天下午,一間普通的社區圖書館內坐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正睡意朦朧的捧著一本書,似醒似睡得看著。那是一本相當破舊的書了,紙張泛黃而脆薄,陰沉沉的天漸漸地下起雨來,那女子似乎被雨聲敲醒了,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最後抬頭向窗外望去,秀氣的眉尖倏地皺起,嘴裡輕聲咕噥了一句:「怎麼又下雨了。」

  這時,隔了一堵牆壁的管理員小王朝裡面喊了一句:「若水,到點該鎖門了,你走不走?」

  若水想了想,「你先走吧,門我替你來鎖好了。」

  「那我先走了,別忘了關燈啊。」

  兩人顯然極為熟悉,若水應了一聲,聽到外邊清脆的關門聲,隨後慢慢站起來,準備將手裡的書放還到書架上,就在這時,閱覽室裡的燈一下子全滅了,偌大的空間裡一下子昏暗昏暗的,隱約瀰漫著一絲絲陳舊的書頁味。

  若水心裡一陣鬱悶,不會是保險絲又斷了吧,這種社區性質的圖書館,不但藏書都是舊書市場裡一麻袋一麻袋拎回來的,就連最基本的電力設備都一直出問題,要不是自己圖個安靜……邊這樣想著,她邊往門口走去,一個心不在焉,莫名其妙的就被門檻給絆倒了,若水一下子交了出來,可她的那一聲「啊」還沒結束,四周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當中,若水開始有些驚慌了,她的五官像似沒有了知覺,身體又彷彿失去了重量,整個人好像迷失在了時間的縫隙當中,時間被凝滯住了。

  第二天上午,管理員小王來上班了,奇怪的發現不但門沒有鎖,就連裡面的燈也全部都開著,再往裡面走進去,心裡便有些生氣了,這個若水,怎麼連書也不放好,她無意識的看了一眼翻開的那一頁,上面印著:

  太宗文德順聖皇后長孫氏,長安人,隋右驍衛將軍晟之女也。晟妻,隋揚州刺史高敬德女,生後。少好讀書,造次必循禮則。年十三,嬪於太宗。隋大業中,常歸寧於永興裡,後舅高士廉媵張氏,於後所宿舍外見大馬,高二丈,鞍勒皆具,以告士廉。命筮之,遇《坤》之《泰》,筮者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牝馬地類,行地無疆。變而之《泰》,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象》曰:後以輔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龍,《乾》之象也。馬,《坤》之象也。變而為《泰》,天地交也。繇協於《歸妹》,婦人之兆也。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此女貴不可言。」

  合上書,破破爛爛的封面上大概還可以看到三個大字「舊唐書」,「奇怪,若水又不是學歷史的,怎麼看這種書。等她今天來了要好好說說她,怎麼什麼都不收拾就走了」然後她便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可視若水一天也沒有出現,不但今天沒有,明天,後天,那個纖瘦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在小王的面前過。



第二章 涅磐重生
  
         貞觀二年六月的一天,天氣異常悶熱,整個太極宮都處在一片不安、焦慮的氣氛當中。宮人們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窄小的宮巷中,遇到相熟的人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安靜得讓人窒息與恐懼。

  立政殿,這座大唐皇后的寢殿,由於皇后的即將分娩而變得尤為忙碌於重要,無數雙眼睛盯著這裡,如果是女兒,這將是大唐王朝的第二個嫡公主,如果是兒子,她就是皇帝與皇后間的第三個兒子,也是皇上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嫡皇子。無論男女,這個孩子對於整個皇家都尤為重要。可是前三次生養都極為順利的皇后,這一次卻遇到了難產。

  二十九歲的太宗皇帝臉色難看地在內殿門邊站著,妃子中地位僅低於皇后的四夫人同樣站在離皇帝幾步之遙的地方,內室裡傳來的一陣陣哀叫聲讓素來弱不禁風楊淑妃搖搖欲墜,想起皇后平日裡對自己的好,更是低低地啜泣。韋貴妃見狀,忙讓身邊的宮女將淑妃扶到一邊坐下,然後視線又焦急地望向內室。

  整整一天了,不但未見到嬰兒的啼哭聲,皇后的叫喊聲也是一陣弱過一陣,更讓人驚駭地是從剛剛開始裡面端出了一盆盆的血水,皇后這次怕是……

  韋貴妃心理所想的也正是其他三人所害怕的,可這時,卻沒有人對身邊那位位於九五至尊的皇帝有所安慰。因為恐怕這會兒,深宮之中,沒有人不知道,皇后的命懸一線起因便在一個女人身上,她就是巢刺王妃楊氏。

  忽然內室的門簾被挽起,宮裡資歷最深的御醫上官平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朝皇帝面前跪下,哀戚地說:「下官無能,皇后……皇后怕是不好了……」

  皇帝的身影猛地一震,將上官平從地上拉起,剛想吼些什麼,看到眼前一張悲痛卻毫無懼色的臉,手卻忽然無力地垂下,似乎過了良久,他對身邊的內侍,一句一句的吩咐道:「將太子、宜都王、長樂公主還有……長孫無忌喚來。」說到這裡,年輕的皇帝第一次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的腦海裡,似乎還浮現著那一幕,無忌對著自己說:「我把妹妹交給你了。」

  將心中莫大的恐慌壓下去,就連武德四年,自己領著三千五百將士面對竇建德的十萬大夏軍都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如果……如果……皇帝的手開始顫抖了起來,就是這雙手……他一生中從沒有像此刻恨過自己,他用顫抖的手拉開簾子,令人恐懼的血腥味湧了過來,裡面的每一張臉上都只有哀傷與悲痛,沒有一絲希望。他緩緩地將視線轉向自己年輕的結髮妻子的臉上,慘白的沒有一點血色,白色的衣裙上血跡斑斑,只有身體的掙扎還能讓別人知道她還活著。

  李世民直直地跪倒在妻子的床前,握住她冰冷的雙手,忽然,妻子緊閉的雙眸睜了開來,可是空洞地彷彿沒有焦距,身體緊繃了起來,這時,御醫和產婆發出了難得的驚呼聲,緊接著便是嬰孩細弱的啼哭聲。李世民來不及去看出生的孩子,他大聲叫喚著妻子的名字:「若水!若水!孩子生出來了!」

  可是,年輕的皇后彷彿在剛才最後的生產中好去了全部的力氣,雙眼依舊閉著。皇帝一手將御醫拉了過來,「快!快看!皇后怎麼不醒!」

  御醫卻跪了下來,「陛下,小皇子沒有氣息了。皇后,恐怕也……」

  皇帝想沒有聽到一樣,「快去看朕的皇后!」

  門簾又一次被拉開,皇后的三個孩子和她的兄長驚慌的向床上的身影看去。哭聲開始此起彼伏起來。長孫無忌似乎失去了身為臣子的理智,一把推開皇帝,拉住妹妹的手,輕輕的叫著妹妹的小名:「觀音婢,觀音婢,是哥哥啊。」

  「哥哥」皇后的甚至似乎開始恢復了,「桃花,還記得井邊的那株桃花麼?還有阿良哥哥,我們一起……」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眼睛又慢慢的合上了。

  每個人都在痛哭,可上官平卻看縣皇后的胸口似乎又開始有了起伏,他抑制住狂喜,平生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高聲叫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似乎有救了。」

  除了御醫,醫女,和三四個宮女,所有人又都被攔在了內室之外。

  深夜,皇后轉危為安的消息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皇子夭折,但對於整個大唐來說,沒有什麼比皇后更重要了。

  第二天的凌晨,全長安早起的人們似乎都看見了天邊一整片宛若鳳凰涅磐的朝霞。



第三章 上善若水

  寅時,兩儀殿,在那裡等候內朝的重臣們得到了「罷朝三日」的消息,不過由於之前就對皇后的生產不順以及嫡皇子的夭折有所耳聞,再加上今日又不見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的身影,杜如晦、房玄齡、魏征、李綱等朝中重臣也不覺得吃驚。更何況皇后的性命無憂使得這一陣朝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封楊氏為妃的爭執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可惜了九皇子,至少大部分只聽聞皇后賢惠無雙的臣子們是這般思量的。

  但還有一些從秦王,甚至更早以前就成為李世民幕僚的大臣們,對這位與之一起度過了幾次生死之關的皇后更有著發自肺腑的崇敬之情,對於皇后的生還,便都有著一種叩謝天地的衝動。毫無疑問,當今皇上是天生的英雄、王者,可只要是人,總是會有犯錯的時候;可是皇后娘娘就像是天上的菩薩一樣,完美地毫無一絲瑕疵。

  三天後,這時的立政殿很是奇怪,從外殿到內殿按品階高低站滿了後宮的嬪妃,可再往裡,就空蕩蕩地不見什麼人影。昨天還是充溢著血腥味的內室,今天滿是苦澀的藥味。年輕的皇后已經知道了幼子的夭折,可令皇帝不安的是,她的臉上似乎並不見十分的悲切,甚是古怪。帝后之間默然不語,站在一邊的四妃也不好開口。

  這時,皇后似乎是思量了很久,終於開口說話,聲音還很是無力但並不軟弱,「陛下前日和臣妾商量的事……」可話還沒說完,就被皇帝給打斷了,「若水,楊氏一事是我思慮不周,今後就不要再提了。」

  皇后聽出了丈夫語氣中的悔過和討好的親近,於是微微一笑,可還是依足了禮儀,「皇上請聽臣妾將話說完,其實納楊氏為妃,就臣妾個人而言並無多大反對,只是有兩點思慮不得不說:一是,如今貴、賢、德、淑四個妃位上都各有人在,她們是從秦王的時候就跟著皇上過來的人,德行容貌,臣妾都一一看在眼裡,毫無過錯可言,她們的位子,只要臣妾還是皇后,就決不答應任何人來動。」說到這裡,她停了停,抬頭看著皇帝有些憔悴的臉。

  李世民聽了,握住妻子的手,用著許久不曾有過的溫和的語氣說道,「是,朕懂得,你比朕更念舊情。」

  皇帝的話音剛落,四位妃子邊朝皇后跪了下來,四人都抑制不住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快起來,地上潮。」皇后連忙示意宮人將主子們扶起,「你們先出去歇會兒,過會兒還有事情要麻煩你們呢。」同時她也示意周圍的宮女先退下。

  接著又對丈夫繼續說道:「二則是為了陛下,倘若如今我們是尋常人家,臣妾對此絕沒有二話,出嫁從夫,這點臣妾也從沒有忘過。可現在陛下是天下之尊,萬民的表率,若是正式納了弟媳為妃,載入了皇家的族譜,這般違反人倫綱常的事,足以為世人所言語,為後人所詬病。皇上可還記得,前朝煬帝納了宣華夫人為妃,而前朝滅,這實在是不好的兆頭啊。」說到這裡,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果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撼動,男人,尤其是在這個男人心裡,天下永遠是重於任何女人的。

  李世民也同樣注視著眼前似乎有些陌生的妻子,心中覺得有些異樣,可眼前一時又覺察不出什麼,於是握緊了她的手,鄭重的說:「放心,若水,這次是我錯了,害得你和我們的孩子都……」他甚至在妻子面前換了稱呼,等著對方的回應。

  只見眼前的妻子先是神色一黯,「就當是他和我們沒緣吧。」語罷,忽然微微一笑,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靈動,「二哥」用的是夫妻倆私下的稱呼,「那你可賠我一樣吧。」

  李世民心中一陣濕暖,還是原來的若水,他放下心來,隨即答應,「說吧,無論什麼,朕都同意。」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二哥,過會兒,我把韋姐姐她們叫進來,不管說什麼,你都不許反對,這樣可答應?」

  自信的皇帝朗聲一笑,「這有何難,朕不出聲就是了。」

  皇后將人都喚了進來,皇帝坐在一邊看著妻子似乎神色好多了,一邊注意聽著。

  韋貴妃先開了口,「皇后娘娘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皇后似乎先前說話說得有些吃力,喝了口水,才開口說道:「韋姐姐,你為人處事都鎮定果斷,於大事上,本宮很是放心,淑妃溫婉賢良,心思細膩,和韋姐姐恰好能取其長,補之短,陰德妃和燕賢妃,大方端莊,後宮交給你們四人,本宮很是放心。」這時,四夫人似乎聽出了些端倪,一齊跪下,齊呼不敢。

  這次,皇后未曾攔住她們的行禮,只是微微一擺手,說道:「上官御醫昨日和本宮商量,因為這次生產,身體的元氣大傷,若想要養好,半年之內,怕是不能再傷神,否則……」說到這裡,她歎了口氣,「原本,本宮也實在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只是可憐三個孩子。為此,宮中太過潮濕,不適合休養,本宮想著長安郊外有一處別莊,地勢高過一般地方,便打算在那邊住上半年,後宮的大小事務,你們四人盡可商量著做,最後交由韋姐姐決斷便是。」

  皇帝在邊上聽了半晌,這是出聲允道:「你們四人便答應下來就是了。」

  這樣變成了聖旨,於是韋貴妃領著另外三人,嘴上領旨謝恩,隨後便退了出去,怕是有好一陣才能理出個頭緒來。

  內室裡有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的嘴邊忽然露出一點奇怪的笑容來,「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過了良久,皇后似乎有些面帶倦色,也不看身邊的丈夫,也不出聲,暗裡卻緩緩鬆了一口氣,剛剛好一場硬仗啊。漸漸地,睡意便湧了上來,眼簾緩緩合上。

  李世民看著自己陷入沉睡的皇后,十四年的夫妻,到今天才明白什麼叫做上善若水,可是有些晚了?手不自禁的撫上她潔白的額頭,是溫熱的。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7 01:40 AM 編輯

第四章 太極殿
  
        皇后娘娘要出宮休養,這等大事立刻傳遍了後宮與前朝,上上下下的宮人們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了起來。而自從將宮中大小事務托付給韋貴妃後,皇后所在的立政殿開始閉門謝客,說是要開始遵了靜養的醫囑。

  不過,有些人,皇后還是不得不見的,在出宮前的那天傍晚,長孫無忌進了立政殿,與妹妹一起用了晚膳,又過了一個時辰才出宮回府。

      沒有人知道,這對尊貴的兄妹到底談了什麼,反正第二日,正逢當月的望日,就在皇帝和百官在太極殿舉行「中朝」的時候,這位大唐王朝最尊貴的國舅提出了辭官的請求。

  皇帝對這位妻舅很是寵信,之前就已經下旨要將其升至右僕射,可因為妻子的阻攔方才作罷。這回又怎麼會同意他的辭官呢?

  可誰料到,長孫無忌還搬出了自己和妹妹的嫡親舅舅高士廉。長孫兄妹自幼喪父,連同母親一起被異母兄長趕出家門後,正是被高士廉撫養長大直至出嫁,不但甥舅之間感情深厚,就連李世民也對這位舅父禮讓三分。

  高士廉對皇帝說道:「以外戚位三公,嫌議者謂天子以私後家,望皇上三思。」

  太宗皇帝心裡很不是滋味,想當年自己和無忌同席而坐,如今不止有君臣之分,更有朋友之誼,於是說了一番場面上的話來拒絕,「朕任官必以才,不者,雖親若襄邑王神符,不妄授;若才,雖仇如魏征,不棄也。夫緣後兄愛暱,厚以子女玉帛,豈不得?以其兼文武兩器,朕故相之,公等孰不曰然?」

  這番話一出口,原來已經踏出一隻腳準備進諫的魏征又縮了回去,只好靜觀事態變化。

  這時殿中兩旁站著的文武百官難得一致地誰也沒有開口,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就是天子家事嘛,何必惹上一身的麻煩。

  長孫無忌見皇帝給了自己這麼大一個台階下,可還是一再推辭,並且隱約中流露出皇后病重,自己思妹心切,無心朝事的意思來。

  皇帝左右思量了一番,最後直接下了道聖旨,將長孫無忌遷到了開府儀同三司的位置上,不容再議。

  下朝後,長孫無忌又被宣到了兩儀殿的一間內室中,跟在內侍的後面,這位心思敏捷的國舅已經領悟到妹夫的怒火燒得不輕。倘若是平日,皇帝在朝後要宣招自己,無一例外是在甘露殿,要是遇上用飯的時候,君臣二人還會小酌一番。今日,怕是不成了。

  果然,進了裡間,長孫無忌先跪下清了安,可惜,皇帝沒有叫起,國舅大人只好對著妹夫的背影又跪了許久。

  直到皇帝終於轉過身,冷冰冰的丟了「起身」兩個字,接著便是一句,「今天,可是皇后的意思?」

  聽到這裡,長孫無忌立刻停住了起身的姿勢,又跪下回道:「這回是臣自己的意思,非皇后娘娘所勸。」

  皇帝冷哼了一聲,完全不相信,「昨日皇后將你召去,不就為的是今天的事麼,你們兄妹感情最是親厚,她自己今日一早便啟程去了別莊,以為朕便拿你們沒法子了麼?」

  聽到這裡,長孫無忌便聽出些異樣,怎麼有一股酸味。不過面上他還是一臉正色的答道:「微臣不敢,昨日皇后是與臣商量了件事,不知皇上是否准許?」

  「皇后說的事,朕哪裡有不肯的?」皇帝的語氣似乎越發便扭起來了。

  「娘娘說那日她的魂魂處於陰陽之間時,似乎回到了幼時長孫家的老宅,為此想讓臣回洛陽看看那宅子是否倖免於戰亂,若是荒廢了,也就罷了。」

  內室裡靜了片刻,只聽得皇帝說道:「年內朕要親至長安西郊祭祀,少不了你的事,若是不急,明年開春,朕許你些日子回洛陽看看。」

  長孫無忌心知此事沒有迴旋的餘地,便謝了皇恩,正準備退下時,忽然聽見皇帝問了一句:「無忌,你可還記得那日若水在昏迷時,說的那個阿良哥哥?這人你可認得?」

  「是,微臣記得,那時家父還在世的時候,住在鄰里的一個玩伴,後來搬至舅父家裡後便沒了音訊。」

  皇帝聽著自己妻舅的語氣沒一絲不穩,答的話也沒什麼不妥,便放下心來,揮手讓其退下。

  這是已是未時,李世民揮退了淑妃送來的午膳,獨自走向自己的寢宮。在路過麗正殿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發現除了空氣中的藥味,這座天下最尊貴的女子的殿宇竟然也空空落落的,甚至不見皇后在此暫住過痕跡。

  若水,若水,他在心裡默念著妻子的名字,卻發現什麼也抓不住,這時想起幾天前在這裡與妻子發生的爭吵,記憶中似乎是第一次呢。原本只是帝后間的辯駁,可當聽到那一句,「與其要降四妃的品階來成全楊氏的話,那就廢了我的后位,讓她來當皇后吧。」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揮向了妻子,然後生生地看著她在生死間徘徊。

  心裡是清楚地吧,即使再寵愛哪個女人,也只是寵愛,可對於若水,年輕的皇帝開始迷茫了,他發現自己看不清這個和自己一起站在大唐之巔上的皇后,不,或者說,他是能看懂作為王妃、太子妃、甚至皇后的她,可唯獨看不懂作為妻子的她。



第五章 甘露殿

  大唐立朝以來,由於百廢待新,無論是現在是太上皇的高祖皇帝,還是剛登基一年辦的太宗皇帝,都沒有把太多心思放在皇宮的修建上。因此,如今長安城裡的皇宮也就僅太極宮而已,也就是隋朝的大興宮。

  太極宮實際上是太極宮、東宮、掖庭宮的總稱,位於唐長安城中央的最北部。宮內主體建築採用「前朝後寢」的原則,以朱明門、肅章門、虔化門等宮院牆門為界,把宮內劃分為「前朝」和「內廷」前後兩個部分。朱明門、虔化門以外屬於「前朝」部分,以內則為「內廷」部分。

  內廷除了兩儀殿是供皇上和大臣商議朝事之用,剩下的宮殿便是供皇帝讀書、起居、生活所用以及皇后嬪妃的住所。在這些殿宇中,有兩座最為重要,一座便是皇帝的寢宮,甘露殿,太宗皇帝便在此批閱奏章,讀書、用膳,以及宣招嬪妃侍寢;另一座則是皇后的住所,立政殿,自然有母儀天下之勢。

  晚間,李世民批閱完一天的奏章。內侍總管鄭吉便適時送上嬪妃的名牌,供皇帝選擇。

  只見皇上瞥了一眼,便說道:「去把楊氏招來。」

  鄭吉先是一怔,隨即便跑出去,讓人宣招。

  內侍的猶豫自然被皇帝看在眼中,可他說不清楚是因為心裡正有一肚子邪火要發,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還是依舊招了楊氏。

  沒多久,皇帝便在自己的龍床上看到了這個嬌媚入骨的女人,只薄薄地裹了一層絲綢,盈盈要朝自己下跪。李世民一把拉住她的手,扯下綢緞,落下絲帳,便赴身壓了上去。不一會兒,只聽得見女子極其酥媚的呻吟。

  良久過後,李世民鬆開雙手,平躺在床上,看不出一點疲憊,一雙纖纖玉手不安分地爬上了他的胸膛,他沒有動,只說了一聲,「下去吧。」

  楊茜很是知趣地收回手,嘴巴上卻說:「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好?前久答應過妾身的事可是不成了?」

  忽然帷帳中的氣息一冷,皇帝極為嚴酷地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沒有說話。

  楊茜被這目光刺地微微發顫,很快,爬下了床,被送離了寢宮。

  李世民獨自躺在床上,心中彷彿有一把火燒著,剛才的發洩竟然沒有一點用處。想要封楊茜為妃,不是沒有考慮的,這女人夠媚,也夠膽量,在誅殺齊王全府的時候,楊茜從流滿鮮血的地上,赤足走來,就是那一刻,自己被蠱惑了,於是不顧什麼綱常將其接進了宮,寵愛到今天,似乎也有些厭了。

      後宮佳麗三千,自己的後宮雖還沒有這麼多,但無一不是千嬌百態,更不乏像淑妃,陰妃那樣的國色天香,或者是韋珪那樣的不輸男兒的奇女子,又或者像燕妃那般才比卓文君。他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只可惜那些女人的眼睛、臉龐、甚至身體都沒辦法長久地解自己的心中之渴,因此厭倦來得如此之輕易。

  長孫若水,皇帝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妻子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的皇后是天下最賢惠的女子,就連魏征也難以挑出她的些許差錯來。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四個年頭,新婚之夜,那個年幼卻一臉沉靜的女孩,到今天這個完美的皇后,無論危險還是榮耀,他們都一起經歷。

      她的眼眸永遠像一汪深淵,清澈而不見底,讓人忍不住想沉溺在其中,但每當與她站在一起時,自己的英雄氣概便成了幼稚,難得的放縱則成了不可原諒的失德之舉。

  明君賢后,恐怕將是他們一輩子的枷鎖了吧。

  此刻的後宮,多少獨眠的女子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連皇后的生死之劫都無法阻止皇上對楊氏的寵愛,她們即使恨得咬牙切齒,又該如何是好呢?

  安樂宮,韋貴妃跪坐在被燭火照得通亮的內室裡,看著剛剛送來的後宮帳冊,接下來的半年裡,後宮嬪妃們的吃穿用度將由她來支配,這時,有宮女來稟報說,德妃求見。

  韋珪有些不耐得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陰德妃清亮的聲音先傳了進來,「韋姐姐,這麼晚了,真是辛苦你了。」

  不知為何,同樣的一聲韋姐姐從皇后嘴裡喊出便帶了十分的親切,可從陰妃嘴裡叫出來總有些諷刺的意味在裡面。「皇后托付給我的事,我怎麼好不上心呢?」

  陰茉兒不以為意的繼續笑言:「姐姐還真沉得住氣,誰不知道皇后娘娘今天剛離宮,陛下這會兒便招了楊氏侍寢,明兒,我可沒臉見那個賤女人了。」

  韋貴妃皺了皺眉,回了一句:「這我可沒法子,你自己找陛下說去。」

  「姐姐,若是我一個人便罷了,楊氏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可是分明是沒把我們四個看在眼裡。」 陰茉兒一步步地挑撥著。

  「德妃可不要忘了,這次若不是皇后,楊氏現在也是有正式名分的人了,只是不知道會佔了誰的位子。」 韋珪畢竟年長上幾歲,心裡清楚,雖說現在自己代管皇后之職,可明裡暗裡有多少雙眼睛望自己這兒盯著,這不,沉不住氣的今天就煽風點火來了。

  陰茉兒見沒往韋貴妃身上討到什麼好處,語氣上也就不以為然起來,「姐姐可是想學皇后娘娘大度?」原本她對韋妃便沒什麼好感,明明是個先前還嫁過一次的女人,品階卻在自己之上。

  韋貴妃聽聞後,面子上也不太好看,只回道:「天色也晚了,德妃還是先回宮休息吧。」

  陰茉兒身上原本便帶著幾分驕氣,於是轉身便帶著宮女離開了,只留了一句「我走便是。」

  過了一會兒,韋珪放下了賬冊,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去,都說漫漫長夜,可宮裡的夜晚似乎更為漫長呢。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21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5 PM 編輯

  第六章西郊別莊

  這一日,長安的街道上緩慢地駛過一輛中等大小的馬車,雖然馬車本身不顯得很富貴華麗,但駕車的車伕,以及車前車後各跟的侍衛以及隨行的車馬,卻更讓路人對車中的主人好奇。

  午時剛過,一縱人馬停在了長安有名的食館飄香樓的外邊,伶俐的夥計已經慇勤地迎了出來,前邊的一輛車裡先下來了兩個個丫環模樣的姑娘,只見她們走到中間那輛馬車前,只在簾子外邊輕聲說道:「夫人,可要先下來用飯?」

  裡面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應了一聲,隨後,一人微微打起簾子,另一人俯身進去將主人扶下。儘管周圍幾米開外,都被侍衛攔了起來,阻絕了大部分好奇的視線,可眼尖的人隱約還能看到一個穿黃色衣裙的女子,戴著紗籠,被攙扶著進了大門,很是弱不禁風的模樣。

  飄香樓在長安有著很高的名聲,來往進出的都是些貴族,高官,再不濟,也是名流雅士,或商賈巨富。他們不賣酒,只賣飯菜,點心,依然每日生意欣榮。這時,在底樓的客人全都詫異看著平日裡頗有幾分倨傲的掌櫃一臉恭謹地站在來人的身旁,還空出些距離。

  「掌櫃的,二樓可全部都空出了?」女子身邊的一個丫環問道。

  「是,飯菜也都準備齊全了。」掌櫃躬身回答。

  旁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二樓時被他們訂下的,不過緊接著便是更深的疑惑,這位女子究竟是什麼背景?要知道,錢在飄香樓中是最不缺的東西。

  就在眾人極大的疑惑中,一群人便上了樓,掌櫃也緊緊地跟了上去。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在一片議論聲中,又送走了這幾輛車馬。

  才剛走,掌櫃便被圍了起來,幾個相熟的客人匆匆問道:「他們是什麼來路?」

  掌櫃只留了一句話,「不可說,不可說。」

  傍晚時分,一隊人終於停了下來,面前是一座掛著天水二字的山莊。

  還是被丫鬟扶著,長孫若水終於從百無聊賴的路途中解脫了出來,可虛弱的身體和此刻的身份又不允許自己擁抱眼前的壯觀景象。

  「娘娘,還是坐車進去吧,你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面對長孫的貼身宮女廣月的不贊同,若水只好稍稍用了一下屬於皇后的特權,「有你扶著就好了,在車裡悶了一天,我還是走走好了。」

  廣月很是難得的又歎了一口氣,「娘娘,怎麼一出宮,您又忘了自稱是要用本宮?」

  若水無所謂的一笑,反正對方是從小跟著長孫的丫鬟,忠心二字絕對不容質疑,正好得乘此機會讓身邊的人適應現在的自己,「既然已經出了宮,廣月,那我便下道旨意好了……」

  話還沒說完,對方人已經跪了下去,接著後面又黑壓壓的跪了一片。

  若水無奈地先喊了起,隨後對廣月說:「密旨,等進了屋再單獨和你說吧。」

  從山莊的大門到裡面的屋宇,修了一道長廊,走起來很是遐意。若水看著長廊的兩邊鬱鬱蔥蔥的花草樹木和隱約可見的潺潺溪流,真像是到了桃花源,當然如果能忽略身後那一大堆尾巴的話。雖然在皇宮裡不過待了幾日而已,可每次見到太宗皇帝時的那種壓迫感,以及面對著那些在電視劇裡被反覆扭曲的歷史人物時的不知所措還是讓自己極不適應,更不習慣的還有每天要說的話,前一天晚上得複習一整夜,就連面部表情和說話語氣都不能放過,精神會好才怪呢。不過到了這裡,嗬嗬,天高皇帝遠,一張臉總算能放鬆下來了,人間仙境啊。

  若水在這裡充分發揮了皇后說一不二的階級特權,選了南邊的側間作為自己的起居地,而空出了主樓。

  用過晚膳,若水在自己的房間裡準備開始給廣月下旨,「廣月,既然出了宮,你要開始習慣在我面前稱呼我為小姐,可不許再叫我娘娘了。」

  「娘娘,這不合規矩。」

  哎,和古人說話就是累啊,尤其是這個完美皇后身邊的完美宮女,更是難於上青天。若水喝了口茶,沒給對方什麼反抗的機會,「你也去和淡雲,明霞說一下,在山莊的時候,私下裡,就這麼稱呼,可清楚了?」從長孫家就開始侍候的也只有這三人了,若水很是放心。

  廣月有些委屈地應了聲好,隨後開始她的工作,「小姐,該服藥了。」話音剛落,只見淡雲端著一晚藥進來。真的是毫無挑剔的運作啊,若水再一次暗自在心裡佩服。

  一口氣喝完了藥,還不能喝水,還得接受宮女們驚訝的神色。若水忍不住開口道:「改明讓御醫想法子把藥製成丸子,這也太苦了些。」

  兩人低頭說是,隨後便讓若水給趕了出去。

  總算只有一個人了,若水,毫無姿態可言得倒在床上,其實這具身體在被自己附上的時候,就被那神仙老頭給修復過了,只用為了怕惹人懷疑,便留了氣血不足的毛病,不過這身子也真是夠虛弱的,怪不得長孫皇后才活到了三十六歲。

  半年,若水咧開嘴笑開了,半年的自由,自己該做些什麼呢?這可得好好計量計量,不過真可惜,當初怎麼就沒和御醫商量修養個一年呢?

  可這時的若水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長孫作為皇后在後宮,前朝,甚至整個大唐帝國中的地位是連半年都缺不了的。

  待廣月與明霞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若水含笑的睡顏,她們侍候好長孫睡下,便靜悄悄地離開了。屋外,廣月忽然舒了一口氣,說道:「明霞,還記得麼?小姐嫁人前便是這個樣子的呢。」



第七章 山莊的生活

  睡覺睡到自然醒,若水一臉的滿足,心情愉快地開始了新的生活。在廣月的侍候下,洗漱完畢,又用了很是精緻的早點,呼吸著新鮮而自由的空氣,喝藥的那一點痛苦也彷彿可以忽略不計了。

  「小姐,可要回房歇著?」淡雲在一旁問道。

  顯然廣月的傳達相當及時有效,若水的心情又上揚了些,佔了人家的身份,又用了人家的丫鬟,還白享了人家的福利,總要做些什麼回報吧。若水微微一側頭,「去書房吧,我看會兒書,臨會兒貼。」

  淡雲擔憂道:「小姐,這太傷神了吧。」

  「不會,你可認得路?」

  「是。」淡雲只好在前邊帶路,小姐似乎變得任性了呢。

  進了書房,若水一邊抬頭環顧四周,一邊滿意在心中感歎,古人的效率還不是一般的高呢。

  照例不要任何人服侍,若水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瞇著眼睛,讓陽光從窗戶裡曬到自己的身上,難得的舒服啊,因為是別莊的緣故,就連被當作是蠻物的椅子也終於見著了。

  展開上好的宣紙,若水慢慢地開始獨自磨墨,最後,挑了一隻筆,蘸上墨,開始寫字。這對若水而言,倒並不是什麼困難事,這要歸功於長孫的一個習慣,就是儘管她的丈夫尤其擅長「飛白」,可她依然寫得一手工工整整正楷。而若水的書法課程也正是止於正楷的學習,因此,練上半年,自己的字跡也足可以以假亂真了。

  不過現在首要的是要將未來該做的事列一個計劃:

  一:保重身體 難度係數兩顆星

  二:將後宮變成一個人人都遵守五講四美的和諧大家庭 難度係數三顆星

  三:使李承乾與李泰之間的關係培養成兄友弟恭型 難度係數四顆星

  四:長孫剩下的三個女兒就不要再出生了 難度係數五顆星

  五:在滿足以上四個條件的基礎上,做歷史上最賢惠的皇后 難度係數六顆星

  放下筆,若水上下左右的看了幾遍,倒在椅子上,不過該從哪裡下手呢?她拿起紙,往三上畫了一個圈,就從他們哥倆下手吧。

  打定了主意,若水整個人也就輕鬆了起來,待墨跡乾透,她將其折好,小心地放在隨身帶著的荷包裡,時刻準備一日三省。

  用午膳的時候,廣月的神情有點奇怪,似乎總是欲言又止。若水一好奇,便隨口問道:「有什麼事麼瞞著呢?」

  廣月一驚,正在布菜的手顫抖了一下,筷子便落在了地上,她連忙跪下,「奴婢該死,請娘娘恕罪。」

  「怎麼又叫娘娘了?快起來吧,筷子換一雙就是了。」若水越發覺得奇怪,這丫環素來是極穩重的,怎麼這會兒一驚一乍的。

  廣月只是跪著,也不起身。這時身旁的明霞看了看四周,掩好了門,輕聲回稟道:「小姐,是宮裡的消息。」

  若水依然摸不著頭腦,「宮裡?怎麼了?我們不是昨天才出的宮?能出什麼大事?」

  「回小姐……」明霞有些支支吾吾,「昨個夜裡,皇上又召了楊氏侍寢,您前腳剛走呢,小皇子沒了還沒滿一個月呢。」

  聽到這裡,若說忽然一驚,卻不是為了楊氏的事,長孫的兒子雖然是一出生就夭折了,可畢竟是皇子,下葬也得講究一個禮字,可從頭到尾身為母親的她卻從未插手過這件事,周圍的人也從來沒有提過,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李世民,腦海裡忽然浮現出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以及深不可測眼神,他是發現了什麼?

  明霞見皇后久久不說話,只是呆著,也連忙跪下,「小姐,奴婢不該提的。」

  若水將神志拉了回來,只是笑著將兩人扶了起來說道:「我沒責怪你們的意思,你們跟了我這麼久,難道還不清楚我的心思麼?怎麼會為了這種事而生氣?我只是忽然想起孩子的後事,我做娘的竟然都沒有去料理,心裡實在難受。」

  兩個丫環都鬆了一口氣,廣月卻說:「小姐,是皇上吩咐的,不讓您料理是怕您的身子受不住,等到了來年的清明,小姐再去補祭,也是來得及的。」

  「那樣我便放心了,繼續用膳吧。」若水也真正鬆了一口氣。

  明霞的臉色也輕鬆起來,一邊侍候著,一邊絮叨著:「我早說小姐怎麼會在意這種事情,廣月還不信,現在煩心的可是宮裡的那些人。」

  廣月的動作也麻利了起來,「原本小姐自然不會,可那日,皇上為了那楊氏可是朝小姐動了手的,小皇子才這麼沒的。」

  若水仔細聽著兩人的說話,雖然看見過長孫的生平,可畢竟不清楚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如此看來,原來的長孫和李世民間似乎沒有像書上說的相敬如賓,夫妻情深那麼簡單,而且李世民的動手真的只是因為長孫不答應封楊氏為妃麼?

  等快吃完的時候,她試探著開口:「這孩子沒了說不定也是命數,最是無情帝王家,他也不用來遭一世的罪。」

  廣月接口道:「世上少有比小姐看得更清楚的人了,不過小姐也不用擔心,皇上可是答應過舅爺、夫人和少爺要好好待小姐一輩子的。」

  「姑爺如今是皇上了,以前的事誰又說的準呢?不過小姐的賢惠可是世間少有的,當初太上皇可是決不許韋妃和陰妃進門的,還是小姐去求來的。封妃的時候,四夫人裡,除了燕妃,剩下的哪個,別人沒少說過閒話,還有前朝的公主也就罷了,連不共戴天的陰世師的女兒居然也做了德妃,這還不是小姐大度,讓少爺攔住了大臣們的勸諫。」明霞頗有些憤憤不平。

  若水笑著說:「這又不是我長孫家的事,且不過是幾個女人進門,我當什麼釘子,圖惹了皇上不高興。」

  「小姐當初也是這麼說得,李家的事讓他們自己管去,可為什麼楊氏的事小姐卻那麼上心呢?」廣月疑惑地問道。

  如今,已沒有人清楚長孫當初的想法了,她只憑著自己的直覺說道:「我只是為元吉不值。」

  兩個丫環一陣驚駭,「小姐,這話如今可說不得了。」

  「我知道,也只有當著你們的面才說。我打算著,過個幾年,等楊氏有了個兒子,就讓皇上把他過繼到元吉名下。那件事完了,就遂了皇帝的心思,給個妃位便是了。」

  明霞擦了擦眼角,「齊王爺也真是糊塗,怎麼就作出那種事情呢?那麼親厚的一個王爺,就被皇上給……說不准也是被那個女人給害的。」

  「傻瓜,成王敗寇,親生父子尚且如此,何況只是兄弟呢,哪裡是一個女人可以左右的。不過這楊氏也決不是泛泛之輩,你們想一則皇上哪裡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主,二來,一個女人如今還願意服侍殺了自己丈夫,兒女的男人。世間也少有的啊。」若水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早說,小姐的心腸和菩薩一樣呢,說起來,當初夫人看中的原本就是齊王爺,總說皇上殺氣太盛,怕小姐將來吃苦。只是舅爺說皇上是少爺英雄,如今想來,真不知道哪個更對些。」廣玉向來覺得這些年小姐在李家受了不少委屈。

  「傻丫頭,皇上對我即使不算情深也可稱得上意重,這也正和我意,自從那年之後,我早就絕了那份心思。」若水憑直覺就知道那天長孫彌留之際喊出的那個良哥哥不那麼簡單。

  果然兩個丫頭長孫是知根知底的,明霞眼眶通通紅地說:「小姐,良少爺的事就別再想了……」

  「好了好了,你們也別再招我的眼淚了。後宮的事情若沒什麼要緊的三日一回就是了。」一頓午飯,若水對長孫的過去又明白了不少。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27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6 PM 編輯

第八章東宮

  富貴人家的孩子要麼早早地知曉人情世故,要麼變得嬌縱不可一世。而如今年方八歲的太子殿下正處於兩者之間的尷尬時期。武德九年之前,他不過還是個秦王府的世子,儘管地位尊貴,說到底也只是個頗愛玩樂的孩子。父親母親天天忙於朝中,府裡的大小事務,剩下的姨娘們的態度也很是縱容,只任得他領著幾個弟弟們上天下地的瘋著,必要時還得出面幫他們掩飾。當然正正經經的書也是要念的,可一點小聰明也就這麼應付過去了。

  偶爾的時候,看見父親在家裡緊鎖的眉頭和外頭那幅英姿颯爽的樣子很不相同,而母親獨自一人在後院裡立著時的那種面無表情與平日裡總是溫婉堅定的微笑也彷彿判若兩人。可那關他李承乾什麼事呢?他和弟弟們自幼都有乳母帶大,父母的世界對他而言還有一段很遙遠的距離

  直到那一天,他一早便沒見著爹娘,韋姨娘將他和四弟緊緊地摟在懷裡,一動也不動。外邊傳來令他害怕的喊殺聲,似乎越來越近,然後韋姨娘的手臂好像也在顫抖著,他心裡知道,有大事發生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外邊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想說話,可一轉頭,看見身旁的四弟一雙黑黝的眼睛,像極了母親,頓時身體彷彿定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這時,門被打開了,他先看到了英雄一樣父親朝自己走過來將他高高地抱起,帶著響亮的笑聲,他俯在爹爹的肩上,又看見了娘親,微笑的臉龐後面藏著滿臉的疲倦和悲傷。隨後,娘親抱起了四弟,輕柔地向喜極而泣的韋姨娘道謝。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著,閉著眼睛聽見自己的乳娘和丫環說著爹爹在玄武門時的英姿,娘親在勉勵將士時的雍容高貴,還有太子宮中和齊王府的血流成河。承乾忽然意識到那個總是帶著開朗的笑容將自己抱著到處玩耍的三叔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之後的幾天裡,整個王府就像過節一樣熱鬧,弟弟們被姨娘牽在手裡或抱在懷中總是待在前院。只有自己和四弟跟在父親和一大群叔叔伯伯的身邊坐著。後來,他偷偷溜了出來,到了娘親常在的那個院子裡,遠遠地,看見娘親站在樹邊,看著旁邊的一口井,一動也不動。

  他嚇得有些傻了,直到舅舅從另一邊走過來將娘帶走。

  到了夜間的晚宴上,娘親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娘親,舉手投足間尊貴無雙,可是,承乾卻第一次意識到,和府上其他所有人不同,娘是不開心的,甚至是很難過的,也許和自己一樣。

  後來,爹成了太子,他們全家搬進了宮裡,又過了幾個月,爹又成了皇帝,自己變成了太子,開始獨自住在這冰冷的宮殿中,周圍所有的人,除了父親母親和很少再見面的祖父都要恭謹地稱呼自己為太子殿下。可那一刻,他卻開始羨慕四弟,可以和娘親住在一起,也是那一刻,他開始害怕父親,因為曾經也是太子的大伯父便是被父親給一箭射死的。

  爹和娘親變成了父皇和母后,自己先是他們的臣子,再是他們的兒子。慢慢地,他發現當自己肆意地懲罰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時,那種恐懼會慢慢退去。於是,他學會了在太傅,父皇和母后面前禮敬和孝順,回到東宮,就恢復到散漫,任性無禮。

  如果可以,深夜的時候,承乾常常在心裡想著,如果自己一輩子都是秦王世子的話,那該有多好。

  母后出宮養病,父皇忙於國事。李承乾很開心,雖說李綱那個老頭真的很囉嗦,成天說些君臣父子之道,不過只要把書背出來,也就不管自己了。他在東宮逍遙自在,散漫地無邊無際。

  有一天,李老頭身體有恙,放了太子一天的學,承乾玩累了,一個人爬上了樹,躺在樹叢間望著天空。遠遠地就聽見身邊的小太監小李子的叫聲,等他到了樹下,承乾丟了個果子在他頭上,嚇得小李子尖叫白日裡見鬼了。

  承乾開心的爬下樹,神氣地笑話他:「怎麼,當本太子是鬼?小李子,你膽子夠大的。」

  小李子服侍了太子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怎麼害怕,只是口上說了兩聲該死。看見太子眉目間有些不耐煩了,連忙回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傳到顯德殿,奴才找了您有一陣了,淡雲姑娘怕是等久了。」

  「淡雲姑姑?母后可是出了什麼事?怎麼不先去找父皇?」承乾有些不解,隨即加快了腳步。

  回到顯德殿,承乾剛想要跪下接旨,卻被淡雲雙手攔住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是讓奴婢來傳個話。

  承乾雖然與母親並不十分親近,可是對母親身邊的三個貼身宮女很是喜歡,「淡雲姑姑,承乾好久沒見著你們了。」說著,便往淡雲懷裡撲去,撒嬌道。

  淡雲從小就跟著長孫,原本也就絕了嫁人的念頭,對小姐的孩子自然也十分疼愛,雖然心裡清楚太子的頑劣,可小姐不管,她們也不好插手。她笑著整了整承乾的衣服,「殿下又往哪裡玩去了,弄得一身的髒,不過今後可好,終於有人管著您了。」

  「什麼?淡雲姑姑,你說清楚!」承乾一驚。

  「皇后娘娘讓奴婢來接殿下去別莊住上一陣,殿下可高興?」

  「真的?不用在這宮裡!母后要接我一塊住?」承乾還是不敢相信,從小對娘親的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淡雲心中也很歡喜,「不過,殿下還得和奴婢一起去想皇上請旨。」

  「啊?」承乾有些失望,「要是父皇不答應呢?」

  「殿下放心,只要皇上問起您,殿下只說,百事孝為先便是了,這可是皇后娘娘叮囑過的。」

  承乾的心跳得飛快,彷彿母親此刻就在自己身邊一樣,這一年多來日思夜想的生活終於快要變成了現實。



第九章凌煙閣

  「父皇在凌煙閣?」承乾向淡雲詢問道。

  淡雲點了點頭,「甘露宮的宮人說的,皇上從未時起就在了。」

  「淡雲姑姑可去過凌煙閣?」

  「奴婢陪同皇后娘娘進去過一回,所以能認得路。」

  承乾很久沒有與旁人這麼隨意地說過話了,便高興的纏著淡雲說了許久,直到兩人站在了凌煙閣的門口。

  淡雲覺察到太子開始緊張起來,心下一軟,安慰道:「殿下不用擔心,皇后娘娘如今病著,皇上不會隨便駁了娘娘的意思。」

  貞觀初年的凌煙閣並不像它十多年之後的作用那麼出名,此時,這裡不過是太宗皇帝臨時休憩或玩樂的地方,它建於整個太極宮的最高處,頗有凌煙浩渺之感
  。

  待內侍通報了之後,承乾和淡雲便見到了皇帝。

  承乾一看見坐在父皇膝上的八弟李貞和坐在一旁的燕賢妃時,心裡便不怎麼舒服,於是乾脆低著頭。

  「淡雲,你怎麼回宮了,可是皇后有什麼不妥?」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靜養中,心裡很是惦記太子殿下,希望皇上能准許殿下去別莊住上一久。」淡雲的語氣很是平靜。

  可頓時,屋裡的空氣像是被凝固了,剛滿半歲的李貞隨即便哭了出來,燕妃連忙將兒子從皇上腿上抱了起來,並且告退。

  皇帝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承乾有些忍不住了,「父皇,兒臣也很想念母后。」

  「太子,國之儲君,怎麼能隨意離宮,你的授業又該如何是好?」皇帝聲音低沉。

  承乾心一橫,「回父皇,聖人曰:百事孝為先。母后尚且病倒在床榻之中,兒臣實在是心有所不忍。」

  「百事孝為先?」皇帝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可是太傅教你的?」

  「是,父皇。」承乾低著頭,手慢慢握了起來。

  這時,淡雲開口說道:「娘娘請皇上寬心,殿下的授業也可請太傅上別莊授課,斷不會誤了太子的學業。」

  又是一久的沉默,皇上終於說道:「皇后只惦記承乾麼?泰兒,明瑤也可是她的親生子呢。」

  「回皇上,娘娘一併都惦記著,只是御醫不許,況且娘娘還說,四皇子和長樂公主殿下還要承皇上的膝下之歡呢。」淡雲依舊毫無怯意地回著話。

  這時,就連承乾似乎也聽出了些異樣,母后似乎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可淡雲姑姑當然也不會說假話。

  「淡雲,皇后對朕可有惦記?」皇帝的聲音有些黯啞。

  承乾詫異地抬頭,清晰地看見父皇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

  淡雲躬身回道:「皇后娘娘對陛下自然也是惦記的,娘娘望陛下保重龍體,切勿勞心過甚。」

  承乾發現父皇語間似乎一滯,隨後說道:「承乾,明日一早,你就和淡雲一塊去別莊吧,切記別吵了你母后養病。」

  「謝父皇,兒臣遵旨。」承乾毫不掩飾心中的愉快,告退之後,便急著要往外走。

  過了一會兒,燕妃從外邊走了進來,看見皇帝面色不善地坐著,便問道:「陛下可是有些不適,要不臣妾喚御醫來。」

  「你先下去,朕一個人呆一會兒。和鄭吉說一聲 ,讓他去傳長孫無忌到這兒來。」李世民冷聲說道。

  燕妃乖巧地退下,心中有些無奈,似乎剛剛有人又觸到皇上的逆鱗了,是太子還是……?

  臣子和君主一起用膳本應該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情,可是當長孫無忌的面前坐著一位陰沉著臉的君主時,光榮便成了痛苦。他發現自己這幾天裡歎的氣要遠遠超過過去二十幾年的總和,更麻煩的是,自己壓根不知道哪裡又惹惱了這位主子。

  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皇上招臣來是為了……?」

  皇帝喝了一大口酒,終於開口說話了,「若水今天遣了淡雲來說要接承乾陪她住一陣子。」

  「陛下答應了?」

  「是。」

  又是一陣沉默。

  「可要臣去別莊找皇后娘娘談一談?」長孫無忌最近發現妹妹似乎越來越陌生了,過去因為承乾長得太像皇上,因此對這個長子一直不怎麼偏愛,可這回竟然……他又歎了口氣,幸好皇上一直在悶頭喝酒沒有在意。

  「無忌,你說若水是不是還在怨朕?」皇帝似乎有些醉了。

  「陛下還不瞭解皇后的為人麼?」

  「不是皇后,是若水,無忌,你懂過你妹妹麼?我好像從來沒有懂過她。」李世民拿著酒杯起身看向窗外,「你看,就像這夜空,什麼都看不見。」

  長孫無忌默然了許久,只說:「陛下,您真得醉了。皇后不就是若水麼。」

  從此以後,君臣二人誰也沒有再提起過這次談話,而直到皇后回宮後,皇帝才又一次涉足凌煙閣。



第十章紛亂

  「你說什麼?太子殿下搬去和皇后一起住?」陰德妃厲聲質問眼前的宮女。

  小宮女被主子瞪得戰戰兢兢,聲音有些發顫地回道:「是,今個一早,許多人都見著是皇后身邊的淡雲姑娘領著太子殿下出的宮。」

  「太子離宮,難道皇后真的不好了?」陰茉兒自語著,忽然又有些不甘心地想:「那豈不是便宜了韋妃?」

  與此同時,長和宮裡,燕賢妃與楊氏兩人竟然面對面坐著,毫無一絲尷尬與怨恨的氣氛。

  楊氏慢慢地啜了一口茶,等著對方開口,左右自己不過是一個沒名分的皇帝的女人,燕妃邀自己前來,必定是有求於她,既然如此,何不將姿態放高些。

  燕語霏只是微笑著看著眼前這個近些時日將後宮攪得天翻地覆的女人。自古以來,女人的命運一直是依附男人而起伏的。好比兩年之前,楊茜還是齊王正妃,自己不過是秦王的一個妾;如今,自己已是皇帝的賢妃,而她,卻什麼也不再是了,楊氏,一個低微而帶有輕賤意味的稱呼。可倘若皇后真的有所不測,眼前的她將會是改變後宮秩序的最好利器。

  想到這裡,她好似漫不經心的開口,「想不想要德妃的位子?」

  楊茜微微一挑眉,語帶嘲弄的反問:「賢妃娘娘可有什麼辦法?」

  「現在是沒有,可將來就說不准了。」燕妃並不惱怒。

  皇后那邊確實有事情發生,她幾乎可以肯定。否則,出宮,帶走太子,這絕不會是皇后娘娘的一貫行事。

  楊茜完全沒有料到燕妃的這般自信,莫非皇后?她心中一凜,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了。她沉吟了一會兒,「即使如此,賢妃莫非還忘了一個人。」語罷,她倒了一些茶水在案幾上,指尖劃了一個「韋」字。

  燕語霏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她?你不必擔心,我是十三歲入的秦王府,韋珪就像皇后的影子,因此單說她自己就不會答應。」

  「皇后娘娘也是十三歲嫁的皇上呢,賢妃娘娘您不過是時運上差了一些,不過這會兒,恐怕要時來運轉了呢。」楊茜的語氣開始軟了下來,眼前的女子在後宮中的確有驕傲的憑借,光說她找上自己這件事,就足夠讓人刮目相看。

  「十三歲」燕語霏呢喃了一聲,抬頭雙目注視著楊茜「我只給你一個忠告,不管現在還是將來,陛下心目中的皇后永遠只有一個人,你也永遠不要奢望自己能到達長孫皇后的高度,那是不可能的。」

  當武德四年,自己帶著前朝上柱國燕榮之孫的背景,自幼才滿長安的驕傲,被人讚為冰清玉潔的容貌踏入秦王府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將遇到的是怎樣的一個王妃。

  比之秦王其他幾個引人注目的妾室,秦王妃就像一個賢惠的符號隱在風姿卓越的秦王背後。可第一次的奉茶見面就足以讓自己銘記終身,一眼看去,見到的不是容貌,而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和似乎永不會改變的溫和的笑容。不過年長自己七歲,那種不染俗世煙火的優雅與高貴卻好似渾然天成。以後的日子裡,她的寬厚仁愛,公正睿智每一次都讓自己折服。自己簡直難以想像面對這樣的妻子,身為丈夫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廣納妾室。不過最近,她似乎明白了,皇后的公正寬容並不因為皇上,而是為了她自己的職責與身份。於是皇上惱怒了,卻無可奈何。

  楊茜愕然之後,帶著一絲苦笑,「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得罪了這樣的皇后。」

  燕妃搖了搖頭,「不,你不懂,皇后本人對你不會有任何偏見和怪罪,可是她的身份使她必須制止陛下對你的冊封,這就是皇后,她之後,便不會再有人做到了。可我們都還必須在這個後宮中活下去。」

  「那賢妃的打算呢?」楊茜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次來只為了知會你一聲,德妃也許要借貴妃之手對你下手,暫時恐怕要委屈你了,不過千萬不要妄動。」燕妃喝了一口茶,原來已經透涼透涼了。

  貞觀二年的後半年,朝中,後宮的局勢猶如一片迷霧。在太子離宮後的不久,四皇子與長樂公主也被接到了別莊。御醫在回稟皇后的病情時也總是重複些「氣血不足,仍需臥床靜養」的話。後宮中,皇后將有不測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了。而朝廷上,皇帝與長孫國舅陰了數月的臉也彷彿預示著一些不好的徵兆。

  韋貴妃的頭痛症已經有一久了,御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心思焦慮,要放寬心。可是,陰妃暗裡指使宮人剋扣楊氏的例份,楊氏一狀告給皇帝。陰妃只說楊氏並非後宮嬪妃,無規可循,而燕妃卻說應按皇后安排的份額,淑妃因為最近失寵只知道暗自垂淚,自己真的是有苦難言,更有一些別有用心的話語不時在後宮流傳,她卻不知從何制止。

  比起後宮的撲朔迷離,前朝的局勢更是一觸即發。一次例行的中朝上,一個位於三品之外的文官忽然提出一份奏章,說是皇后久病未癒,不堪母儀天下之責,宜廢而另擇之。這天,大唐的幾乎所有京官都見識到了皇帝的雷霆之怒,不但那名官員立刻被摘了官帽,皇帝振袖而去,緊接著幾天一批與之交好的官員也被紛紛罷職,而國舅長孫無忌又被升到了尚書右僕射的位置上。

  魏征私下向皇帝勸諫過一次,皇帝依然冷著臉說:皇后與朕少年結髮,情誼深厚猶如一體,身為臣子,不但不為皇后祈福,竟然提出這等大逆不道的奏章,株連九族也不為過。」

  而這時,遠在別莊的長孫若水在面對兒女的疑問時,只說:「原先,我們在明,其他人在暗處,我們看不見他們,如今我們隱在暗處,如同居高臨下,人與事皆一覽無餘,何不再看久些?」

  三個孩子陪著母親在林間散步,笑聲陣陣,其樂融融。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30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桃源生活

  在見到長孫的三個孩子之前,若水是有所準備的,但由於知道的過去實在太少,再加上自己根本沒有戀愛,結婚生子的經歷,她最後還是決定,與其一味地模仿長孫,還不如試圖讓孩子接受一個稍稍有所改變的母親,反正長孫在過去與孩子的接觸並不算多,這也是自己感到奇怪的地方,明明她可以對自幼失去生母的豫章公主悉心撫養,為何對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如此生疏呢?

  等到承乾、李泰和長樂公主李明瑤都出現在若水的面前時,她覺得自己之前的顧慮似乎有些多此一舉。此時,那個歷史上有名的廢太子現在不過只是一個脾氣有些便扭任性,喜歡耍點小聰明的頑劣孩童,那個在皇位之爭中敗給自己的舅舅和弟弟的大胖子泰王則還是一個內向,沉默,有些乖僻的小孩,而那個之後嫁給自己的表哥,出嫁時還引起一場風波的嫡長公主更只是一個單純,無憂無慮,希望能黏著母親的小女孩。

  這就是長孫和李世民的孩子?若水思考了一夜,最後有些明白,有這樣一個強勢的父親,一個完美的母親,到今天之前,沒有任何人敢傷害到他們,他們像是生活在一個真空的宮殿裡,缺乏父母的關愛,只由著自己的性子長大,說是長大,其實和那數十個異母弟妹相比,他們更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因此,當貞觀十年後,他們的世界由於母親的去世而坍塌了一半時,被迫直接進入紛繁複雜的朝廷執政時,各種不成熟的,幼稚的,陰暗的,卑鄙的手段就這樣使了出來,最終卻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夜晚,支開了廣月她們三個,若水獨自在燈下寫了許久,擱下筆的時候,似乎已有三更天了的光景了。她也並不覺得睏倦,只有站起身,轉了轉脖子,回想起在對兩個兒子進行詢問的時候,竟然發現,他們授業的內容竟然只有儒學中忠君,仁愛的那一些。不知以前聽誰說過,儒家的學說是為了蒙蔽百姓的手段,是不能治國的,永遠不會真正為帝王所用。不過因為兩個孩子都尚且年幼,而李世民也並非短命的皇帝,治國之道的確可以緩一下。但為人處事,通曉歷史這兩點卻是必須要開始進行的教育。至於女兒,若水彎起了嘴角,真的是只有粉雕玉琢四個字可以形容,自己一定會盡其所能使她健康、自由,快樂。

  實際上,在當時的情況下,唯一真正知道皇后身體情況的,只有若水與她的三個侍女,就連御醫也是在弄不明白,這樣有些虛弱可又並非嚴重到不治的脈象究竟說明什麼。每日經過通報,以及漫長的等待,而後見到躺在床榻上的皇后蒼白的面容,只好不停的試著微調藥方。在他們不知道的時間與地點裡,若水已經在山莊的園子裡享受這種粗獷的自然風景就許久了,從她住的偏院推開一扇邊門,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便就在眼前。別莊原本就人手不多,下人們也都知道,皇后靜養不許人打擾,更何況淡雲將園子四周的邊界處都派上了侍衛,決不會有任何人會擅闖進來。若水病重的假象便萬無一失了,雖說御醫就診前,明霞要花些時間將她的臉變得蒼白病態,可換來的長時間的自由是什麼都無可替代的。

  如今,知道這個秘密的又多了三個孩子,面對一個實際上並不算生病的母后,他們有過疑惑,不過在母后避重就輕的解釋中,已經有過兩年宮廷生活的他們還是意識到母后不得已而為之無奈。不過緊接著,他們便很快接受了這個與以往很不相同的母后。

  最近幾日的天氣都很不錯,說是皇家別莊的園子,但大多也是自然長成的樹木花草,很多樹木或許已有了上百年的歲數,淡雲私下讓人在這裡綁了幾個鞦韆,供皇后、公主以及皇子休息所用。

  當若水微笑地聽著他們換自己娘親,而不是母后,當若水時不時地將他們摟在自己懷裡親上一口,當若水看見他們第一次來到鬱鬱蔥蔥的園子是那種驚訝、興奮與撼動時,她知道自己做對了。無論是哪個孩子,希望獲得母親的關愛是一種天性,而希望擁有自由,廣闊的視野則是本能。歷史在盛世的時候,無論是皇帝還是國家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使臣子陰寒的手段毒辣的繼承人,而是一個磊落坦蕩,擁有光風霽月的氣度,深謀遠慮的目光的未來之王,而這種品質並非天生,只有在不斷地瞭解了你的國家,你的臣民之後,才慢慢培養起來的,承乾的目光必須寬廣,他的胸懷必須開闊。而李泰和明瑤,從此之後,他們的人生也將不再局限於深宮和閨閣中之,他們將要慢慢學會如何支配自己的未來。

  承乾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彷彿伸展開來一樣。白天,在娘親的「秘密花園」裡,他伸開雙臂,從斜坡的高處向下衝去,摔倒了,再爬起來,玩得筋疲力盡後躺在草地上,這時娘親就會走過來,親暱的拍拍他的額頭,喚他去喝酸梅湯,甜甜的加了點碎冰。他會突然跳起來,摟住娘的腰,拉著娘七歪八扭的走著,看見樹蔭下的弟弟和妹妹,忽然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一家人圍坐在樹下,而後聽娘講一些很有趣的故事,不像李老頭總是用著呆板的語調說著「之乎者也的」,娘這時的聲音是柔美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娘說了幾個以前的皇帝,有好的和壞的,可好的也總有些不足,壞的也並非一無是處,又說了幾個過去的大臣,有忠心的也有奸詐的,但忠心也有迂腐,貪權重利的時候,奸詐的卻有聰明,孝順的長處,娘說,這叫做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娘親還說了幾個英雄,幾個書生,甚至幾個宦官,並且告訴他們,人永遠沒有絕對的壞,也沒有絕對的好。

  到了晚上,娘親每三天輪一次到自己的房間裡來,這時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些從前的文章,從賈誼的《過秦論》開始,說完一篇要花上幾天,可從娘的嘴巴裡說出卻並不枯燥,聽說弟弟妹妹晚上聽的和自己並不一樣,似乎更加輕鬆有趣些,可他並沒有羨慕,因為承乾開始真正明白什麼是責任,而什麼又是儲君的責任。



第十二章 廟堂

  李世民於武德九年八月起就已經登基為帝,直到第二年,他改年號為貞觀元年,顯示了這位年輕有為的皇帝對於將來強烈的自信。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有著統治大唐帝國的能力,從十六歲開始的戎馬生涯鍛煉了其強健的體魄與過人的膽識。自幼熟讀的史書兵法賦予其過人的智慧與卓遠的見識,而於身具來的貴族家世的尊貴又使他保持著高度的驕傲,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例外。不過比之他以前的帝王,李世民最為人所讚賞的是他的任賢致治,廣開言路。

  也許正是因為太宗皇帝在朝會上對諫臣的寬容,使得許多大臣們上言了許多不同的見解。

  這一天,大臣們爭執不下的是對夷族將領的任用問題上。唐開國十餘年,邊疆尚不安定,常有外族侵擾,皇帝需要派遣合適的將領前去駐守。

  適時,大唐德朝中重臣也各有各的派系,而最深得皇帝重用的便是出自秦王府的心腹,在這其中,房玄齡、長孫無忌為尚書左、右僕射,房玄齡明達政事,長孫無忌引拔士類。因此在選任將領的問題上,長孫無忌的態度應該是至關重要的。可令群臣覺得怪異的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開過口,取而代之的則是兵部尚書杜如晦與中書令李靖的爭辯。

  朝中大臣也立刻大致站成了兩派。杜如晦上奏說:「任官唯賢才,況且突厥族人熟悉邊疆地勢,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利,為將才也。」

  李靖即刻反駁,「非我族類,必有異心,杜大人可願為其擔保?」

  武德八年八月,突厥頡利可汗率十餘萬人越過石嶺,大舉進犯太原,李靖被命為行軍總管,統率一萬多江淮兵駐守太谷,與並州總管任瑰等迎擊敵人。諸軍迎戰多失利,任瑰全軍覆沒,唯李靖軍得以保全。不久,李靖又被調至靈州道行軍總管,以抗擊東突厥。因此,李靖不但對自己的將帥之及其自信,更因為經歷過沙場,無數手下的將領士兵死於異族之手,此刻又如何能同意讓突厥人去鎮守邊境呢?

  就在兩方都爭執不下,而皇上又是一臉不置可否的態度之時,與魏征同任諫議大夫職一職的王 王圭準備出列進諫,可立刻就感到左手的衣袖被扯動了一下。他微微一驚,便退回了原地。

  下朝後,王 王圭不留痕跡的跟在魏征的身後,果然,出了宮門。魏征放緩了腳步,王 王圭跟了上去,故意放大聲音說:「魏大人,可一起去喝一杯?」由於他們兩人過去同為隱太子的幕僚,倘若他們的行為過於私密,反而會招人猜忌。

  魏征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點了點頭。

  待兩人找了一家普通的酒店坐下,正值午時,酒店裡人聲嘈雜,這是說話的地方。

  王 王圭剛坐下,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魏兄方才為何阻我上奏?」

  「那王賢弟,你意欲站在哪一派呢?」

  「當然是楊大人。從前,他的舅父韓擒虎每次與他談論兵事,無不拍手稱絕,並說:「可與論孫、吳之術者,惟斯人矣。大唐有這等名將,何須改用異族人士?」

  魏征抬頭看了王 王圭一眼,說道:「那你說陛下知不知道呢?長孫無忌又清不清楚呢?

  「對啊!」王 王圭猛地清醒過來,「連我等都清楚的事,陛下和長孫無忌當然不可能糊塗,可他們卻一語未發,這又是什麼原委呢?」

  魏征歎了口氣,「王 王圭啊,王 王圭,你可知道,前人傳說:龍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人。當今聖上雖為明君,可也有不能碰觸的底線。外族?異族?你難道不知道不但太上皇是前朝獨孤皇后的姨侄,獨孤一族本是鮮卑貴族,皇上的生母太穆皇后,其先世同樣源於西北外族,更何況就連長孫無忌也不開口,你還不明白麼?」

  王 王圭起初聽得頻頻點頭,可最後一句又讓他摸不著頭腦了,「魏兄,長孫無忌他不開口難道不是因為知道今上的心思,又不願與李靖有所衝突麼?」

  「你!哎,長孫無忌是什麼身份,他何必要故意去討好李靖?長孫家即皇后家,長孫,長孫,還不懂麼?」

  魏征的語氣裡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乾脆喝酒吃菜不再說話。

  而此時,由於中午的日頭太勝,若水便領著三個孩子在書房內圍坐著,他們每個人手中拿著一張紙。

  明瑤好奇地問道:「娘親,這是什麼人啊?拓拔?好奇怪的名字。」

  「不對,拓拔是北魏皇族的姓氏。」承乾忙不迭地糾正妹妹。

  若水微笑著,「泰兒,你說呢?」這個內向的孩子最愛看書,可就是缺少必要的引導。

  李泰先是有些不安,但看著母親鼓勵和藹的笑容,慢慢開口說道:「代國就是北魏的前身,被先秦滅後,其太子之妻賀氏帶著兒子拓拔王圭逃到了母家賀蘭部。十年之後,當前秦在淝水之戰后土崩瓦解之際,十六歲的拓拔王圭,也就是未來的魏道武帝借助賀蘭部家族的勢力,召集拓拔部部眾,建立了北魏。」

  若水主動擁抱了一下小兒子,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講,這已經相當了不起了,至少在她看來。

  見承乾不高興的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服氣,若水連忙開導道,「乘乾,忘了娘說過的麼?每個人都有他能力所擅長的地方,也是其興趣所在,泰兒喜好古籍,疏於騎射,而你個性外向,自然在史籍方面有所不及。」

  果然,承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拉著弟弟的手說:「下次,哥哥帶你爬樹,騎馬,你可不許逃哦。」

  「娘快看,泰哥哥臉紅了啊。」

  一家人笑成一團,過後,若水繼續問道:「那你們知道拓拔氏與我們的關係麼?」

  「娘,我們不是漢族麼?」承乾不解道。

  若水微微搖頭,「知道娘的姓氏,長孫是從哪裡來的麼?」

  「娘,我們的祖先就是拓拔氏麼?」

  若水點頭道:「不錯,我們長孫一族的先祖便是魏獻文帝的三哥,由於位居宗室之長,北魏之後年改稱長孫氏,後經周而後隋,整整三個朝代,長孫一族傳承不息,爵尊祿厚,從沒辱沒過先祖的尊貴,所以不要忘了,在你們的骨子裡中還流淌的來自草原大漠勇敢奔放的血液。」

  「就像外祖父那樣,對麼?」李泰的眼神睛炯炯有神,好像身體裡什麼被喚醒了一樣,「大哥,書本之外,我想學的還有很多呢。」

  乘乾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明兒我們就一起去騎馬。」

  若水頗有些欣慰地看著兩人,然後將一臉羨慕的女兒抱在自己的腿上,「明瑤,想不想學一首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時的酒店裡,客人也都已經剩下不多了,王 王圭看著已經半闔著眼的魏征,若有所思道:「魏兄,你的意思可是皇后娘娘便是聖上的那徑尺逆鱗?那李靖豈不是……」

  「陛下要做明君,自然不會拿李靖如何,甚至還會重用他,但那只會在沙場上了,你可看著,朝中不久便要有異動了。」魏征聲音清冷。

  王 王圭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猶豫了半晌,一口飲盡,「魏兄,我們可是諫臣,可如此這般……」他吞下了後半句話。

  魏征不在意地淡語道:「你可是想說,如此這般揣摩陛下的心思不是君子所為?可不要忘了,我們要諫的是皇帝的德行缺失,至於其他,皇上心中自然早有判斷,根本無須進諫。賢弟要是想把官做的更久些,或是在史書上留下個忠臣的美名,每次上奏之前還是要三思啊。」

  貞觀二年底,長孫無忌再次請辭相位,上允之。

  貞觀三年二月,杜如晦升至尚書右僕射,王 王圭與魏征分別被提拔至侍中與秘書監的位置。而李靖接替了兵部尚書的官職,不久便派去便派去駐守邊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33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6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孫思邈

  正在若水帶著三個孩子終日在別莊樂不思蜀的時候,宮裡的御醫們的日子過的如履薄冰。前有皇帝越來越頻繁地召問,後有國舅在四周時常出沒的身影,側旁還有嬪妃,外臣防不勝防的旁敲側擊。

  終於有一天,當太宗皇帝又一次在甘露殿召見御醫所院的醫正上官平時,上官平還不等皇帝發問,自己便先跪了下來。

  李世民眉頭緊皺,惱怒道:「皇后的身子還是沒什麼起色麼?」

  「陛下請恕臣等無能,罪該萬死,不過,臣倒是想了一個主意」上官平不敢抬頭直視天子之怒,可同僚們的一絲希望可能便在自己的身上了。

  「萬死,要是皇后好不了,你們死一萬次又有什麼用。」皇帝盛怒過後,稍稍又平靜了些,手指重重地叩著案幾,「說吧,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良方?」

  聽著皇帝的口氣緩和了些,上官平才直起身體,仍是跪著答道:「回稟陛下,還記得本朝初定時,皇上曾率兵回師北上,在晉南一帶迎擊劉武周的敵兵,臣聽說當時皇上傷勢相當嚴重,不過遇到一位神醫相助,得以痊癒康復,繼續北上收復失地……」

  他的話音未完,便被皇帝給打斷了,「對啊,朕怎麼把孫思邈給忘了,只要找到了他,皇后的身子定能恢復如初,可這人不喜出仕為官,終年行蹤不定,如今也不知該從何找起啊。」

  上官平連忙恭敬地回道:「微臣聽說,孫神醫最近至長安一帶行醫,把一個已經死於難產的都裝進棺材裡的婦人和她腹中孩子都救活了,所以已經連夜派人打聽他的行蹤了。」

  李世民頓時驚喜萬分,「快,找到了馬上派人把他給請到別莊去,也不必先讓他回宮來見朕了。」

  上官平鬆了口氣,但還是惶恐的退下,心中清楚,皇后娘娘一日不回宮,這陛下的喜怒不定也難以結束啊。

  整整三日後,被一大群御醫簇擁著的神醫終於來到了西郊的別莊。若水並不知道來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藥王孫思邈,還以為不過換了一名御醫,便同往常一樣,在床榻上病怏怏的躺著。

  隔著幾重簾幛,孫思邈如同對待每一位病人一樣,謹慎的將手指搭在皇后的手腕處診脈,只過了一會兒,他便站起身一語未發地向外走去。

  站在邊上的上官平連忙攔住他,「孫神醫,皇后娘娘的病究竟如何啊?您還沒下藥方呢?」

  孫思邈停住了腳步,淡言道:「皇后娘娘根本就沒病,當然不用什麼藥方。」

  「沒病?」上官平與周圍的同僚們愣在原地,「沒病的話,娘娘怎麼虛弱的沒法子下床?」

  室內一陣沉默後,皇后淡定的聲音從內裡傳來,「除了方才為本宮把脈的那位大夫,其他的人都退下吧。」

  眾人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應旨意都退了出去。

  孫思邈依舊站在離床榻幾步之遠的的地方立著,只見一雙白細如玉的手掀起帳子,一個面色白得有些怪異的女子便下了床向自己這邊看來,雖然早已明瞭對方尊貴的身份,可此刻他卻無法將這張面孔與皇后的身份聯繫起來,因為那雙太過淡然,空靈的眼眸。

  若水掩蓋住了心中的差異,看著眼前這位中年人模樣的大夫,看起來並不像是御醫呢,一身粗布衣裳,臉上沒有過於恭敬的緊張,對於這個計劃之外的人,自己不得不小心應付。

  「敢問大夫的姓氏,名字為何?又師承何處呢?」知己知彼,方能步步為營,若水問道。

  孫思邈微微彎了一下腰,算是行過了禮,「草民姓孫,名思邈,生於鄉野之間,四處遊走行醫,並無師承。」

  說完,他便看見呆愣在桌邊的皇后隨即眼睛裡閃著一種奇異的光芒,似驚似喜,與方纔那個脫俗的模樣彷彿判若兩人,竟然讓半生以來看淡生死富貴的自己心生悚然之感。

  若水拚命壓抑中內心的狂喜和即將衝出喉嚨的尖叫,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神醫啊,原來孫思邈當真為長孫看過診,可是,「孫大夫,您不是會懸絲問診麼?」不自覺地,自己竟然用上了敬稱。

  孫思邈先是一驚,不過很快被一個陌生的詞拉去了注意力,「懸絲問診?娘娘,老夫自認還沒有這本事,再者,行醫問診,最要緊的便是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決不行如此虛浮之術。」

  若水失笑道:「先生果然是大夫,而不是神仙啊。」

  「那娘娘可否告知老夫,為何沒病卻裝病麼?」

  若水斟酌了許久,歎了口氣道:「先生是神醫,怎會看不出本宮是心病而非身體有恙呢?」

  孫思邈看著眼前這個大唐最尊貴的女子微微側了下身子,唇邊露出一絲不明所以的笑容,凝神細想後道:「老夫只會醫人身上的病,氣血衰弱,四肢倦怠的病也不算難治,不過應該還須再靜養一段時日。

  若水心裡猛誇了這位神醫一通,臉上浮現出愉悅的笑容,「先生果然是淡漠名利之人,若水這廂先謝過了。」

  孫思邈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心中回憶起眼前這個女子的丈夫,當初血氣方剛,有勇有謀的天縱之才,如今大殿上的九五至尊,似乎哪個都不適合這個如水般變化自若的女子,一個無慾無求的皇后,或許是大唐之幸,而只有一個人的不幸啊。

  果然,上官平只好獨自面對九五至尊的毫無掩飾的怒氣,「靜養,靜養!那朕的皇后何時才能回宮?庸醫,一群庸醫,孫思邈呢?讓他來見朕。」李世民大聲斥責道。

  上官平猶豫了許久,才回道:「回稟陛下,孫思邈讓皇后娘娘給送走了,娘娘說……」

  他一臉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讓皇帝的火氣又湧了上來,厲聲道:「還不快說!」

  「是,娘娘說,生死由命,勸皇上萬萬不要為難孫思邈。」說完,偷偷看了一眼前上方,正巧看到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不由讓自己哆嗦了一下。

  當回過身來的時候,膝蓋已經跪得生疼的上官平,只隱約看見皇帝搖晃得厲害得衣袖。



第十四章 祭天

  與自己之前的不少皇帝一樣,李世民在當了兩年的賢君之後,便對老天也有一種身為上天之子的驕傲與敬畏。從六月皇后離宮開始,他便計劃著要在冬至那天在長安西郊的祭壇舉行祭天大禮。

  由於高祖皇帝在位時,幾乎從不出宮,因此貞觀二年的這次祭天可謂是隋末至今幾十年來的第一次,顯得尤為重要,除了著禮部的官員負責外,長孫無忌也很早便被指派到了此次祭天的督察任務。

  當祭日來臨之前,已經專門有官員及宮人對祭壇內的祭壇,周圍供天子及隨從休憩的殿宇樓閣進行全面的修葺,修整甚至包括太極宮至祭壇中,皇帝祭天經過的各條街道。

  祭前五日,皇帝便派禮部的官員到犧牲所察看為祭天時屠宰而準備的牲畜,前三日皇帝開始齋戒,前二日由官員書寫好祝版上的祝文,前一日宮人們將宰好牲畜,製作好祭品,整理神庫祭器,最後由皇帝閱祝版,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壇看神位,去神庫視邊豆、神廚視牲,然後回到齋宮齋戒。祀日前夜,由禮部率眾人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隨即著令樂部就緒完畢;最後由長孫無忌協同禮部尚書進行全面的檢查,確保萬無一失 。

  深夜,李世民從床上起身披了件外衣,由於是為祭祀準備的別宮,侍衛和宮人都留在外殿,內殿顯得極為安靜,推門而出,黑夜中清冷的空氣迎面而來,他抬頭望天,心中充滿著很久沒有過的靜謐之感,向西邊遠望過去,漆黑的夜裡,零零星星的似乎有點燈火,不知道是不是別莊的位置。皇帝朝那邊盯了許久,一陣失落清晰地從心中傳來,他抬手按上自己的前額,似乎想要遮掉什麼,年少成名的少年英雄,百戰百勝的沙場將軍,堂堂的一國的天子,難免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如果有一天,當那雙如古井般平靜的雙眼不再注視著自己的時候……不!他斷然地放下手,握緊拳頭,忽然想起十幾日前宮中的那頗有深意的一幕,是該把皇后接回來的時候了。

  此刻,就連長孫無忌也不知道皇帝不久之前下的一個決定,而起因便在後宮的一次宴席上。原本,皇后病重,後宮本該忌諱這些,可正逢韋貴妃的三十整壽。陰德妃和楊淑妃一同勸的皇上,說不過是宮妃之間一起吃個飯,不大擺宴席,也算是對貴妃辛苦了半年的安慰。

  於是當夜,就在韋貴妃的安樂宮,皇上和四夫人以及貴妃的表妹韋昭容圍坐了一桌,就在下人們布菜的當口,陰德妃看似無意地提到了新年的大宴,楊淑妃輕聲擔憂道,皇后倘若還不能回宮,那陛下身邊豈不是缺人了。韋昭容快語接口道,即使皇后不在,還有貴妃接替行皇后之職,大可不必憂慮。聽到這裡,皇帝的臉色立刻陰了下來,摔下筷子便拂袖而去。

  事後想來,李世民心中更為惱怒與猜疑,那幾個自己的枕邊人何時也變得這般陌生,雖說韋妃和燕妃沒有開口說話,誰又知道她們心中又是如何期望的。自己要創一番從未有過的盛世圖景,後宮自然不能出現如此明顯的勾心鬥角。

  離開後的皇帝獨自在立政殿呆了一夜,手心中拽著的一張紙片,是孫思邈托人送來的,上面寥寥寫著一行字,鬱結於心,藥石無醫。心中不由一陣刺痛,但在這寂寞的宮殿中,或者將來那冰冷的陵墓裡,他們只能生同衾,死同穴,自己決不能放手。

  看著天上的月亮,李世民近乎冷酷的自語道:「若水,與公與私,你都必須回來了,缺少了女主人的皇宮永遠也算不得完整。」

  第二日,日出前七刻,別宮鳴鐘,皇帝起駕至祭壇,鐘聲止,鼓樂聲起,祭天正式開始。此時,祭壇東南燔牛犢,西南懸天燈。

  根據事先安排好的順序,最先是迎帝神,皇上從南門外更換祭服後,便進入祭壇,至中層平台拜位。此時燔柴爐,迎帝神,樂奏「始平之章」。隨後至上層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後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對諸神行三跪九拜禮。 接著,第二步為奠玉帛,皇上分別到主位、配位前奠玉帛,樂奏「景平之章」,回拜位。 隨後的第三不便是進俎,皇帝到主位、配位前進俎,樂奏「鹹平之章」,回拜位。 第四步為行初獻禮,皇上到主位前跪獻爵,回拜位,樂奏「奉平之章」,舞「干戚之舞」。然後司祝跪讀祝文,樂暫止。讀畢樂起,皇帝行三跪九拜禮,並到配位前獻爵。 第五步稱作行亞獻禮,皇上為諸神位獻爵,奏「嘉平之章」,舞「羽龠之舞」,回拜位。 第六步便是行終獻禮,皇上為諸神位依次獻爵,奏「永平之章」,舞「羽龠之舞」。禮部尚書奉福胙,進至上帝位前拱舉。皇上至飲福受祚拜位,跪受福、受祚、三拜、回拜位,行三跪九拜禮。 然後第七步為撤饌,奏「熙平之章」。第八步是送帝神,皇上行三跪九拜禮,奏「清平之章」。祭品送燎爐焚燒,皇帝至望燎位,奏「太平之章」。 最後一步即望燎,皇上觀看焚燒祭品,奏「佑平之章」,祭天便就此結束。

  整個祭天,紛繁複雜,且容不得出一點差錯,否則即是對上天的不敬,以及對皇權的不尊。官員們擔了幾個月的心總算落了下來,正準備跟著皇帝以行回宮時,便聽得有聖旨下來,原來是令長孫無忌與裴寂回宮時升用金輅,周圍的旁人大多歆羨不已,但接旨兩人卻面色不豫。

  房玄齡與長孫無忌一向交好,不由心生疑惑。裴寂在武德年間高居宰相一職,深受高祖皇帝的重用與寵幸,但現今上一繼位,表面上對其頗為敬重,官拜司空,食封一千五百戶,位居群臣之首,卻不再有議政的實權了,無怪如今對皇上的加賞面帶澀然。可無忌的臉色就有些奇怪了,儘管皇后離宮休養,可皇上對他的寵重絲毫沒有改變,更有愈來愈重的趨勢,但此刻這位老友的臉色怎麼有些驚慌失措。這邊他正在奇怪著,只見無忌朝自己這邊疾步走來。

  「老房,陛下呢?」

  房玄齡隨意回道:「陛下自然正要起駕回宮啊,你問這個做什麼?」

  長孫無忌面色複雜,旋即又問道:「你可問過禮部的人?皇上確實已經回宮?」

  房玄齡也謹慎起來,「怎麼,可出了什麼事?要不,我馬上去問一下。」

  「哎,不用,倘若皇上真的……禮部的人也不會照實告訴我們。」

  房玄齡臉色一變,「真的什麼?不會是刺客吧,無忌,你可不能玩笑啊。」

  突然,長孫無忌拍了一下房玄齡的肩膀,隨即拉過旁邊侍衛的一匹馬,一躍而上,扔下一句「老房,你替我擋著」,便向西邊奔馳而去,徒留下房玄齡在原地直喊,「無忌,你的金輅啊。」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7 03:07 AM 編輯

第十五章 夫妻

  事實上,天水山莊的位置離皇帝祭天的別宮並不算太遠,從山莊裡地勢較高的地方隱約還可以看見攢動的人群。若水原本還生怕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會來別莊轉上一圈,不過根據淡雲從皇帝身邊打聽下來的消息,似乎皇帝在聽過孫思邈的診斷後,便不許任何人在前去打擾皇后靜養,而負責皇帝行程計劃中也明白的寫著祭天後便徑直起駕回宮。若水當時還私下取笑淡雲說,皇上的一舉一動可是逃不出淡雲姑娘的法眼呢。事後每每想起,若水總是再會添上一句,話,果然是不能說得太滿的。

  若水的身體極為懼寒,不知是不是過去長孫留下的病根,害得自己從深秋起,便只好窩在室內,眼饞得看著三個孩子在外面玩耍,心眼不大的她便想著法子拖住他們,可是日子一場,尤其是承乾,精靈得要命,看穿了自己的意圖不說,還盡拿些外邊的有趣事來面前炫耀。不過,該做的功課還是一樣都不能少的,最低限度下,如果有一天當自己的雙手無法保護住他們時,他們也應該有能力保護住自己。眼見著一個健康的現代單親家庭的雛形將要形成了,這時,若水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不知是誰說過,命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果不其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次,幸運的天平沒有朝若水的身上傾斜。

  冬日的太陽暖暖的,曬得人和煦而心安。可皇后娘娘身邊的三個宮女此時卻冷汗都被驚嚇了出來,皇上竟然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且沒有隨從。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在面前的三個人,她們是從長孫家開始變服侍若水的舊人了。日子長了,似乎也有了些主子的淡然,明明看著自己時順從而恭敬,但言談舉止間卻很有些不卑不亢。可現在,對若水忠心耿耿的她們卻跪在自己面前,說不出皇后以及太子他們的去向。

  他站起身,走到一邊背著他們負手而立,語氣淡漠,「怎麼,還不肯說實話麼?還是要朕親自去找……本該在床榻上靜養的皇后。」說到這裡,他猝然轉身,果然見到三人驚慌的神色,嘴角泯過一絲冷笑,「朕不想拿你們怎樣,否則若水豈不傷心?」

  明霞的性子最為率直,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道:「陛下後宮佳麗三千,哪裡還顧得上小姐。」

  廣月在三人中年紀最長,故而沉穩許多,見到明霞一時失語,忙拉了她向皇上請罪,誰知皇帝絲毫不意為意,還頗有些笑意地開口問道:「明霞,這可是皇后自己的顧慮?」

  明霞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回復,總不能說小姐在這兒過著賽似神仙的日子吧。

  這時淡雲出聲緩緩回道:「回稟陛下,皇后的病自從改服了孫大夫留下的方子,已經慢慢好些了,近幾日,倘若天氣好,娘娘便會支開奴婢們,與太子,四皇子和公主殿下一起在莊子裡四處走走,故而奴婢們也不知娘娘的確切去向。」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且毫不失禮數。皇帝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陰著臉厲聲道:「即是如此,你們三個就和朕一起去把皇后給找回來吧。」

  淡雲心下一驚,原本只打算拖延些時間,可以給小姐提個醒,可現在……

  皇帝徑直向外走去,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覷,只希望小姐今天不要做什麼太過出格的事情出來啊。

  走在園子裡的小徑上,廣月她們只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從前方傳來,皇帝一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卻有著一種決絕的氣勢,直到遠遠傳來一陣熟悉的歡笑聲,他微微一轉身,目光如刺一般射在三個宮女的身上,隨後便命她們止步,自己卻放輕了腳步向林間走去。

  縱使李世民之間想像過無數再一次見到若水的情形,虛弱的,蒼白的,淡然的,甚至是疏遠的。可絕不會是眼前這樣,坦蕩的甚至是有些肆然的笑容而不是自己所習慣的淡然的微笑,明亮的如一汪泉水的眼眸而不是如深井般邃然,與孩子們並坐在溪流邊親暱的舉止而不是太過一板一眼的相處。這樣的若水,不是立政殿裡的皇后,而似乎只是孩子的娘親。他收斂了一下心神,又輕輕地向前走了幾步,停裡在了一株巨樹的背後的,可以清晰的聽見妻兒的談笑聲。

  此時還不知有異的的若水正興致勃勃地拉著兒子女兒解釋曲水流觴的出處。依據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說「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乘乾先坐不住了,快語道,「娘,我們也來試一下吧。」

  若水一拍他的小腦瓜子,「傻瓜,這可要盛滿酒的杯子於上流使其順流而下,這邊的溪流皆是平坦流過,怎麼拿來試?」

  泰兒這時有些疑惑的問道:「娘,魏晉時期可不是亂世麼?為何會有這般極其風雅的酒令流行?」

  明瑤嬌俏道:「娘有和我說過,亂世出風流,對吧?娘。」

  若水失笑,都是人小鬼大的孩子,於是想了想才開口說道:「亂世出風流,對,也不對,溯古至今,春秋戰國和魏晉可稱得上是長時間的紛亂年代了,可正是在那些日子裡,文人甚至普通百姓的思想精神的繁華多樣與獨立先行都是遠遠超過其他朝代的。」

  「可太傅說過,孔子說春秋戰國,禮崩樂壞,是最壞的年代呢。」承乾拉著娘親的手問道。

  「那是最壞的年代,因為無止境的戰亂,被禁錮的是只是人的身體,可那也是最好的年代,諸子百家,無不興盛。至秦始皇焚書坑儒,而漢武帝又獨尊儒術,被禁錮的便成了人的思想。」

  若水看了看他們陷入沉思的表情,笑了笑。這時,泰兒皺著眉,「可是娘,這樣豈不是說亂世更好過盛世?」

  「當然不是,可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當一個朝代發生走向沒落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人站出來走在黑暗的最前面,有些成了英雄,有些成了梟雄,還有一些在彷徨和恐慌中行風流之舉,曲水流觴還算做平常,劉伶酒後裸體忘形,出遊時喚小童帶一鋤頭,說:「死便埋我。」嵇康爐前打鐵自娛,從不在意外人。阮籍長醉後有青白眼之說。他們逐色鬥酒、放行浪賅,冶遊山水、棲息林下,就是決不入仕,免得與陶潛一樣後悔道,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而盛世的時候,人的骨子裡就少了些別樣的風骨,當然也做不出任性狂悖,藐視禮法的事來。」

  事實上,三個孩子都是極聰慧的,承乾整個人忽然沉靜了下來,目光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娘,你是不是不想回宮,是不是也不想做皇后?」

  話音落處,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響,三個孩子都仰望著母親。

  半晌過後,若水微微一笑,「承乾,赫赫長孫家,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進不得,而退亦難,每個人都有他必須要肩負的責任,不能也無法逃避,娘也一樣。」

  「娘,可你是不願的吧?」泰兒與明瑤異口同聲地問道,似乎並不滿意娘親的迴避,硬要知道一個答案。

  若水拉過明瑤,朗聲一笑,「不錯,娘最大的願望便是領著你們三個回到洛陽,回到娘小時候住的宅子裡,從此以後,現世安穩,此生靜好。不過……似乎不行呢。」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輕柔的彷彿耳語。

  「不過現在這樣子也不錯啊。」若水笑道,「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也無風雨也無晴。」乘乾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娘親,如果可以自己抉擇,你一定不會嫁給父皇的吧。」

  若水啞然,心中微微震動,細想過後,剛要開口,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吼聲給打斷了,「若水!」是長孫無忌的聲音。

  她臉色驟變,緩緩地側身,待看見自己的兄長以及面色過於平靜的皇帝時,卻已是嫻靜而淡定的神色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淡到了極致,襯著兩頰邊笑鬧後浮現的紅暈,看在丈夫眼中便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八個字。

  天似乎快要暗下來了呢,若水無可選擇地向前走去。



第十六章 帝后

  半年,整整半年,若水再次見到了太宗皇帝,一身淡紫色的長袍,只在衣邊用銀絲勾出了龍紋裝的圖樣,沒有想像中的霸氣凌人,反而顯得風華高雅,但眉目前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尊貴。

  若水一臉平和地與皇帝並排走著,眼眉微微低垂著,絲毫看不出手被緊緊扣住的不適。長孫無忌則跟在兩人身後,一手牽著很是不安的明瑤,另外一邊走著的兩兄弟則比妹妹要鎮定一些,安靜,無比的安靜。

  山雨欲來風滿樓,冬至的夜晚,長安的上空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皇后的居室裡同樣還是一片寂靜,許久未見的皇帝與皇后,這一對世上最尊貴的夫妻就這樣隔著案幾面面相坐,皇帝並沒有發怒,只是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好似從未見過一樣;皇后則稍稍側著頭,似乎正望著桌上的茶杯出神。

  「陛下,皇后娘娘的湯藥送來了。」門外傳來廣月的聲音。

  皇上沒有回頭,只淡淡道:「送進來吧。」

  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廣月請過安,走至皇后身邊,「娘娘,該吃藥了。」

  若水的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說了什麼,但隨即便點頭道:「先擱著吧。」

  「可是娘娘,御醫說藥涼了便就沒用處了。」

  若水擺了擺手,沒再說話。

  廣月見狀,只好退下,在合上門之際,隱約聽見皇帝的聲音,「若水,怎麼不喝?」

  「苦得喝不下呢,陛下。」若水並沒有再沉默下去。

  皇帝似乎笑了一笑,「不喝藥怎麼行?朕還指望著若水快些好起來,好跟朕回去啊。」

  「是若水的不是,不過人們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陛下以為呢?」若水嘴角微微扯動,真是個不好相與的主。

  「啊,那真是朕疏忽了,不過皇后覺得還得過多久才能回宮呢?今天,朕可是親眼見著皇后的好氣色呢。」皇帝的語氣中漸漸帶上了強硬之感。

  若水沒有回答,反而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藥來,果然並沒有一絲苦味,反而帶了點甘甜的味道,不過樣子還是蠻唬人的。

  皇帝只是靜靜的看著皇后喝著藥,眉頭一挑,語帶深意,「朕等得,可有些人似乎等不得了。」

  若水一怔,微微嗆了一下,放下碗,低頭咳了幾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便有點沙,「有陛下在,自然不會有什麼大礙。」可語間似乎帶了點嘲意。

  皇帝聽完,好似有些漫不經心的伸出手,越過窄窄的案幾,撩上妻子方才散下的幾縷青絲,「在其位,謀其政,皇后不是應該最清楚不過麼?」

  若水一時語塞,也顧不上對方略帶不妥的動作,最後只搪塞道:「總得再養上一陣,陛下也不想一個病弱的皇后在宮中吧。」

  皇帝嘴角含笑, 「等到年三十那天,朕希望皇后已經在宮裡呆著了,否則,朕瞧著,回宮養著也是一樣的,皇后覺得呢?」 說著,手指間微微加上了幾分力氣。

  若水輕聲呼痛,抬手想要拯救自己的頭髮,不料,反倒手被皇帝握住,只好回道:「是,臣妾明白。」

  皇帝凝視了她片刻,終於放手道:「等回宮後,朕再來每日幫皇后把頭髮綰起吧。」

  若水頓時覺得呼吸一窒,半晌才勉強笑道;「那臣妾先謝過陛下了。」

  「朕怎麼覺得,若水喚朕二哥的時候更親切些呢。」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二哥說笑了,夜深了,外邊又下著雨,二哥還是住上一晚,明早再回宮吧。」若水苦笑了一笑,想扯開話題,順便下逐客令。

  皇帝的笑容裡忽然帶了點玩味,四周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後說道:「和立政殿比起來,這兒是小了不少,不過當初我們在太原的寢居倒也差不多是這般大小,若水可願意和為夫分享一下?」

  若水深吸了口氣,嘴邊扯開一絲弧度,「要是若水將病氣過給陛下,那可就是若水的罪過了。」

  皇帝不以為意地站起身,「若不是朕還得連夜趕回宮,若水可真的要與為夫分享一下了。」

  見皇帝準備離開,若水暗暗鬆了一口氣,口中還是隨便應了一句,「外頭雨下的大,皇上還是留上一晚為妥吧。」

  「 若水,不用著急,來日方長啊。」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妻子,臨關上門之際,突然想到什麼,說道:「明日,朕會派人來將承乾,泰兒和明瑤接回宮,沒孩子打擾,若水想必會好得更快些呢。 對了,等若水回了宮,朕也才好緩出心思來想想該給承乾換個太子太傅。」

  若水好似想要說些什麼,猶豫了下,還是將話嚥了下去,直到門被關上,才重重地坐在床邊,沉思了許久。

  「小姐,陛下可有說什麼?」廣月與淡雲進來服侍若水洗漱。

  若水抬了抬手,「快去把承乾叫來。」

  「小姐,太子怕是睡下了。」

  「那去看看,若是醒著,便讓他趕緊過來。」若水想了想說道。

  淡雲答應著退了下去,不久便領著承乾進屋來。

  「娘,父皇可是為難你了?」承乾焦急地看著母親的臉色。

  若水安慰地笑道:「別胡思亂想,只不過說了些要緊的事。明日,你們三個就得回宮裡去。」

  承乾失望地撇了撇嘴,「娘,我不想回去,想和娘在一塊。」

  若水摸了摸他的頭,正色道:「傻孩子,娘過一陣也得回去啊,既然這是我們逃不開的命運,除了面對,別無他法。這麼晚把你叫來,有些話娘一定要先和你說過才放心。宮裡不比這兒,但也不用太過懼怕你的父皇,他也不是天生便是皇帝,這是其一。其二,太傅的課若是無趣,忍一忍便是了,等娘回了宮自有大算。其三,承乾你千萬要記住,從此刻起,一定要開始要學會自制,在決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對自己是否有益處,對家人是否有益處,對家國社稷是否有益處,若是沒有,甚至有害,即使你再想做,也要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慾望。這些可都記住了?」

  承乾有些似懂非懂,可還是乖巧的點頭。

  「原諒娘親,你這麼小就要肩負起大部分人一輩子也不用考慮的期許和重擔。」若水心疼地說。

  「不會,娘親教給我的都很有趣。」承乾搖搖頭,「娘親,外面雨下的好大,可父皇和舅舅剛剛走了呢。」

  若水似笑非笑,「承乾,你的父皇和舅舅都是極有自制力的人呢,尤其是你的父皇,君主,有所為,有所不為,即是如此了。」

  方纔自己如何看不出李世民竭力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情緒,或許他當時最想做的不只是大聲地質問自己,甚至想把自己立刻帶回宮,可現在並不是自己回宮的最佳時候,所以他忍耐著,想到這裡,若水無意識地喃喃道:「年三十?」有什麼特別的含義麼?

  承乾聽見了,問道:「娘,你過年前會回來麼,好想和娘一起過年呢。去年的時候,娘都跟在父皇身邊,忙著大小的皇宮宴席,都沒什麼空和我們在一塊兒。」

  若水頓時醒悟過來,卻不動聲色,低頭親了兒子一口,「好了,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這時的皇帝與大舅子一起坐在回宮的馬車裡,皇帝閒閒地問道:「無忌,你怎麼沒坐金輅回去呢?」

  「請陛下治臣的不敬之罪。」無忌沒有分辯。

  「不敬?」皇帝涼涼地笑了下,「你思妹心切,朕怎可怪罪,不過你出現的也真是時候,朕可是很好奇皇后的答案呢。」

  長孫無忌依然平靜如故,「陛下與皇后原本便是是佳偶天成,皇后自然也不會有別的答案。」

  明知道自己的大舅子今天習慣了睜著眼睛說瞎話,他還是繼續問道:「說起來,無忌,你可曾見過若水像今天這般模樣?」

  不算太大的空間裡靜了一下,「臣剛才想起過去家父還在世的時候,常常抱著若水和臣說,等到天下太平,邊疆再無隱憂的時候,便辭官帶著全家人回鄉間過平常日子,那時若水便回道,如果世間真有個像桃花源一樣的地方,她便永遠也不出來了。」長孫無忌話語間帶著一絲澀然,「其實,若水才是最象家父的一個。」

  皇帝久久沒有言語,最後似乎自語著說:「若是長孫將軍還在,想必不會將若水許配給朕吧。」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8 PM 編輯

第十七章 聽政

  對大唐的大部分子民而言,從貞觀二年末到貞觀三年元月這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登基已滿兩年的皇帝英明睿智,又愛民如子,儘管天災還時有發生,不過生活還是從隋末的戰亂中漸漸恢復了平靜。而對於那些身處廟堂高處,後宮深處的男人與女人來說,不過四十多天的時間卻是暗潮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在皇帝陛下從天祭回來後的第二天,太子,四皇子與長樂公主便被毫無徵兆地從別宮接了回來。這原本就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望與懷疑,不過皇上隨即下的第二道命令,可就造成了宮中極大的不安,原本在宮中各有居所的皇后的三個親生子女被安排住進了甘露殿,由皇上親自照顧。

  皇家有皇家的規矩,不過即使不是皇室,那些貴族世家的孩子也大多由乳母,下人照料,親生父母反而極少自己撫養,更何況當今皇上登基不久,正值日理萬機之時,這一行為直接傳遞到旁人的眼中造成的流言便是,皇后似乎已拖不了多少時日了,故而皇上將親自負責孩子的教養,以此來寬慰皇后之意。

  而更加令人震驚的事發生在翌日的早朝上,群臣們竟然發現太子殿下換上了只有在大典中才穿過的太子朝服跟在陛下後邊,隨後面色平靜的跪坐在皇帝的左下方。

  早朝剛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而是都拚命想不留痕跡地向國舅長孫無忌和太子太傅李綱望去,誰知兩人一個是氣定神閒得立著,目不斜視,另一個卻表現得同樣詫異。

  隨後,只聽見皇帝波瀾不驚地說了一聲:「從今日起,太子每日早朝隨朕在兩儀殿聽政,用過午膳後,再由太傅在書房授業。」

  這完全只是一句告知而非詢問,甚至連一句形式上的「眾卿家有何異議」都略去了。

  即使在太子出現之時,不少人已有猜測,但是當皇帝明白無誤的說出「聽政」二字時,眾人還是驚愕不已。皇權是獨一無二的,而如今皇帝的邊上出現了另一個人,即使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子,但今上正值盛年,子嗣承繼又毫無隱憂,那麼如今讓年近八歲的太子殿下如此鄭重的出現在群臣面前,其宣告的又是什麼呢?是明召天下太子的地位無可動搖,還是……?無人敢繼續深想下去。

  在位於三公之內,可以參加內朝的的官員中,尚書左、右僕射,房玄齡與杜如晦,皆與長孫無忌相交甚深,對皇后也極為敬重,自然不會對皇帝的舉動有所異議。

  而侍中王王圭再看了一眼魏征後,還是沒能忍住心中的疑惑,不過還是用了比較委婉的語氣出列諫言,太子尚還年幼,蒙童授業還未齊備,聽政似有所不妥。

  皇帝不以為然道:「朕幼時擅於騎馬,好弄弓矢,而讀書甚少,而後方對史籍兵略多有涉及,皇后年十三婚配於朕,不久時逢太穆皇后早逝,家族內務疏於掌管,皇后代為管之,謹言慎行,公正寬厚,眾人無一不服。太子身為朕與皇后的嫡長子,又是將來的一國之君,書中確有聖賢,但仍應及早涉於朝政,才不至於將來只懂得紙上談兵而禍及家國。」

  下臣均再無二言,開始正式論及朝政。

  房玄齡先上書道:「起稟聖上,自貞觀元年七月山東大旱,皇上免其一年租賦,可今年關東各郡縣仍少雨多旱,莊稼收成甚少,關東的地方官奏請聖上望朝廷能否再免其一年賦稅?」

  皇帝接過鄭吉遞上的奏則,仔細看過後,便交給太子過目,隨即便開口道:「各位卿家有何建議?」

  魏征最先進言,認為應當予以免除,天災無可避免,若君王無所行為,百姓無所依靠,則必將造成人禍。

  不過,馬上就有人反駁道,魏征本為關東人士,如此言論多有偏頗,且關東今年並無太過嚴重的災情,若是再免其一年的賦稅,對其他地方豈是不公?

  在一片爭論聲後,皇帝依然沒有表態,反而轉之向太子相詢對此事的看法。

  起初,所有人都沒有太過在意,儘管他們敬服皇上的雄才大略,皇后的賢德仁厚,但對他們的兒子,尤其是一個處於懵懂之年又頗有些頑劣的八歲小兒大多是不以為然的。

  乘乾恭謹地起身向父皇行過禮後,方才出言相對,「兒臣早前聽說魏大人曾上過一道疏奏上說: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此也正合「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之意,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現今關東地方官既有上書,百姓受苦,朝廷應當有所慰籍。更何況,關東之地自古便多有紛亂,昔日秦末,山東豪俊並起而亡秦族。而隋末的起義之士亦多發起於此,父皇早有「天下大治「之願,必將對關東之地尤為安撫。然,普天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倘若關東旱情並不足以免於賦稅而免之的確有失公允,兒臣以為不如先遣一人親赴山東,既可予以宣慰,又可察看實情,屆時再作決斷也不遲。」

  皇帝微微一怔,顯然頗有些意外,對這個兒子,他還是自認相當瞭解的,自幼活潑好動,但由於疏於管教,因此變得性情頑劣,不好管教,但不過半年,乘乾便猶如脫胎換骨一般,

  性子沉穩不少暫且不提,朝會時便對眾臣鎮定自若,剛剛作答時,清晰明朗又不顯孩子的輕狂與稚嫩,思慮也頗為周全。想到這裡,他不由面露微笑,讓兒子坐下。

  不僅是皇帝,在位的每個人都不由轉而望向太子,那個年幼的太子似乎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養成了頗為不凡的見識與氣韻,依然是孩子清俊的面龐,但那雙眼睛開始變得沉靜而從容。

  皇后娘娘!這是反射到他們腦海中的第一個詞眼,太子在與他的母后共同生活了半年後判若兩人,其中的聯繫不得不引人深思。

  眼見快鄰近午時,皇帝便直接下旨,命魏征於年後赴關東代表皇帝體察民情。

  早朝散了之後,李世民拉著乘乾的手,步行至甘露宮。一路上,乘乾很是不自在,雖然印象中,父皇似乎對自己從未如此親密過,但經歷過娘親對自己的那種發自內心,毫無目的的關愛後,自己所覺得父皇看著自己的眼神總有點不同的意味,這種突如其來來關心似乎不僅僅是出於自己是他的兒子。

  到了甘露宮,果然,內殿裡,李泰和明瑤已經在飯桌變等著他們了。

  皇帝放開了牽著長子的手,裝作沒看見兒子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快步走到女兒的面前,將正要請安的明瑤一把抱了起來,愉悅的聽到女兒的驚呼聲,隨後拍了拍另一個兒子的頭,示意他們坐下,而自己仍然將女兒抱在腿上。

  不同於兩個哥哥的面帶謹慎,由於明瑤出生後就和父親比較親近,只是後來李世民忙於四處征戰,奪取皇位,自然就與女兒疏遠了許多。不過自從他最近發現女兒長得和妻子很是相像,便樂於常常抱著她,表現一下皇帝的父愛。

  吃飯的時候,兩位兄長都不言不語,皇帝對兒子的沉默也不過問,只是逗著女兒問:「瑤兒,想不想母后?」

  明瑤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明瑤好想娘親哦,父皇,娘親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皇帝的神色間也帶上了點郁色,「瑤兒,為什麼喜歡叫娘親,而不是母后呢?」

  明瑤沒注意哥哥們的阻止的眼色,仍然毫無保留地回答道:「因為娘說,她先是我們的娘親,再來才是一國的皇后,再說叫娘比較親切啊。」

  「那瑤兒和兩個哥哥以後在沒外人的時候,也還是像從前一樣稱呼父皇為爹爹,好不好?」皇帝繼續一邊餵著女兒吃飯,一邊誘哄道。

  明瑤點點頭,接著還甜甜地喚了一聲爹。

  乘乾與李泰雖然對妹妹的行為比較不齒,但娘說的做人要學會隨機應變,於是也從善如流的附和了一聲。

  飯後,李泰領著妹妹出去後,皇帝微微抬起眼,喝了一口茶,「乘乾,你可知今日爹為何讓你開始聽政?」

  承乾抬起頭,微微有些驚訝,原以為改換稱呼那不過是對妹妹的誘哄之語,不過他很快便會過神來,答道:「爹不是想讓兒臣盡早適合和熟悉朝政麼?」

  李世民微微一點頭,溫和地說道:「不錯,不過不是全部。朕想讓你明年與魏征一同去山東。」

  乘乾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眸燦若星辰,心中不是不驚喜地,早聽娘親說,行萬里路,卻沒想機會來得如此之快,「是,兒子願意。」

  皇帝呵呵一笑,想起大業十二年,自己堅持與父親一同去太原,而非和建成,元吉一起留在河東的樣子。

  「不愧是爹的兒子,不過還有一件事,這次去山東,你要留心為自己找一個太子太傅,山東多人傑,總會有一個讓你滿意的。」話到這裡,皇帝的臉色忽然一轉,「這半年,你娘確實把你們教得很好,不過她終究先是朕的皇后,再是你們的娘,所以今後,你們要少讓她操心。這些話,明瑤不必知道,可你和泰兒是一定要放在心裡的,明白麼?」

  承乾心裡一陣酸意,不過面上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頭答應,看似好一幅父慈子孝的景象。



第十八章 李淵

  就在皇宮上下都在忙於準備操辦即將到來的新年盛筵之時,已經舊居深宮,不問世事的太上皇忽然將當了皇帝的兒子找來要想在自己居住的大安宮擺一席家宴,熱鬧熱鬧。

  如今父親的意願,李世民是一向不大願意違背的,他很清楚歷經玄武門之變後,後世的史書必將對自己有所詆毀,因此在父親還在世的時候,自己應盡的孝道一樣也不可缺少。

  雖說,如今太上皇已不再擁有什麼實際的權利,但表面上,他仍是大唐地位最尊貴的人,被受邀參加這次宴席的人實際並不多,但大都舉足輕重。皇上以下,在大臣中,歷經武德、貞觀兩朝的老臣陳叔達與蕭瑀無疑是最德高望重之人,其他的臣子便只來了高士廉與長孫無忌,兩人與皇家自是姻親,同時也凸顯了家宴的色彩。兒媳輩由於皇后缺席,因此只來了四夫人中居前的韋貴妃與燕賢妃,而孫輩更只有皇后親出的三位殿下在位。

  眾人圍坐在一起,氣氛還算融洽,畢竟從武德九年李世民登基後,李淵對這個唯一的嫡子並不十分待見。

  家宴擺到一半,李淵停下筷子,仔細看向正端坐在李泰身邊的明瑤,隨後便笑著伸出手說:「來,瑤兒,過來皇祖父這邊。」

  明瑤乖巧地走到李淵的身邊,雖說祖父還不算高齡,不過自從來到長安後,祖父似乎越顯蒼老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大部分時候帶給人們的並不是幸福,她一直記得娘說過的這句話。

  李淵將孫女抱在腿上,和藹的問道:「你母后最近身體怎樣?」

  話音剛落,承乾與李泰頓時為妹妹捏了一把冷汗,只見明瑤突然沉默了一下,等到再抬起頭時,眼圈紅紅的,「母后一直在床上躺著,都不能陪著瑤兒出去散步。」

  李淵聞言,忙哄道:「你母后心地良善,自有菩薩保佑著,再過一陣就定能陪著瑤兒散步了。」

  皇帝頓時顯得頗為驚異,倒不是為了女兒的回答,而是父親似乎很少有這般慈愛的模樣。

  才想著,耳邊就傳來李淵對著一眾人的問話,「你們看,瑤兒的模樣可像極了一個人?」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便說:「可不正像她母后。」

  李淵笑道:「皇帝可真的是想極了皇后,你們其他人說說。」

  頓時,各式各樣的答案都出來了,有猜皇帝的,有猜長孫無忌的,唯有說到太穆皇后的時候,李淵微微有些點頭,但仍說不是。

  這時,明瑤自己扭頭對李淵說道:「皇祖父,我知道,娘有和我說過。」

  李淵不掩驚訝,「哦?是誰?」

  「是不是秀寧姑姑?」

  明瑤的答案使整個桌面陷入一片死寂中。直到李淵摸了摸孫女的頭髮,歎道:「是啊,也只有你母后才想得到,你皇祖母只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卻不想……幸而她去得比誰都要早,要是和皇祖父一樣活到現在,見到只剩下你父皇,不知道該是如何傷心啊。」

  李世民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來,隨即跪倒在李淵面前,只道:「孩兒不孝。」其他人也立刻跟著跪了下來。

  李淵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孫女,慘然一笑,「都起來吧,飯才吃到一半呢。」

  在場的氣氛緊張而壓抑,這時眾人的耳邊只聽見明瑤嬌憨地聲音,「皇祖父,母后還和我說過皇祖母最疼的就是父皇,真的麼?」

  之間李淵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異樣,不過最後還是點頭,卻是對著皇帝說道:「不錯,世民,你母后自幼最疼的便是你。」

  「那是不是因為父皇長得最好看呢?」明瑤晃著李淵的手臂,親暱地問道。

  李淵「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是啊,當初你三叔小時候生得不好看,你皇祖母還鬧脾氣呢。」

  皇帝也跟著笑了出來,似乎他們父子之間已經很久沒這樣在一起輕鬆地笑過了,他滿帶笑容地看了女兒一眼,說道:「來,瑤兒,皇祖父抱著你這麼久也累了,到父皇這邊來。」

  「皇帝,你可別和我搶瑤兒,你們小時候,我也就這麼抱過秀寧。」李淵佯裝生氣地說。

  李世民陪笑著點頭應道:「兒臣記得,父皇只肯抱著妹妹,元吉還哭鬧來著。」

  沉默了片刻,李淵深深看了兒子一眼,隨後低頭想孫女問道:「瑤兒,你母后還和你說過關於姑姑什麼啊?」

  「娘說,秀寧姑姑是女英雄,是巾幗不讓鬚眉。」

  李淵興趣盎然地笑問:「那瑤兒知道什麼叫做巾幗不讓鬚眉麼?」

  明瑤使勁點了點頭,「知道,皇祖父,就像花木蘭一樣,娘有叫我背過《木蘭詩》。」

  皇帝見父親興致頗高,聲音裡滿是難得的輕鬆,「瑤兒,你要是能一次不差的背下來,父皇便答應你一個願望,如何?」

  「皇祖父也許你一個願望。」

  明瑤隨即走到父親和祖父中間,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背著,一直背到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才停了下來,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一身粉色的衣裙,頭上梳著兩個可愛的髮髻,白嫩的小臉上帶著兩個頑皮的小、酒窩,李淵彷彿看見三十多年前,秀寧也這樣笑著站在自己的面前,心中頓時歡喜地不能自已,拉過孫女的手便說道:「告訴皇祖父,瑤兒想要什麼呢? 」

  明瑤歪著腦袋想了想,說:「瑤兒想要皇祖父一直像今天這麼開心。」

  「好,只要瑤兒常常來找皇祖父,那皇祖父每日都能開開心心的。」李淵欣慰道。

  「父皇也還欠瑤兒一個願望呢。」

  明瑤忽然有些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囁嚅道:「瑤兒想要母后。」

  李世民怔了一下,隨後雙手摟過女兒,將她抱在懷中,卻久久沒有回答。

  宴後,李淵和李世民父子二天單獨待在內室中,兩人沉默了許久。

  忽然,李淵開口說道:「你可知道,當初長孫夫人屬意的聯姻對像不是你,而是元吉?」

  李世民猛地一抬頭,良久後才道:「兒臣不知。」

  「哎」,李淵歎了口氣,「你娘偏愛於你,知道自己快不久於人世,便堅持要將若水許配給你,且一定要在她活著的時候看見你們成親。我沒辦法,只好與高士廉商議,讓他再去勸說長孫夫人,長孫夫人沒再反對,只是之後卻終日在家中的庵堂裡吃齋念佛,直至亡故。世民,你對她不起啊。」

  李世民靜靜地看著父親將話說完,只說了一句,「爹,我不會像你那樣,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李淵心中一時五味俱全,歎道:「原來你都……世民,你娘和若水看似性情大不相同,可最後怕是殊途同歸,你可明白?」

  「是,兒臣明白,不過該抓住的,兒臣決不會放手。」說完,他轉身便走了出去。

  李淵緩緩地退坐在到一把椅子上,自己的兒子還太過年輕,還不相信命運的強大是即使身為人間的帝王也無法撼動的,就像從前,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如夏花般明艷的臉龐,如今,你最愛的兒子也已經快要嘗到這樣的痛苦了呢。

  深夜的皇宮,隱隱帶著幾絲更深的寒意。

  閃爍的燭火,模糊的人影,似乎要變天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42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8 PM 編輯

第十九章 鳳於九天

  貞觀二年的除夕,整個皇宮到處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皇帝站在甘露殿的門口,似乎在向遠處眺望著。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李世民淡淡地問道。

  鄭吉小聲答道:「回陛下,已是申時了。」

  皇帝點了點頭,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內侍,「替朕更衣吧。」

  鄭吉頓時鬆了口氣,連忙對邊上的幾個宮女打了個手勢,自己也跟了上去。

  元旦、冬至與皇帝壽辰是宮中最重要的三個節日,而今年的冬至由於祭天的緣故並沒有在宮中大肆操辦。因此,貞觀二年的除夕夜,皇帝選擇在太極殿宴請朝臣。

  皇帝今夜的更衣相當繁複,不過與祭天大禮上的大裘冕服還是略有所不同。,

  今日皇帝身著的十二章冕服為袞冕服,乃踐祚、饗廟、征還、遣將、飲至、加元服、納後、元日受朝賀、臨軒冊拜王公之服也。廣一尺二寸,長二尺四寸,金飾玉簪導,垂白珠十二旒,朱絲組帶為纓,色如綬。深青衣纁裳,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畫,裳繡,以象天地之色也。自山、龍以下,每章一行為等,每行十二。衣、褾、領,畫以升龍,白紗中單,黻領,青褾、襈、裾,韨繡龍、山、火三章,舄加金飾。

  待到衣著完畢,皇帝接過鄭吉跪呈上的冠冕,站在銅鏡面前,將皇冠帶到自己的髮束上。

  鄭吉等在一邊,眼睛朝門外瞥了又瞥,依然沒有什麼動靜,而這邊陛下的目光越來越冷洌宛如嚴冬,使自己不由微微一顫。

  一個時辰過去了,眼看時間再也拖不得了,鄭吉心中談了口氣,無奈地想提醒皇帝該上太極殿了,只見,忽然,皇帝的身形一轉,他也隨即轉身看了過去,頓時驚呆在原地。

  皇后身著冊後大典時的褘衣,雙手疊於袖內交於衣前,靜靜地立在門口,凝淡的目光直視著皇帝,深青色的朝服將皇后如白玉般的面龐更顯高貴,只是比起從前,原本那種雍容的氣韻中似乎更平添了幾分宛如月華的清冷與肅穆。

  鄭吉暗自驚歎:褘衣者,深青織成為之,畫翬,赤質,五色,十二等。素紗中單,黼領,朱羅縠褾、襈,蔽膝隨裳色,以緅領為緣,用翟為章,三等。青衣,革帶、大帶隨衣色,裨、紐約、佩、綬如天子,青襪,舄加金飾。要知道,即使貞觀元年的除夕,皇后也不過身著鈿釵襢衣而已。

  李世民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皇后,那張比起兩年前似乎更為年輕的容顏,沒有了過去那種斂於內的淡漠與平和的微笑,而只是這樣默默地看著自己,更像是新婚初識時的那個她,淡然到了極致,遺世而獨立。

  若水此刻的心情如同一汪潭水,波瀾不驚,不知道為什麼,越是走進這座皇宮,她的心就自發地越來越沉靜起來,不遠處,那個人間的帝王緩緩走來,最後在離她半步遠的地方停住,向自己伸出手。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衣袖,然後,袖中的手被人準確地握住,兩人交握的雙手隱在寬大的袖子裡。

  戌時,慶典正式開始。

  毫無疑問,唐代的皇宮遠沒有後世所想像的那樣富麗堂皇,甚至作為皇宮中最為重要的大殿太極殿,其色彩是偏於暗色的,青色與黑色是最為常見的兩種顏色,但仍舊使若水感到了一種恢宏博大的氣勢與內斂深邃的蘊涵。

  當皇帝和皇后並肩走進殿內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瞬間的震撼,不過當兩人跪坐於最前方的位子上後,那種震撼自然而然的轉為了驚喜與欣慰,皇后無恙!

  若水定了定神,抬起頭,露出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個微笑,莊重而祥和,令人無可指摘。

  魏征抬頭向前方的皇后看去,很明顯的,這位來自長孫家的女子便得清減了許多,一雙眼眸反而顯得更為清亮,舉手投足間依然是完美無瑕。可是,似乎大病一場後,皇后即使在沉默時也有了幾分靈動。此刻再想想前段時日,太子的巨大變化自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台下女子們婀娜的舞姿似乎沒法吸引住天子的目光,他一直時不時得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后,緊緊地抓住身側那只冰冷的手。

  君臣之間和樂融融,臣子們敏銳地發現今夜的陛下臉色溫和了不少,不復往日的喜怒不定。向來性子直爽的尉遲敬德從位子上站起來,拿起酒杯朝皇后敬酒道:「臣敬娘娘鳳體安康,千歲千歲千千歲。」

  話音剛落,房玄齡,杜如晦也一同站起身來,向皇后敬酒。

  若水心中微訝,雖然早已知道這些出自秦王府的貞觀名臣們對長孫很是敬重,不過在今日這種莊重的場合中,他們仍對皇后的在場表現出了一種出於內心的歡喜,這讓自己無法不感動。

  不過,若水並不清楚的是被稱為貞觀名相的房、杜二人與長孫的淵源有著一層更深的聯繫。就在當初秦王與太子爭鬥最慘烈的時候,還只是秦王幕僚的倆人被太子借太上皇之手趕出了秦王府,在那時潦倒異常的他們與家人受到了來自秦王妃的照顧,潛於暗處,並在不久之後成為了玄武門之變的主要策劃者,那種來自危難時候的雪中送炭足以令任何人感懷終身。

  若水剛要舉起面前還未動過的酒杯,不想李世民卻先一步取走杯盞,笑道:「皇后身子尚未恢復,這一杯便由朕代為之了。」說完便一口飲盡。

  眾臣見狀,酒後皆有些酣醉,一時氣氛也輕鬆了不少,好像回到了當初在文學館的時日,君臣之間嬉笑怒罵,無所禁忌。尉遲敬德不由呵呵地笑道:「當初漢光武帝說娶妻當如陰麗華,如今我尉遲可要說,那是他劉秀還沒見過我們大唐的皇后呢。」

  其實這話頗有些失禮,不過皇帝聽著也不由笑道:「沒想到敬德也讀過不少書。」

  若水失笑,舉起茶盞,「尉遲,本宮只好以茶代酒謝過你的溢美之詞了。」言語間帶著一絲罕見的爽利。

  「老房,你看,一樣是娶老婆,你可就差多了,你家那個辣婆娘,我可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幾罈酒下肚,尉遲敬德一把勾過房玄齡的脖子,取笑道。

  房玄齡正聽得尷尬,只聽得上邊傳來皇后笑著溫和道:「房夫人將房大人看的甚緊,正是愛夫的表現,此乃房大人之幸啊。」

  若水很是意外這樣的氣氛,原來貞觀初年,這些重臣們倒是頗有些真性子在。突然,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輕語:「那若水的賢惠可是對為夫的不在乎?」

  一陣白酒的香醇撲面而來,若水身子微微一顫,隨後鎮定道:「皇后的賢惠可是陛下之大幸呢。」

  皇帝突然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若水一驚,忙向下看去,幸而不少人已喝得搖搖晃晃了,目光在掠過時,她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裡似乎還少了一個人,究竟是誰呢?一個流傳到後世,同樣聲名極盛的貞觀名臣,不過也許要到貞觀晚年吧。

  李世民看著自己的妻子又彷彿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一陣酒氣上湧,他毫無預警地側過身,將若水突然打橫抱起,只對著臣下扔下一句「朕與皇后先離席」便轉身朝邊門走去。

  長孫無忌見狀,逕自搖了搖頭,歎著氣應付起正歪歪倒倒地踉蹌道自己面前來敬酒的尉遲敬德與房玄齡,看來老房今天也被灌醉了。

  王 王圭 詫異地看著魏征,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見魏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看見沒有,這就是皇后,一個真正能夠母儀天下的人。」



第二十章 後宮

  深夜,正是嚴冬時節最冷的時候,鄭吉跟在兩位主子後邊,小步追了上去。皇帝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頭厲聲問道:「御輦呢?」

  鄭吉走得太快,往前衝了一下,連忙收住身子回道:「陛下,御輦在門口候著。」

  「怎麼不早說。」皇帝的聲音裡頗有些遷怒的味道。

  鄭吉不敢出聲,低著頭站在一邊,待皇帝經過,才又走了過去,只聽見皇上說了一聲,「回甘……還是回立政殿。」

  李世民坐在坐在御輦上,有些懊惱得看著懷中的妻子被凍得發白的臉,便伸出一隻手想要撫上她的臉龐。

  若水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保持著高度的冷靜與沉默,對一個被憤怒與酒精雙重包圍下的皇帝,說什麼與做什麼明顯都是徒勞的。此刻,看見李世民忽然溫柔的向自己伸出手,若水只感到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開始一粒一粒的冒了出來。

  「若水,剛才是不是又受涼了?是朕走的太過匆忙了。」李世民將妻子抱得更緊了些。

  若水忍住拚命想掙脫的衝動,面帶微笑道;「陛下,臣妾沒事,待會兒喝點薑湯就行了。」

  皇帝的面色頓時陰暗了下來,「早就和你說說過了,沒有外人的時候,只用照著從前的稱呼。」

  若水握住正在自己臉上移動的那只龍爪,盡量表現得更溫柔一些,「那二哥,什麼是外人,什麼又是內人?我那些姐姐妹妹們又該算做什麼。」她的語氣中刻意帶上了點取笑親暱的意味,前一日的相處,使若水對這個英明神武的皇帝稍稍有了幾分瞭解。

  果然,剛才還不悅的皇帝頓時舒展了面容,「就知道你還在不高興什麼,楊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朕的皇后。」

  若水微微將頭靠向李世民的胸膛,掩下一絲不以為然,卻也同樣錯過了此刻皇帝眼中的一片沉思之色。

  一陣子無聲之後,御輦便到了立政殿的門口,若水順從地倚在對方的懷中,心裡正思量的該怎麼順當地過完這除夕之夜。

  不過,讓這對各懷心思的夫妻都沒有想到的是,一進門,那兩兒一女就在內殿的門口等著了。

  若水一見他們一幅守株待兔的樣子,便不由地笑出聲來。

  可李世民就笑不出來了,自己就是想到這三個妻子的心頭肉在自己寢殿,這才決定回的立政殿,想到這裡,他沒好氣地把妻子放下,說道「你們三個怎麼跑這兒來了?」

  乘乾和李泰也不吭聲,就一臉做了錯事的模樣立在原地。只有明瑤好像沒什麼事兒一樣,一臉高興的跑到若水的身邊,抬起頭,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的,「娘,乘乾哥哥說今天我們和娘睡一起,真的麼?」

  話音剛落,乘乾的腦袋再向下低了一些,盡量忽視來自前方的一道扎人的視線。

  若水心中一陣輕鬆,彎下腰來將女兒抱起,疼愛道:「不錯,娘親之前是答應過哥哥。」

  「若水!」站在一邊的皇帝語帶便扭地喚了一聲妻子,「他們都那麼大了,早該不能同席了。」

  若水將頭埋在女兒的頸邊,忍不住悶笑,只聽見女兒渴望的聲音,「爹,瑤兒才七歲,真的不可以麼?」

  李世民一看見那張酷似妻子的小臉就不忍讓她失望,只好沒轍地瞪了兩個兒子一眼,生硬的吐出一句,「就今天一個晚上,下回可就不行了。」

  明瑤燦爛地朝父親笑了一下,忽而,又疑惑地轉頭,「既然娘親回來了,那我和哥哥們也可以回到立政殿來住了吧?」

  李世民一聽,嘴角似乎有些抽搐,只說道:「若水,明日朕再過來。」便轉身離去。

  見人已走遠,若水用力親了女兒一下,終於放聲笑了出來。

  內室裡,明霞早已收拾好床榻,一臉欣慰地看著小姐領著三位殿下走了進來。

  若水依然笑著將孩子們都安置在了榻上,跪坐在一邊將他們的被子掖好,柔聲說道:「等娘梳洗一下就過來。」

  走出臥間,若水的笑容稍微斂去了些,坐在鏡子前,看著明霞在梳理自己的長髮。

  過了一會兒,廣月捧著熱水走了過來,彎下身子,低聲道:「小姐,淡雲兩個時辰前也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按您給的方子做成丸子。」

  「沒遇著什麼麻煩吧?」若水微微側著頭,廣月連忙收住自己的力氣。

  「沒有,按您說的,去了偏一些的鎮子買的藥材。」

  若水點了點頭,平淡無波地說:「讓淡雲不用那麼著急,一時還不急著用。」

  「是。」廣月一邊應著,一邊開始給若水擦臉,「小姐,明日一早,後宮的妃子們都要來立政殿請安,原本只有正五品才人以上的。只是這次小姐隔了半年才回宮,陛下剛剛下的旨意,只要是綵女往上的都要來給皇后問安。」

  若水長長地歎了口氣,「廣月,你說著立政殿的大殿裡站得下那麼多人麼?」

  這時,明霞在一邊插話道:「小姐,像去年一樣,站不下就站到外邊去唄。」

  若水不由皺眉,「這種天,還不把人凍壞了。」她凝神細想了一下,說:「明個一早,四夫人和韋嬪、王嬪來了就讓她們在內殿裡等上一會兒,剩下的按照品階,一級一級的來,殿裡也顯得清爽些。」

  廣月與明霞點頭,要退下的時候,若水忽然叫住她們,淡淡道:「明天一定會出點事,你們兩個就陪著乘乾他們,讓淡雲跟在我身邊就行了。」

  又獨自坐了一會兒,若水對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了一絲苦笑,天很快就要亮了。

  貞觀三年,正月初一。

  後宮的嬪妃們一早便知道了皇后的懿旨,於是分作一批批地來向皇后請安。其實,讓若水也未料到的是,她不過舉手之勞的行為很是深得宮妃們的歡喜,尤其是一些地位不高的妃子們,既不用站在殿外候著,也免去了遇見地位較高的嬪妃時的嫉妒與自哀。比之韋貴妃,皇后的賢明與善良無疑更加的深入人心。

  若水發現,原來做皇后也可以算作是一件體力活,特別是當自己長時間端莊地跪坐著,嘴角始終保持著一定的弧度,期間不過就雙手可以稍稍活動一下時,即使面對的都是一個個奼紫嫣紅,各種千秋的美女們,可看久了,她便覺得自己與蠟像館裡的蠟像也沒什麼兩樣了,同有供人瞻仰之用,無趣的很。

  總算,外殿的嬪妃們都見完了,若水很滿意地發現自己的身子開始有些發軟,想必臉色也一樣很是蒼白。這樣,就能去面對裡面的那幾個了。

  由淡雲扶著回到內殿,若水並不意外的看見皇帝也在裡邊,聽說自從乘乾他們住進甘露殿後,皇帝就沒招過任何人侍寢,現下,應該有不少人忍不住了吧。

  李世民看見妻子面色不佳地被攙扶了進來,連忙親自起身將她扶坐到了自己身邊。另一邊,淡雲接過小宮女送來的湯藥遞到了皇后的手上。

  只見皇后微微一蹙眉,小口小口地喝下,末了,抬手示意正跪著的幾人起身。

  韋貴妃向來對皇后甚為恭謹,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半年後宮的賬冊盡在這裡,請娘娘過目。」

  若水示意淡水接過賬本,寬慰道:「韋姐姐向來溫厚恭良,本宮最是放心的。」

  正在此時,站在一邊的陰德妃忽然冷冷一笑,跪下道「娘娘心地純良,只怕有些人背後作怪,枉費了娘娘的善心。」

  若水先是微微閉上了眼睛,旋即緩緩道:「德妃,你這又是從何說起?」

  陰德妃胸有成竹地從袖中拿出一個人偶,呈上道:「娘娘,這便是從韋貴妃的宮室裡找出來的,上面還刻有生辰八字。」

  她話音一落,驚詫四座。

  皇帝沉著臉說道:「拿上來!」語氣中很是肅殺。

  鄭吉迅速地接過呈給主子,李世民心驚地發現上面寫著的正是妻子的八字,怒極而冷色道:「去宣刑部的人來,徹查此事。」

  此時韋貴妃早已跪倒在地上,神色掙扎,卻又無語。

  「慢著。」若水伸手拉住身邊的皇帝,語氣堅定,「陛下,既然事關臣妾,請將此事交由臣妾處理。若是刑部介入,最怕變成巫咒之禍,如漢朝武帝那般亂眾人之心,動國之根本。請陛下明思。」

  皇帝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那皇后意欲如何?」

  若水鎮定地直視著太宗皇帝,「請陛下現行離開,今日之後,臣妾自會給陛下一個交待。」

  「好。朕就等上一天。」語罷,在一片死寂中拂袖而去。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46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9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燕妃

  若水的視線一直注視著那掛搖晃著的門簾,良久,才慢慢收回。

  眼神緩緩掃過下面跪著的六個女子,只看得見她們頭上烏黑的髮髻,有的紋絲不動,有的卻微微有些顫抖。

  「全部都起來吧。」若水平靜道。

  幾個人只是先後抬起了頭,卻沒有起身。

  見狀,若水倒也沒有勉強,只是拿過放在旁邊的人偶,一如往常那般溫和的語氣說道:「我素來是不相信這種邪門歪道的玩意兒,所以你們也不必太過驚慌。」

  陰妃有些不滿地說:「皇后娘娘固然心善,可這等用心險惡的事可姑息不得,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以絕後患。」說著,她有意朝最左邊的韋貴妃看了一眼。

  韋珪自然有所覺察,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唇,仍舊一言不發,心中知道自己今次是吃了暗虧,卻無從分辯。

  眸光微斂,若水淡淡道:「查自是要查的,只是本宮先要問一下德妃,什麼時候,又是誰給了你搜查貴妃內室的權利?」

  陰茉兒一驚,連忙回道:「臣妾不敢,是貴妃宮裡的一個宮女私下說於臣妾聽的,臣妾情急之下,讓其將證物偷出,待皇后回宮即呈給娘娘。」

  「四夫人中,賢妃在你之上,德妃可曾想過那個宮女為何不交給賢妃反而交於你?」若水的語氣不再溫和,反而有些嚴厲。

  驟然間,室內陷入了一片異樣的沉默中。

  忽然陰妃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整個人便怔在原地。

  若水心中微歎,總算還是個明白人,只可惜……她的眼眸閃過一絲清冷,這也莫怪最後只有陰妃的兒子被貶為庶人,想到這裡,心也似乎軟下了幾分,微一躊躇,便開口道:「人們常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世間真正做到這般的終究是少數,後宮之中,佳麗三千,陛下自然沒法做到恩寵均一,可本宮身為皇后,從未有過厚此薄彼的時候。你們幾個也算是舊人了,本宮自忖這麼多年也沒薄待過你們一分。」說到這裡,她停了停,目光在一處停留了許久,方才繼續道:「不過半年時間,你們中有些人的心思,本宮倒有些摸不透了,今日正巧留住你們幾個,其他不說,以後若後宮無主,替代本宮的人除了韋貴妃不作二想,這話,你們可都記明白了?」

  幾個人皆帶著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皇后。連剛才如此驚險的時候,韋珪都沒有出聲,可此刻,她終是忍不住抽泣出聲,「皇后娘娘,臣妾萬不敢當,也當不起這般重任啊。」

  若水搖了搖頭,讓淡雲將韋妃扶起,然後說道:「韋姐姐,若本宮有對你存有一絲不信,當初便不會和陛下一起將承乾與泰兒在那生死關頭托付於你。」

  這時,燕賢妃在一邊,像是鬆了口氣道:「臣妾就知道,貴妃哪裡會作出那種事來。現今只求皇后查明真相,好在陛下面前還韋姐姐一個清白。」

  久沒有開口的楊淑妃他們也開口附和道。只有陰妃偏過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眾人見皇后才要開口,忽然像是有什麼不適,右手撫上了胸口處,淡雲見了,連忙從一邊的小瓷瓶中倒出一顆漆黑的藥丸,讓皇后服下。過了良久,皇后似乎慢慢緩了過來,微微苦笑道:「這身子真的是越發不中用了。」

  「娘娘請保重鳳體要緊,其他的事暫且都放一放吧。」韋妃在一旁擔憂道。

  只見皇后淡淡一笑,擺了擺手,表示無妨,隨即語氣中帶了點疲憊,「新年裡頭,出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聲張的好。陛下要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本宮只求這後宮之中安靜無事。不過對陛下自然也是要有所交待的,今日這事只算作主子們對宮女管教不嚴,竟惹出這般誣陷、教唆的禍事,要罰的自然也是下人。貴妃與德妃,和此事有關的那些個宮人今日就送去掖庭吧。」

  所有人雖有些驚訝皇后的大事化小,但是過後細想,確實這樣的做法也最為妥帖。

  陰妃才暗自慶幸皇后沒追究到自己,便知聽得皇后又說道:「宮女在宮裡呆久的,看多了見不得光的東西,心思也變得不那麼純正忠良。你們也不過在這宮裡住了兩年多,難免會受點影響,說到底,這倒也不能怪你們。本宮思量著,趁著這次整頓宮殿的因由,將宮裡待滿十年的宮女放出宮去,也算解了陛下之間說過的「無用者尚多,虛費衣食」之累。」

  一樁本應驚動朝野宮廷的禍事就這樣被皇后化解了。在回到各自住所的路上,楊淑妃笑著對燕賢妃說:「這下可好了,皇后總算是回來了。」

  燕妃沉默著,一直沒有開口。

  傍晚時分,累了一天的若水看著手上剛寫好的懿旨,輕輕一笑道:「淡雲,將這道旨意去宣一下,順便告訴她們,若有什麼異議,儘管和我來說。」

  淡雲接過,看了一眼,微訝道:「小姐,你不是不追究了麼?」

  若水淡笑,「我是沒再追究下去啊,這不過是照著我不在宮裡的時候她們幾個的言行做的賞賜啊。」

  淡雲正要開口,只見皇帝沒經通報地大步走了進來,拿過她手上的懿旨,半晌後道:「 賞賜?晉楊妃為賢妃,燕妃遷為德妃,陰妃遷為淑妃。皇后,這就是你給朕的交待?」

  若水點頭,「再加上遣送宮女那一樁,這便足夠了。」

  將懿旨還給淡雲,皇帝揮手,待她退下後,又開口道:「若水,怎麼會是她?」

  若水一笑,「怎麼,二哥不相信?」

  「她,不像。」李世民皺起眉頭。

  「她確實不像,若不是以為我再也好不了了,她倒也一直當得起那個賢字。」

  李世民緩緩一笑,笑意卻不抵眼中,「那若水是如何肯定的呢?」

  「很簡單。」若水抬手攏了攏似乎有些鬆散的髮髻,「要看清藏在背後的那個人,只要端看整件事最終的獲益者就行了,大部分情況下,人做事總是有目的的。」

  「如果你出事,而韋妃又出事,的確,那接下來的一個就是她。」皇帝喃喃道,忽然又開口道:「那你也並非十足地確定,也可能是陰妃。」

  若水展開一絲笑容,「所以,我又下了剛才那道旨意,如果不是她,那她必定會來立政殿,反則,就不會,陛下可要來賭一下?」

  皇帝緊緊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就那麼相信韋妃和陰妃?」

  「相信韋姐姐是自然的,至於陰妃,她只是笨在嬌縱和沒心機上,正好被人拿來當刀使,也怨不得別人。」若水斂下眼簾淡語道。

  李世民定定地看著若水好一會兒,直到淡雲在簾外回道:「娘娘,旨意已經傳到各個殿中。」

  「燕妃有何反應?」皇帝搶先問道。

  「回陛下,燕妃只跪下接旨,並無他言。」

  若水沒有說話,只是帶著清澈至極的目光瞭然的看著皇帝。

  夜色深沉,長和宮裡,燕妃獨自坐在內室中,看著閃爍的燭火。身邊的宮女不忍道:「娘娘,夜深了,還是先歇息吧。」

  燕妃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先下去吧。」

  宮女欲言又止,還是退下。

  沒過多久,門又被推開,燕語霏沒有轉身,有些不悅道:「不是說了不要來打擾。」

  片刻沉默後,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怎麼,連朕也打擾不得?」

  燕語霏愕然轉身,看著那張無喜也無怒的面容,不知怎的,兩行清淚邊緩緩流下,跪倒在地上,「陛下,臣妾有罪。」

  皇帝逕自坐下,「你可知道,皇后剛剛還說,你是個聰明人,所以你不會去找她。」

  「臣妾自知瞞不過皇后,求皇上賜臣妾死罪。」

  「死罪?既然皇后都沒想過你死,甚至不過才將你降至德妃,朕也不會治你的罪。只是,語霏,朕不明白,如你這般聰明,怎麼這就糊塗了呢?」

  燕語霏低頭不語,良久才道:「陛下可是從未想過再立新後?即便皇后娘娘真的不曾再醒過來。」

  皇帝忽然一笑,起身,「語霏,你真得很聰明,不過在朕的後宮,安分遠遠比聰明更重要,因此朕不希望再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好好做你的德妃就足夠了。」

  不知過了多久,室內只留著燕妃長跪著的身影,慘淡而死寂。



第二十二章 立政殿

  日子像流水一樣,在若水不經意的時候,迅速的逝去。許是上回的變故,那些後宮裡的妃子們都安分了許多,況且就連原先的每日請安,都被自己用身子不佳的因由改成了七日一次,除了不比別莊自由外,生活倒也很是平靜,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可怕與壓抑。

  直到有一天臨睡前,若水忽然發現周圍怎麼空了許多,原先總是圍在自己身邊的兒女們總是見不著人影。承乾,她自是清楚地,過了正月十五,便與魏征去了山東,估摸著沒一兩個月不會回來。泰兒,似乎自從有一回偶然纏上了房玄齡後,就越發少見了。可明瑤怎麼也沒了影子呢?

  想到這裡,她放下手中的梳子,剛要推門出去,忽然發覺自己一身白色的單衣,很是不妥。手便收了回來,準備再套上一件外衣。

  還未等她轉過身子,門忽然被推開了。

  這時,映入李世民眼簾的便是妻子驚訝的目光。緊接著,他的眼神一暗,純白的裡衣貼著瘦削的身子,隱隱約約還能看見些許曲線。

  若水不是不詫異的,可當她看見李世民盯著自己的眼神越來越深時,一種本能的防衛意識猶然而生,感覺到似乎有些寒意,她下意識的用手臂環住自己的的上身。

  見狀,李世民連忙合上門,極其自然地伸手抱住妻子,關心道:「還冷不冷?」

  若水自然無法掙脫,只好雙手微微抵住對方的胸口,好稍稍保持些距離。可李世民像是沒看見似的,反而握住她的一隻手,牽著她走向床榻。

  若水暗覺不好,只好隨著他又坐回了榻邊。

  李世民微笑著拿起方才被若水丟在一邊的梳子,動作輕柔地梳理著妻子的一頭青絲。

  「二哥怎麼忽然就過來了?也不讓人通報一聲。」若水忍不住開口,雙手緊握在一起,顯得有些焦躁。

  李世民卻好像沒聽見若水的問話一樣,莞爾一笑,「若水,你還記得那年明瑤出生後,朕也是這樣幫你梳得頭髮,不過後來,似乎我們便漸行漸遠了呢。」

  若水閉了閉眼,心中似乎有一種不屬於自己的情感湧了出來,「原來二哥都還記得。」她聽見自己這樣說道。

  李世民放下梳子,手指從妻子柔順的髮絲間穿過,輕歎,「最近朕總是想起過去的事,連帶的,總覺得若水現在的模樣竟和七年前無一絲改變。可我們是不是回不到過去了?」

  一陣沉默後,若水側過身,心中詫異,他們曾經也有過去麼?可嘴上卻又不受控制地說道:「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若水可從未違約。」

  李世民默默地將妻子冰冷的雙手攏在手心,「從我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我就一直在外征戰,可給你帶回來的卻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妾室。可若水,你從沒有露出過一絲的不滿或嫉妒,就算你一直在我的身邊,可你在意過麼?

  突然,若水突然抽回自己的手,臉上似笑非笑,「你看,二哥,從來沒有人給過我拒絕的權利,從來就沒有。」

  李世民覺得自己的心忽然顫抖了一下,復又拉過妻子的手,「原本,原本我們是可以的,對麼?」

  「原本?」若水淡笑,「有的人,命中注定是夫妻,如同我們。這還不夠麼?」

  「夫妻?夫妻?」李世民嘲弄的反問,「你想過沒有,朕的哪個女人都比你更愛朕。」

  若水望著頗有些失態的皇帝,平靜道:「我以為陛下需要的正是這樣的皇后,難道不是麼?」

  「是,沒有錯,朕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皇后。」皇帝冷冷道,「既是如此,就請皇后現在便侍候朕就寢吧。」

  說完,他面色冷漠的靠在一邊,注視著自己的皇后,只見若水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可面容除了有些蒼白,依然平靜無波。

  就是這種該死的驕傲,沒錯,就是驕傲,李世民心中一陣翻湧,旁人只看見她的雍容大度,善良睿智,卻看不到這個長孫晟的女兒與生俱來的傲然與清冷,只想讓人將其折下而藏之。只是,她確實是一個宜家、宜室的女子,卻不容讓人藏於金屋。

  李世民看著依舊不動的妻子,終於失了耐心,一把拉過她,觸及那冰冷卻抗拒著的手時,心中的怒火更勝。不顧懷中人輕微卻堅定的掙扎,手按住妻子的肩頭,輕薄的衣衫下,是令人心顫的冰冷。

  他看了一眼若水,蒼白的臉上,一雙清亮的眸子,越過自己,不知望向何處,可身下已沒有了方纔的掙脫。

  沒有言語,年輕的帝王不再猶豫的吻上那蒼白的唇,輾轉吸吮了許久,直到滿意地看見上面重新有了血色。

  若水別開臉,眼睛緊緊盯著床榻的一角,手指抓著被散在一邊的被子。

  皇帝冷冷的一笑,重新俯下身去,緩緩的拉開若水的單衣,一身如雪如脂的皮膚微微顫著。他衝動地在著妻子的頸間一陣輕吻,兩隻手隨之緩緩下移。

  嘴唇被牙齒緊緊地咬住,若水只覺得渾身上下都燙了起來,一雙滾燙的大手在自己的皮膚上摩挲著。

  李世民緊緊的壓著妻子,心中像有一把火要燒起來一樣,他拉起若水的手,與自己的手覆在一起,抽下自己束髮的簪子。看著兩人的髮絲交纏在一塊兒,心中情動,不能自已,他順勢將自己送進了對方的體內 ,感受到那種無法言喻的緊致包圍著自己,他終於忍不住激烈的抽動起來,沉迷在慾望中,不能自拔。

  而此刻的若水卻只感到無比的痛楚一陣陣地傳來,剛才稍微暖起來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又失去了溫度,她迷茫地看著在自己身上不斷進出的皇帝,無意識地緩緩吐出「不」的音節,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希望能換回他的理智。

  放縱著自己,皇帝似乎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這樣輕鬆肆意過了,從慾海的頂端慢慢得回來,正想著與若水再好好纏綿廝磨一陣,低頭親暱的吻上她的光滑的額頭,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身下的人兒已失去了意識,似乎還有溫度。

  驚駭,那種無法阻止的顫抖,如同半年年多前一樣,重新席捲而來。

  他失措地喊叫著被自己支到外邊的那些宮人。

  深夜的立政殿,燈火通明,御醫,宮女們的身影穿梭於其間,噩夢似乎又一次降臨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6:59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馬周

  很少有人知道,在立政殿一個不經意的角落裡,有著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說小,其實也不小,但倘若和山水池,四海池比起來,它真得很小。但若水很喜歡這裡,從佈滿蒼苔的石板路裡走進去,絲毫不見皇宮花園的匠氣,鬱鬱蔥蔥的松柏,含苞欲放的杏樹,還有低矮的迎春,若水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別莊的日子,隨意的坐在一棵樹下,閉上眼,宛如仙境。

  直到隱約聽見腳步聲的臨近,她歎了口氣,果然是好夢不常在啊。

  「小姐,你忘了再披上件衣服了,不然過會兒又要病了。」廣月走到若水身邊,蹲下身道。

  若水睜開眼,苦笑道:「今個天氣那麼暖和,哪裡會著涼。」

  廣月不贊同地回道:「且不說小姐的身子比一般人弱上幾分,這初春的天氣最是說不準,前幾日還冷著呢。」

  「是,是,乍暖還寒處,最難將息。」若水接過披風,正要穿上,只聽見前邊似乎又有人要過來,抬頭看去,微微蹙起了眉。

  淡雲面帶難色地跟在皇帝的後邊走了進來。

  廣月迅速的起身,請安後,便擋在若水前面,不讓皇帝靠近。一時間周圍的氣氛無比的尷尬。

  僵持了一會兒,李世民也不惱,只揚了揚手,對這若水說道:「承乾來的信,朕來拿給你。」

  若水聽著皇帝有意討好的語氣,半晌,輕輕開口道:「廣月,淡雲,你們先回去吧。」

  只見兩人不情願的點了點頭,廣月還小聲對若水說:「小姐,你可自己小心。」

  若水忍不住笑了出來,等到院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只聽見皇帝頗有些懊惱道:「她們如今可把朕都當作虎狼來防著了。」

  若水也不吭聲,只斜斜地打量著他。從那夜之後,這好像是李世民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過聽說自己昏睡時,這人也一直守在床榻邊,不肯走開。

  李世民見若水沒有恐懼或惱怒的意思,便小心地走到他的身邊,半跪著,凝視了妻子好久才將信遞給她,「若水,你可好些了?」

  其實原本便沒有什麼大事,若水心想,只是丟盡了皇帝和皇后的臉。拿過信,若水好似應了一聲,便看了起來。

  皇帝隨即也坐在一邊,只默默地看著妻子的側臉,突然,她似乎看到什麼好玩的事兒,便笑出聲來。

  雖然看著信,可若水自然無法忽略邊上那道黏人的視線。其實,那夜的事情,過後,若水能記得的也並不多,雖然自己未經人事,但畢竟長孫自己已是生過三個孩子,更何況,後來知道,皇帝的動作也並沒有弄傷自己,那為何會突然昏迷,原因恐怕是在長孫自己身上吧,若水至今能記得的便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排斥與掙扎。

  「是承乾說了什麼好玩的事嗎?」李世民試探地問道。

  若水轉過臉,笑道:「承乾說他為自己找了個極有意思的太傅,在行拜師禮的時候,他頭一回喝了幾杯,便醉倒在老師家裡。」

  「真是胡鬧,他小小年紀怎麼能喝酒!魏征竟然也瞞著朕。」李世民臉色一沉,就要站起身來。

  若水見狀,心裡不以為然,不過還是拉住皇帝的袖子,柔聲道:「孩子大了,自然要放出去闖一闖,二哥小時候比起承乾,不知要出格上多少,父皇不也沒管。」

  李世民怔了怔,重新又坐了下來,無奈的笑道:「真是慈母多敗兒,朕那時畢竟還不是儲君,他現在獨自在外,萬一有了什麼差錯,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若水聽了,心中一陣不悅,只道:「我的兒子關他天下人什麼事?再說陛下的兒子多著呢,哪裡少了承乾一個人?」

  李世民見今天的若水難得多了幾分孩子氣,於是輕輕的摟了上去,「你這話,可是把泰兒也說進去了。朕當然知道你是為了承乾好,他成日裡待在這宮中自然成不了出息,可在外頭,要是遇上些歹人,最後心疼得也還不是你?」

  說完,他見妻子沒有掙扎,便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若水仰頭瞇著眼睛,緩緩道:「孩子不是風箏,他們是巖崖上的雛鷹,總有一天會振翅高飛,離開爹娘。二哥,我多麼希望他們不是皇子,公主,而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沉默了片刻,若水聽見耳邊的回應,「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難處,不是麼?」

  若水低著頭,撥弄著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指,忽然揚聲道:「對了,二哥,你知道承乾找的老師是誰麼?」真的是在唐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皇帝冷哼了一聲,「別的不說,光提把承乾灌醉這一樁,便不饒他。」

  若水捏了下天子的手臂,提高了聲音,「是一個叫馬周的人,雖說現在不過一介布衣,不過據稱乾說才華橫溢不差魏征啊。」

  「兒子還小,他說得你也全信?」李世民閒閒道,忽然,若水覺得腰間一緊,「等等,承乾找的那個人叫馬周?」

  若水點點頭,「是啊,怎麼了?」

  「是不是中郎將常何家中的客卿?」

  「承乾好像有提到。」若水很是奇怪皇帝的態度。

  李世民將下巴靠在若水的肩上,「這次,咱們兒子可真算是挖到塊寶了。」

  「哦?二哥剛剛不是還說要罰人家麼?」若水當然知道馬周的罕見的奇才,不過對他究竟是如何出仕的也並不瞭解。

  「前些日子,朕讓文武百官上書直言政事得失。其中最和朕心意的便是常何上奏的二十餘條疏則,可朕納悶呢,常何乃一介武夫,不通文墨,哪裡有如此卓識,細問之下,才知是其門下的一個叫做馬周的人代寫的。這等奇才,朕自然不能放過,不過此人似乎頗有些懶散和傲氣,派人催了四次,也不願入京為官。不過,既然他已經同意收了太子作學生,這回自然容不得他推脫了。」

  若水微微一笑,「承乾必定也沒告訴馬周自己的身份,否則他怎會同意收了這個學生。」

  「是啊,想不到,我們的兒子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皇帝的臉上露出了頗為驕傲的神色。

  和煦溫暖的陽光靜靜地灑在相擁著的兩人身上,就在若水覺得睡意漸漸上來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泰兒最近在做些什麼,怎麼總見不著他人影。」

  李世民呵呵笑了出來,「月初的時候,朕在宮禁門下省設了史館,開始編修國史和過去歷朝歷代的史書,房玄齡便是朕任命的監修官,泰兒最愛的便是那些史籍,便成日裡呆在那兒,還纏上了玄齡。」

  「那乾脆讓房大人作泰兒的老師,不就好了?」若水昏昏欲睡。

  「是啊,朕原本是想讓玄齡作太子少師的,不過既然承乾已經拜了馬周為師,那就算了。」

  說完,皇帝看了看懷中的妻子,原來已經睡著了。

  春日的下午,微風拂過,傳來草芽的清香,花蕾的芬芳,一片不忍打破的安謐與寧靜。



第二十四章 內憂

  貞觀三年,整個國家在年輕的皇帝的帶領下,開始漸漸地往好處走去,可是在無可逆轉的趨勢中,仍然存在著許多不安定的因素,甚至在鼓勵直言勸諫的過程中,一些隱憂也像泉水下的泉湧一樣,忽隱忽現。

  四五月的時候,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時光。可皇帝陛下連著幾天陰沉的臉使皇宮裡的春天來的略微遲緩了些。後宮裡的人自然弄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因為在他們眼中,自從皇后回宮後,後宮的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安靜寧和起來。

  這一日,早朝的時間還沒過去多久,只見皇帝怒氣沖沖地大步邁進,向立政殿裡走去。立政殿的宮人們似乎也熟悉了皇帝習慣不經通報的來見皇后,於是也只是平靜地朝那個尊貴的背影行過禮後,便各做各的事情來。

  內室的門口,廣月微微皺著眉,對著皇帝低聲道:「陛下,娘娘還在睡著,請允許奴婢現將娘娘喚醒。」

  皇帝按耐住想將眼前這個多事的丫頭丟出去的衝動,不耐道:「你們喚得醒皇后麼?還不是每日睡到朕早朝回來。」

  廣月頓時語塞,一邊不情願的側開身子,一邊在心中埋怨,不知怎的,這些日子以來,小姐似乎越來越嗜睡了,最初嚇得她們連忙喊了御醫來,可就連御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在這宮中,能將小姐喚起的便只剩下皇帝陛下一個人了。

  李世民掀起簾子,放輕了腳步,走了進去。果然,看見妻子象蠶蛹一樣裹在被子裡,睡得正香熟。似乎只這麼看著,他的方纔還盛怒的心情已經換換得平靜了下來。臉上帶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皇帝伸出手,想將被子往下挪些,怕悶著了若水。

  誰知,對方壓根不領情,皇帝只微微動了動,若水便似醒非醒的發出一陣呢喃,雙手緊緊抓著被子不放。

  皇帝見狀,皺起了眉頭,剛剛在在朝上燃起的怒火似乎又有些復燃的傾向,乾脆雙手一用力,將整條被子掀了起來,隨後靜靜的坐在床邊,看著妻子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咕噥著:「怎麼有點涼啊?」

  李世民一聽,忽然危險的一笑,脫去了外衣,便往妻子的身邊躺去,果然,若水覺得似乎有東西在靠近,便圍了上去。

  「若水?若水?」皇帝輕聲喚了兩聲。

  「什麼?」

  李世民一驚,以為若水已經醒了,可又不像。

  慢慢地又沒有了聲響。

  原來睡著了也會說話。皇帝暗下思忖,又開口問道;「若水,朕今天早朝的時候遇上見頗讓人生氣的事,他們當朕是昏君麼。」

  原本,皇帝並沒有指望若水能說些什麼,可誰料,耳邊傳來有些迷糊的聲音,「母雞司晨,終非正道,婦人預聞政事,亦為不祥。」

  要是放在平日裡,李世民當然會生氣,不過此刻,他不由笑了出來,還不能太過大聲,怕吵醒了妻子。

  於是,他又低聲道:「朕一定要你說呢?」

  只見妻子蹙起了眉頭,「臣妾只知治國定要居安思危,任賢納諫,其他便不懂了。」

  皇帝臉上的笑意更深,暗想,回去定要講這兩句話記在國史上,只怕等若水醒來的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知說過些什麼呢。

  原本只想抱著妻子稍稍躺一會兒,沒料到,也許是這些天過於忙碌的緣故,李世民竟然也跟著睡熟了。

  當承乾從馬周那兒念完書回來,興沖沖的去找娘親吃飯的時候,看見的便是父母二人相擁而眠的畫面。眼睛裡忽然一熱,隨後他便躡手躡腳的退了出來,正好撞上也正要進去的弟弟和妹妹。

  他朝兩人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們先回桌子的那邊等著吧,爹和娘恐怕還要有一回才能出來呢。」

  話音剛落,只見在一旁站著的廣月她們一臉異樣,最後,還是明霞忍不住,扭扭捏捏的問:「殿下,你沒看見什麼吧?」

  承乾奇怪道:「我什麼都見著了啊,爹和娘都在床上呢。對了,我還奇怪門口怎麼沒人守著呢。」

  「什麼都見著了?」三人的臉色更加難看,就是因為只有陛下和小姐兩個人在,她們才不許任何人靠近 ,怕又像上次那樣弄得人盡皆知。

  「對啊,兩個人都睡得很熟呢。」承乾喝了口水,繼續道。

  明霞頓時像是被嗆著一般,突然咳起嗽來,其餘的兩個也一臉的尷尬,原來真的只是睡覺啊。

  好在不是等了很久,若水便被皇帝一塊兒牽了出來,臉上似乎還有些不情願。

  一家人吃著午飯,明瑤忽然出聲問道:「娘親,你今天還是很想睡覺麼?」

  若水稍微清醒了一些,打起精神應付女兒的話,「是啊,總覺得睡不夠的樣子。」隨即便看到兩個兒子擔心的面色,「其實也沒什麼,醒著的時候,身子好像比從前還更好了些。」她語帶安慰道。

  李世民也笑說:「是啊,你們娘親睡著的時候也很有皇后的風範。」

  一時間,幾個孩子都好奇的盯著父親,若水裝作不以為意地只管自己吃著,她知道自己今天似乎說過些什麼,不過似乎又不是自己說的,總之,這事情裡頭隱約透著些說不上來的古怪。

  聽完皇帝的講述,一桌人都笑了起來,只有若水微微怔著,若有所思的盯著手中的筷子,直到覺得身旁的男人正看著自己,於是便抬起頭來,略帶奇怪道「二哥今日怎麼這麼早便來我這兒?」

  話音未落,只見皇帝冷冷的一哼,卻仍是不說話。一旁的承乾面露難色,最後還是抵不住若水的注視,輕聲道:「今日早朝,爹收到了一份上書,一個叫做霍行斌的長安縣人誣蔑魏征魏大人參與謀反,爹看過後,當場便說,此言大無由緒,不須鞫問,霍行斌宜附所司定罪。」

  若水靜靜地聽著,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轉而又喝起湯來。

  倒是皇帝也沒重新拿起剛剛摔下的筷子,冷聲道:「承乾,你說這人應當該如何處置?」

  「依律而言,諸誣告謀反及大逆者斬……」

  還沒等承乾說完,只聽見若水道:「一頓飯的功夫,有那麼急麼?」

  李世民微訝,隨即臉上忽然又有了笑容,「是,你們娘親說得有理,吃飯的時候就只管吃飯。」

  飯後,帝后二人在內室中面對面跪坐著,案幾上擺著一盤棋,若水剛落下一子,見皇帝正想著,於是淡淡道:「陛下早上那出是做給誰看呢?」

  皇帝看了一眼妻子,卻沒有像往日那般糾正她的稱呼,手中捻著一粒黑子,「皇后可不猜上一猜?」語畢而子落。

  「那個什麼霍行斌不過一平民百姓,即使告的是魏征,哪能惹來你那麼大的火氣?倒是之前,哥哥和我提過,陳師合把杜如晦和房玄齡給告了,說他們結黨營私,被你說了一通。陛下可是打算殺霍給陳看麼?」

  李世民呵呵一笑,並不答話,反而說:「皇后可想好了,怎麼還不落子?」說完,手指輕敲著幾面,神色很是悠閒。

  若水也不著急,緩緩的喝了口茶,方才從盒子裡挑出一顆白子,卻拈在指間摩挲著,良久才開口道:「他明裡頭說是房、杜兩人結黨營私,可言下之意還有哥哥吧?」

  皇帝笑中帶了點殘酷,「之前也有過一撥人,在那半年裡被朕整過一次,沒想這次又冒了出來,陳師合有點小聰明,隻字不提無忌和長孫家,可他以為這樣,朕就看不出來嗎?」

  若水歎了口氣,隨意將棋子放了上去,漠然道:「長孫家,不過也就我和哥哥兩個人,陛下這又是何必呢?」

  「何必?」皇帝連頭也沒抬,可語氣中卻是卻是來自帝王的承諾,「朕不過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站在這天下最頂端的是朕和皇后兩個人,僅此而已。」

  一剎間間,若水愣住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浮上心頭。可她什麼也不能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安靜的將棋下完,一個下午便這樣過去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55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3:57 PM 編輯

番外  玄武門

  武德九年,五月,突厥數萬騎兵入侵塞邊。

  五月末的一天,夜深人靜,秦王夜宿於王妃房中。長孫看著面色陰沉的丈夫,遞上一杯濃茶道:「太子那邊又有動靜了?」

  李世民接過茶杯,冷笑,「突厥來襲,李建成竟然提議元吉和李藝出征,還打算將魏遲,段志玄,秦淑寶他們一同帶去,欺我李世民是三歲小兒嗎?」

  長孫的目光淡淡掃過窗外,緩緩道:「你打算先下手為強麼?」

  李世民為微微一笑,可眼中依然冰冷。

  「成王敗寇,你可想清楚了?」長孫的臉上透著凝重。

  李世民傲然道:「安世濟民,捨我其誰?」

  「你想過後路沒有?」長孫的嘴邊扯出了一微微嘲諷的弧度來。

  「我生平沒有敗過,這次當然也還是一樣。」依然是絕對的自信與堅定。

  長孫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絲的疲憊,衣袖彷彿不經意地掃過案幾上的茶杯,只聽得寂靜的夜裡,清脆的破碎聲異常刺耳,「定好日子了麼?」

  「六月初四。」李世民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長孫的手微微輕顫了一下,隨即便側過身,掩蓋住了臉上的神色,依然是平靜的語氣,「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世民怔然,「那承乾他們怎麼辦?」

  長孫眼眸一冷,「若是你不在了,他們還會有活路麼?」

  一時間,兩人無語。

  「若水,我不會輸的,總有一天,我們會站在這天下最高的位子上,俯視蒼生。」李世民拉過妻子,專注地看著她蒼白的臉。

  長孫細細地看著丈夫的眼眉,他活著就是為了征服,那自己呢?不知道如果經歷過生死之後,會不會有一個答案出來?

  六月初二,這幾日來天氣異常悶熱,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躁動不安著。長孫在院子裡的樹蔭下站了一會兒,隨即有些猶豫的往林子深處走去,推開一扇小門,再往外走了幾步,便是一條巷子的角落處,果然已經有人等著了。

  長孫垂下眼簾,不想看到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若水……我……」躊躇了半晌,還是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話來。

  「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長孫張嘴說道,心中淒然,是啊,永遠再也見不到了。先是阿良哥哥,再是他。

  對方顯然沒有預料到,良久之後,「我給承乾帶了點東西,還有答應他的小弓箭,等這次回來再給他。」

  長孫抬起頭,向來平淡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艷麗的笑容,「那種地方不比都城,你自己保重。」

  說完,轉身便走,不想聽,也不能再聽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六月初十,秦王府。

  長孫跪蹲在那扇已經被釘死的木門面前,臉上早已不復那張淡定自若的神態,眼睛裡乾澀地彷彿再也流不出淚水來。慢慢的,她才往回走著,站定在井旁,望下去,水波無瀾,那雙熱烈的雙眼似乎又注視著自己,慢慢的,變得愕然,變的悲哀,最後卻是無悔的含笑。

  周圍的一切都在靜靜的遠去中,命運從那年之後,就不再屬於自己。

  玄武門,生死場,原來不過又是一次印證。

  手突然被握住了,是哥哥,她不用回頭,也已經知道了。

  「若水,他不是他,從來就不是。」

  長孫回頭,淡淡的一笑「哥哥,也許,我要做皇后了呢,你說皇后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坤厚載物,德合無疆 。



二 桃之夭夭

  暖洋洋的春日,微醺的和風,都說是宜嫁宜娶的吉日。隔著大紅的喜帕,外邊似乎有人在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長孫家的小姐,即使父亡門衰,但還是從渤海高氏嫁出去的名門之後。年歲尚幼的她比誰都懂得士族之間從不間斷的姻親盟約。李家的二公子……平靜的臉上微微露出些嘲諷的笑意,聽舅舅私下說曾經有個看相的書生說他「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

  「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話呢」若水低聲喃語,「關隴李家,也難怪舅舅會……」

  喜轎被抬得很穩,不過坐久了也還是會悶,外邊還有人在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聲音越來越清晰了,彷彿在不久以前,有一個人這樣看著自己,桃花樹下,落英繽紛,那人的笑意暖暖的,「觀音婢,你和桃花一樣好看呢。」

  那時的自己不過還是個孩子呢,總想著,兩人會永遠的在一起。不過後來,隔壁的房子一夜間便空了,再後來,爹爹也不在了,到了如今,嫁給誰也都是一樣的。

  可憐的娘親摸著自己的頭,「觀音婢,李家的二郎尚好騎射征戰,且性情剛烈。你嫁過去怕要吃苦的啊。」

  若水不在乎的笑了笑,「爹爹也還不是將軍?娘不也一樣嫁了過來?」

  娘搖著頭,卻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若水回了回神,似乎快要到李家了。轎簾被輕輕的打起,她慢慢的跨了出來,被哥哥帶著一步一步地向裡面走去,

  耳邊迴響著——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終於,跨過了門檻,模糊的看見身邊有多了一個人影,接著,左手便被他牽住了。兩人一同向前走了幾步,而後跪下,向天地,高堂,叩拜行禮,最後夫妻對拜,禮成。

  直到被攙扶著跪坐在喜榻上的時候,若水的心依舊掀不起一絲波瀾,這樣便算是嫁人了呢。

  等了沒多久,門被推開了,原以為是廣月她們三個,但這陌生卻沉穩的腳步卻讓若水的手指微微一顫,是他,自己的夫君。

  沒有什麼多餘的話語,眼前的帕子被揭了開來,若水不帶怯色地抬起頭,只稍稍斂了下眼瞼,都說是年少英才,也不為過。

  李世民心中有些詫異,這個被娘讚道「造次必循禮則」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大一樣呢,沒有新嫁娘的羞澀靦腆或是緊張不安,只是這樣沉靜的看著自己,一言不發。

  「你……閨名可叫若水?」李世民也坐了下來,從茶壺裡倒了兩杯茶出來,「你也一天沒喝過水了吧?」

  若水有禮地接過杯子,「多謝夫君,妾身的名諱確是若水。」

  李世民很有些不自在,年已十六的他早已知曉了男女之事,只是先前相處的女子,大多明媚動人,嬌悄可愛,少有這般疏遠的。

  「你叫我二郎即可,我們既然已經成親,就不必講究這麼多禮數了。」

  只見,對方似乎略略想了想,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那我還是叫夫君二哥好了。」說完展顏一笑。

  就是因為被對方的莞爾一笑迷了心神,李世民便忘了為什麼妻子要喚自己二哥這回事,而之後,叫久了,便也習慣了。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只聽見幾支喜燭燃著的聲響。若水低下頭,看起來,自己的夫婿並不是那麼難相處的人啊。於是輕輕地問道,「夜已經深了,二哥可要先歇息了?」

  李世民略有些尷尬地回道:「啊……不錯,不錯,本來應該還有鬧洞房的,不過這些日子,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便省去了。你也累了一天,我們還是睡吧。」

  若水輕笑,逕自換下了厚重的喜服,便側身躺了下去,蓋上薄被,將身邊的夫婿晾在了一旁。

  李世民愣愣地注視了若水良久,直到對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了起來,才皺起眉頭。一個不過才十三歲的丫頭而已,臉也還沒長開,現在不過是清秀的模樣,娘為什麼那麼堅持要自己娶她呢?想著想著也困了起來,躊躇了一下,還是在另一邊躺下。

  只剩下閃爍的燭火在喜房裡燃了一整夜。



三 人生若只如初見

  很久以後的一天,當若水回想起長孫與元吉之間的往事的時候,腦子裡想到這便只有納蘭的這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是誰辜負了誰?又是誰背叛了誰?沒有人能說得清,最後只好感慨地歎道,恨不相逢未嫁時,還君明珠雙淚垂。

  大業十一年,四月,李淵調任山西、河東撫慰大使,舉家遷往河東。

  大業十二年,李淵奉詔為太原道安撫大使,只帶著次子世民前往太原,餘下的子女家眷皆留在了河東。

  時年十六的長孫若水在婆婆去世後不久便擔起了李家上下的事務,這個沉靜如水的女子很快便贏得了家中幾乎所有人的信服,只是沒有人知道,她和自己的夫婿依然沒有真正的同過房。儘管知道丈夫在外有不少女子,但是若水並不擔心,因為在婆婆臨終的時候,私下裡特別叮囑過自己的愛子,他的第一個孩子以及嫡長子必須是由自己所出,李世民侍母至孝,自然不會違背婆婆的話。

  那一天,依稀是自己當年出嫁的日子,冬去春來,萬物復甦。桃花樹下,她喚他三弟,卻不是小叔,他叫她若水,卻不是二嫂。一個明明知道,他不是他,一個也清楚地明白,她的眼神透過自己想著別人。

  可是,輪迴之中,彷彿就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魔障,抗拒不得卻也掙脫不了。

  然而,沒有人可以先邁出一步,他不能毀了她,她也不容任何人會毀了自己。

  兩年的時間,兩個人近在咫尺,卻未曾多說過一句話。直到大業十三年,父親在晉陽起兵,等到他和大哥匆匆趕到之時,第一個看見的便是她的丈夫,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哥。

  七月,他執意留在了太原,而不願與父兄一起征戰天下,終於他又等到了她,可從未想過,自己也即將永遠地失去她。

  霍邑,臨汾郡,絳郡,龍門,汾陰,河東郡,十月,李淵二十餘萬大軍圍困長安。

  十一月,攻陷長安,李淵立楊侑為皇帝,脅天子已令諸侯,改年號為義寧元年。

  義寧二月五月,李淵即皇帝位於太極殿,國號唐,改元武德,都長安。

  於是,他成了齊王,住進了離東宮極近的武德殿,只是為了避開那熟悉的身影,更不願面對見面時不得不喚一聲二嫂的苦楚。

  於是,他娶了正妃,一個和若水完全不同的女子,美麗妖嬈,誘人心魂。

  可是,為什麼,僅僅是聽見秦王夫婦齊眉舉案,相敬如賓的傳言,自己就更加縱情聲樂,沉溺酒色。

  偌大的宮殿,卻總也有的不得不見的時候,依然纖瘦的身體,高高盤起的髮髻,臉龐卻稍稍圓潤了些,溫和而端莊的笑容,熟悉的聲音喚著自己,「三弟,好久沒見了。」

  自己心中一跳,隨即便聽見二哥奇怪道:「而今該叫齊王了吧。」

  她微笑道:「自己家人,講什麼客套,我還不是叫你二哥?」

  話音剛落,做在前面的父皇朗聲贊同道:「若水說得在理,以後私下裡就這麼稱呼,免得生分了。」

  誰都清楚,在李家,說得上話的媳婦便只有若水,而不是太子妃。可古怪的是,比起大哥對二哥漸漸的忌憚,卻沒有人會討厭她,那樣淡雅如菊,又溫潤如水的一個女子。

  年後沒多少日子,承乾殿便傳出了王妃有孕的喜訊,忍受不住眼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一天天地隆起肚子,他便向父皇討了駐守晉陽的差事,以為只要遠遠的避開那一切,獨自守著兩人住了半年的宅院,一切就將恢復平靜。

  武德二年九月,剛生產完沒多久的秦王妃坐在榻上,眼眸遙遙的望向窗外。他要回來了,棄晉陽而不顧地趕了回來。嘴角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他們都是不被上天所眷顧的人呢。

  十八歲,自己終於作了娘親,可最高興了除了父皇和丈夫,應該就是府中的那些妾室了吧,聽說承乾出生後不久,便傳出一個地位不高姬妾也有了身子,倘若自己生下的不是兒子,那個孩子也斷不會有出生的機會,就如同之前不少妄圖想母憑子貴的女人一樣,總是以絕望而告終。

  不過, 她並不樂見於自己的兒子,自從那小臉的輪廓開始慢慢清晰起來,像極了丈夫。

  兩年多來,她做到了一個妻子,一個王妃所能做到的極致,前人所說的宜家,宜室,宜子也不過如此罷了。但臉上的笑容越是柔和,心中的孤寂就越是明顯,十年過去了,為什麼那雙溫潤的眼眸始終沒有從心底退去,反而越漸清晰。以至於每次見到元吉,那種封存已久的思念與痛苦就要好像幾乎要決堤而出,幸而也只是幾乎。外人面上,自己依舊是寬容大度,賢惠明智的秦王妃,接納著丈夫的一個又一個女人,甚至噓寒問暖,悉心照顧。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對於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他的風流多情又與自己何干。「像一個妻子對待自己的丈夫那樣對待世民」,娘臨終前的話語仍在耳邊,而自己也做得完美無缺。

  十月,不顧任何人勸阻的齊王,一路馬不停蹄地向長安飛奔而去。元吉知道這樣回去的結果是什麼,所有人都會嘲諷自己懦弱,膽小,棄城而逃。可是沒有辦法,當自己無意中聽到若水生產不順的消息後,身體已經不再是理智所可以控制的了,他將晉陽城拱手讓給了劉武周,可比起若水,晉陽城又算得了什麼呢。

  儘管半途中,母子均安的消息終於傳到了他的耳邊,可再回頭,已是絕徑。原以為自己可以滿足於那過去淡淡的回憶中,直到那一刻,終於明白如果再也看不到那張含笑的容顏,回憶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即使遠遠的,他也要看著她,看著她好好地為人妻,為人母,看著她帶著笑容生活下去,然後,獨自寂寞終老。

  初見,如果她不是李世民的妻子,他不是李家的三郎,如果她沒有眷戀於那眉眼間的相似,他沒有傾心於眼眸中那陌生的溫柔,將來一切會不會變得不同?

  再見,他看見了她不變的笑顏下越加深沉的冷漠與寂然,她看見了他眼中幾乎掩飾不住的深情與愛戀。

  於是,他選擇了大哥,想要奪回屬於自己的幸福,而她選擇了自己的丈夫,想讓一切回到過去。

  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是慘烈而血腥,當那支箭射進自己胸膛的時候,他似乎看見了她的眼眸第一次真正的看著自己,而不是自己背後的那個人。這樣的一輩子也許還是值得的吧。

  如果人有三生,下一次,他會比任何人都先遇到她,然後愛上她。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只願他們各自轉身,不再相遇。這一生,她最真摯的情感給了十多年前那個不告而別的身影,她最辛苦的付出給了身邊的丈夫。只有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到頭來還留的身後無數的罵名與責難。

  人生若只如初見,只願他能明白什麼是情深不壽,只願她已經懂得失去的不再重來,沒有開始,便不會再有結束,也不會再有悲歡離合。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4:59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0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外患

  貞觀三年,毫無疑問是貞觀之治中的一個轉折點,李世民「治國以靜」的治國之道已經開始漸漸起了作用,尤以關中京畿之地為勝,百姓生產勞作也已經慢慢恢復了穩定。

  內有的隱患既然已經遠去,那麼抗擊突厥的戰爭也自然是不容緩。沒有人會比若水更清楚這個大唐天子的勵精圖治的決心。這世上從來不會存在天生的帝王,能站在眾人之上並且名垂千古的人必定具有常人所沒有的遠見、勇氣、決心、以及堅韌的意志力。

  李世民正是這樣的一個皇帝,思量國事甚至夜半不寢也是常有的事。自從年初以來,他召回駐守北境的李靖,幾番傳喚並州都督李績,華州刺史柴紹進京,君臣一談便是一宿。一場大唐與突厥之間的大戰已經無可避免了。

  冬至過後,天氣一下子冷了下來。夜已經深了,若水拉著承乾指著外間明亮的燭火,沉沉的開口:「看到沒有,這個世上從沒有不勞而獲的事,要想得到就必定要有付出,即使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也一樣如此。」

  承乾下意識站直了身子,時年十一的他早已明白自己身為太子的職責與義務而不是權力與享樂,用著比之同齡的孩子更加沉穩的聲音回道:「兒子明白,身在皇家往往意味著肩負更多的責任。」

  若水靜靜的看著個子一下子竄高的長子,忽然伸出雙臂將他摟在懷中,輕聲道「承乾,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一定要記住今天的話。一定不能忘記,儲君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放縱的位子,太子還不是皇帝,可所有人會用看待天子的眼光與標準去評判他,一點點的缺失都會被別人無數倍的放大,所有無法責難在天子頭上的話語都會被盡數附加在太子的身上,驕傲會被說成是嬌縱,溫和會被說成是懦弱,這個時候,你只需要記住,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仞千尺,無慾則剛。永遠不要用你父親的高度去衡量你自己,他只是他,而你也只是你。」

  記憶中,這是娘親第二次用如此慎重的語氣對自己說話,承乾伏在若水的胸前,感覺一種淡雅溫暖的氣息包圍著自己,被娘察覺到了呢,最近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

  若水輕拍著兒子的後背,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在清晰地看見父親作為皇帝完美的手腕之後,第一次對自己的將來產生了一種深藏的自卑。要不是馬周覺察到了學生的異樣而來向自己求助的話,這種心態實在很是危險。於是,自己將承乾帶來看一看作為天之驕子的父親在完美的決策後所付出的艱辛,幸好,還不算晚。

  良久之後,若水覺得懷中的身體似乎變得沉了些,應該是睡著了吧,她小心翼翼的將兒子輕放在床榻上,自己則安靜的坐在床邊。

  不久,身後便傳來簾子被掀起的聲響,「若水,怎麼還沒睡下?不是說了不用等我麼?」李世民雖然這樣說著,可語氣中卻是近來難得的輕鬆與歡喜。

  若水回過頭,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半年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愈加融洽,而皇帝也沒有在那一方面再強迫過自己。

  皇帝皺起眉頭,輕聲道:「這小子怎麼又賴在你這裡,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們搬回立政殿。」

  若水失笑道:「都是自己的孩子,又有什麼大礙?」

  李世民聞言,走到床榻前,俯下身,在妻子的耳邊低聲道:「有他們在,我又怎麼抱得了你。」

  「你……」若水一下子語塞,轉而故作鎮定道:「二哥,做你的兒子真是可憐,不過我要說這還比不上當你的太子更加讓人同情。」

  李世民不在意地淡笑道:「怎麼,承乾又向你抱怨了?」邊說著話,邊換著衣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習慣了凡事親為,當然也只有在若水這邊的時候。

  若水看著兒子消瘦的臉龐,嘀咕道:「明明還有那麼多兒子,偏要我們承乾受這份苦。」

  「好了,你怎麼不看看自己的夫婿也瘦了不少?」李世民不滿地從背後環住妻子,「誰叫他是嫡長子?再說了,不管怎麼樣,朕就是要讓李家與長孫家的血脈長久的流傳下去,永不間斷。」

  若水沉默了一會兒,低垂下眼眉淡淡道「有一個太過出色的父皇,也不知道是承乾的幸還是不幸。就像劉弗陵身為劉徹的太子,可即使他做得再出色,也終究只能被稱作中興之主。」

  「這可以看作皇后對朕的誇耀麼?」 李世民抬起若水的臉,輕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我們承乾又不是那種扶不起的劉阿斗。等到這陣子忙過了,我再去和承乾談談吧。」

  若水輕輕鬆了口氣,看著李世民眼中的血絲,心中驟然一軟,柔聲道:「應該都佈置完了吧。」

  李世民點頭,語氣低沉而堅定,「不出半年,朕必將拿下東突厥。」

  若水伸出手覆在對方的手上,「可二哥眼中似乎有些不甘心呢。」

  「有這麼明顯麼?」皇帝詫異道,「要不是承乾還小,朕真得很想親自去打著一仗呢。」

  若水哼了一聲,「不許,即使承乾再大些,二哥也不許再御駕親征了。」

  「那有什麼關係,等到承乾可以監國了,又有無忌和你在一旁輔佐,朕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李世民驚訝的問道,似乎若水很少有這般強硬的時候。

  若水心中冷笑,監國,監國,最容易監出事來。貞觀十九年,李世民親征高麗,留劉洎輔佐太子李治。皇帝剛回來,劉洎便被褚遂良參了一本,說他欲行尹伊、霍光之事。可憐劉洎就這樣白白被賜了自盡。

  突然,她心中一動,褚遂良?上一回自己想起的應該是他吧,不過很奇怪呢,為什麼自己一聽到這個名字似乎便有些異樣的感覺。

  李世民見若水久久不說話,以為她還在想剛剛自己說的話,便安慰道:「我說著玩笑呢,朕怎麼會丟下你一個人再去打打殺殺的?」

  若水回過神來,微嘲道:「二哥把我丟下得還不夠多麼?」說完,忽然覺得這話怎麼有些撒嬌的意味,見對方面色曖昧,連忙搪塞道:「要是二哥真的想去,乾脆也把承乾帶著好了。」

  「這樣你倒捨得了?」李世民笑開道。

  若水淡而堅定道:「否則,他將來哪裡來的勇氣和膽量來肩負起整個天下?戰場是最讓人脫胎換骨的地方,二哥不是最清楚嗎?」

  李世民頜首,輕撫著兒子的頭髮,歎道:「現在我倒有些懷念起承乾當初頑劣的模樣了。」

  若水湊過身子,在承乾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又得好好地當他的太子。」

  皇帝臉上一暗,猝不及防地拉起妻子,對著那張紅唇邊便吻了下去,良久,才不捨得的放開。手臂卻依然牢牢的鎖住若水柔軟的身子。

  若水輕喘著,嗔道:「當心把兒子吵醒了。」

  李世民貪戀的盯著眼前這張清雅絕倫的素顏,可又不敢再進一步,只怕到時候真的忍不住又傷了她。只好壓低聲音道:「我們還是去另一間睡吧。」

  若水點點頭,夫妻二人便相擁而出,沒看見身後,本應該熟睡的長子靜靜的睜開眼,一臉滿足的笑著。

  貞觀三年冬,李世民任命並州都督李績為通漢行軍總管,兵部尚書李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華州刺史柴紹為金河道行軍總管,靈州大都督薛萬徹未暢武道行軍總管,合軍十萬,分道出擊東突厥。

  貞觀四年正月,李靖以三千騎,喋血虜庭,遂取定襄。

  貞觀四年三月,李靖與李績會師白道,乘勝追擊,窮盡陰山之北,生俘可汗頡利。

  前後不到半年,李世民將西起陰山、北至大漠的土地收入了大唐的版圖,統一了北方邊境。



第二十六章 蕭皇后

  北境既安,除卻一些駐守的官兵將士外,數萬大軍於貞觀五年初凱旋而歸。

  翌日,皇帝設宴於兩儀殿,君臣共飲同慶,與商議朝事時的肅然不同,此時殿內的氛圍放鬆肆意,不拘禮節。也正因為如此,有一人異常的沉默與憂慮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蕭瑀,這個歷經武德,貞觀兩朝的老臣,雖說在武德九年末便被罷了相位,但與在貞觀三年被流放到靜州的裴寂截然不同,李世民對其還是極為敬重的,於是,他便示意身邊的鄭吉下去為他斟酒。

  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蕭瑀連忙慌張地掩飾,將杯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皇帝見狀更加疑惑,斂起笑容問道:「蕭卿可是有什麼不適?」

  蕭瑀聽了,忙起身行禮,恭聲道:「臣無恙。」

  周圍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眾人都不明所以地看著君臣二人。

  這時,平定北疆的大功臣李靖,拱手替蕭瑀回道:「陛下,蕭大人怕是心中惦記著分離許久的姐姐,因此才有些坐不安穩。」

  此言一出,舉座四驚。眾人皆知,蕭瑀正是後梁明帝的兒子,而她的姐姐不就是前朝煬帝的皇后蕭皇后麼?

  聽說這位前朝皇后在國破之後,先後曾被宇文化及與竇建德虜去,爾後,又被義成公主接去突厥,莫非這次跟隨著大軍一同回來了?但無論如何,前朝的事情如今說來總是帶有點忌諱的感覺,想到這裡,不少人的醉意便散了幾分。

  不料,李世民豁達的一笑,「蕭卿無需顧慮,這個時候,蕭夫人應當已經被皇后接到宮裡來了,等這邊的宴席散了,朕陪同你一塊兒去立政殿便是了。」

  蕭瑀的面容表情更是恭敬,放下心道:「陛下有恩於我們姐弟,臣不勝欽佩感懷。」

  李世民笑著揮一揮手,示意臣子繼續盡情玩樂。

  此時的立政殿,平日裡莊重平和的氣氛變得有些浮動,當若水親手扶著一位看上去年過半百的婦人緩緩走進內室時,立在一邊的宮女內侍們的眼中都閃著好奇或是輕蔑的神色。

  直到將蕭皇后滿滿的扶坐安穩後,若水才繞到案幾的另一邊端莊的跪坐好。

  見廣月已經泡好了一壺茶,於是若水便對她微微一點頭,廣月欠身退下,幾乎未曾發出一點聲響來。

  蕭后稍稍有些訝異地看著對面這個年輕的皇后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舉止溫和,面帶微笑,卻完全沒有身為一國之後的尊傲之感。思緒間,她端起茶杯泯了一小口,隨即不由自主地歎道:「很久沒喝到這般清冽的茶水了,真得很是懷念呢。」

  若水的神色一正,語帶寬慰道:「蕭夫人受苦了,不過從今往後,請您放寬心來頤養天年。」

  「皇后娘娘,您這麼說不是在折殺老身麼?」蕭後聽見長孫對自己使用的敬稱,不由惶然。

  若水聞言搖了搖頭,「即使隋朝已不復存在,可在若水眼中,您仍舊是皇后,更何況,我作為晚輩對蕭夫人這般稱呼也絕不為過。」

  蕭後端著茶杯的手一顫,第一次細細的看著面前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淡雅的眉目間,隱約有著自己從未忘記過的那份熟悉,如今在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如此坦然地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吧。半晌之後,她逕自喃喃低語道,果然是她的女兒呢。

  若水此刻頗有幾分感慨,此刻坐在自己對面的婦人正是隋朝僅有的兩個皇后之一,比起她的婆婆獨孤皇后,蕭後的遭遇遠遠要坎坷的多,作為後梁的公主,亡國之後嫁給了當時還是晉王的楊廣。後楊廣繼位,她也成了皇后,但不過數十年的工夫,卻又不得不面臨國破家,亡夫死子喪的悲劇以及隨之而來的顛沛流離。然而也正因為如此,這個被史書幾乎置若罔聞的皇后有著被若水所敬佩的勇氣與魄力,才能堅強地存活於這個亂世中這,並在有生之年重新回到了故土。

  兩人沉默了許久,忽然,蕭後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感慨道:「這裡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呢,不過似乎更素樸了一些。」

  若水輕輕放下茶杯,啟口道:「蕭夫人可願意再四處看看?我和陛下商量了下,覺得還是將夫人您安置在立政殿更合適些。」

  蕭後嘴角似乎微微一動,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還是只默默地點頭。

  兩人一同走到外邊,夜間的空氣清冷,夾著些微風。蕭后指著不遠處一個亭子說道:「從前我只要一有空閒,便會坐在那裡面,似乎所有的不安和煩心就慢慢的消失殆盡了。」

  若水笑道:「夜間風涼,待日間天氣暖和的時候,夫人只管隨意。」

  蕭後也笑了出來,「我還從未見過您這般隨意的皇后呢。」語罷突然語氣一變,「楊蕊如今也應在這後宮吧。」

  「正是,她如今是正一品的賢妃,說起來,蕭夫人還是她的嫡母呢。」

  蕭後冷冷一笑,「我可沒有那樣的女兒,整日裡的哭哭啼啼。」

  若水微微一怔,「賢妃性子柔弱,不過也還算是賢淑的。」

  「我在突厥時便聽說當今皇后寬容大度,原還不信,今日算是真正見到了。」蕭后的語氣中有著淡淡的諷意。

  若水不在意的笑了笑,「後宮也儘是些可憐女子,沒什麼好為難她們的,說到底也都是陛下娶回來的。」

  蕭后的臉上浮現出異樣的神色,「我原本還以為您和我的婆婆獨孤皇后是一樣的呢,周圍的一切都逃不開你們的掌控。」

  「我的爹爹可沒有象獨孤信那樣把女兒嫁到下官家中的經歷。」若水打趣道。

  蕭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知道若水暗指楊堅懼內的緣由正是因為自己的父親曾在丈人的手下任職。

  周圍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起來,蕭后臉上的拘謹也幾乎不復存在了,她略帶慈愛地說道:「必要的時候還是要使些手段的,這後宮裡哪個女人是能讓人省心的。」

  若水點了點頭,「蕭夫人還是喚我若水好了,聽起來也親切些。」

  蕭后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旋即彷彿不經意的說道:「你可有個叫觀音婢小字?」

  若水愕然道:「夫人是從何得知的?」

  「那你一定也不曾聽說自己的小名正是獨孤皇后親自取的吧?」

  若水更加震驚,雖然長孫的父親長孫晟在文帝是便是朝中重臣,但大多是出使突厥的外職,不管怎樣也應該不會召來獨孤皇后的青睞吧。

  蕭后朝前走了幾步,背對著若水,語氣淡漠卻帶著些奇怪的悵然,「除了還在世的前朝宮裡的舊人,應該很少再有人會知道,獨孤皇后對你的母親高如妍有著近乎母女般的寵愛,雖然你的外公高敬德在揚州任刺史,可高如妍卻是在宮中被當作公主般養大的。甚至,她早已計劃好要將你的娘許配給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晉王楊廣。」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轉過身看著若水,「如果你娘還活到現在,她一定會無奈命運的捉弄呢,自己避了一輩子的永安宮,居然她唯一的女兒卻要在這裡母儀天下。」

  「都說獨孤氏心狠手辣,可她對你娘真的是疼到骨子了去了。高如妍不過稍稍流露出些不願,她便趁著愛子平定南陳之際,將你娘嫁出了宮。楊廣大勝歸來卻得知心愛之人已嫁作人婦,幾乎不能自持,可是木已成舟,無可奈何。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廣便不再是原先那個金戈鐵馬,揮斥方遒的晉王了,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終於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可楊廣從來沒有明白過,當每邁出一步時,他和你的娘邊漸行漸遠,此生再無可能。」說到最後,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他真的是到死也沒有明白,高如妍寧可嫁給年長自己二十餘歲的長孫晟也不願嫁給他的原因正是為了躲開這高高的宮牆。」

  聽著這幾乎有些駭人聽聞的前朝秘辛,若水卻深深地感到一種感同身受的無奈與絕望,她語氣蕭索道:「我也很少看見娘親開懷大笑的樣子,爹死後,更是連一絲笑意都沒有過。」

  「你生在前朝元壽元年,獨孤皇后那時已經纏綿病榻許久了,不過仍然替你娶了小名,而且依的還是自己的名字「伽羅」,都出自佛經裡頭。次年,她便與世長辭了。」蕭後輕笑道:「所以我說你真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后的呢。」

  若水此時已經從震撼中恢復了過來,輕輕搖頭道:「長孫家的么女,高家的表小姐,李家的媳婦,秦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不過都是旁人附加給我的稱呼。夫人,於我而言,我只是若水,僅此而已。」

  蕭后看著那雙清澈淡然的眸子,輕歎出聲,「您的驕傲深深銘刻在血脈當中,是我多慮了。」不由自主地,她用上了敬稱。

  晚風習習,無論換過多少任的主人,巍峨的殿宇依舊默默地看著一幕幕的人間百態,生離死別。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02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3:58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隋書

  事後,李世民好奇地問起妻子究竟和蕭後說了些什麼,若水漫不經心地回道,不過是些前朝舊事罷了。

  皇帝對若水的搪塞頗有些不滿,於是硬是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若水隨即淡淡道:「如果我是蕭皇后,楊廣死後便不會獨活。」

  李世民訝然中帶著絲歡喜,不過那份感動很快便被妻子接下來的話給熄滅了。

  「那樣活著,實在太累了。」若水遙看著遠處那座亭子清冷的說道。

  李世民看著妻子端秀的側顏,忽然覺得她似乎一下子離自己更遠了些。

  於是,在接下去的日子裡,不知不覺中,兩人之間竟有了些無端的疏離。

  皇帝不再每日必到立政殿處理政務,而甘露殿中停了許久的侍寢又頻繁了起來。

  明霞擔憂地看這面無表情的小姐,似乎又開始漸漸恢復了之前的那種漠然,不過幸好只是在面對皇帝的時候。

  「啊呀」若水輕聲呼痛,「明霞,你最近怎麼啦?」

  明霞惶恐地看著梳子上一小簇髮絲,「小姐,我……」

  淡雲在一邊接過梳子,輕輕地將若水的頭髮梳順,「她最近對小姐擔心的緊呢。」

  「有什麼好擔心的,你們家小姐還是皇后呢。」若水趣言道。

  「可是」明霞抬眼看了看若水,「可是最近宮裡都在說小姐失寵了呢。」

  「失寵?」若水笑得更厲害了,「你們跟了我那麼久了,看我什麼時候深受寵愛過了?」

  明霞未曾料到會聽到這個回答,期期艾艾地說:「可自從小姐回宮之後,陛下幾乎沒在其他地方過夜過呢。」

  「那才叫不正常,你們以為皇帝的後宮只是擺設麼?」若水的笑容一斂,「皇后最重要的職責並不是得寵,而是維持後宮的秩序,否則自古以來為什麼會有母儀天下之說?」

  明霞點頭應是,可在退下之際,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小姐,可你之前不是和陛下處得很是融洽麼?」

  若水看了一眼那個不死心的丫頭,無奈道:「這幾年內憂外患,陛下壓根無心後宮。可如今天下初定,眼見一場大治即將完成,後宮那些人還不等著要鬧騰起來,你們家小姐我犯得著去招惹那些麻煩麼?」

  「小姐,你那天該不會是故意的吧?」淡雲也忍不住開口問道。

  若水搖頭,「也不全是,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心裡堵得慌,見多了外人便不耐煩的很。」

  兩個丫環無奈的對視了一下,連陛下都被當作了外人, 那真的是沒什麼好勸的了。

  幾個孩子自然也敏感的覺察到了父母間的異樣,但無能為力之下,只好盡量來陪著待他們更親切的娘親。

  這天正在用晚膳的時候,若水皺著眉打量著怎麼被自己越養越瘦的次子,「青雀,你最近有好好吃飯麼?」

  李泰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低聲回道:「當然有啊。」

  這時,明瑤戳破哥哥的謊話,「娘親,最近泰哥哥一直纏著魏征,有時候在史館一呆就是一天。」

  「就算再忙,飯也還是要吃的呀。」若水心疼道,「之前不是讓房玄齡做你的太傅麼?怎麼又扯上魏征了?」

  李泰的眼中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像是獻寶似的說:「娘,魏大人最近被爹爹指派正在編寫《隋書》,兒子在一邊看著受益匪淺呢。」

  若水感到自己的嘴角正在微微抽動,長孫的兩個兒子,一個成了工作狂,另一個成了書獃子。不過那樣總比兄弟倆兵刃相見要好些,她自我安慰道。

  「娘,隋煬帝真是個昏庸的暴君呢。」李泰還稍顯稚嫩的聲音中帶著清晰的蔑意。

  若水心中頓時一涼,無疑,後世對隋煬帝諸如昏庸殘暴,毫無人性這般清一色罵名正是從唐朝開始的。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兒子和女兒,他們都是李唐正統的皇家血脈,自己是否應該……

  發覺了母親異常的沉默,兩人都有些不安的看著面色肅然的若水,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青雀。」若水終於還是開口說道,「自古以來的失敗者都是沒有開口的權利的,隋煬帝固然是亡國之君,可這並不代表他的一切都是一無是處的,這麼說,你可明白?」

  李泰疑惑問道:「可是娘親,魏大人和爹爹都不是那麼說的啊。」

  「楊廣的確是做了許多荒淫無道的事情,他三征高麗,開鑿運河,使無數人家妻離子散,百姓民不聊生,但同時,他也開科取仕,打破了士族對於國家權力的壟斷。甚至今天看來,正是大運河的開鑿使漕運便利,受益的正是今天的大唐的子民。如果僅僅是一味的稱其為暴君,難道不是有失公允?史書應該是一種不帶任何個人偏見的客觀的描述,正如《左傳》中史官對鄭莊公毫無掩飾的諷刺,或是《史記》裡司馬遷對項羽毫無保留的讚美甚至將其放在了帝王本紀當中。」說到這裡,若水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兩個陷入沉默的孩子。

  良久之後,她在李泰與明瑤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叫做公正的影子,於是欣慰地笑了。

  可誰知,不過是一場母子之間的對話,卻引來了皇帝的盛怒。

  甘露殿。

  這是若水至今第一次踏進這座宮殿,與立政殿樸素大氣不同,甘露殿卻明顯帶著帝王的尊貴與一絲旖旎的曖昧。除了皇后,其餘的嬪妃都在這裡接受皇帝的寵幸。

  當若水平靜地走進皇帝的寢居的時候,便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自己,不知道在案幾上寫些什麼。

  等到她語氣如常地請過安,李世民陰沉著臉,冷冷道:「皇后可知今天青雀和魏征說了什麼?」

  若水怔了一怔,隨即依舊一臉平和的回道:「是不是《隋書》的事情?」

  「朕的兒子居然說楊廣不只是暴君,這成和體統,簡直是大逆不道!」皇帝衝著若水叱呵道。

  若水沒有說話, 凝視了眼前的男人片刻後,朝外邊揚聲道:「鄭吉,進來。」

  鄭吉戰戰兢兢地往裡頭邁了一步,只聽見皇后冷肅威嚴的聲音,「令所有人都退到外殿去,沒有本宮的宣召,一律不許進來。」

  「是……」鄭吉猶豫的看了皇帝一眼,「可是,娘娘,今天陛下宣了王嬪侍寢,過會兒……」

  若水微微一笑,可卻看得鄭吉心中一冷,「讓王嬪先在外殿侯著,對了,這夜間的風還是有些涼的,記得不要忘了給她多披一件衣服。」

  話音剛落,鄭吉如釋重負的退了出去。

  偌大的內室中,一片死寂。

  「朕的內侍,皇后倒是使喚的很是習慣嘛。」李世民冷眼看著剛剛的那一幕,嘲諷道。

  若水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冷言冷語,逕直走到邊上放著茶葉的的案幾邊,淨杯,洗茶,注水,斟茶,一氣呵成。隨後將茶杯靜靜放在皇帝的面前,「陛下是在生氣臣妾說了實話麼?」

  李世民從茶杯上抬起眼來,低沉的聲音中壓抑著不可錯辨的怒火,「實話?難不成楊廣是個明君,朕才是昏君?」

  若水有些不悅於對方的斷章取義,臉色也冷了下來,「我們都知道到隋朝是被毀在大運河以及三征高麗上面。陛下倒是想一想,大運河對天下的作用究竟大不大,三征高麗的威懾力現在還在不在?」

  「那是楊廣他自己好大喜功、貪慕虛榮、一意孤行的後果,說他是昏庸之輩毫不為過。」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冷。

  若水淡淡的看著他一眼,一個完全陌生的李世民,「楊廣不過是跌進無限的權力面前無法自拔的一個人,他將個人的慾望凌駕於國家利益之上,這樣的人從前不是沒有,今後也絕不會少。陛下又何必將他說得那樣十惡不赦?」

  李世民抓起案幾上的茶盞便向若水砸了過去,「你究竟有沒有身為大唐的皇后自覺?」

  若水沒有避開,任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自己的裙邊,她忽然輕聲一笑,「陛下,您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呢?」語中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譏嘲與犀利 。

  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懊悔,迴避道「朕是天子,有什麼可怕的?」

  若水心中冷冷一笑,面上還是不變的平靜,「說起來楊廣還是陛下的表叔,這也就罷了。只不過,你們都是年少成名,弒兄奪位,他就像你心中的一面鏡子,時刻提醒著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只因為你怕會重蹈他的覆轍,不是麼?」

  李世民緩緩的閉上眼睛,心中有著萬丈怒火卻無從發洩,不錯,自己的心中正是有著那麼一塊禁地,從玄武門回來後便成了無法逃脫的噩夢,可是沒有人,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這樣赤裸裸的說出來,尤其是若水,更不可以。他緩緩地伸出手指向門口,「滾,滾出去,你去好好想想該怎麼做朕的皇后。」

  若水怒極反笑,不要說楊廣怎樣,要不是貞觀前十年的大治,說不定一場盛世也將會毀在李世民後十年的漸不克終上面。

  李世民看著妻子拂袖而去的身影,嘴角不由露出絲苦澀的笑容,只要聽著她那冷淡的嘲諷,就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從來就無法隱藏的弱點。

  比起魏征,或是楊廣,她,才是自己真正的鏡子,剔透地猶如水晶一般。



第二十八章 賢后

  立政殿內,若水同樣揮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在床榻邊,手中拿著一幅小像,畫中的女子與自己頗有幾分相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女子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楊廣就是為了要向你母親證明,既然長孫晟可以幾乎不廢一併一卒將突厥變得分崩離析,他就可以親手滅了高麗。」

  「因為高如妍出生在揚州,所以他費盡心思,殆盡國庫,也要修出一條大運河來。」

  「明知自己已無退路之際,他還不忘將這幅畫像交給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交到你娘的手中,如今給你也是一樣的。」

  若水澀然一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可是如說連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開始的機會,那死後還不是一片虛無。

  腦海中自然地浮現出那張跪在佛堂中閉目吟誦的身影,孤寂而蒼涼,哪裡還有一點點畫像上的鮮活,曾幾何時,是長孫晟過世的時候,還是楊廣被勒死的時候,她的心已經一派死寂,只剩下一幅軀殼留在人世間。

  理智告訴自己,楊廣後來的放縱失德絕對不是娘的緣故,但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如果沒有那樣的開始,結局是不是會截然不同呢?可是,歷史卻從來沒有如果二字。

  像一個皇后對待皇帝那樣對待李世民,不錯,那才是長孫,這些日子自己的情感似乎有些收不住了,只因為那來自一個帝王的專有的溫柔。

  將畫像收好,若水又已經恢復了淡然自若的心緒,將淡雲喚了進來,對她吩咐道:「明日讓房玄齡來見我。」

  淡雲的臉上閃過一絲訝色,「小姐,不是長孫大人麼?」

  「沒錯,就是房玄齡,還有尤其不許讓哥哥發覺。」若水淡淡地笑著,有些事情該是開始的時候了,做一個如他所願的皇后。

  翌日朝後,房玄齡急匆匆地跟在淡雲身後,對這番有些偷偷摸摸的舉動,心中疑惑不解,皇后有什麼事需要瞞著無忌呢?

  到了立政殿,房玄齡有些感慨地看著眼前的一國之母,似乎上天對她尤為厚待,時間壓根沒有在其臉上留下一絲痕跡,依然這般清雅高潔。

  若水沒有在意房玄齡的瞬間的失神,直接開口道:「房大人,本宮此次召你前來正是有一事相求。」

  房玄齡惶恐道:「皇后儘管吩咐,玄齡決無二言。」

  若水失笑道:「房大人不用那麼嚴肅,不過是一樁小事,只是倘若托付給禮部的人,本宮怕他們會假公濟私罷了。」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才繼續道:「現在後宮中的嬪妃大多是貞觀元年之前納進門的,而登基之後陛下多忙於國事,那訪求新妾的事應該有本宮來接手才是。所以,這次本宮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正德才兼備,美譽長安的女子女子以備嬪御,不過有一點,你一定要打聽清楚,那女子是否已經婚配,決不能有損陛下的聲譽。」

  房玄齡點頭道:「臣一定不負娘娘所托。」

  若水滿意地點了點頭,為什麼就找上房玄齡呢,很簡單,在這些貞觀重臣當中,房玄齡與長孫的關係應該是最為特殊的,特殊到長孫在臨終之際不忘說:「玄齡事陛下最久,小心謹慎,奇謀秘計,皆所預聞,竟無一言漏洩,非有大故,願勿棄之。」特殊到後來褚遂良在勸諫太宗皇帝不應該斥逐房玄齡時說:「及九年之際,機臨事迫,身被斥逐,闕於謨謀,猶服道士之衣,與文德皇后同心影助,其於臣節,自無所負。」

  褚遂良,她心中又是一動,乾脆下次再見房玄齡的時候順道也問一聲好了,這樣一個李世民駕崩前的托孤重臣早一點出現應該也無妨吧?

  見到事情已經有人接手,若水悠然地咂著茶水,臉上浮現出慵懶的笑容,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啊。

  待廣月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如畫中人那般的小姐,不忍讓人打擾,可是……躊躇了半晌,她剛想輕輕的退出去,忽然被一聲溫和的叫喚停住了腳步,「有什麼事麼?」

  「是,小姐。」廣月回道:「陰妃那邊好像出事了,貴妃娘娘來找小姐過去。」

  若水的笑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又是陰妃,最近陛下召她的次數不是還挺多的嘛,她們就不能給我安分些嗎?」雖然這麼說著,可若水還是換了衣裙,向外邊走去。

  等到主僕兩人來到陰妃所在的德合殿時,已經裡裡外外圍了不少人了,眾嬪妃看見皇后的身影,立刻恭謹地跪在兩邊。若水冷冷地叫了起。

  方纔在路上,廣月已經說了事情的大概,原來皇帝酒後寵幸了陰妃身邊的一個宮女,而後那個宮女被發現懷有身孕,陰妃瞞過了所有人,將那個女子鎖在了後院的一間屋子裡,今日這個宮女即將分娩的慘叫聲惹不知怎的竟然驚動了路過的韋貴妃,於是一群人便僵持在德合殿裡,聽說那個女子已經死於產後的血崩,只留下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兒。

  長孫的後宮裡竟然發生這種事情,若水冷笑,真的是該好好立一立規矩了。

  越過在院中跪著的四夫人,她直接來到後院的那間屋子門口,推開門,一陣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若水深深地皺起眉頭,冷淡地開口,「陰妃,你有什麼話要說?本宮這就給你機會。」

  陰茉兒原本計劃著滿腹的推托之詞在看見皇后那張冷肅的臉時頓時被卡在了喉嚨口,面對皇后真正的怒容,她知道這一次恐怕在劫難逃了。

  見陰妃沉默不語,韋妃站了出來,手中還抱著一個嬰孩,「皇后娘娘,這便是那宮女留下的孩子。」

  若水心中瞭然,這般偏僻的地方韋妃怎麼可能會剛巧路過,分明是上次的事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呢,這下連人證物證都抬了出來,陰妃,她深深歎了口氣,別人給她下了一個套,她還真的傻傻地就這樣一腳踩了下去。

  緩緩掃了一眼四周,若水淡淡道吩咐廣月,「去將陛下請來。」這事情一定要鬧大,鬧大了她們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可憐那個宮女,非但沒有母憑女貴,反而白白當了別人的棋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皇帝便走了進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妻妾們,似乎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陛下,此事關係到皇家血脈,臣妾不敢擅自主張。」若水慎言道。

  李世民只看了看那個嬰兒,「是女兒麼?」

  「是,陛下。」韋貴妃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就叫她李蓮吧,諧「憐惜」之憐,封號……」皇帝猶豫了一下,「就封高陽公主吧。」

  若水一怔,高陽?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皇帝的聲音,「剩下的事情朕全部交由皇后處理,你們謹遵懿旨吧。」

  說完,皇帝的臉上也看不出怒氣,便轉身離開了。

  略微想了想,若水打破了沉默,「皇子犯法於庶民同罪,在這後宮之中,無論是正一品的夫人,還是八品的綵女,只要有違宮規的,本宮決不姑息。」說完,她面向陰妃與韋妃,「陰妃此次因妒失德,但念其養育五皇子有功,降為陰嬪。高陽公主便由貴妃代為撫養。」

  臨走的時候,她不重不輕地扔下一句,「過一陣子,新的秀女就要入宮了,你們好自為之吧。」直直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中。

  「小姐,你罰起人來總是太過寬厚。」在回去的路上,廣月在一旁提醒道。

  「還不夠嚴厲嗎?」若水淡淡地反問。

  「當然,陰妃可是害死了一條人命呢。」廣月忿忿道。

  「就是因為不想重罰陰妃,陛下才把這事交給我來處理,否則,他直接下旨不就了結了?一個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女人,一個不過是酒醉的時候糊塗寵幸的宮女,孰重孰輕,你還看不出來麼?」

  廣月愣了愣,歎服地開口,「小姐可是給了陛下一個台階下?」

  若水微笑道:「這是其一,其二,我要試上一試,用不著獨孤皇后那樣嚴苛的手段,我也一樣能還後宮一個清明肅然。

  深夜,甘露殿,皇帝面無表情地聽完鄭吉的回報,淡道:「完了?」

  「是,皇后娘娘說完那些話就回立政殿了。」

  李世民點了點頭,忽然發現鄭吉的臉上有些猶豫,「還有什麼事?」

  鄭吉躊躇了一下,輕聲道:「回陛下,聽說最近皇后曾私下裡召過房玄齡房大人。」

  李世民面色一冷,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那一晚,甘露殿內室的燭火幾乎亮了半宿。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7 08:05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鄭女

  「你確定這個女子還沒有婚配?」若水一臉的懷疑,向房玄齡質問道。

  房玄齡極為肯定的回道:「是,娘娘,這個鄭女年方二八,從未許過人。」

  「你有找過他們家周圍的鄰里詢問過麼?」若水的語氣弱了些。

  「臣親自遣人四處打聽清楚,絕無出錯的可能。」

  若水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本宮就放心了,這次真是辛苦房大人了。」

  房玄齡恭謹地行禮告退。

  若水看著案幾上的畫像,自語道:「沒錯啊,前朝官吏鄭仁基之女。可是這個女子不是應該在貞觀二年惹出了一場風波而後嫁到陸家去了麼?怎麼可能尚待字閨中,而且也沒有婚配,這年齡也對不上啊?莫非這鄭仁基有兩個女兒,而且都有絕色之顏?」

  明霞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若水一個人在嘀嘀咕咕的地,她好奇地湊近一看,「咦,小姐,這就是長安第一美女啊?」

  若水嗯了一聲,只聽見那丫頭咕噥道:「什麼啊,連夫人年輕的時候一半的姿色都不及,算什麼第一美女。」

  「你是說娘年輕的時候?」若水不以為然,「你哪有看見過娘出嫁前的模樣?」

  明霞急道:「以前聽夫人身邊的楊媽說的,小姐的娘親當初可是東都的第一美女,出嫁的時候惹得多少貴族子弟都扼腕不已呢。」

  「那也不過是道聽途說,你又沒親眼見過?」若水故意逗著丫頭玩,她當然清楚娘才是真正有著所謂天人之姿。

  明霞聽了,臉漲得通紅,壓低著聲音道,「小姐,我從前有一次在夫人房裡偷偷看到過一張畫像,畫中的夫人還是姑娘的裝束,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呢,不過……」她猶豫了一下,「那幅畫像的邊角上還提著字,好像是一個叫阿摩的人畫的,似乎不是老爺呢。」

  阿摩?若水一時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不過不知道和自己拿到的那幅是不是一人所作?隨即,她似乎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就算這女子沒有娘那般好看,不過我看著還算是不錯,放在這宮裡頭應該也不會被比下去。」

  明霞有些不滿的說:「小姐,你倒是大度。」

  若水見狀,笑出聲來,「不錯,你家小姐就是要立志成為史上最賢惠的皇后,這麼說,你可明白了?」

  明霞似乎有些被嚇倒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怕是去找廣月了。

  甘露殿

  時隔一個多月,若水又一次站在這裡,心境宛若隔世,自嘲的抿了抿嘴,她掛上溫和的笑容走了進去,卻意外的看見韋貴妃也坐裡邊,手裡還抱著一個孩子,應該是高陽吧。

  看著似乎變得有些陌生的皇帝 ,若水端莊的行過禮後,又免了韋妃的跪拜。隨即將手中的畫像放在案幾上展平,不意外地看見韋妃的身影一顫,她微笑道:「陛下,此畫中的女子乃前朝舍人鄭仁基之女,嬌弱絕艷,有傾城之姿,秉性婉順,臣妾竊以為後宮是該納些新人的時候了。」

  皇帝似乎不是很感興趣的看了一眼,隨意道:「全憑皇后作主吧。」

  若水正色道:「那陛下請下聘書吧,臣妾以為這般容色即可聘為充華。」

  李世民緊緊地盯了妻子一會兒,語帶諷意道:「以皇后的意思,朕可是應該立刻下聘書?」

  若水不以為意的轉而向韋妃說道:「韋姐姐可來看看,這樣的絕色女子是不是天下少有?」

  韋妃尷尬的笑了笑,遠遠的看了一眼,語不對題道:「是,皇后的德行最是賢良。」

  「有這般賢後,朕夫復合求?」李世民擠出幾句一句話來,「皇后先請回吧,朕過幾日便下詔書。」

  若水微微一笑,起身離開。出來的時候,四周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自己的腿腳都輕盈了不少。

  然而她身後的甘露殿卻陷入一片陰沉的氣氛中,皇帝將案幾上的畫像一手掃到地上,沉默不語。

  韋貴妃哄著正在啼哭的高陽,不等皇帝出聲趕人立刻起身告退。心中澀然,自從陰妃事發後,皇后對自己似乎就若即若離的,那個女子,總是輕易地看透一切,永遠都好像高高地站在頂端俯視著眾人,可又讓人嫉恨不得,討厭不得。

  良久之後,鄭吉進來收拾凌亂的內室,當他拾起那幅畫時,只聽見皇帝冷淡的聲音道:「你展開看看,那個女子可有皇后好看?說實話。」

  鄭吉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在奴才看來,這個姑娘長的是好看,可要說氣韻高華卻不及皇后半分。」

  李世民淡淡的瞥了鄭吉一眼,淡淡道「你倒是聰明,快去把魏征宣來。」語氣中分辨不出喜怒之色。

  幾日後的早朝上,眾臣們見到了一幕罕見的爭執發生在魏征與房玄齡的身上,兩人都是正一品的丞相,週遭的眾人不知該站在那一邊好,更何況他們爭執的可以算是陛下的家事,甚至還扯上了皇后娘娘。

  皇后為陛下四處訪求,終得鄭女請備嬪御,於是陛下便下了聘書,可魏征不知道哪裡聽來的說是那個鄭女已許嫁陸氏,於是立刻向皇帝進言道:「陛下為人父母,撫愛百姓,當憂其所憂,樂其所樂。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為心,故君處台榭,則欲民有棟宇之安;食膏粱,則欲民無饑寒之患;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之歡。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鄭氏之女,久已許人,陛下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為民父母之道乎?臣傳聞雖或未的,然恐虧損聖德,情不敢隱。君舉必書,所願特留神慮。」

  房玄齡立刻站出來反駁道:「詔書已出,大禮既行,不可中止。」此言一出,最是講究禮法的中書令溫彥博、禮部尚書王珪、御史大夫韋挺立刻出言附和。一時間,整個朝中吵得沸沸揚揚。

  只有長孫無忌一言不發,低著頭似乎在沉思些什麼。

  一個上午都吵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丟下一句明日再議,便拂袖離去,留下承乾依然跪坐在原地,一時摸不著頭腦。

  朝後,話題的兩個中心人物,竟然又在去後宮的路上給碰上了。兩人面不改色,點頭示意後,一個朝甘露殿走去,另一個則走向立政殿。

  若水已經在外間裡等著房玄齡了,見人一進來,便忙不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從沒許過人麼?」

  房玄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回道:「皇后,臣之前確實已經調查清楚,絕無魏征所說的那種事情。」

  「那現在怎麼辦?」若水也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

  「 唯今之計,臣得馬上找到陸家,只要陸家自己上一個否認的奏表,魏征也就無話可說了。」

  若水皺了皺眉,「那只好再麻煩房大人了。」

  等到房玄齡退下後,若水深感疑慮,明明是沒有的事情,魏征怎麼會說得如此之肯定呢?更何況他哪裡來的時間去查這種事情?當初自己可是又讓淡雲去查了一趟,確保萬無一失的呀。

  與此同時,甘露殿的內室中。李世民與魏征正一同用著午膳。

  「陛下,依臣看,房大人必定會去找陸家來否認此事,那該如何是好?」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笑道:「魏卿啊,你今天早朝這麼一說,就已經足夠了。明日即使他們拉出陸家,你也只要拿父皇納了辛處儉的妻子那件事來作比,朕便能立刻退了那份詔書,你可明白?」

  魏征原本便是心思極為敏捷的,立刻將事情想了個通透,點頭應是。

  翌日早朝,一切都如同李世民所預想好的,當魏征說出:「陸爽以為陛下今雖容之,恐後陰加譴謫,所以反覆自陳,意在於此,不足為怪。」的話後,週遭所有人都沉默無語。

  於是,皇帝順勢笑道:「今聞鄭氏之女,先已受人禮聘,前出文書之日,事不詳審,此乃朕之不是,亦為有司之過。授充華者宜停。」

  一場風波就此蓋棺論定,再無他言。

  消息傳到立政殿時,若水並沒有太過詫異,早在之前,她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樁事情的結果,可是原本應該在貞觀二年發生的事,放到了貞觀五年依然是同樣的結果麼?歷史終究是無法改變的麼?

  不,她搖了搖頭,李治已經不會再出現了,歷史已經被改變了。可是……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只是事在人為,魏征自然沒那麼大的膽子也沒那個必要來欺君罔上,除非……

  「小姐,長孫大人求見。」廣月的聲音打斷了若水的沉思。

  若水點了點頭,仍然想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不會吧,如果真的是他……

  「皇后娘娘。」長孫無忌走了進來。

  若水敷衍地笑了笑,「哥,早和你說叫我若水就好了。」

  「你呀。」長孫無忌語氣一轉,「這兩天的事都想明白沒有?」

  聽出對方話語中的言外之意,「哥你是說,真是是他?」

  「什麼他不他的,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長孫無忌及自己倒了一杯茶,「想清楚了就收手吧,你這次可是把老房給害苦了。」

  若水撇了撇嘴,「哥你不會就只是來掃我興的吧?」

  長孫無忌笑了笑,從前的時候,他們兄妹就喜歡一直這麼鬥嘴,「我來和你說一聲,再過幾天,我就要回洛陽一趟。」

  「真的?」若水驚喜道,「那我也一起去吧。」說完,她自己也察覺自己在說天方夜譚,頓時沒了力氣。

  長孫無忌憐愛地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頭,好像她還是未出嫁的時候一樣,「我去把老宅整一整,你有什麼要哥哥帶的麼?」

  若水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忽然說:「對了,哥,你順便幫我打聽打聽阿良哥哥他們家有沒有什麼消息吧。」

  長孫無忌的手頓時停住了,而後有些勉強道:「都那麼久了,怎麼可能還問得到。」說完急著起身,「宮裡也差不多要下鑰了,我也該走了。」

  若水奇怪的看著長孫無忌慌張的身影,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更是深了一層,有些事情似乎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呢。



第三十章 夢醒

  清明前後,淫雨霏霏,若水抱著雙膝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靜靜的看著外邊飄灑的雨絲,宛如靜止的畫面,沒有煩擾,沒有憂愁,這種日子似乎永遠只是一種奢望呢。
  
         淡雲遠遠的看著這樣的小姐,心中一酸。似乎很久以前,只要沒有人的時候,小姐也就是這樣目光迷離,沒有絲毫喜怒之色,遙遠地讓人悲傷。

  「淡雲。」若水輕輕地叫道,「有什麼事麼?」

  看著那雙幽深的眼眸,淡雲恭敬地回道:「小姐,奚宮局那邊有內侍來回報說楊氏似乎病了,

  不過還未敢擅自去請醫官去問診。」

  楊氏,自從自己回宮後,這個名字就頗有些忌諱的意味。也好,自己似乎還未真正見過她呢,一個同樣淹沒在歷史中,在陳朱理學看來絕對為不貞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讓廣月去把上官平請去。」 若水淡淡地說,「我們也順便跟著走一趟好了。」

  淡雲毫不掩飾心中的詫異,「小姐,會不會太張揚了?」

  若水沒好氣地說道:「張揚?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淡雲一時語塞,便迅速的去找廣月傳話。

  若水隨即又將視線轉向窗外,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如果是長孫,今日她又會為誰而斷魂呢?爹,娘,還是死去的兒子,或是其他人……

  主僕二人打著傘緩緩地走在鮮有人影的小徑上,越是往前,越是寂寥荒涼,若水蹙眉問道:「那個楊氏怎麼住在那麼偏遠的地方,不是之前還是得寵過好一陣子的麼?」

  淡雲跟在若水的身後,提醒道:「小姐忘了麼,那楊氏還不算是正經的嬪妃,又是已故巢刺王的妃子,原本是應該住在掖庭宮的。可她又已經被陛下寵幸過了,小姐只好將她安排在太極宮和掖庭宮交界處的房子裡,那種地方原本就最是偏僻的。」

  若水微微一笑,毋庸置疑,長孫作為皇后總是滴水不漏的呢。

  兩人走了一陣,一座有些陳舊的院子便出現在前面,門上也沒有什麼牌匾,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修整過了。若水搖了搖頭,逕直走了進去,卻差點因為腳下青郁的苔蘚而滑到在地,幸好淡雲在自己身後攙扶一把,「淡雲,明日就找人來把這裡修一修,這裡實在不好住人。」

  院子進去也就三間屋子,顯然方纔若水的驚呼聲驚動了裡邊的人,除了上官平,還有一些下人們便齊齊地跪在門口。

  若水喊了起,一邊小心地往屋裡走去,一邊問道:「楊氏的身子可有什麼大礙?」

  上官平躊躇了一下,低聲回道:「回稟皇后,楊氏恐怕是有喜了。」

  若水停住了腳步,側過身,正色道:「確診麼?」

  「是,下官親自按的脈。」

  「有了身子,那可是好事啊。」若水笑著說,隨即腳步更快了些,「母親和孩子都沒事吧?」

  上官平見皇后沒有什麼異樣,便放心的回道:「就是最近受了點寒氣,臣已經開了方子讓人去煎藥了。」

  若水點了點頭,「皇嗣可不能出什麼差錯,你素來是最穩重的,本宮就將這重任交給你了。」

  上官平點頭,可心中微微有些不解,陛下春秋正盛,皇子公主一個接著一個出生,可皇后似乎對這個孩子尤為重視呢。

  一會兒的功夫,若水便來到了內室,一眼望去,只看見一個一個女子恭順的跪在床塌前,還未等自己開口,便聽見一個柔媚的聲音,「賤妾罪該萬死,一點不適竟然驚動了皇后娘娘,請娘娘治罪。」

  若水走了過去,輕輕的扶起她,溫和道:「什麼罪該萬死,如今你可是有身子的人了,就算是為了腹中陛下的骨肉,也應該好好休養著,不用行禮了。」說完,親自將她扶到了塌上躺下,剛想拿起拿過被子替她蓋上,忽然語氣一冷,「淡雲,楊氏每月的用需沒分派到麼?」

  淡雲忙跪下,「娘娘,宮內每一處的用度都是先放置在內宮局,再由每一宮的宮女來支取的,賬目上都清清楚楚記著,絕無遺漏。」

  「那這算什麼,楊氏這裡就沒有再厚一些的被褥了麼?這般單薄,怪不得會受寒,這裡的宮女呢?本宮要親自問一問。」若水冷聲道。

  可是,話音落下,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若水正欲發火,卻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輕輕一拉,轉過身,只見楊氏含淚欲滴,哽咽道:「請娘娘息怒,妾身身邊只得一個宮女纓紅,現下她替妾身煎藥去了。」說到這裡,她臉上緩緩流下淚來,「被褥的事,也還請娘娘不要怪責纓紅,她每次去得晚了些,便什麼也領不到了。」

  「本宮不過少過問一句,竟然有人敢作出這種以下犯上,中飽私囊的事來。」若水長長歎了口氣,「說到底,還是本宮治理無方的錯啊。」

  楊茜心中一驚,惶恐道:「皇后的賢明,妾身早已心懷敬佩……」

  「那種虛名,本宮要了做什麼?」若水微笑地打斷對方的奉承,「如今你的身子不比平常,本宮進來的時候,便瞧著這地方是絕不能再住人了。可按規矩,宮裡的女子要有了封號才能有正式些的宮室,我看著不如你先暫時住到賢妃的慶恩殿去,待孩子生下來了再作打算,你看如何?」

  楊茜呆了半晌,良久才想要起身謝恩,可是被若水一手微微按住,「等到那個時候,你再謝本宮也不遲。」

  這時,楊氏身邊的宮女戰戰兢兢的端著藥走了進來,若水抬手輕輕的接過,舀起一勺,輕輕吹了一會兒才溫柔的喂到對方的口中。此時跪在旁邊的纓紅忍不住低聲啜泣了起來。

  喂完了湯藥後,若水將碗放在一邊,笑著拉起那個小丫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不過倒是忠心得很,等到明日和你主子一起搬到慶恩殿後,本宮再讓宮闈局分派幾個小宮女給你打下手,順便再把你提到女官的位子上吧?」

  纓紅像是傻住了,只知道一個勁的磕頭謝恩,好不容易才讓淡雲給拉住了。

  「皇后的大恩大德,妾身粉身碎骨也不知該如何回報。」楊茜恭敬地感激道。

  若水輕笑道:「只要你好好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對本宮最好的感激了。好了,天色也有些暗了,本宮也要回去了,你好好養著身子,其他的事本宮自會替你擔著。」

  等到窄小的屋子裡,又只剩下楊茜主僕的時候,纓紅擔憂的看著自家的主子,「娘娘,皇后不會去內宮局查個清楚吧?」

  楊茜歎道,「什麼是真正的賢后,我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當初我害她失了嫡皇子,可你看她竟絲毫沒有遷怒的意思。放心吧,皇后她未必不知道我們的苦肉計,可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要是不賭上這一局,腹中的這個孩子怕是沒有出生的可能了。」

  纓紅語帶感激道:「皇后娘娘真的和廟裡的菩薩一樣,看上去好慈祥的樣子,原先奴婢還擔心著呢。」

  楊茜沒有再出聲,長孫若水,雖然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但她卻有著好似能安定整個天下的氣韻,不因為權勢而行利己之事,不因為尊貴而生自負之心,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上天賜給大唐最好的皇后,也是唯一可以與李世民並肩而立的妻子。

  另一邊,若水對淡雲說道:「你看,也難怪整場玄武門之變中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這樣的女子永遠知道在任何時候,用最好的姿態去獲取她想要的東西,紅顏禍水,如果在亂世中那些史官就會這麼記載她,即使落魄到了極點,依然美的動人心魂。只可惜,後宮,不是只靠男人就能活下去的地方,如今她應該是明白了。」

  淡雲也不得不承認,「小姐,楊氏的確值得陛下為她留下性命,可是小姐似乎對她腹中的孩子更為在意呢。」

  沉寂了一會兒,若水突然停住了腳步,聲音變得有些縹緲,「淡雲,那邊可是武德殿?」

  「小姐,那邊是東宮,武德殿在東宮的邊上。」

  若水朝著那個方向凝視了一會兒,隨即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那邊看一看。」

  淡雲霎時變了臉色,「小姐,武德殿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早就荒得進不去了,還是回去吧。」

  「不必再說了。」若水的眼中閃過少有的冷漠,「我一會兒便回去。」說完,便獨自朝東邊走去。

  淡雲杵在原地,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轉身離開,這麼多年來,這是小姐第二次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只意味著這件事已經毫無迴旋的餘地了,上一次,還是武德四年的時候吧……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09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3:59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忘川

  武德殿,一座與東宮鄰接的宮殿,只是這裡總是發生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前朝太子楊勇在這兒被廢為庶人,而它的下一任主人李元吉也死於尉遲靖德的箭下,身死名敗。於是,這座被視為不祥的宮殿從玄武門之變後便空關至今。

  明明自己從沒有去過,可若水卻覺得這條路她無比的熟悉,茫茫煙雨中,一座古樸高大的殿宇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遠遠不及甘露殿的巍峨,可心彷彿受到召喚一樣,她慢慢的收起傘,任密密的雨絲灑落在自己身上。

  走上台階,早已破損的大鎖搖搖欲墜地掛在門上,若水用力推開厚重的大門,頓時一股令人窒息的霉濕味到撲面而來。

  腳步彷彿下意識的邁了進去,越往裡面,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狠狠地抓著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

  直到在一間很普通的書房模樣的屋子裡,若水卻停住了腳步,她突然安靜地盯著角落裡散落的一本書,良久之後,似乎鼓起了勇氣挪著步子伸手拾起它來,輕輕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塵,詩經兩個大大的隸書體字映入眼簾,試著翻開,一張原本夾在其中的紙掉落了出來,上邊是一個女子坐在樹下的側影,旁邊寫著一行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隱約是長孫的模樣,卻不是長孫的字跡 。若水的心中深深抽痛了一下,指腹慢慢描摹著那字跡,記憶的閥門像是突然被打開了,彷彿只是長孫的回憶,可又宛如是自己忘卻的過去。

  傳說,生死輪迴之間,有一條河叫忘川,有一條河叫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就會忘記一切,喝一口記川的水可以記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一切再記起。

  武德四年。

  那一夜,他第一次朝自己怒吼,「你不過剛生下女兒,二哥便迫不及待地把燕家的女兒娶了進來。」

  那一夜,他第一次攥住自己的手,「我們一起走,一起離開這裡。」

  那一夜,她第一次拋開秦王妃的責任,隻身站在元吉的面前,任他緊緊地抱住自己。

  那一夜,她第一次笑著哭泣,然後絕望地推開那夢中才會出現的溫暖。

  然而,咫尺天涯,她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她。

  她還是要回去面對娶了新婦卻出現在自己房中的秦王。

  她還是要忍受自己的丈夫酒後粗魯的求歡。

  她還是要做回那個端莊大度的秦王妃。

  那一年,他們兩兩相望,卻終成陌路。

  若水低著頭,似乎要看穿那熟悉的字跡,元吉,彷彿是心中失落的那一塊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你一定已經飲過忘川的泉水了吧,如今,你一定又是那原來那個明朗單純的李家三郎了吧,而只留下自己還要在這裡徘徊於陰陽之間,只因為命運的三生石上永遠沒有我們的名字。

  立政殿裡,李世民等到的正是這樣一個面容慘白,神色淒迷的妻子。

  若水彷彿失去心魂一般,沒有聽見廣月的驚呼,沒有感到皇帝的怒火,任身邊的人將自己抱入盛滿熱水的浴桶中,慢慢地蜷起身子,好想就這樣永遠地睡下去,不再醒來。

  李世民迅速地抱起快要將自己溺死的若水,用自己滾燙的身體貼住她,想要喚醒她的知覺。

  若水不舒服的呻吟了一下,微微睜開眼,就看見一具赤裸的胸膛,和記憶中不一樣的炙熱,試探地伸手貼了上去,燃起了一陣焰火。

  李世民再也忍不出自己奔湧而出的慾望,拉住身下的人一起陷入一片旖旎的世界當中,不再去回想妻子方纔的失態。

  如同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浮木,若水的身子也不再排斥,只是為了證明原來自己還是活在這個古老的年代中,為了證明自己不同於娘的死寂,為了證明自己不同於長孫,為了證明噩夢不會再重來……

  一夜纏綿,萬般思緒,十年光景,亦不過是浮生一夢,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從來沒有。

  翌日清晨。當若水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一雙深邃的眼眸盯著自己,昨夜應該不是夢吧?

  李世民眉眼帶笑地想著昨夜妻子難得的主動,因此即使此刻看見她的神色又恢復到了往常那種平和淡然也絲毫不以為意,因為她的熱情,她那不一樣的風情只屬於自己,也只在自己的面前展現。

  兩人之間似乎沒有過去幾個月的冷漠與隔閡一樣,李世民自然明白若水那種浸透在骨子裡的驕傲,先低頭的那個似乎總是自己,「若水,你昨天去了武德殿?」

  若水疲倦的點了點頭,似乎也沒有力氣再擺出皇后的儀行,「二哥,如果楊氏生下的是兒子,那就過繼到元吉名下吧。」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世上只有他們兩人有著同樣的恐懼,一種生者對死者的畏懼,想到這裡,他忽然失去了再追究下去的勇氣。

  「好,順便再找一個也過繼到大哥的名下。」似乎自從自己被李建成下毒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的說起「大哥」這兩個字。

  良久之後,李世民低下頭看著妻子蹙眉的睡顏,如果上天真有因果之說,那所有的懲罰都請落在自己的頭上吧。

  夢中,若水的腦海中不停的閃過一幅又一幅的畫面,沒有順序,沒有銜接,也沒有聲音,只是相同的兩個人在那邊反覆出現著,奇怪的是自己竟然看懂了,長孫與元吉,自己與長孫,

  是非對錯,真真假假之間,究竟什麼才是自己應該相信的?

  冥冥之中,兩個最無可能的人卻同時看懂了對方心靈最深處的遺憾與悲痛,如同兩根即使再靠近,也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再醒來的時候,看見身邊已經空無人影,若水淡淡地鬆了一口氣,否則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世民可能的追問。

  「小姐。」淡雲端著一碗薑湯走了進來,「昨夜淋了雨,雖然沒什麼大礙,還是祛下寒氣吧。」

  若水接了過來,一口喝了下去,「對了淡雲,上回制好的藥丸你拿一顆過來。」

  淡雲微微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從內室的一層暗格中取出一個瓷瓶,遞到若水手中。

  若水拔開塞子,一股清香的氣味沁人心脾,心中一寬,總算還是有補救的機會。

  淡雲看著小姐從瓶中倒出一粒,正準備服下時,心裡一橫,跪下道:「小姐,有一樁事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說吧。」若水奇怪道。

  淡雲將聲音壓得極低,「昨夜陛下將小姐抱起的時候,小姐的口中似乎在喚著齊王爺的名字。」

  若水心中一顫,手裡的藥丸也滾落到了地上,她靜默了一會兒,「你可聽得真切?」

  「小姐念的是有些模糊,可是仔細聽還是能分辨出來的。」淡雲擔憂道:「不過當時陛下很是焦急,或許沒有在意。」

  若水的神色微凝,半晌之後,淡道:「你把這瓶子收起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淡雲面色不豫地退了出去,留著若水一人獨自坐在榻邊,她彎下身子,揀起那粒掉落的藥丸,終究還是不能吃呢,如果他真的聽到的話,一個孩子足以堵住所有可能的懷疑,可是這對孩子公平麼?不因為愛而出生的她會不會幸福呢?

  從前的自己不過是替一個歷史中的人活下去而已,可以現在,似乎一切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如同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回憶,難以撼動的心開始重新鮮活起來,自己究竟還該不該繼續呢?

  若水閉上了眼睛,一個孩子意味著更加難以擺脫的牽絆,自己將要真正開始在這個古老的年代生活下去,丈夫,孩子,兄長,還有逝去的過往,一切不再只是遊戲。痛苦,歡樂,苦澀,溫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將真實起來,有得到必定要先有付出,可是你的付出卻不一定能獲得什麼,如果到頭來,一切還是停止在了貞觀十年,那自己的付出還有何意義可言?

  可是,無論如何,命運的車輪已經無法停下了,也許從明天開始,一切將慢慢地發生改變。

  三生石上,究竟是誰和誰在前世就定下了今生的盟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然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番外 舊友

  貞觀六年,洛陽,長孫家故宅的院子裡,立著兩個身影。

  「遂良,你真的決定要去長安?」長孫無忌不無憂慮地側身問道,數十年未見,這個兒時的玩伴依舊眼波清澈淡然,帶著清淺溫和的笑容。

  褚遂良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淡淡道:「是該到要走的時候了。」只是不知道當年那個如桃花般嬌俏的女孩現在長成怎樣了,母儀天下,真的不願也不敢相信。

  「那老夫人呢」長孫無忌不復平日裡的氣定神閒,「你有沒有為你娘想過?」

  「無忌,你究竟想說什麼?」

  長孫無忌歎了口氣,「既然已經錯過,又何必強求呢?」

  褚遂良微微一怔,「你覺得我是為了若水才決意回長安?」

  「難道不是麼?」無忌突然拔高了聲音,「你們已經再也沒有可能了,她是皇后!你還不懂麼?」

  「和天下所有人一樣,武德九年的時候,我就知道如今母儀天下的女子叫作長孫若水。」 沉默了片刻,褚遂良平靜道:「可我認識的那個人從來就只是觀音婢而已。」

  長孫無忌倦道:「你可知道自從貞觀二年,若水病危的那刻喚出的是你的名字的時候開始,我的擔心就再也沒有消停過。如今你已經娶妻生子,若水也不再有回頭的機會,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還執著些什麼呢?」

  褚遂良依舊一臉的沉靜,「無忌,關心則亂,你認為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我舉家遷去長安,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布衣罷了,若水久居深宮,我們哪裡還會有碰面的機會?」

  「但願,但願吧。」長孫無忌語氣微澀,也不知道自己擔心的究竟是遂良還是若水,從前的自己總想著有遂良這樣一個妹夫是最好不過的事了,但天不遂人願,誰又能想到幾十年前一對年幼失怙的兄妹現在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了呢?

  看著長孫無忌憂慮的神色,褚遂良卻默然無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麼寬慰的話來。去長安,明明知道即使見到了皇后,也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女孩了。但還是忍不住,遙遙地望上一眼也好,即使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立在另一個男人的身旁,即使看著她生兒育女,至少不要像過去的那些日子一樣,想著那個桃花樹下的誓言卻後悔終日。

  「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攔你。」長孫無忌看著舊友深邃的眼神,無奈道:「只是盡量不要再寫楷書了,你不知道當我收到你的書信時,還以為是若水有意的試探呢,幾乎一模一樣的字跡,只是她的字不若你那麼圓潤罷了。」

  褚遂良心中一震,卻只微笑道:「我明白。」

  有一句話,長孫無忌猶豫了許久卻還是未能說出口來。

  貞觀六年,五月,後有喜,帝大悅,免洛陽一年賦稅。

  同月末,長孫無忌歸京。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7 10:31 PM 編輯

第二部 第一章 漸變

  貞觀六年,六月,立政殿。

  回想起四年前的這個時候,李世民不由心生畏懼,如果若水當時沒有再醒過來的話,自己又該如何繼續這條寂寞的帝王之路呢?想到這裡,他不禁加重了手中的力氣,緊緊鎖住懷中的妻子。

  若水本是在小憩當中,自從懷上了孩子後,她又開始變的嗜睡了起來,幸而近來也沒什麼大事值得自己操心,況且就連後宮的瑣事也被這個抱著自己的男人一併推給了廣月她們幾個。她嘴角淡淡的一笑,古時所說的相濡以沫也不過如此了吧。自己是皇后,又懷有嫡子,如今又隱約有著後宮獨寵之勢,若不是心中明瞭長孫與李世民間的疙瘩遠遠不止已經知道的那一些,恐怕也會沉迷在這世間無雙的幸福中吧。

  「若水,你說這孩子是男還是女?」見妻子微微睜開了雙眼,李世民笑著問道。

  若水舒服地稍稍側了臉龐,「當然是女兒。」貞觀七年,出生的應該是明達吧。

  李世民好奇道:「我還以為你想要一個兒子呢。」當初那個夭折的兒子已經是自己心中永遠的隱痛了。

  「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也該給瑤兒添一個妹妹了,也省得她整日裡向我抱怨兩個哥哥不陪她玩。」若水的臉上帶著一絲寵溺的笑容。

  李世民奇怪道,「她有那麼多姐姐妹妹,哪裡還缺得了玩伴。」

  「姐姐妹妹?」若水不以為然道:「在這宮裡,有誰敢真正把大唐唯一的嫡公主當作姐姐妹妹?你的那些個異母皇子和公主又有哪個是真心相待的?」

  李世民眼神一暗,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若水在自己面前就越發清澈起來,過去從不輕易流露的情緒也慢慢地展現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可為什麼自己的心中總是有著一些不確定的直覺,這樣想著,他隨意低頭說道:「好了,不提那些,你說如果這女兒該取什麼名字好聽?」

  若水輕笑了起來,「怎麼二哥反倒問起來我來了?除了承乾,其他孩子不都是你這個做爹爹作的主。」

  「說得也是,只是我原先只想過男孩子的名字,你說「達」這個字如何?「李世民微微頜首道。

  若水接口道:「若是女孩就順了瑤兒的「明」字,叫做明達吧。」

  「明達,明達,倒不似一般女孩的閨名呢。」

  「這個名字男女皆宜,若真的是男孩子也可以用上。」若水依舊淡淡地笑著,不去改變那些該發生的將來,且走且看,且看且行,或許還有有個不同的貞觀十年呢。

  只見李世民微一沉吟,「若是男孩,還是單名一個達字吧。」

  若水難得起了些好奇,說來也怪,唐太宗那個多兒子,除了承乾,其餘的全部都是單個名字,就連同是嫡子的李泰,李治也不例外,她仰頭問道:「二哥,為何只取單名呢?我倒覺得李明達要比李達好聽多了。」

  李世民見著妻子微微皺起的鼻子,似乎自己從未見過她這般可愛的模樣,不由笑道:「承乾是我們是太子,又是父皇親自取的名字,和其他的皇子自然不同,他們是承乾的皇弟不錯,可也是太子的臣子,將來也就是皇帝的臣子,我就是要於細微處便隨時提醒他們尊卑二字。」

  「這話你可不能當著泰兒的面說。」若水斂了笑意正色道,「兩個兒子,無論長幼,我心裡可從沒有偏頗過。」

  李世民點了點妻子的額頭,「泰兒當然和他們不一樣,不然我為何專門還幫他提了個青雀的小字?更何況,其他的皇子將來都是要離開長安去各自的封地,我已經打算好讓青雀也留在長安,最多出宮開個府便是了。要是將來我們再有了個兒子,也一樣照比青雀,這下你可放下心來了吧。」

  若水沉默了一陣,心中卻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李泰,李承乾,真的應該把他們留在同一個地方麼?雖說當初在自己刻意的引導下,兩人的關係已變得很是和睦,可,人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悄悄地改變……誰也無法預料的改變。

  「若水,怎麼了?」李世民看著妻子蹙起的雙眉問道。

  「二哥,如果……」若水躊躇了半晌,「如果有一天,承乾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你會不會廢儲另立?」

  李世民聞言,驚愕道,「那怎麼可能?若水,不會,我不會允許有哪一天發生的。」

  若水撇過臉,男寵,腳疾,預意謀反,這一樁比一樁更不容人原諒,「二哥,假如真的發生了,你會怎麼辦?」她執意要一個答案。

  李世民滿眼的深思,若水究竟在懼怕些什麼?想罷,他低頭凝視著這張清麗的容顏,「若水,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們不是還有青雀可選麼?」

  若水靜靜地聽完,「如果青雀也不堪儲君之責呢?」

  「那我們就再生一個兒子吧。」李世民帶著一絲玩笑的口吻說道。

  「二哥難道就從未想過其他的人麼?」若水終是問出了口來,如果沒有李治,而承乾與李泰又無法繼任皇位,那麼歷史究竟會走向哪裡呢?長孫,嫡庶,天下,究竟孰輕孰重?

  李世民突然微笑了起來,手輕輕地放在妻子還為凸起的腹部,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絲異樣,「若水,你覺得我還想過誰呢?李恪還是李貞?那是不可能的。」

  若水無聲地歎息了下,沒有說話。

  「不僅僅是聖人古制的緣故。」李世民的神色有些複雜,「我也懂得「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的道理,可若水,我不希望,或是從來也沒有想過將來繼承天下的那個人卻不是我們的孩子,你可明白?我們是夫妻也是帝后,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自然是我們的兒子,即使真的最終惹出蕭牆之禍來,我也認了,那是他們的命,也是大唐的命。」

  若水一愣,緩緩將手覆在李世民的手上,這雙經歷過沙場、玄武門的手正牢牢地掌控者這個天下,可在長孫或是自己身上卻留下了深深的無奈,「希望是個女孩吧。」最終,她只能這麼說。

  「倘若真的是公主,那還得要想一個封號才是。」李世民認真地想著,「就封晉陽如何?」

  若水沒什麼驚訝,正想接口,可心中忽然一震,晉陽,眼前宛若浮現出那一年長孫與元吉同在一地,卻總是遙遙相望的情形來。

  李世民看著若水漸漸蒼白的面色,擔憂道:「若水,是哪裡不舒服麼?」

  若水微微垂下眼瞼,從容道:「說到晉陽,二哥可是想到了晉陽起兵的那些日子?」

  「是啊,我真正的第一步可算是從那裡開始的,可如今想來,卻又無從說起,不如就寄予在我們的女兒身上吧。」

  「還沒有出生,你就要把她給寵壞了。」若水愉悅地笑道。都說明達是李世民最愛的女兒,此話恐怕並非虛言,只是水滿則溢……她咬了咬下唇,不去想那些了,自己雖然有了長孫的一部分記憶,可仍舊不一定要順著長孫的命運走下去呀。

  「不是你說的麼?女孩子就是要寵的,更何況是我們的女兒,等到再過些日子,承乾,青雀該要成家了,瑤兒也到了出嫁的時候,這和孩子來得還正是時候。」李世民的話語中帶著清晰的欣慰與期待,雖然自己已經有那麼多孩子了,可每次看著若水有孕的模樣,都彷彿像第一次做父親那般欣喜。

  若水輕輕一笑,抬眼時的目光已是一片清朗,「原來我們到了要做人家公婆的時候了,真的是歲月催人老啊。」

  李世民帶著寵溺的笑容在妻子的唇間輕啄了一下,「你這做婆婆的看上去怕是和媳婦一般年紀……」

  話語未完,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世民不悅地抬起臉,視線冷冷地向外間看去,「怎麼回事,不是說了誰也不許打擾麼?」

  「陛下,小姐,楊氏跪在殿外請見,已經有好一久了,外邊日頭正盛,怕是快撐不住了。」廣月小心翼翼的回道。

  只聽了裡邊沉寂了一會兒,隨後傳來若水清淡的聲音,「她是要見我還是陛下?」

  廣月愣了愣,猶豫道:「應該是陛下吧。」小姐自從上月起便不再插手任何事物,後宮之間已經是無人不知了。

  「那還來我這兒做什麼?讓她去甘露殿候著吧。」若水淡淡的嗓音中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嘲諷。

  廣月回了是,可心中卻頗為疑惑,這不像是小姐過去會說的話啊,更何況陛下也沒有開口。

  內室裡,李世民笑語:「原來若水也是有脾氣的。」

  若水眼神微閃,「我們都知道她是來做什麼的,既然現在捨不得把兒子過繼到元吉的名下,當初,她就不該來向我求助,有得到必定要有付出,我原先還以為她是個明白人呢。」

  李世民聽出了妻子話語間淡淡的冷意,微微搖了搖頭,這骨子裡的清冷怕是一輩子也去不掉了,不過只要不是對著自己,便也就無妨了。(本章完)




第二章 種子

  傍晚,當李世民從立政殿裡走出的時候,一眼便看見楊茜單薄的身影依舊跪在殿前。他面色如常地從其身邊走過,幾乎不帶一點停頓,只是在經過的時候不重不輕地丟下一句話,「跟朕去甘露殿。」

  楊茜帶著不可置信的神色抬起頭,隨後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追著前方那個帝王的背影,心中似乎還帶著一點希冀。

  甘露殿。

  李世民看著跪在面前的這個女子時,心中百味參雜,知道自己對她不是沒有動過情,如同自己後宮中無數的女人一樣,也知道她們想要什麼,可是時至今日,一切已成定局,沉寂多年的心在一夕之間似乎死灰復燃,他無法再給其他人任何的承諾,當然也包括楊茜。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朕已經下旨著禮部辦這件事了。如今即使你找皇后也是沒有用的。」李世民平靜的開口。

  楊茜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後唇邊出現了一絲冷笑,她決然地抬頭:「沒有用?陛下,難道這不是皇后對我的報復麼?」

  李世民語帶憫意,「你值得皇后那麼對待麼?知道過繼給李建成的那個是誰麼?」

  楊茜低下頭,「臣妾不知。」

  「是楊賢妃的三子李福。這麼說,你還認為過繼之事實皇后的蓄意報復麼?」李世民的神色間透著一絲不忍,但更多的還是冷決。

  「賢妃之子?」楊茜喃喃地重複了一聲,「陛下捨得?」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楊茜的面前,抬起她慘白的臉,「茜兒,朕是皇帝,為了大唐社稷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楊茜的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難道也包括皇后麼?」

  李世民突然笑了出來,話語間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你還不懂麼?這個天下是朕和皇后共有的……」

  「臣妾明白了。」楊茜面色愴然的打斷了皇帝的話語,慢慢褪去了笑意,「請容臣妾告退。」

  李世民看著她幾乎是失態地跑出了內室,卻不曾阻攔,只稍稍提高了聲音向門外吩咐道:「鄭吉,去賢妃那兒說一聲,朕一會兒過去。」

  這時的慶恩殿卻是一片慘淡的光景,儘管此間的主人是後宮中僅次於皇后與貴妃的賢妃,可前朝公主的忌諱卻始終深深籠罩在楊蕊的身上。

  她自知沒有皇后的高貴,也沒有韋貴妃或是燕妃的手腕與聰慧,她有的不過是弱不禁風的容貌與皇帝所喜愛的那份宛如菟絲般的嬌柔。從隋朝的後宮到如今大唐的後宮,從一個不得寵的公主到今天正一品的賢妃,她的人生事實上就只有兩部分,遇見李世民之前與之後。可現在,丈夫卻告訴自己要將自己的兒子過繼在一個死去的廢太子的名下,此刻的她從未有過的明白了一點,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源於這個世間最尊貴的男人,而他卻隨時可以收回,包括兒子。

  想到這裡,她的嘴邊不由露出嘲諷的笑容來,多麼相似的情形,武德年間,太上皇將李泰過繼在了早逝的李玄霸的名下,陛下雖不情願卻無可奈何,以至於當他甫一登基,立刻將此事抹得一乾二淨。同樣是皇子,只不過皇后的兒子便是天子驕子,而自己的……

  憑什麼?自己的恪兒,愔兒,福兒一輩子要活在別人的下面,明明他們才有著天下最尊貴的血脈,憑什麼自己連兒子都無法留住?

  那張平日裡柔美的臉龐在一瞬間扭曲了,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中,而楊蕊卻還不自知,直到身邊宮女的驚呼聲才喚醒了她,她呆呆的看著掌心中滲出的血珠,嘴邊忽然笑道:「有什麼事麼?」

  那宮女看著自家娘娘的笑容,不知怎的,一股寒氣從心底裡冒了出來,只好低頭道:「是,方才鄭總管來傳旨,陛下隨後便到。」

  楊蕊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

  「娘娘,您不高興麼?陛下好久沒來了呢。」

  「高興?」楊蕊斂眸淡語,「有什麼可高興的呢?」

  自己不算聰明,可也不笨,更何況自幼在宮廷中長大,見慣了帝王的無情與失寵的悲慼,此刻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然也清楚得很。

  所以當李世民踏入慶恩殿時,看見的便是一張強顏歡笑的素顏,比起平日來,更讓人我見猶憐。

  李世民輕歎了一聲,伸手便扶起她,「蕊兒可還在埋怨朕?」

  楊蕊語中帶泣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實在捨不得福兒,他不過才幾個月大啊。」

  「不用擔心。」李世民握著楊蕊的手說:「那邊的人事朕已經都安排妥當了,乳母,丫環,宮人,都和皇子一樣,何況你還有恪兒和愔兒在身邊呢。」

  楊蕊低垂的臉龐上掠過一絲陰狠,可抬起頭來的時候又已經是一臉柔順的模樣了,「是,臣妾明白陛下的用心。」

  李世民滿意地笑道:「上次江南進貢的幾匹絲綢還沒拆封呢,朕過會兒就拆人都給你送來吧。」

  楊蕊看似恭順地回道:「多謝陛下,可還是先送去皇后那邊吧。」

  李世民擺了擺手,「她素來不喜那些東西,還是都賞給蕊兒吧。」

  「是。」楊蕊微微轉過臉,輕聲道:「陛下,天色已晚……」

  李世民看了眼前這個貌比西子的佳人半晌,終還是溫和道:「福兒在你身邊也呆不了幾日了,這些日子,你還是好好陪著他吧。」說完,逕直便離開了慶恩殿。

  楊蕊跪送著地往離去,長長的宮袖掩蓋住了她緊握的雙手。

  「茹兒,去把楊氏叫來。」她一向柔弱的嗓音突然顯得異常尖銳。

  身邊的宮女微微戰慄了一下,連忙跑了出去,只留下賢妃頹然癱坐在地上的身影。

  一炷香的時間,楊茜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突然沉默地笑了,多熟悉的場景,不過從燕賢妃換成了楊賢妃罷了。

  楊蕊細細的看了楊氏一會兒,剛要開口說話,突然,只聽見宮女在門外急促道:「娘娘,皇后娘娘的懿旨到了,宣楊氏到外殿接旨。」

  兩人的目光一交錯,似乎都明白了什麼。楊茜輕笑著起身,「賢妃娘娘可願與妾身一同前去?」

  楊蕊依舊面帶笑容,「既然是皇后給你的懿旨,我就不便去了,等接完了旨,你再來陪我喝完這杯茶吧。」

  慶恩殿,外殿。

  楊茜跪在地上,驚異地抬起頭,耳邊而回想著剛剛由皇后的貼身女官宣讀的旨意,「……封楊氏為正一品淑妃,賜住永寧殿。」

  淡雲將懿旨雙手遞送到了楊茜手中,恭聲道:「淑妃娘娘,冊封的儀式還要等到下月,不過還是先請娘娘移步永寧殿吧。」

  楊茜不解道:「要立刻麼?可總還有東西要收拾吧。」

  淡雲微微一笑:「請娘娘寬心,方才奴婢已經派人同纓紅一起收拾了,永寧宮那邊也已經安排妥當,十四皇子也已經在那邊等著娘娘了。」

  楊茜心底閃過一絲駭意,隨即恍然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煩請姑娘帶路吧。」

  亥時,立政殿側殿。

  「怎麼樣?趕上了麼?」

  「方纔,淡雲傳來消息,已經把楊氏帶到永寧殿了。」

  「還算及時,那兩人若是湊在一起,說不準會折騰些什麼出來,你可不能大意。」

  「若水有夫人在呢,何況現在我有孕在身,實在不耐煩那些。」

  「還是讓人盯著些,我看著楊蕊長大,她看似溫順,可內裡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清。和那楊氏一樣,若只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怎麼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但願她們還繼續是聰明人吧。」

  從蕭夫人那邊回來,若水隨口向廣月問道:「今夜陛下該招了賢妃侍寢吧。」

  廣月搖了搖頭,「陛下半個時辰前就已經來小姐這兒了,知道小姐在蕭夫人處,還不許我們通報。」

  若水嘴角微微一泯,腳下的步子卻微微加快了些,誰說不是一個新的開始呢?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15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4:00 PM 編輯

第三章 溫情

  初夏的夜晚並不悶熱,反而有幾分涼爽的氣息透了進來。當若水心情不錯地看見李世民斜躺在床榻上的模樣時,依然微微一怔,一個在生命的前十數年中習慣了戎馬生涯的皇帝現在正安靜地捧著一冊書卷翻看,卻顯得意外的協調,若說有的人從出生開始便注定會有一個立於萬人之上的將來的話,他毫無疑問便是個中翹楚。

  「若水。」李世民抬起頭只撞見妻子怔怔的眼神,便出聲喚道。

  若水回了回神,自己竟然看一個男人看呆了,「唔,二哥,我怎麼今日才發現原來你也生得那麼好看?」

  李世民一時有些尷尬,從小到大似乎只有娘這麼說過自己吧,他不由笑著從床榻上起身,擁住若水,「實在該罰,我們二十年的夫妻,你原先倒是看誰去了?」

  話音剛落,兩人都是一愣,明明只是玩笑之語,可都不由自主地將心思轉到了那一夜裡……

  若水掩飾著故意帶著些嗔怪的口吻道:「應該說是二哥給誰看去了。」

  「呵呵。」李世民手間微微使力將妻子抱到了榻上,「今天可有什麼不適?」邊說著話,他便將手掌貼在若水的腹間。

  若水自方才起便有些感動,此刻卻依然帶著些玩笑的口吻道:「二哥今夜怎麼沒歇在賢妃那兒?不,按理該是賢妃被招去甘露殿才是。」

  「你啊。」李世民無奈的一笑,作為帝王又熟讀前朝史籍,他自然知道後宮獨寵是大忌,可每當自己點招了其他嬪妃侍寢後,若水那種雲淡風輕的態度卻總會讓他惱怒一陣子,而之後面對自己的觸碰,她眼中那絲在不經意間閃過的防備與疏離更是讓自己懊悔。罷了,既然獨寵的是皇后,尤其是比自己更加理智的妻子,那也就認了吧。

  「朕思前想後,還是楊蕊的兒子最為適合些,畢竟是過繼給大哥,母妃的地位不能太低。再過些日子,朕還想著要恢復大哥的太子名號,這樣也算是對得起福兒了。」李世民理所應當的說道。

  若水搖了搖頭,真不知道那麼多女人死心塌地地愛上這個男人什麼了,不過細細想想,外貌、財富、權勢,李世民還真的是什麼都不缺了,「賢妃沒說什麼麼?」她隨口一問,雖說心知這男人並不在意這種細節。

  李世民卻神色微變,「我擔心的正是這個,若是楊蕊象茜兒那樣和朕鬧上一鬧也就罷了,可她除了有些傷感竟然沒有別的反應,若水,有異則生變,慶恩殿那兒怕是不比過去了。」

  若水稍稍有些訝異,「二哥,我還以為人家賢妃一落淚,你就什麼都忘了呢。」

  李世民一時間哭笑不得,「你當夫君是昏君麼?美人落淚,我還少看了去了?」

  「真的最是無情帝王家啊。」若水微笑著說道,「賢妃那兒若是生變也算是意料之中,若是誰把我的孩子給奪走了,說不準我會做得比誰都過呢。」

  「傻娘子,試問天下有誰敢這麼做?」李世民親暱地點了點妻子的鼻尖。

  說了一陣子的話,若水覺得自己漸漸有了些睡意,便順倚著李世民的胸膛側躺了下去,說實話,腹中的孩子一直很乖,連帶著自己在夜間一直睡得很香,唔,還有要承認,這個身邊的男人也多少有些安眠的作用吧。

  如同往常一樣,當李世民安心地看著妻子睡熟的臉龐後,那起枕邊的書卷還要看上一個時辰左右。而今夜,當他準備要吹滅燭火的時候,妻子帶著懼意的驚叫聲同樣也嚇倒了皇帝自己。

  顧不上門外的宮女們焦急的詢問,李世民將似乎被噩夢駭到的若水抱在懷中,輕拍著她的背部,當手觸到衣間的濕冷時,他不由皺起了眉頭,自從若水懷孕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呢。

  過了一會兒,若水終於慢慢睜開了眼,可眼中的惶然卻並沒有褪去。

  「若水,是夢到什麼了麼?」李世民溫柔的問道。

  若水沒有說話,只是更加緊緊地貼著丈夫的身子,搖了搖頭。

  李世民憐惜道:「那先換了汗濕的衣服,再睡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早著呢。」

  「好。」若水無力得應了一聲,任丈夫替自己換了裡衣,重新合上了雙眼。

  好久的一陣沉寂後,當李世民以為妻子已經睡著了時,突然聽見若水如同耳語般的輕聲道:「二哥,你應允我一樁事好麼?」

  李世民眉間沒有來的一跳,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那個血腥絕望的一天,可話語間仍帶著十分的耐心與寬慰,「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若水淡淡的一笑,卻依然閉著眼,「要是我腹中是個男孩,就讓隨我姓長孫吧。」話雖然說出了口,可若水卻沒有一分的把握,要讓一個王朝的皇子隨母姓,更何況又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這在哪一個朝代都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吧,可剛剛夢境中宛如真實的情景卻讓自己不得不將這話說出口來。

  「朕答應。」李世民甚至沒有考慮太久便平靜地這樣回答妻子,彷彿她剛剛提出的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一樣,看著若水毫無掩飾的詫異,他笑著補充道:「不用擔心那些朝臣們會怎麼說,只當是朕的堅持便行了。」

  轉瞬之間,當李世民看見妻子展開的笑顏時,頓時呆愣住了,第二次,這是自己第二次看見若水的臉上露出這般純真無偽的笑容。上一次還是明瑤剛出生後不久,自己難得閒下功夫在房中抱著女兒逗弄,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便看見妻子倚靠在門口笑著看著她們,帶著溫情和一絲說不清的纏綿。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發現自己總是在不自覺地尋找著若水的身影與那宛若曇花一現的傾城之美。

  看著李世民難得的怔愣的模樣,若水的笑中帶了幾分滿足和蜜意,放下了壓在自己心中的猶疑與恐懼,她慢慢地又重新睡去,噩夢似乎也在漸漸地遠去。

  翌日午時,當廣月在侍候若水梳洗的時候,擔憂地詢問起昨夜的事情。

  若水釋然一笑道:「沒什麼大事,不過就是被夢給嚇倒了。」

  廣月見小姐似乎不想多說,也就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忽然,她一下子想起什麼說道:「小姐,方纔,楊淑妃來請見謝恩。不過被明霞攔在了外頭。」

  若水失笑道:『明霞那個性子,幸好跟在我身邊,否則不知道要闖出多少禍來。不過這回她倒是做對了,我既然誰也不見,也就不能為了楊氏一個人破例。」

  「咦?」廣月稍有些疑惑,「我本還以為小姐很看重她呢,所以讓她補了淑妃的空缺,原本照她那個來歷,封婕妤也已經是過了。」

  「不是我看重她,後宮三千女子,在我看來也沒什麼不同。」若水淡笑道,「不過,這宮裡頭不少人倒是都挺看重她,先是燕妃,這會兒又是楊妃,保不準將來又冒出來個什麼妃。她們能給予楊氏的不過是將來的承諾,而我現在就乾脆直接給了她,省得有些人成日裡總惦記著。」

  「還是那句話,小姐總是過於寬厚了。」廣月替若水挽了個簡單的髮髻,不由感歎道。

  若水輕笑著搖頭,「不是我太寬厚,只是水至清則無魚,我所希望的後宮清明也不是完全沒有瑕疵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欲,何況是後宮呢?只要她們的所為在我所能接受的底線之上,我願意做一個寬厚的皇后,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小姐的底線只怕就是長孫家和太子,皇子和長樂公主了吧。」明霞端著本該是早膳的粥點走了過來。

  若水的神色微微一凝,「長孫家和孩子們是一樁,不過這江山社稷便是另一樁了。」

  「小姐,您不是向來說後宮不得干政的麼?」明霞不解的問道。

  若水的嘴角微揚,站起身來,「你們覺得,我和後宮中其餘嬪妃的區別是什麼?」

  「皇后是後宮之主,地位當然最為尊貴。」明霞跟在若水後邊坦率道。

  「就在外邊用膳吧。」若水走到外間,坐在席間,方才又開口道:「廣月,你說呢?」

  廣月細想了一下,「這之間的區別,我不好說。但我倒是清楚小姐不但和後宮其他妃子是不一樣的,甚至比起前朝歷代的皇后也大不相似。」

  明霞頗有些驕傲地說道:「那當然,有哪個能比起上我們家小姐的賢惠?」

  話音剛落,若水剛進嘴的一口粥差些笑噴了出來,「明霞,你還真是賣瓜自誇啊。」

  「小姐。」明霞微微紅了臉。

  若水不禁莞爾一笑,隨後便放下筷子,抬眼道:「皇后二字,顧名思義便是皇帝背後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妻子。可在我看來,皇后卻並非是依附在皇帝身後的女人,她應該更是皇帝的依靠,正如同後宮不該是前朝的隱患,而應該是廟堂的支撐一般。」

  話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看著門口晃動的簾子繼續道:「後宮是我的責任,卻絕不是我安生立命之所,既然同皇帝一起站在天下的最高處,那社稷安危便是身為皇后最該關心的另一樁事。」

  「可小姐也並沒有怎麼過問朝堂上的事情啊。」明霞依舊困惑道。

  若水笑了笑,「不可多管,也不可不管,這才正是我所期望的呀。但這種機緣同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而陛下是明君,又幸而我們是少年結髮,多少的過往糾結在一起能走到今日這般局面也算是不錯了,天下人都說我是賢後,實際我也不過就是在一切可允許的條件下做了我該做的事情而已。不過有一點,你們倒是可先記著,即使離了皇帝,即使我不再是皇后,但我還是我,這便是最大的不同了。」

  主僕間一時無語了許久,不知怎麼,非但是廣月,就連性子最為大意的明霞也在若水方纔的話中聽出些不詳的意味來。

  待若水用完了早膳,便不意外地看見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又掀了簾子走了進來,不過這會兒後邊還跟著個上官平。她蹙著眉,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發作,心中明瞭昨夜的事情把李世民也嚇得不輕。

  上官平仔細地替皇后診了脈象,如今這皇后腹中的嫡子已經成了懸在所有人頭上的雙刃劍,就唯恐同上回一樣有所閃失。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上官平終於鬆了一口氣,恭敬地回道:「請陛下和皇后寬心,皇后的脈象安穩無恙,不如臣開一帖安神助眠的方子來如何?」

  李世民裝作不見妻子皺得更緊的眉間,快語道:「好,就這麼辦,你先下去開藥吧。」

  等眾人都退下了,若水忍不住嘀咕道:「原本就沒有什麼大礙,做什麼還要吃那麼苦的藥?」

  李世民輕聲哄著妻子,「你昨日可真把我給嚇住了,還是聽御醫的話,吃上幾貼安安心也好。」

  若水眼見既然已無圜旋的餘地,便只好點頭同意,隨即便又轉身問道「對了,二哥,近來怎麼我都見不著承乾、青雀還有瑤兒他們的人影啊?總不會他們比你這個當皇帝的爹還要忙吧。」

  李世民的臉色瞬時間便陰了下來,不過看著妻子關切的眼神,他還是緩下語氣道:「青雀,瑤兒也就罷了,最近連我也不常見。就是承乾那個不孝子,我讓他該準備挑選太子妃的事兒,他竟然對我說,要找個和娘一模一樣的來他才肯大婚,所以我乾脆罰他不許上你這兒,除非他先把太子妃的人選給定下來了。」

  「所以,你們父子就這麼僵著了?」若水笑得很愉悅。

  李世民沒好氣地回道:「難不成讓我先向那臭小子低頭,還「一模一樣」,真是白日裡夢做多了。」

  若水笑得更加燦爛,「可二哥我倒是很想念兒子呢。」

  李世民臉色一僵,勉強道:「他最近的課業也很重,過些日裡再說吧。」

  「好啊。」出人意料地,若水很是爽快地答應了,手搭在丈夫的臂彎上,「再過些日子,我們一塊兒給承乾選個媳婦好了,指不定,沒過多久他就把我這個娘給拋在腦後了。」

  李世民心中疙瘩了一下,往常來說,孩子可是若水的命根,連自己都碰不得的,今天她笑得未免也太開心了些吧。

  若水見李世民一臉的狐疑,笑著伸手想要揉平他眉間的緊皺,她自然知道丈夫在懷疑些什麼,可既然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決心做一件事,也就不怕他有所防備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17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2 PM 編輯

第四章 出宮(完)

  幾日平靜的日子過後,李世民見妻子與兒子並無什麼特別的異狀,便也放下了心中的疑慮。而從夏至到芒種,正是農忙時分,李世民自即位以來便對農事民生極為關注,甚至為了農忙將承乾行冠禮的時間延後,也因此無暇整日裡地盯著若水的一舉一動。

  殊不知,這正給了若水一個難得的機會。

  這天臨上朝前,皇帝接到了太子身子不適的消息,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隨即一想起方才妻子那張純淨的睡顏也就揮去了那絲異樣的思緒,反正若水每日裡不睡到午時是決不肯起的。

  不料,今日的朝事特別的繁雜,臨下了朝,還是有諸多事物未曾商討個頭緒出來,於是,皇帝又招了魏征,馬周在兩儀殿內室議政。午膳的時候,從立政殿那邊傳來的消息說皇后正與長樂公主一起閒坐在庭院中,李世民於是終於放下心來。

  而事實上,這時的立政殿卻有長樂公主一個人在而已,明瑤稍稍有些不耐煩地坐在池水邊,見周圍只有廣月姑姑一人,於是乾脆脫了鞋襪,將雙足浸在了沁涼的水中。

  廣月在一邊無奈的搖了搖頭,心知這時的公主壓根就勸不得,被小姐動之以情給留在這兒裝裝樣子的小公主此刻怕是十分的不願意吧。

  與那邊妹妹的惡劣心情截然相反,這邊承乾的神色飛揚,即使穿的是最普通的青色衣裳,卻依然無法掩蓋住他身上透出的那種清朗尊貴的氣息。而此刻他與母親坐著的馬車正行駛在長安的朱雀大街上。

  長安城中的街道,南北方向有十一條,東西方向有十四條,縱橫交錯如棋盤。其中,朱雀大街從外郭城南面的明德門起,北通皇城的朱雀門,直達宮城的承天門,這條大街縱貫全城南北,把長安城分為東西對稱的兩部分,而朱雀大街位於皇城的那一段,兩旁槐樹成蔭,分佈於這裡的百官署衙,因此被稱為「天街」或「槐衙」。

  若水頗為好奇地向外邊張望著,「承乾,這邊好像人不多啊。」

  承乾嘴角噙著笑,回道:「娘,長安最熱鬧的地方是在東西兩市,那邊才是商賈小販們做生意的地方,一共有二百二十個行,像大衣行、鞦轡行、秤行、絹行,都很有名氣呢。」

  「那我們……」若水的話還沒說話,便即刻被兒子給打斷了。

  「娘,你現在這個身子可不能去那兒,要是有了什麼閃失,爹非揭了我的皮不可。」承乾堅定道。

  若水訕訕地一笑,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子,算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想到這裡,她忽然微微有些幸災樂禍道:「承乾,你可沒忘了我們今天出來是做什麼的吧?」

  承乾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久才不情願的地說道:「知道,去親眼看看那些候選的太子妃。」

  若水得意地笑道:「其實也不是很多嘛,房玄齡家的,杜如晦家的,還有魏遲家的,他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輩了。不過是去做趟客而已,你擔心什麼?」

  承乾乾脆扭過頭去不作聲,若水忍不住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他已經是大人了吧,可有的時候還是和孩提的時候沒什麼兩樣。自己又不好和兒子明說,放心,離你大婚的日子還遠著呢,而且你家媳婦的曾祖父和你爹還有一段陳年舊事呢。

  等到若水無趣地又將視線轉到了窗外,承乾才不作聲地側過頭,看著娘親不由心中暗歎,從前就聽淡雲姑姑說過娘親是老天眷顧的人,如今看來真得不得不相信,一身淡紫色的裙裝襯得娘的臉龐更加脫俗溫潤,絲毫不見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其實自己心中明白今天娘親不過是藉著自己的由頭想出宮罷了,可是只要看著娘歡喜的神情,一切也就甘之如飴了。

  想起爹前幾日的冷怒,他不禁低聲一哼,聽皇祖父說,當年爹自己對祖母也粘得很呢。

  車馬先是停在了房家的大門外,承乾先下了車,遣了一個侍從去敲門,自己則跟在後邊。

  很快,邊上的一扇小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探出頭來,叫道:「我們老爺不在,你們回去吧。」

  承乾臉色微微一沉,方才自己已經接到回報說房玄齡回府了,這才算準了時間過來。「叫你們老爺出來,就說高明來訪。」他的語氣間不經意的帶上了命令的口吻。

  那小廝畢竟是相府中一手調教出來的,被對方的氣勢一震,立刻回主屋去稟報了。

  沒過多久,房家的大門被慢慢地被推了開來,房玄齡還未來得及換下朝服便領著下人跪在門口恭迎太子殿下。

  承乾沒顧著理會他們,逕直走回車邊將娘親從車裡小心翼翼地扶了下來。

  房玄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被太子攙扶著的女子不正是本該在後宮的皇后娘娘麼?再一想到,如今皇后正身懷六甲,那要是有了什麼閃失,自己……思緒至此,他不禁冷汗直流。

  若水語氣溫和地叫了起,心中暗自揣測,這房玄齡因為上回鄭女的事怕是對自己要避之不及了,不過……自己對他的妻子真的很是好奇呢,一個寧可飲毒也不願接納新人的女子,該有著何等的勇氣與堅持?再想想那句「寧妒而死」,最後惹得李世民竟說:「我尚畏見,何況於玄齡。」,若水的嘴角不由露出了欣賞的笑容。

  房玄齡一邊謹慎地跟在皇后與太子的身後,另一邊暗示著下人去讓家眷們候在主屋的外邊,預備著皇后可能的召見。

  果然,當皇后坐定在主屋的上席後,開口便問,「怎麼不見房大人的妻兒?」

  房玄齡躬身回道:「回皇后,下臣的賤內與小兒正在外候著。」

  若水微微一擺手,笑道:「房大人太過拘謹了,快讓他們進來。」說完,她朝兒子那邊有意地看了一眼,又跟了一句話說:「本宮曾聽聞房大人的千金聰慧謙雅,不知今日可否一見?」

  皇后的話語越是平和委婉,房玄齡的心中便越是不安,自從去年開始,他便覺得陛下與皇后間透著一種旁人無法看清的迷霧,而皇后似乎也不單單是賢惠大度這四個字可以概括的了。不過,今日皇后領著太子親自上門,為的應該就是太子妃的事了吧。這樣想著,他反而輕鬆了一些,於是一邊回復著皇后的問話,一邊讓下人將女兒也喚來。

  與此同時,房氏和房玄齡的兩個兒子也走進來一同行跪拜之禮。

  房夫人雖然意外皇后的突然來臨,不過她的內心倒很是驚喜,上一次見到皇后還是貞觀元年的時候吧。當時陛下執意要賜玄齡美人,被自己斷然拒絕後還試著讓皇后來勸說自己。誰知,皇后只問了自己一句「若寧不妒而生,寧妒乃死?」,而當自己堅定地回了「寧妒而死」之後,她便笑著說:「娶妻如此,實乃玄齡之幸也。」

  隨後的事情恐怕已是全長安無人不知了,陛下向自己問了同一句話,再以醋相試,終是放過了他們夫妻二人。回家之後,丈夫在聽自己仔細說了前後的經過之後,對自己感歎道:「此乃皇后之庇佑啊。」

  那次的經歷是房夫人終生難忘的,如今數年之後再一次見到皇后,依然是清澈如水的氣韻,只是舉手抬足間流露出的聖潔與尊貴讓人無法忘記她母儀天下的身份。

  若水靜靜的打量了房氏一會兒,這個女子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種堅韌的氣質,反而週身透著柔和與沉靜,只是左眼上一道深深的疤痕破壞了整張臉的和諧之美,不過倒也稱不上醜陋,不知又是一段怎樣的故事呢,她面色如常地與房夫人攀談了幾句,直到房家唯一的女兒也走了進來朝自己請安。

  與父母不同,這是房子衾第一次見到皇后與太子,除了有些緊張與不安外,她的心中更多地是好奇與興奮。

  若水面色溫柔地拉過房子衾的手,說道:「長得真是好看,房大人,不如就給了我們家做媳婦吧。」

  房玄齡一聽,連忙跪下,直呼不敢。其實心中也頗為不願,在朝為官這麼多年,幾經起伏的他怎麼不明白皇族之間的錯綜複雜,更何況是太子,說不準將來自己女兒要面對的就是嚴酷的後宮爭寵。

  若水自然聽出了房玄齡的愛女之心,也不勉強,依然笑道:「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配上承乾也確實不值,方纔的話就當本宮沒有說過吧。」畢竟剛剛也不過是自己的試探罷了,可惜兒子竟然完全不為所動,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承乾暗暗歎了口氣,早就看出娘親笑中有異,可自己這時又偏偏什麼也說不得,畢竟難不保明天就傳到了父親的耳中,接著便是一張聖旨就堵得自己沒有後路可言。

  這時,房子衾不由稍稍的抬起頭,恰好與太子的眼神交錯而過。直到幾年之後,當她已是韓王正妃之時,卻依然忘不了那清雅悠然的人影在朝皇后看去的時候,那眉眼之間含笑無奈的溫柔。

  當若水與兒子又重新回到馬車中後,她閒閒地開口說道:「承乾,這會兒怕是你爹已經把立政殿鬧得雞犬不寧了,既然已經出來了,那我們再順便去另一處人家吧。」

  承乾頭疼地看著娘親,開口求饒,「娘,今天你也累了好一陣了,還是趁早回去休息吧。」

  「你以為我還準備去哪兒?」若水明知故問的笑道,「別擔心,娘不過是想去你舅舅家討杯水喝,怎麼這也不行?」

  承乾一時語塞,只好苦笑道:「也好,過會兒舅舅一定會親自把娘送回宮裡去。」

  若水輕笑著不語,只涼涼地瞥了兒子一眼,便將又將視線移到了外邊的街道旁,卻只見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狹窄,堂堂天子國舅,即使不在相位也是皇帝的寵臣,這長孫無忌的府第倒並沒有建在長安最顯赫的地方。若水有些好奇地揣測著,若是只看長孫無忌在貞觀前十年的謙遜無為,恐怕誰也無法將他與貞觀十年後的那個手握大權之人聯繫在一塊兒吧。貞觀十年,長孫的離去究竟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恐怕已經無法估量了。

  與前去房家時不同,若水讓承乾將車停在了長孫府的邊門,隨後母子二人便先後下了車。就如同那時接近武德殿時一樣,若水心中的那種奇怪的熟悉感又浮現了出來,也許是過去長孫也來過兄長家的緣故吧。

  揮去腦海中的一絲異樣,若水敲了敲那扇不大的木門,來應門的是一個已經頭髮斑白的老僕,隱約有些熟悉的面孔,還沒等若水猶豫地準備開口,那老僕已經激動地叫道:「小姐!小姐你怎麼回來了?」

  「福伯,真的是好久沒見了。」承乾顯然也很是意外和驚喜,「對了,舅舅在麼?」

  「在,少爺正在書房見客呢。」福伯很是感慨地看著承乾,「小少爺也長那麼大了。」

  若水心中微微震動,但臉上卻沒有顯露半分不解與訝異,看來這福伯似乎是長孫家的老人了,不然也沒可能這麼稱呼自己和乘乾,順著心中那份陌生的感動,她自然地俏笑道:「承乾是大了,不過福伯的身子還是一樣硬朗呢。」

  福伯怔忡著看著若水的笑顏,自從將軍去世後,自己再也沒見過小姐這般開朗的神情呢,看來少爺說得不錯,現在陛下和小姐見處得很好呢。夫人若是在天之靈,總算也能欣慰了,想到這裡他不禁眼中一熱,趕忙道:「小姐和小少爺快進屋吧,看我的記性,少爺才說過小姐又有了身子可禁不得久站。」

  若水面帶笑意,和承乾一同走在長孫家的小徑上,突然聽見乘乾問道:「福伯,舅舅在見誰呢?」

  只見福伯的身子忽然一顫,腳下的步子也是一滯,過了一會兒才側過身來,低頭道:「也就是少爺過去的一個朋友,前陣子一家子都搬到了長安,所以特地上門來和少爺敘敘舊。」

  「哥哥的朋友?」若水凝視了福伯一會兒,淡笑道:「我認識麼?叫什麼名字?」

  福伯只覺得自己的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不過是一般的朋友,小姐怎麼會認識?就是老奴也從沒見過。」

  若水側過臉,看了看同樣疑惑的兒子一眼,笑了笑,便不再說話。

  「小姐不如先在著前面的屋子裡休息一會兒,等老奴去書房給少爺通報一聲。」

  「不用了,福伯。」若水擺了擺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去書房,順便也看看哥哥的那個朋友好了。」

  福伯剛剛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口,他不由結結巴巴地說:「小姐……少爺應該就要送客了,您就不必過去了。」

  若水秀氣的雙眉一皺,「怎麼,這個客人連我也見不得麼?」

  「當然不是……」福伯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若水堅決的話語打斷了,「既然不是,那福伯,我們這就去書房吧。」

  福伯心中暗自叫苦,小姐什麼時候不來,偏偏撞上……

  若水緩緩的跟在福伯的後邊,此刻她也無法向兒子解釋心中的那如同直覺般的堅持,只能一步一步的靠近某個未知的終點,那個普通的,卻讓福伯和哥哥都異常在意的朋友究竟是……

  三個人走過了一座假山和池塘,遠遠的,若水看見兩個人正從屋裡走了出來,又往前走了幾步,眼見人影漸漸清晰了起來,可她忽然停住了腳步,雙目不由自主地盯著走在右邊那個男子,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那人也彷彿察覺到了什麼,轉身朝自己這邊看來,可又立刻大步向前走去。

  儘管只不過是一瞬的時間,若水卻宛若清晰地看見了那雙清潤的眸子,可又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無法看清。他是誰?他又和長孫家有著怎樣的淵源?秘密,來自長孫的過往,就像一道永遠無法填滿的深渠,將若水帶入了新的迷茫當中。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20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4:00 PM 編輯

第五章 兒女(完)

  「不知道?」李世民立在屋子中央,問話的口氣極淡極輕,卻絲毫無法掩飾那漠然的面色下沉沉的怒氣。

  在君王面前跪成一排的宮人們無一不低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心中指望著皇后快些回來,或是正坐在一旁的公主別再那麼悠閒地喝著冰鎮的綠豆湯,好歹說上些什麼。

  明瑤坐在一邊,眼神往邊上微微飄過,看著爹爹近來難得的怒火,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心中暗想:「一會兒,爹自然不會拿有了身子的娘如何,那承乾哥哥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了,誰讓娘和哥哥拿自己障眼法,不帶她一起出去。」

  「明瑤,你娘和大哥去哪兒了,你真得不知道?」李世民眼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轉過身又朝向女兒問道。

  明瑤忍住撇嘴的衝動,無辜地睜大了眼睛,「爹,我真得不知道啊。」

  李世民看出明瑤的眉眼間那淡淡的得意,卻只好無奈搖頭,真是不知道女兒究竟是隨了誰的性子,相貌生得和若水一般端秀清麗,可眼波流轉間卻是一股淡淡的靈慧,而非妻子那般凝淡從容,波瀾不驚。

  可李世民不知道的是當若水還未曾經歷喪父離家的悲劇時,比之明瑤還嬌俏三分,這世上又有誰生來便能做到如無心之竹那般,無心則無傷,無傷則不倒。

  就在父女倆人僵持者的當口,殿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連同跪著的宮人們都帶著希冀的目光向外望去,可進來的那人並非是若水,而是四皇子李泰。

  李世民失望地背過身子,坐在軟榻上,一語不發。

  李泰莫名的將目光投向妹妹,只見明瑤揚起嘴角道:「青雀哥哥也來啦,說起來我們一家人也好久沒在一塊兒過了呢。」

  「娘和大哥呢?」李泰輕聲問道。

  明瑤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隨即指著面前的甜湯說:「哥,要不要夜來一碗?」

  李泰愣然的看著妹妹和父親各坐一端,一個神色閒適,另一個卻龍顏薄怒,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保持沉默跪坐到明瑤身邊。

  「今晚有人要慘了。」剛剛坐下,只聽見妹妹微若蚊蚋在自己耳邊低聲道。

  李泰手心微濕,同樣低聲回道:「到底怎麼回事?」

  明瑤晃動著手中的銀勺,明眸微瞇,無言地輕笑。

  終於,當李泰跪坐的雙腿微微有些發麻,眼皮也在上下打架的時候,「咦,這都是在幹什麼呢?」娘親清澄的聲音將他一下子喚醒了過來。

  「娘,大哥。」明瑤同李泰異口同聲地喚道。

  若水心知肚明地看了另一邊丈夫依舊沉默的背影,轉過臉來對著下人們微微一抬手,「你們都先退下吧。」

  眾人如獲大釋般地拖著早已僵硬的雙腳步履蹣跚地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留下這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各峙一角。

  「承乾,跪下。」李世民站起身來,眼中閃過一瞬地冷洌,慢慢踱步到長子的身旁,怒斥道:「身為太子,私自出宮,究竟是誰給你立的規矩?」

  承乾跪在冷硬的地上,低著頭,平靜道「 是兒臣的錯,兒臣甘願受罰。」

  李世民的心中微微震動,兒臣?已經有多久了,只要是私下的地方,便沒有在承乾的嘴裡聽見這兩個字了。他一字一句擠出話來,「好,好,既然如此,現在開始就給朕去兩儀殿的幽室裡呆著去。」

  「爹,大哥雖然有錯,可既然已經誠心悔改,請爹爹饒過大哥這一次吧。」李泰見娘沉默的立在一邊,連忙一同跪在承乾身邊。

  李世民的眼中瞳孔微縮,指著承乾冷然道:「你大哥這是自己在逼著朕拿君王之威來對付他呢。」

  「爹爹,大哥固然有錯,可畢竟也是事出有因。」說到這裡,明瑤頓了一頓,走到若水的身邊,「娘親不是最清楚了嘛。」

  若水有如古井無波般的雙眸倏地掠過一絲戲謔,逕直走到李世民的身邊,「你們父子的大戲終於唱完了?」她拉過丈夫的手,淡語道:「你們不累,我可看著都累了。」

  靜默了半晌,丈夫和兒女皆目瞪口呆的看著若水,轉而卻又面色各異起來,李世民的忿然,李泰的奇異,明瑤更是忍不住笑蹲在地上,只有承乾依然低著頭,嘴角也流露出一絲笑意。

  「還都跪著做什麼?」若水朝著兩個兒子說道。隨即抬頭注視著丈夫道:「還不是為了看看我們將來的媳婦,在外邊走了大半天……」話還沒完,李世民都來不及斂了面上的隱怒,扶著妻子坐下,急忙問道:「是身上哪兒不舒服麼?」

  若水心中一緊,嘴角卻泯出一絲笑來,「二哥可還怪我?」

  「我哪有怪過你。」李世民有些便扭地說道:「還不是那個不孝子,養那麼大了還讓父母不得安生。」說完,彷彿還不夠解氣,又添了一句:「青雀和明瑤也一樣,早就應當該娶的娶,該嫁的嫁。我和你娘在你們這個年紀都已經成家立業,哪裡還要爹娘操心?」

  「那時畢竟是亂世,世上的地爹娘大多都自顧不暇,哪裡來的工夫管兒女的冷暖。」若水溫和地說笑道,「不過今個兒,我才知道原來還有瞧不上我們承乾的人家呢。」

  李世民頓時不悅道:「可是房玄齡?」

  若水盈盈一笑,「二哥也別怪房大人,這太子妃的頭銜對真正通透的人而言也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魏國公身居高位,卻從不炫人傲物,最是懂得居安思危,自然也不想房家會出個未來的皇后。」

  李世民的臉色緩了緩,「你說的也是,不過承乾是早該到了娶妻的時候,到底哪家的姑娘最合適些呢?」

  承乾聞言,抬頭剛要說話,卻發現娘親銳利的目光朝自己臉上瞥過,胸口一窒,只好猶疑地將話又吞了回去。

  若水收回目光,語氣依舊溫和道:「二哥,若是沒有合適的姑娘,再拖些時候總比將來後悔要好些。說到底也是承乾自己娶妻,他要是現在就對我們挑的媳婦心懷芥蒂,將來的日子還怎麼過?」

  李世民輕輕攬過妻子,稍稍有些鬆口道:「我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可承乾是長子,又是嫡子,他一日不大婚,下邊的弟弟們也只好拖著,沒辦法迎娶正妃。前些日子,楊賢妃就和我提過恪兒府上已經有了幾個侍妾,只缺一個王妃來掌管內務。」

  若水頓時臉色一沉,斂去了全部的笑容,漠然道:「即使如此,更不能讓承乾擋在他們前頭了。後宮的妃子要是有替兒子看中了哪個媳婦的,儘管把喜事辦了就是,就是有一點,誰也別想把關係承乾一輩子的事情當作借口。」

  屋內立刻陷入一片沉寂當中,直到明瑤倚到母親身邊,半真半假地撒嬌道:「娘就是偏心大哥,都不知道把我和青雀哥哥放哪裡去了。」

  若水噗嗤一笑,食指對著女兒的額頭輕輕一點,「怎麼,瑤兒是急著想出閣了?」

  「娘。」明瑤不依地拖長了聲音,隨即偷笑道:「女兒是怕青雀哥哥等不及了呢。」

  李世民和若水同時驚訝地朝自己的次子看去,問道:「青雀是有了合意的姑娘了麼,是誰家的?」

  李泰絲毫沒有料到妹妹會在這個時候提到這件事,生性內斂的他不由垂下頭,訥訥半晌才含糊道:「是宮裡的……」

  夫妻倆人不禁面面相覷,宮裡的女子?除了女官,宮女,不久只剩下皇帝的嬪妃,這不管哪一個結果似乎都……

  明瑤瞅了一眼爹娘,好心的出言解惑道:「是閻大人的長女閻婉啦。」

  「閻大人?」若水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哪個閻大人?」

  「是在五監裡任將作大匠的閻立德吧。」李世民恍然道:「他的女兒怎麼會在宮裡?」

  這會兒李泰倒是搶在了妹妹之前回道:「最近皇祖父常常召了閻大人入宮來詢問營建皇陵一事,婉兒也是被一同召進宮來的。」

  「婉兒?」若水在心中玩味了一會兒,嫣然笑道:「喜歡就喜歡了,那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還怕我和你爹反對不成?」

  李泰驚喜地看著父母,「可大哥還沒有成親……?」

  「真是,都那麼墨守成規做什麼?」若水搖頭歎道:「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要是你大哥一輩子都不娶妻了,難不成就因為他是太子,全天下的男子都不要成親了?」

  「青雀謝謝爹娘。」李泰站起身來,恭敬地朝父母磕了三個頭。

  李世民寬慰的笑道:「等找個好日子,爹就親自替你提親去,青雀娶媳婦,總不能一張聖旨便了事。」

  若水挑了挑眉,「總算有一個兒子開了竅,青雀,明日就把人家姑娘帶來給娘好好看看,也算是我們家的第一個媳婦呢。」邊說著話,她邊向面無表情的承乾看去,不由暗歎,這個兒子似乎注定要更難養些啊。

  「天色也已經晚了,青雀,瑤兒,你們也都各自睡去吧。」李世民看了看邊上的燭台說道,「承乾,你留一下。」

  明瑤留了個自求多福的笑臉給大哥,拉著李泰便走了出去。

  若水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丈夫,這是做什麼,不是應該都沒事了麼?

  李世民的目光牢牢的鎖住兒子片刻,沉沉的開口道:「承乾,你娘和我已經護了你三年多了吧,即使是在儲君這個位子上,只要你不願的,我們也未曾勉強過你半分。」

  承乾默默無言地聽著,只等著父親下面的話。

  若水越聽則越覺得古怪,只見李世民繼續道:「待朕百年之後,這天下的擔子就要落在你的肩頭了。自古以來,任何一個賢明聖君都不是別人教出來的,而是靠自己走出來的,古之堯舜,春秋晉之文公,秦之始帝,漢之武帝,就連爹也不都是靠一兵一卒才走到了今天?如今你既然已經行了冠禮,也算是大人了,接下去一年多的時間,你是想要隨薛萬徹去資陽郡興修百枝渠,還是跟著溫彥博一同去主持突厥族的內遷, 自個兒挑一個吧。」

  不論願不願意,這趟遠行,承乾是避不過的了,若水心中明瞭,前者是關係民生根本的水利興修,後者是從貞觀四年起便開始運作,攸關大唐安危的大事,李世民這是在培養一個真正的帝王,而非只是在奏則上治國的皇帝,想到這裡,她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誰知,接下來,承乾卻說了一句讓兩人皆從未想過,也無法去想像的話來。

  「爹,娘。」承乾莊重地行了跪拜的大禮,不避不閃的眼睛對上父母訝異的眸子,沉穩而堅定道「請廢了兒子的太子之位吧。」



第六章 儲位

  燭光閃爍的內殿中,空氣似乎在一瞬內被抽去了,窒息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並沒有若水所意料中的勃然大怒,李世民只是靜靜地看了兒子一眼,淡問道:「為什麼?」

  承乾心中不由一怔,微微垂下眼眸,清晰的回道:「兒子擔不了這天下蒼生的重責。」

  「誰讓你現在當了?」李世民不信道:「不過是讓你先歷練起來,錯了還有重來的機會,你回去好好想想吧,究竟是想去哪兒。」

  承乾抬頭,凝視著自己的父親,一片醒然無疑的目光半分也不讓,「兒子已經仔細想過了,除非是不以太子的身份,我哪裡也不去。」

  「你。」李世民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凌厲了起來,「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儲君一旦被廢,下場是什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承乾緊緊泯著唇,一言不發,身子挺得筆直,且紋絲不動。

  若水看著丈夫攫緊了雙拳,眼中帶過一絲憂慮,她輕輕地握住李世民緊繃的拳頭,面對他陰鬱的面色,緩緩地搖了搖頭。

  李世民緩下臉色,等著妻子接過話來,只見若水轉頭沉默地看著承乾,片刻,才不鹹不淡地開口:「到底為什麼?」

  承乾的臉色一變,似乎要說些什麼,但終還是避過母親的注視,依然道:「娘,我不適合。」

  「你不適合?」若水輕輕地反問,似乎只是隨意繼續道:「那你說說看,究竟誰合適這個位子?」話音剛落,她心中不禁一歎,似乎不久之前,自己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呢。

  乘乾側過臉,彷彿思忖了半晌,可輕輕一笑過後,卻似有感懷道:「娘又是為什麼呢?」

  若水疑惑中稍稍帶著一絲不安,與丈夫交換了一個同樣不明所以的眼神,試探著問道:「可是因為娘做錯了什麼?」

  「娘沒有做錯。」承乾沉靜地對上若水的雙眸,「可娘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呢?」

  心念電轉之間,若水似乎明白了什麼,沉吟道:「方纔,你可是聽到了我和你舅舅說的話?」

  「是。」承乾沒有否認,坦然道:「若不是娘心中的懼怕,又為何要堅持倘若生的是弟弟便要從母姓呢?」

  「你擔心的過了,承乾。」若水稍顯冷淡的直言道,用漠然的神色掩蓋住內心的惶然,並且毫無猶疑地對上兒子探尋的目光。

  李世民微歎了口氣,伸長了手臂摟住妻子僵直的身子,「承乾,這樁事情,是我的主意,不關……」

  「二哥,如今他也大了,我們也不必再瞞著他什麼。」若水打斷道:「承乾,不管你剛剛聽到什麼,看到什麼,我只在今天說一次,你爹已經有了三十多個姓李的孩子,憑什麼娘的下一個孩子不能和我姓長孫,還是你以為娘的姓氏不夠配上這孩子的出身?」

  承乾看著一向淡然的娘親一臉的理所應當和爹無奈的苦笑,腦海中掙扎了半晌,才驚愕的問道:「娘難道不是因為害怕我們重蹈武德九年的往事,才……」

  「我要害怕那個做什麼?」若水哧笑道:「真的要出事情,三個兒子和兩個兒子有什麼區別?」

  承乾悶悶地回道:「我不想娘因為儲君的事情忐忑不安,只要兒子不再是太子,那娘也不會像剛剛和舅舅說話時那樣一臉的擔心。」

  「你要是不是太子,你娘怕是要更加心思焦竭了。」李世民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是落了地。

  若水搖頭看著承乾哭笑不得,「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呆兒子。我和你爹把你養那麼大,難不成就為了讓你白食白住來著?最後還得生個弟弟來接你丟下的爛攤子?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承乾聽著若水似罵非罵的話語,這才放下心來,他站起身來,朝著父母深深一躬道:「方纔是兒子莽撞了。」

  李世民狀似生氣的一擺手,「方纔我說的那兩個地方,你也不要選了,給我一個一個地去呆著,聽明白了麼?」

  「啊?」承乾愕然叫道,「爹,這也太過了吧。」

  「過?」李世民冷冷一哼,「這是給你的教訓,以後要懂得行不可太過,言不可太盡。」

  承乾目瞪口呆地向娘親求助地看去,誰知,若水別過臉,盎然笑道:「才兩處地方,二哥我看不如就讓承乾在外邊呆個兩年三年再回來吧。」

  「爹,娘,兒子先下去了。」承乾聽了,忙不迭的退了出來,以免聽到更糟糕的消息。可當他走在寂靜的夜色中,回想起今天在舅舅家看到的那一幕時,心中仍有一絲不安,雖然沒有看見娘的表情,卻無意中撞見了舅舅向來如老僧入定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後便是他們的語義不清的爭執,而自己只聽懂了娘做的那個驚世駭聞的抉擇。

  而此時,在承乾漸漸遠離的背後,在那座母儀天下的宮殿中,她的主人卻終於丟下了方才在兒子面前強裝的鎮定與坦然,幾乎是神情慘然地靠在丈夫的胸口,口中喃喃道:『二哥,承乾說得沒有錯,我真的是怕,怕他們兄弟反目,怕他們為了……」

  李世民輕柔的撫摸著妻子的髮絲,心中除了憂慮與擔憂,可更多的卻是欣慰,終於,從那夜的噩夢開始,若水開始漸漸向自己放開了心懷,而如今她終於將軟弱的那一面放在了自己的手上,「方纔你還說兒子傻,我看哪,你們母子真是一模一樣,壓根都還沒一絲端倪的事情,就擔心的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

  若水抬起微紅的眸子,「二哥,不會的,我們的兒子絕不會走到那一步的,對麼?」

  李世民堅定的點了點頭,看見妻子放鬆下來的眼神,心中卻不由感歎道,身為一國的儲君,承乾卻有著太過細膩的心思,對一些事情又決絕到了極致,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以後要是再想出宮,有我陪你就是了。」李世民忽然想起自己方纔的怒氣,於是輕聲說道。

  若水壓抑了許久的心情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她笑著抬頭打趣道:「我是替兒子看媳婦去,難不成還得再為夫君去挑小妾?」

  李世民一愣,隨即想起上回發生的事情,不禁失笑道:「你還記著那樁事呢?」

  「可不是,那時,哥哥還取笑我來著。」若水瞅了瞅丈夫。

  「那等艷福,我還是消受不起。」李世民笑言。

  若水接著便反問:「難不成我看上的就那麼不入二哥的眼?」

  「我的皇后,你就饒了你夫君吧。」李世民看著妻子促狹的笑容,只好試著轉移話題,「對了,若水,你今個兒可是把房家的人都見全了?」

  「是啊。」若水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丈夫的大手,「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你覺得玄齡的兩個兒子怎麼樣?」

  若水停下手,疑惑道:「沒怎麼注意,只顧著看房家的千金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道:「你說配我們明瑤如何?」

  「那也要明瑤自己喜歡啊。」若水無可無不可的回道。

  「或者,無忌的長子沖兒我看著也不錯。」李世民沒在意妻子的敷衍,繼而絮絮道:「女兒也到了你當年出嫁的年紀,我們做父母的總該替她好好思量思量。」

  若水心中一陣咕噥,她可不想招個瘟神進家門,房玄齡一輩子是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良相沒錯,可他的兒輩幾乎將整個房家基業毀壞殆盡,他那兒子還是給高陽公主去折騰吧。至於長孫沖,若水猶豫了片刻,嘴角的笑容稍稍的隱去了些,才出聲道:「明瑤也不是個沒有主意的公主,二哥還是依著她自己的意思來吧,我看,既然這天下沒有比我們的女兒地位再尊貴的女孩兒,也就無須錦上添花了。」

  李世民微一思忖,隨即自嘲道:「若水,是不是因為年紀的緣故,我怎麼覺得自己想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呢?」

  若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眼角帶著一絲笑意,「都是快要做祖父了的人了,嘮叨也是正常的,只不過二哥在朝臣們的面前請務必要自制些啊。」

  「你啊。」李世民帶著寵溺的目光,輕輕在妻子的額頭印上一吻,一時間,時間像是停止了一樣,凝成了一幅絕美的畫面。

  翌日,兩儀殿,朝會過後。

  「那就這樣吧。」李世民指著承乾對溫彥博說道:「太子就交給你了,儘管放手讓他去做,即使出了紕漏,也有朕擔著。」

  溫彥博恭敬地欠身道:「是,臣謹遵聖命。」

  李世民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側身對承乾道:「這內遷之策便是溫大人一手主持的,承乾,你此次前去朔方,大小事宜都要虛心向他請教,切不可

  因為儲君的身份,擅行專斷無理之事。」

  「是,兒臣明白。」承乾回話後,又面向溫彥博,躬身有禮道:「往後半年,溫大人即是承乾的半個太傅了,在此請受學生一拜。」

  李世民笑著看著兒子虛心坦然的舉止,回想昨夜的虛驚,不由微一搖頭,自己的這個太子就是還不明白身為一個帝王,他的任何作為都應該以大唐為第一考慮,可明顯,在這一點上,承乾還遠遠沒有合格。

  待溫彥博退下後,李世民還算溫和的看著兒子,叮囑道:「這次你獨自在外,務必要小心行事,我已經囑咐過溫彥博,你太子的身份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承乾點頭道:「爹請放心,兒子不會讓爹娘擔心。」

  李世民眉心一皺,半晌才道:「承乾,你還不清楚為什麼要讓你出這一趟遠門麼?我是要讓你趁早明白,你不是為了你娘才接下這個太子之位的,甚至也不是為了我和李家的列祖列宗,你是為了這大唐江山,千萬的子民而存在的,你的所言所行都不能越過這條界線,懂麼?」

  承乾微微一愣,好像那一年,在離開別莊的那一夜,娘也這麼對自己說過,然而,對自己而言,孰輕孰重雖然並不難看清,可是……想到這裡,他毅然抬頭直視著父親道:「爹,在我心裡,娘才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麼可以超過她,我願意為了娘做一個合格的太子,甚至將來是一個合格的皇帝,可也因此而已。」

  李世民深深的一歎,神情疲憊地向後靠去,朝兒子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從朔方回來後再告訴我你的回答,等喝了青雀的喜酒,再去資陽。」

  直到兒子的身影漸漸遠去,這個君臨天下的男人閉上眼睛,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承乾方纔那堅定甚至帶上幾分冷漠的的神情,捫心自問一下,若水與江山,究竟孰輕孰重?恐怕是永遠不會有答案的。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22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4:01 PM 編輯

第七章 嫡庶

  宗法製作為一種維繫貴族間關係的完整制度,源於周朝,即「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這是一種按照血緣遠近以區分親疏的制度,而其中「嚴嫡庶之辨」被當作是穩定王朝內部關係的基石,即使在魏晉之際,人們多有放浪形骸之為,可嫡庶之分雖仍不可逾越。李唐繼隋後,繼續沿襲儒家聖制,即「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雖然李世民以嫡次子繼位,但這並沒有使他對於皇位世襲嫡長子制產生抗拒,相反,在武德九年十月,即在其登基後的短短兩個月後便立年僅八歲承乾為太子。

  正所謂,「子以母貴」上至皇族親貴,下至大夫士族,皆是如此,李承乾能繼太子之位的全部原因就是他母親的皇后之尊。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卻成了韋貴妃長久以來心中的一處的隱痛。

  韋珪家門顯赫已至三代,作為隋開府儀同三司鄖國公韋圓成的嫡長女,即使是婚配當時貴為皇親國戚的李家也絕無高攀之嫌,而她嫁的第一個丈夫也同樣是門當戶對,即隋戶部尚書李子雄的兒子李珉,婚後她作為長媳主持李家內務,地位同樣超然尊貴。可不過是幾年的功夫,公公與丈夫參與謀反,雙雙被誅,家眷籍沒。只有她因為娘家的緣故,逃過了沒為官婢的命運,帶著女兒回到了洛陽娘家,一夜之間她於高高在上的雲端摔落到了寂寞苦楚的寡居之身。

  於是當八年後,那個比自己還小上兩歲的秦王向自己伸出手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跟隨其左右,可那個突如其來的夢在韋珪第一次看到長孫若水的時候便徹底的清醒了,和王府中其他迫切期望獲得夫君愛寵的女子不同,她曾是一家的主母,她也曾經是另一個男人的正妻,妻與妾,嫡與庶,這是一道誰也無法逾越的天塹,於是她選擇對這個家另一個真正的主人對誠心相交,忠信以待。然而,每一次,當自己每一次看著獨子李慎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初自己最初嫁的是另一個李家,另一個男人,一切會不會截然不同?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兒子的未來,這又如何讓自己釋懷。

  這一天,當韋珪抱著年幼的高陽同兒子閒坐在涼亭裡消暑的時候,遠遠走來的幾個人影令她詫異的將庶女小心地放入宮女的懷中,隨後領著一臉興奮的兒子出去接駕。

  貞觀後宮,嬪妃甚多,子女也不少,也因為如此,除卻皇后所出的四個嫡子女,其餘的皇子公主在幼時很少有機會能親近自己的父皇,而一旦封王或出閣便更是難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李慎的身份雖然僅次於太子與四皇子,但見到父皇的時間仍然有限。

  不若兒子那般的驚喜,韋貴妃的目光在瞥見楊蕊和她兩個兒子的身影時,不禁微微一凝,自從李福被過繼後,楊蕊過了一段深居簡出的日子,不過最近聽說似乎有些反常,過去不擅交際,膽怯羞澀的她如今常常往來與各個嬪妃之間,倒是自己這裡反而來少了。

  李世民扶起正欲行禮的韋妃,微笑道:「朕正打算拿你這兒來看看,正巧在路上遇到蕊兒他們,便一同過來了。」

  韋珪將一眾人迎到了偌大的亭中坐下,隨即吩咐宮女取來瓜果和涼茶,她一貫神色恭謹問道:「陛下,皇后娘娘的鳳體可好?」

  李世民的目光似乎隨意地在楊蕊的面上掠過,便朗聲笑道:「皇后的身子不錯,你們放心。」

  「那陛下,我們可否去探望一下皇后呢?」楊蕊隨後溫軟的插話道。

  李世民的眼中微冷,但並未說話。

  一時間,亭內只傳來外邊不遠處三個孩子嬉鬧的聲音。

  韋妃看著楊賢妃尷尬的笑臉,一手接過邊上熟睡的高陽,笑著說:「陛下似乎很久沒見過蓮兒了吧。」

  李世民緩了緩臉色,一邊慢慢抱過高陽,一邊對面前的兩人搖頭道:「你們對皇后的心意,朕也知道,只不過御醫說自貞觀二年之後,皇后的身子便多少有些虧損,如今有孕在身,更是大意不得,等到皇后出了月子,你們再前去問安也不遲。」

  楊蕊諾諾地點頭,低垂下的眼眸閃過一絲怨懟,但很快她又笑著湊到皇帝面前,笑著說:「陛下,高陽已經長大麼大了啊,記得當初……」說到這裡,她似乎也覺察到了不妥,頓時收住了口,目光有意識的看著韋妃。

  韋妃心中一顫,只當作沒看見般說道,「賢妃,三皇子似乎也快要去他的封地了吧。」

  還沒等楊蕊回答,李世民便笑說:「等恪兒成親過後,便要去蜀地了。」

  「可太子還未大婚啊」韋珪驚疑道。

  李世民擺手道:「不用管他,等青雀成婚後,你們做母妃的也可以為兒子張羅起媳婦來了。」

  楊蕊揚起笑容,看了一眼外邊的兒子,起身向皇帝躬身道:「臣妾代恪兒謝陛下聖恩。」

  *******

  下午時分,長安城裡的茶肆正是清冷的光景。於是當候在門口無聊地看螞蟻打架的小二突然遠遠望見兩個著黑褐色短衣的男子慢步走來時,便立刻興沖沖地迎了上去,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恰好路過而已。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正邊走邊聊,看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夥計,相視一笑,也就順便進去歇歇腳。

  「小哥兒,給我們一間隔間。」褚遂良溫和的吩咐道。

  那小夥計爽利地領著兩人上了二樓,心中暗自嘀咕著,看他們的衣著,也就是普通的老百姓,可一聽說話的口氣,和走路的儀態,卻透著一股不一樣的感覺。可要說是達官貴人吧,又沒有平日裡自己曾見識過的那種尊傲和高高在上的優越。

  長孫無忌看著看四周,指著前面道:「就最裡面那間吧。」

  褚遂良點了點頭,拿出些碎銀遞給小二道:「給我們來壺茶,再上些點心。」

  小二機靈地拿了給自己的賞銀,便下了樓。

  待兩人坐定在窗口邊的位子上時,不由都長長地吁了口氣,長孫無忌先開口道:「和你見面,還得約在外邊,真是托了若水的福。」

  褚遂良苦笑道:「那天之後,她沒怎麼為難你吧。」

  「她……」長孫無忌剛要開口,卻被推門的聲音打斷了,是小二端了茶點進來。

  小夥計慇勤地替客人斟了茶,又輕輕的替他們掩上了門。

  長孫無忌喝了一口茶,皺眉道:「夥計倒是不錯,可這茶也未免太……」

  褚遂良也同樣泯了一口,搖頭道:「澀是澀了些,可還是有一股清香在裡頭,算是不錯了。」

  長孫無忌不以為然地放下茶盞,接著說道:「那天你走了之後,若水連半個字也沒提到你。」

  褚遂良手中的的杯子微微一顫,隨即淡笑道:「那你還擔心什麼?」

  「那才是我最擔心的。」,長孫無忌瞥了好友一眼,「那天她看你的那副樣子,簡直像是失了魂一般。可後來在我面前又隻字不提,要麼是她真的沒認出你來,不然她心裡怕是知道些什麼了。」

  褚遂良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澀澀道:「但願不是後者吧。」

  「你啊,心裡怕不是這麼想的吧。」長孫無忌替對方又倒了一杯水,「算了,不提這個,你知道那天我們為了什麼又吵了起來?」

  褚遂良定了定思緒,輕笑道:「你們兄妹也會有爭執的時候?」

  沒有理會遂良的揶揄,長孫無忌壓低了嗓音道:「要是若水懷得是男孩,就要隨我們長孫家姓,你說荒不荒謬?」

  好一陣子,隔間裡悄然無聲,褚遂良怔怔的看著窗外,似乎在自語道:「今上同意?」

  長孫無忌知他所問何意,輕聲歎道:「是,陛下還攬去了全部的責任。雖然這事,現在全天下就四個人知道,可畢竟紙包不住火,一旦昭告了天下,還不要出大亂子。」

  見褚遂良不說話,無忌無奈道:「若水也真不知是怎麼想的,過去常常勸我和舅舅辭官謝爵,可現在,我們家說不定要出一個姓長孫的嫡皇子了。」

  「她是在害怕。」褚遂良表情平靜道:「武德九年那天,她也去了吧。」

  長孫無忌突然覺得胸口一揪,猛地抬頭盯著遂良那雙帶著淺淺的溫柔的雙眼,緩緩地道:「遂良,如果當初若水嫁的是你,也許現在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可是……」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無忌。」褚遂良打斷道:「我也沒有奢望過什麼,只要今上能像現在這般待觀音婢,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現在,他們倒真的是琴瑟相和。」長孫無忌喝了一口茶,語氣變得有些悠遠,「可是那年,我真的以為她就要撐不下去了。」

  「貞觀二年?」

  無忌閉上眼情,遮住其中憂傷的情緒,輕聲道:「是武德九年,齊王李元吉死的那一刻。」

  褚遂良的臉上顯出了真正的訝色,「李元吉?」

  「你自己看吧。」長孫無忌從袖中拿出一幅小小的畫卷,「這就是齊王。」

  褚遂良疑惑地接過,輕輕展開,心知這件東西如今已是禁物,當目光觸及那畫上的男子時,他不禁週身一震,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無忌,這……」

  長孫無忌不忍道:「如今你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了嗎?貞觀二年那會兒,是若水她自己她不想再活下去了啊。你人不在這局中,壓根不知道,現在這般和睦來得多少不易,又是何等的脆弱。」

  褚遂良深吸了一口氣,垂眼道:「這輩子,我絕不入朝為官就是了。」

  「遂良,我們三人一同長大,若水小時候的性子你最是清楚,好不容易,現在的她像是又回復了些那時的模樣,我不會允許任何人來破壞。」長孫無忌重重地說道:「你也一定是可以理解的,對吧?」

  褚遂良握緊了雙拳,良久之後,才緩緩放開,漠然道:「無忌,走吧。」

  長孫無忌靜默的點了點頭,起身跟在他身後,神情堅定卻隱隱帶著一絲悲涼,沒有誰比自己更清楚他們之間的是非對錯,也沒有誰比自己更期望看到妹妹的幸福,不僅僅因為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而是源自那血脈相連間的脈動,以及那孤苦無助時的相依相偎。

  當兩人邁出酒肆的時候,街上來往的路人已經漸漸多了起來,褚遂良剛要向無忌告別,卻見他的面上忽然扯出笑容,對著自己身後道:「老房,真是巧啊。」

  房玄齡也笑著招呼道:「我正巧路過,無忌,這位是?」

  長孫無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指著褚遂良說:「這是我洛陽的一個朋友,姓褚,名遂良。」然後向他介紹道:「這位就是當朝的左僕射房玄齡,房大人。」

  還沒等褚遂良有所回應,房玄齡驚異地打量著他,「原來這位就是褚先生啊?」

  「遂良一介布衣,當不起先生二字。」褚遂良沉穩的回道。」

  房玄齡笑著說道:「連皇后都向我問起過朝中是否有一個叫褚遂良的書法名家,褚兄就不必自謙了。」

  褚遂良和長孫無忌的臉上都浮現出錯愕的神情,還是長孫無忌開口問道:「皇后?老房,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房玄齡佯作不滿地說道:「無忌,這種事情,我會亂說麼?既然褚先生還是你朋友,那我就更加放心把他推薦給皇上了。」

  「呵呵。」長孫無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敷衍道:「那真是麻煩玄齡了。」

  房玄齡看著褚遂良清正沉穩的神態,滿意道:「當今陛下最是渴求賢才,褚先生大可一展宏圖啊」說完,他拱手道:「那你們再聊,我現行告辭了。」

  此時的陽光還甚是曬人,可立在太陽底下的那兩人,卻覺得骨子裡隱約透出絲寒氣。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25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3 PM 編輯

第八章 夏夜

  太極宮位於長安皇城中央的最北邊,由於地勢不高,一經入夏,皇宮內就顯得尤為悶熱和潮濕。自從皇后的身子一天天的重起來,御膳房的日子也便也越發如履薄冰起來,御廚們為皇后精心準備的膳食往往是沒動多少,便又端了回來,近幾日來,更是幾乎原封不動。雖然陛下和皇后都還未曾說什麼,但內侍總管鄭公公和皇后身邊的廣月女官的臉色已經陰沉了好幾天了。

  此時的立政殿早已過了晚膳的時間,可滿滿的一桌菜依然擺在案幾上,李世民端著一碗湯,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送到妻子的嘴邊,輕聲哄道:「若水,再喝一口,你今晚還什麼都沒吃呢。」

  才剛聞到那股雞湯的味道,若水便緊緊地蹙著眉,苦著臉搖頭道:「二哥,我真的不想吃。」

  李世民擔憂的看著若水,並沒有收回手中的銀勺,直到妻子讓步地微微張開嘴,他才欣喜地笑道:「再喝一口就好了。」

  誰知話音剛落,只見若水忽然掩住口,令人心驚地迅速起身,朝內室快步走去,李世民急忙跟在她身後,一邊急著將宮女們喚來。

  這陣子已經漸漸習慣孕吐的若水反而沒有那麼緊張,過了一會兒,便轉過身,對著神情緊張的丈夫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來。

  可看在李世民眼中的卻只有妻子蒼白消瘦的臉龐,他心疼得摟過妻子,突然發覺這一個月來,她身上唯一長份量的就只有那明顯隆起的腹部,隨即,他立刻提高嗓音道:「廣月,快去把御醫叫來。」

  若水強忍住胃中依舊在不斷翻湧的不適,出言相阻道:「不用了,二哥,這種情形,即使御醫來了也無濟於事,他們開的方子只是讓我更加難受。」

  李世民頗有些無措地接過廣月遞來的清水,只好換上平穩的語氣道:「好,我們不叫御醫,先漱一下口吧。」

  若水點點頭,待一杯水用盡,才覺得人稍稍清爽了些,隨後指著外邊道:「那一桌東西都撤了吧,我看著就難受。」

  廣月看著皇帝勉強點了點頭,也只好依言行事,心中卻不無擔憂,這幾日小姐進食越來越少,長久以往可不是個辦法啊。

  顯然,李世民也同樣想到了這一點,他扶著若水坐到榻邊,面帶慮色,「若水,你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去做。」

  若水靠在丈夫的懷中,只覺得一股沁爽的味道傳來,一時間竟然昏昏欲睡起來,含糊的說道:「我只覺得熱,什麼也不想吃。」

  李世民低著頭,沉吟了片刻,道:「若水,我們在外郭城北的上苑裡建一座夏宮如何?」

  若水的雙眸微微睜開一條縫,疑慮道:「可二哥你上朝怎麼辦?」

  「傻瓜,我們建得大一些,每年夏天的時候就在那邊處理朝事,不就行了?」李世民親暱地笑道。

  若水仔細想了想,夏宮,不會就是後來的大明宮吧。李世民就妻子不說話,以為她還在擔心,於是寬慰道:「之前,父皇也和我提過,這太極宮過於潮濕,不適合休養,想要另建一座宮殿來住。要是有朝臣們反對大興土木,我就用這緣由搪塞過去便是了,量誰也不敢在這事上在做文章。」

  若水抬起眼,慢慢露出笑容來,「那還要等上一久呢,可我現在便難受得很。」

  李世民先是一愣,而後看見妻子臉上調皮的笑容,不由哭笑不得,「那你說要怎麼辦,才肯吃飯呢?」

  「唔。」若水避過不答,反而拉著丈夫的衣衫說:「二哥,你身上熏的是什麼香,那麼好聞?」

  李世民抬起袖子聞了聞,奇道:「哪有什麼味道,過去在沙場上慣了,我特地提醒過鄭吉不許他們在衣服上熏香,許是屋子裡的燃香吧。」

  「哪有?」若水不滿地皺起鼻子,「我讓廣月把宮裡的熏香都拿來聞了一下,就是沒有這種好聞的清香。」

  李世民搖了搖頭,乾脆敞開衣襟,讓妻子貼著自己,問道:「現在還有香味麼?」

  若水這段日子來的知覺原本就遲鈍了些,忽然感到涼涼的皮膚貼著自己臉龐,而那股清淡的味道則更加清晰地瀰散在自己的鼻端,不禁舒服地閉上眼,「二哥,原來你有體香呢。」

  殊不知,李世民立刻被若水那語意不詳的話語惹得下腹一緊,但看著她無邪的睡顏,和挺起的肚子,只好抓起邊上的涼茶便一口灌了下去,可心中卻有一股微澀的溫熱湧了上來,上窮碧落下黃泉,這雙陪著自己走過榮耀與死亡的手,自己恐怕永遠也無法放下了。

  方纔的那絲旖旎的遐想剛過,李世民的心思便又落到了妻子的不思飲食上頭,他反覆想著這些天找人打聽來的各種偏方,以至於當鄭吉在簾外喚了數聲,方才回過神來。然後便將已經睡著的若水穩穩地放在榻上,對了那張素淨的臉看了許久,終於起身向門外走去。

  「那麼晚了,什麼事情?」李世民心不在焉地問道。

  鄭吉恭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道:「陛下,奴才在宮外打聽來一個人,專做一種叫做「蜜碗」的小吃,聽說最是應對那些茶飯不思的症狀,要不,請那人到宮裡來試上一試?」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不過最後還是抱著一點希望道:「那明天一早就把他召進宮來吧,午膳的時候就給皇后換個花樣。」

  ************

  翌日,午時剛過,當若水意興闌珊地看著廣月提在手上的食盒,不由把手撫上自己凸起的腹部,心中自然地溢上一股微酸的滿足,這裡面竟然有著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儘管間隔了數千年的時光, 突然,她覺得自己的手心有一陣細微的觸動,呆愣了數秒,偌大的房間裡便傳來皇后驚喜的輕呼聲。

  站在邊上的廣月和明霞見狀不禁相視一笑,明霞更是放下手中擺弄的碗筷,欣喜道:「小姐,說不準是小皇子也餓了呢。」

  若水帶著嗔怪的笑容,道:「你們就是逼著要我吃飯。」

  「小姐,今天陛下特地從宮外請來了新的廚子,做的是一種民間的小吃,說不準能合您的胃口呢。」廣月邊說,邊拿出一個盆子,上邊盛著一個碗狀的東西,很是新奇。

  若水看著著金燦燦的小碗,好奇地用筷子夾了一口,送進嘴裡,頓覺香甜酥軟,這段日子裡萎靡不振的食慾像是一下子被打開了,接著便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微笑來。

  廣月見了,驚喜得不能自持,趕緊推了推邊上的明霞道:「趕快去御膳房把那姓張的師傅留下來,說是陛下和皇后重重有賞。」

  畢竟是許久正常的進食了,待若水吃了兩份後,胃裡便有了飽脹的感覺,抬眼笑道:「這叫做什麼,看著好玩,吃起來的味道也很是可口。」

  廣月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又端出一小碗的清粥道:「聽那師傅說,這叫做「蜜碗」,是他們家祖傳下來的一門手藝,最近他剛把家搬到長安來,就被鄭公公給找來了宮裡。」

  原來這就是蜜碗啊,若水的胃口似乎又開了些,端起粥來,又喝了幾口,這時,耳邊猛然間傳來皇帝興奮的聲音,「若水,聽說你肯用膳了?」

  「二哥,你不是應該還在上朝麼?」若水放下碗問道。

  李世民看著案幾上空著的盤子,頓時笑逐顏開的答非所問道:「那蜜碗還真的管用?我剛聽說你能吃東西了。」說完,仔細端詳著若水的臉龐,笑道:「真該好好重賞那個廚子,我怎麼看著你的臉色也精神了不少。」

  若水不由噗嗤一笑,「二哥,哪有那麼神奇,不過這「蜜碗」倒是真的能開胃呢。」

  「果然還是鄉野之間能人輩出啊,不如就將此人留下吧。」李世民感慨道:「這宮裡養了那麼多御廚和御醫,要緊的時候,竟一點用處也沒有。」

  若水搖頭,不贊同道:「有些人在宮外就好像如魚得水,你要是一定將他留在這高牆之中,反倒不好。」

  李世民不在意地回道:「過會兒,我讓人問問那個廚子,若真的不願,只要他教會了宮裡的御廚這蜜碗的做法,便由他出宮便是。」

  若水皺起眉,直言道:「二哥,我聽說那可是他家的祖傳手藝,既然如此,我們又怎好隨意的命他交給旁人。我看不如等過一陣子,我親自向他學做便是了。」

  「若水,那怎麼能行?」李世民當即拒絕道:「你身為皇后之尊,怎能隨意下廚,更何況,你身子又還虛著。」

  若水微一泯嘴,便軟下聲音來勸道:「當初,我嫁給你的時候可還不是皇后呢。二哥,等我學會了,第一個邊便給你嘗嘗,如何?」

  李世民看了一眼妻子希冀的笑容,腦海中當即浮現出若水親自捧著蜜碗端給自己的模樣,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翹著,「好吧,不過一定要等到你把孩子生下來之後。」

  看著若水愉悅的笑顏,李世民端起面前還剩下不少的白粥補充道:「 現在,先把這小碗粥給喝完了吧。」

  若水只猶豫了一瞬,還是略帶不甘地拿起了勺子,一邊吃著,只聽見李世民狀似無意的問道:「若水,聽說你認識一個叫褚遂良的人?」

  放下勺子,若水雙眸坦蕩地看著丈夫道:「我哪裡認識,只不過聽說他的字寫得極好,學的是虞世南、歐陽詢的字,又極能辨別王羲之的真跡,便找來房玄齡問了下。」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看著若水一會兒,便笑道:「我今日方才聽玄齡說起這個人,據說還是無忌在洛陽時的好友,這會兒再聽你這麼一說,真當是得召進宮來見見才是。」

  若水心中一驚,但依然直視著李世民,語氣微微有些上揚道:「哦?那還真是巧了,我倒不知他還是哥哥的朋友呢,當初不過是想著因為二哥你極愛王字,便想到了這人。」

  李世民頓時舒心展顏道:「那過幾日,我就拿幾幅字試他一試。」

  若水聞言,自然地便岔開話題問道:「二哥,你還沒告訴我呢,今日怎麼回來得那麼早?」

  李世民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從袖中拿出一本奏則,剛想往地上扔去,捏在手中半晌,終還重重地在案上丟下。

  若水驚奇地看著李世民失控的怒色,卻並未看面前的折子,只看著他的眼睛,直接問道:「又是魏征惹你氣成這樣?」

  「不止魏征。」李世民一字一字從牙縫裡擠了出來,「於志寧,馬周,他們一個個都和朕對著來呢。」

  若水淡淡地繼續問道:「所謂何事?」

  李世民看了一眼案上,冷言道:「為了朕分封的詔令。」



第九章 分封

  「分封。」若水輕輕地在嘴邊重複了一遍,抬頭眼神認真地問道:「二哥,你這是要分權麼?」

  李世民似乎很詫異妻子會有這樣的疑問,「分權?若水,你恰好說反了。」

  若水疑惑了一下,「若是集權,不是難道應該繼續推行郡縣制麼?」

  「不。」李世民向外踱了幾步,負手道:「秦破周制,是惟恐重蹈諸侯分裂割據的局面,卻依舊二世而亡,漢雖襲秦制,但依舊有分封之舉,朕自然不會令我朝復歸周制,但變革封建制已經是刻不容緩了。」

  「那二哥打算怎麼做呢?」

  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緩緩道:「朕欲恢復三代封建之法,世封功臣。」

  「二哥這麼做,是想繼續貞觀元年的「始定功臣實封差第」?」若水揣測道。

  「不錯,武德年間,父皇緣私濫封宗室,終至廬江為叛,神通爭功,朕甫一登基,便不以近疏貴賤,只憑功勳大小論賞。如今一去六年,當初同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功臣們依舊忠如磐石。我心中思忖了許久,若是欲使子孫長久,社稷永安,必定要以親賢作屏,功臣後裔亦將輔朕子孫,保我大唐共傳萬代。」

  看著那雙深沉傲然的眼睛,若水的身子微微一震,那是一雙真正屬於帝王的眸子,幾乎絲毫不見之前對著自己的寵溺和溫柔,他的目光停留在這廣闊的天地之間,雍容大氣。然而,若水不禁歎然,儘管李世民是歷史上最為賢明的的君王之一,但歷經玄武門之變的他想將固其國本的重任放在與之共歷生死的功臣們身上,這原本沒有錯,可是如若再加上世襲罔替這四個字卻明顯是過猶不及了。

  看見妻子沉默了許久,李世民皺眉道:「難道說若水你也不贊同麼?或是說你又在擔心無忌正是在分封之首?」

  若水微一躊躇,卻還是歎息出聲:「二哥,即便你是這天下之主,可終究不是世間的神啊,你永遠都無法預知未來,更加無法控制未來。」

  見丈夫眼中的一絲掙扎,她又繼續道:「人心最是善變,今天我們可以相信房玄齡,杜如晦,但誰都無法保證他們的子孫後代是否還可以被信任,即使是哥哥,我也完全無法相信長孫家的後代永遠都不出不忠不信之輩。二哥,你的雙手大到足以將天下掌握其中,從而交給我們的兒子一個盛世王朝,這,已經足夠了。」

  李世民凝視著若水清澈淡然的眼神,不自覺地怔然道:「若水,未來是他們的,不是我的。」

  「未來是別人的,可現在是卻是你的。」若水溫和地淡淡道。皇帝也是人,所謂明君,比之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懂得忍耐,懂得節制,他的手中握著千萬人的生死,掌有天下的財富,可他的一言一行將會被後人銘記,任他人評說,所以李世民努力想做到最好,他懼怕一切自己無法掌控的事物,尤其是這漫漫的時光。

  「現在是我的。」李世民喃喃的重複著,眼中掠過了然道:「你說得不錯,是我太過急躁了,也莫怪魏征他們對那張封詔書諍諫得脖子都粗了。」

  若水微笑道,「詔書既出,也就無法追回了,只要二哥就此不再提及,他們也就明白了。」

  李世民的臉色終於鬆了下來,坐在妻子身邊,稍稍有些擔憂道:「方纔說了半天的話,你沒有累著吧。」

  若水拉過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間,輕輕搖頭,帶著一絲神秘說:「二哥,先前,你還沒來的時候,她在裡面動了呢。」

  「真的?」李世民壓低了聲音激動地將臉貼了上去,「讓我聽聽,還有沒有動靜?」

  數日後的一天,若水突然對著身邊的丫環說道:「淡雲,去把哥哥叫來。」

  淡雲微有些訝色,點頭正要退下,可還未等她走出門,又聽見若水喚住自己道:「算了,還是不要去了。我能想到的,哥哥也一定會想到。」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長孫無忌是不會忘記的。

  傍晚時分,長安的西邊被落霞映得如同燃著的火球一般,街上的行人卻顧不得看這天邊的美景,都匆匆抹著汗便往家裡走去。

  而此刻,一個著白色長衫的男子卻顯得尤為突兀,他面色清俊,目不斜視,不緊不慢地走著自己的路,直到經過匾上寫著長孫府三個大字的門口時,才停了下來,上前拉了拉門環。

  來應門的正是長孫無忌本人,只見他還未關上大門,便頗有些著急的開口問道:「遂良,昨天你面聖的如何?」

  褚遂良面色平靜,只微嘲地看了一眼好友,揶揄道:「怎麼連先讓我討杯水喝的工夫也等不及了?」

  長孫無忌心中歎息,平生最自負的便是鎮定二字,可偏偏在遂良和若水這兩樁事上,總失了份平常之心,只好無奈道:「茶水過於清淡,我這邊正巧有一壺佳釀,你可有興趣?」

  「無忌果然慷慨啊。」

  「你我之間還說什麼慷慨。」無忌不由笑出聲來。

  待兩人尋了一處幽靜之所坐下,很快,案幾上便擺上了幾樣精巧的涼菜和一壺酒。

  「居然是用寒玉做成的酒壺。」褚遂良看了驚異道,「無忌,你什麼時候也那麼招搖了?」

  「只有招待你的時候。」長孫無忌沒好氣地說,「這是陛下御賜的,封王封侯不能要,這個再不收下,那位就要翻臉了。」說完,伸手便替對方斟滿了一杯。

  褚遂良小酌了一口,讚道:「果然味道清醇,正是適合這個時候。」

  長孫無忌笑著問道:「這酒也喝了,你可說說昨日的事情。」

  褚遂良隱去了笑容,目光望向窗外的碧竹,淡淡道:「陛下是個明君。」

  「這我還要你來說!」無忌急道,「陛下看你可沒看出個什麼端倪來?」

  「若非是相熟之人,我與齊王也就不過是眉目間有些相似,哪會看出什麼?」褚遂良搖頭道,有意隱去皇帝在初見自己時那一瞬的愣怔,接著自己動手又斟了一杯酒。

  長孫無忌狐疑的看了對方一會兒,也動手夾了些菜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靜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遂良,你說若水那邊又是怎麼回事?她到底認出你沒有?」

  褚遂良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愣了一下,苦笑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長孫無忌似乎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罷了,我也不問你。若不是那天遇上了房玄齡,如今這生不了那麼多事來。只是我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那麼久之前,若水怎麼就向老房提過你的名字,就好像知道你一定會來長安,甚至一定會入朝為官一樣。」

  說完,他抬眼看了低頭把玩著酒杯的褚遂良一眼,又逕自說道:「還有一樁事請我也想不明白,就是她似乎不知道,你,褚遂良就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阿良哥哥,可這又完全說不通嘛。」

  「無忌,你很閒麼?」

  「什麼?」長孫無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然,怎麼那麼有空只盯著觀音婢和我的事不放了?」褚遂良戲謔道,「要是長孫伯父還在世,定要說你不成器了。」

  長孫無忌聽了,也笑言:「要是我爹還活著,哪裡還需要我這樣操心?」說完,他自嘲道:「算了,你說的也沒錯,最近我是有些想多了,只要若水自己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褚遂良握著酒杯的手陡然一緊,面上卻依然面帶微笑道:「是啊,只要觀音婢過得好。」

  「其實。」長孫無忌泯了口酒,猶豫了半晌,道:「遂良,你可以試著把現在的若水當作妹妹來看,或許心裡會更舒坦些。」

  一時間,靜舍之中一片寂靜,良久之後,長孫無忌清晰的看見褚遂良的眼中溢出枯寂的絕望來,澀聲地回應自己道:「無忌,那時的我們還那麼小,小到我從沒想過那段時日竟然會勝過之後的歲歲年年,不過現在想來,或許正是因為那種無瑕的珍貴才使我無法忘懷,畢竟那是唯一的希望,若水也是那麼想的吧。」

  「遂良,我不該那麼說的。」長孫無忌不忍道。

  褚遂良默然無語,可臉上的笑容裡生生帶了些蒼涼的意味來。

  「對了,過幾日,你大概便會接到正式的詔書了。」長孫無忌勉強笑道:「我還未對你說過恭喜呢,有了房玄齡的引薦,陛下應該會把你直接先放到諫臣的位子上吧,如今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我先和說你個大概,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好。」褚遂良點頭應道,腦子裡卻浮現出昨日那個君王的身影來,他居高臨下的看著你,如此的氣勢凌人,但又彷彿讓你覺得他天生就該站在那個最高之處俯視蒼生,這樣的男人,會適合觀音婢?

  沒有發覺好友的失神,長孫無忌連續不停得說著,直到他偶然轉頭,不禁輕呼道:「居然已經那麼晚了,遂良,不如今夜你就在我這兒宿上一夜吧。」

  褚遂良搖頭拒絕道:「你嫂子還在家裡等我呢,倒是你府上的車怕是要借我一用了。」

  長孫無忌也沒有挽留,吩咐過下人備車後,便送著他到了門口,當推開門的那瞬間,褚遂良聽見無忌對自己說道:「那個張廚子的事,我還是要好好謝謝你。」

  褚遂良扶著大門的手似乎定了一下,接著,彷彿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跨出了門檻,轉身笑著告別道:「無忌,今日真的是打擾了,我就此告辭。」

  長孫無忌微微點頭,目送著車馬遠去,在夜色下立了一會兒,方才轉身回去。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28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4 PM 編輯

第十章 雙生

  貞觀六年,風調雨順,馬牛布野,外戶不閉,皇帝勵精圖治,下臣們克盡職守,邊境亦固若金湯,整個大唐國運漸漸顯露出太平盛世的面貌來。冬去春來,人們懷著對未來的美好願景走到了貞觀七年,就是在這一年年初,皇后娘娘平安誕下了一對龍鳳雙生子,是為後來的晉陽公主明達與隱王止。

  貞觀七年,二月,正是兩位殿下滿月的日子,皇帝陛下在兩儀殿設滿月宴,或許是顧及皇后產後仍尚虛弱的緣故,比起一個月前那場普天同慶的慶典,這天的宴席已經簡單了許多。

  這是皇后自有孕以來第一次出現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微微透著紅潤的臉龐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容,她手中懷抱著十五皇子,而不時也會將視線轉向皇帝臂膀中的晉陽公主臉上,儘管現在看來,所有的一切都那樣和諧美好,可在場的任何人恐怕都無法忘記這雙嫡出的殿下從出生以來到今天所引發的軒然大波。

  一個多月前,太極宮之中,無處不見一絲絲漸漸蔓延開來的緊張與焦慮,甚至掩過了新年的喜慶之氣,各種繁瑣的慶典都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就連每年元旦的皇室家宴也只不過匆匆過了個場,好不容易好過了除夕和正月初一,皇后還算平穩的胎象卻突然紊亂起來,御醫惶恐地推測有早產的跡象,連忙用了安胎的湯藥下去,可是成效並不見好。

  幸而適逢正月裡朝中並無大事,皇帝於是乾脆整日裡守在立政殿中,那樣的情形直到兩日後皇后終於有了臨盆的徵兆,尊貴的陛下才被御醫和穩婆給請了出去。

  有了上次那番生死一線的過往,早在數月前,眾人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準備著接生的事宜,可臨到這時,儘管外邊正是冰寒地凍的時節,可上官平的額上還是掛著細密的汗珠。

  李世民來回不停地踱著步子,聽著裡面漸漸傳來痛苦的呻吟,心裡越發焦躁難耐,雙手在身後緊緊交握著,唯恐自己一個忍不住便要衝進去。漸漸地,正午的太陽慢慢滑向了西邊,冬日裡原本天就暗的早,他看著外邊以近漆黑的夜色,胃裡竟一陣陣地抽痛了起來,身邊侯著的鄭吉更是戰戰兢兢,又不好提醒皇帝說他已經一日未曾進食了。

  當東邊的天邊終於染上些許霞光的時候,內室裡終於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李世民立刻掀了簾子便奔了進去,只見廣月正將一個剛清理好的嬰孩用綢緞裹好,周圍的宮人們也紛紛下跪道:「恭喜陛下,喜得公主。」

  李世民匆匆看了一眼女兒,便跪蹲在妻子的床榻邊,急問道:「皇后怎麼還昏睡著?」

  上官平剛想出聲回稟,突然臉色一變,連忙撥開圍在前邊的宮女,焦聲道:「為何皇后的腹部還有隆起,不會是雙生子吧。」

  話音剛落,眾人的臉色也皆是巨變,若是皇后的腹中還有一個胎兒,可以母體現在的狀況怕是已經無力產下了,到時候便是一屍兩命的下場啊。

  李世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青白青白的,連忙拉住若水的手,喚道:「若水,快醒過來,我們還有一個孩子呢。」可一見妻子仍沒有反應,冷絕的眼神便射向了身邊的御醫。

  上官平勉強穩下心神,也顧不得皇帝在場,迅速了下針紮了幾個穴位,時間就像是一下子被凝結住了,每一個人都屏著呼吸,看著,等著,期盼著……

  而此時的若水卻並沒有一點痛苦的感覺,在還算清晰地聽見旁人輕喚是個公主之後,她便陷入了一片熟悉的昏黃當中,貞觀二年的時候,自己便是從這裡來到了千年之前的時光。

  她抬起眼,環顧了下四周,那個當日遇見的白髮老人並不在,可隱隱約約在不遠的地方似乎有一個人影立著,不等自己走過去,那人便緩緩的轉過身來,一襲白衣,長長的髮絲鬆鬆的挽起,還有一張和自己宛若鏡中的容顏,「你是……她?」若水輕呼道。

  那人沉靜地一笑,說道:「我是長孫若水。」

  「你一直待在這裡?」若水一陣驚疑道:「那為何那人說需要我替你活下去呢?」

  長孫的目光越過了若水,似乎看著某處,許久才搖頭道:「不只是替我,也是替你自己。」

  若水越發困惑起來,心中的疑團不但沒有消散,反而愈滾愈大。

  「也罷。」長孫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空然,「我也是之前才知道的,你我本是彼此的半身,只不過出生之時卻被錯置進了兩個不同的時空。」

  「這怎麼可能?」若水錯愕地問道。

  長孫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依舊出生在了長孫家,可你的處境更奇異些,由於在未來沒有親緣聯繫,只好將你放在了福利院的門口,直到貞觀二年,我那一半的魂魄即將無法支撐肉身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把你又找了回來。」

  若水目瞪口呆道:「你是說我們原本該是一個人?可你又為什麼不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來呢?」

  「恐怕就是這個意思。」長孫幽幽道:「至於我,寧可看著,也不願再回到那裡去了,何況在正常的情形下,你一個人便能做到很好。」

  「所以,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裡?」若水有些忿然道:「明明這些都是你的責任啊。」

  長孫凝視著若水,忽然語帶蒼涼,「我的責任?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和你當初的位置對換一下,如果你在經歷了這樣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之後,你就不會做出個我一樣的抉擇麼?有哪個女人天生便是賢惠無雙的?又有哪個女人天生便能做到喜怒不露於色?」

  「你還是愛著元吉?」若水的心彷彿也感受到了那種無奈的沉痛。

  「元吉。」長孫喃喃道:「你那時不該踏入武德殿的,我原以為過去的記憶都隨我一起抽離了,沒想到還是無法帶走的那些。」

  說完,她抬眼定定地看著若水,似乎做出了某個決定,口上卻道:「你腹中還有一男孩沒有生下,若再不回去,就要來不及了。」

  若水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覺得身上襲來陣陣的疼痛,不久,耳邊又傳來嬰兒的哭聲,她心裡一鬆,努力睜開眼,看見的便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眸。

  而在她剛剛離開的那片黑暗中,長孫看著遠方走來的那人,淡漠地說道:「開始是緣,結束是命,她救了我一回,我亦還了她一次, 你說下次,還有誰能救得了我們呢?」

  「觀音婢,觀音婢……」 李世民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喚著他從未叫過的小名,面帶祈求與沉痛。

  若水心中驟得一縮,甚至來不及去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艱難的伸出左手想到撫上那張似乎一夜間被劃上歲月的臉龐。

  李世民呆愣地看著若水睜開雙眼,聲音顫抖的有些破碎向上官平問道:「皇后……皇后這是沒事了?」

  上官平深深的呼了口氣,慎重地上前半步跪道:「陛下,請容臣再為皇后診脈。」好在不過是半柱香的功夫,他總算可以稍微輕鬆地回稟皇后的確已經轉危為安了。

  待四周的人都走盡,夫妻倆人面面相對,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才好,突然,若水向李世民的身後探看道:「二哥,孩子呢?」

  李世民皺起了眉,寬慰道:「放心,已經讓宮女們抱下去,乳母們早已侯著了。」

  「兩個孩子都還好麼?」沒見到孩子,若水的心一直吊掛在半空中。

  李世民心有餘悸道:「我也還沒來得及看就被你給嚇住了,罷了,罷了,往後我們再也不要生了,三兒兩女,實在已是足夠了。」

  若水微微一笑,沒有作答,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細細的描摹著丈夫的深刻的五官,再見宛若隔世。

  李世民輕輕拉起若水的手貼上自己的雙眼,雙眸微閉道:「方纔我真的以為你要離我遠去了,只好拚命的叫著觀音婢,只好期望老天能將他所鍾愛的人兒還給我,幸好……幸好……」

  若水吃驚的發覺手心裡滲著濕濡,抬眼看去,卻見李世民低著頭,口中不知道還在呢喃著什麼。

  靜默了良久,簾外廣月的為難的聲音傳來,「陛下,小姐,兩位殿下餵了奶,可還是不肯睡下。」

  若水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了一眼似乎已經恢復過來的君王,出聲道:「快點抱進來吧。」

  那是若水第一次看見剛出生的嬰孩,或許是早產的緣故,兩個孩子都顯得有些弱小,紅皺皺的臉龐上,一雙烏黑的眸子顯得尤其可愛,「淡雲,讓我來抱著。」

  淡雲看著小姐蒼白的面色,稍稍猶豫了下,「小姐,您身子還弱著呢。」

  李世民見狀,便徑直包過孩子,放在若水面前道:「這是女兒,廣月手上的是兒子。」

  若水的手指有些顫抖地碰了碰女兒的臉龐,語帶哽澀道:「她真的好小,二哥。」

  李世民眉心一蹙,沉吟道:「看上去是瘦弱了些,我們不如給她取個小字叫兕子如何?」

  「爹娘的小兕子。」若水揚起笑容摸了摸女兒的小手,點頭道:「唔,那兒子的名字該怎麼取呢?」

  李世民凝神想了想,「既然是隨你姓,大名就由你來取吧。」

  立在邊上的淡雲和廣月一時間竟然驚疑地喚出聲來,若水彷彿未見旁人的失態,只是遠遠的看了看兒子的襁褓,神色肅然道:「止,長孫止。」

  聽到妻子堅定的聲音,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隨即道:「小字就叫做末子吧。」



第十一章 外戚

  瑞雪兆豐年,就在兩位殿下出生的當夜,長安的上空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翌日清晨,當人們推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雪白晶瑩的世界,隨之而來的還有天子給每戶人家下賜的美酒,而家有同日喜獲麟兒者更有帛匹御賜,普天同慶,只為了那一雙嫡子嫡女。

  正當街頭巷尾的人們談論著這樁自大唐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喜事時,皇帝的一封詔書猶如平地驚雷炸得眾臣們措手不及。

  魏征,王珪幾乎是同時便站出來諍諫,欲使皇子隨母姓原本便是歷朝歷代從未有過之事,更何況是皇后所處的嫡子,此行一出,必將招來國之大亂。

  皇帝聽了,面上倒也不見怒色,反倒點頭示意魏征繼續說下去。魏征見了,頭皮卻微微發麻,可畢竟是關係國之命脈的大事,一咬牙便硬聲道:「其二,十五皇子一出生便封王也不是不可以,但陛下卻以「隱」字作封號,而非以實地之封,這也不合祖制。」

  話音落地,那些不說話的大臣們的面上也顯出附和的神色來,而此時,新上任的諫議大夫褚遂良卻對魏征出言相問道:「魏大人以為陛下應以何治國?」

  魏征一怔,猶豫不語。

  「陛下,臣以為天子當以法治國,而非祖制為政,陛下今日之詔,並無絲毫觸犯律令之處,況子女之姓名原是父母之願,陛下家事,臣等當無諫議之由。」褚遂良面無斜視地對上位的天子。

  李世民淡淡頷首,手指輕敲著面前的案幾,微一挑眉道:「眾卿可否還有其他諫言?」

  眾人面面相覷,一齊朝房玄齡看去,可房玄齡彷彿沒有察覺似的,正襟危坐,面無表情,更是一言不發。

  魏征看了一眼褚遂良,隨即又不露痕跡地朝長孫無忌望去,早已聽說褚遂良是房玄齡同長孫無忌一起推薦上的賢才,那他方才說的那番話,恐怕並非只是其個人之見吧。

  一時間,朝廷上一陣寂靜,直到被蕭瑀的一番話打破了沉默,這位歷經三位天子的老臣直接向皇帝問道:「陛下此舉,是欲置長孫家於何地呢?」

  李世民的神色猛然一凜,沉聲道:「蕭卿此言何意?」

  「陛下。」蕭瑀恭敬的行了大禮後,抬頭道:「今,陛下使嫡皇子隨臣子之姓,看似榮耀,實則卻使皇后母家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 歷代以來,凡天子愛屋及烏,恩及外戚之家,權位太盛者,終將禍及家國天下,臣萬望陛下三思。」

  房玄齡的雙手頓時捏的死緊,暗叫不好。果然,蕭瑀的話帶出了一波關係外戚專權的議論來。

  眼見陛下的臉色越發難看,一直沒有說話的太子太傅馬周已經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封詔書的背後,皇帝與皇后所共同懷有的隱憂,尤其是……想到這裡,他不由暗暗為自己仍遠在朔方的學生感歎,生來便是天之驕子他,更還擁有母親思慮周詳的保護,不知究竟是好是壞?

  實際上在場的臣子們大部分已經明確的表達出了自己堅決反對的態度,可偏偏卻依然無法撼動大勢,如同前久的世封功臣一事,儘管大部分人都持反對的意見,然而最後真正改變皇帝的心思的卻是皇后私下裡的勸諫以及長孫無忌言詞堅定的推卻書。

  貞觀一朝,向來受人讚譽的是天子不拘一格的用人之策,廟堂之上,皆功效顯著之仕,或忠孝可稱,或學藝通博。然,一旦入仕,凡明達通透之人,都能清晰地覺察到群臣和睦之下的暗潮洶湧。其一為歷經玄武之變的有功之臣,儘管杜如晦已於貞觀四年早逝,但房玄齡仍為文臣之首,更不用提長孫無忌雖辭了僕射之位,卻仍被委以重任與房玄齡一起修訂《貞觀律》。其二便是魏征與王珪等隱太子府上的昔日舊敵,他們大多從諫臣做起,博得皇帝的信任後也紛紛身居高位。而以馬周為代表的寒門吏士同樣亦為國之棟樑。

  而在這主要的三派之中,天子對他們所持的信任或許是同等的,但要論做最為親厚的卻非長孫無忌與房玄齡莫屬。但凡遇到不可決斷之事,李世民更習慣顧及他們的想法與意願。

  因此,當此刻那些秦王府的舊臣們,甚至長孫無忌本身都掛著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後,眾人也都明白此事怕是覆水難收了。

  爭執了一個上午,李世民漸漸顯露出一臉漫不經心的神情來。魏征見狀,乾脆面向長孫無忌正色道:「長孫大人,吾等今朝所議之事,說遠,關係國之根本,說近,亦關陛下子嗣及長孫家之盛寵之勢,為何大人至今仍一言不發?」魏征想得原是沒錯,若想改變皇帝的決議,長孫無忌毫無疑問是一塊份量極重的砝碼,但他所沒料到的是,隱王之事竟出自皇后之意,天子愛其妻,國舅惜其妹,此事早已就蓋棺論定了。

  只見長孫無忌仍舊不緊不慢的站了出來,只不溫不火的說了一句:「皇子名止,長孫止,魏大人還不瞭解麼?」

  魏征訝然於色,心下暗忖,排行第三的嫡子,長孫止,隱王,一條被自己忽視許久的暗線似乎驟然間清晰了起來,直到皇帝宣了退朝,他才忍不住按住額角,長歎一聲,朝殿外走去。

  *****

  時間轉瞬即逝,同樣的兩儀殿,只是不若早朝時那般肅穆,大殿中央,絲竹悅耳,舞姿婀娜,而坐在天子身邊的那位女子彷彿從未知曉過這月餘來的紛亂,端著溫雅,閒適的笑容看著身邊的君王,懷中的稚子,和底下的朝臣。

  宴至一半,淺酌了一口醇酒,魏征無意中瞥見了長孫無忌面朝著上方微微一笑,那笑容……他不由怔愣了一下。很久以前就聽說皇后兄妹生得不甚相像,皇后面貌清雅出塵倒不令人詫異,據聞長孫將軍英姿颯爽,長孫夫人美譽東都,其弟高士廉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偏長孫無忌卻長得身形矮胖,面如圓盤。可直到今日,他似乎發現,這兄妹二人有著驚人相似的神韻,儒雅,內斂,只是在溫和的眼眸下,卻隱著無人可解的深邃幽然。

  看著正在悶頭喝酒的王珪,魏征微微搖頭,明白他最近心中鬱鬱於皇子一事,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不甚酒力,於是剛要想伸手攔住他手中的酒杯,誰知只聽見一聲脆響後,王珪漲紅著臉,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一手奪過邊上的一壺酒,語帶嘲諷道:「陛下,皇后,臣賀長孫皇子足月之喜。」

  大殿中瞬間一片死寂,魏征回過神來,急欲跪下為朋友脫罪,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便被皇帝那肅冷銳利的目光給定住了,深沉之色在天子的臉上盡染無餘,比之往日朝廷上的盛怒,這時的隱怒更使人不寒而慄,正在猶豫之間,長孫無忌面色平靜的站起身來,毫無芥蒂地對王珪舉起手中的酒杯道:「王大人,我替長孫家的宗正在此謝過。」說完一飲而盡。

  「你。」王珪的酒醒了一大半,指著對方厲聲道:「長孫無忌,你這是逾了君臣之綱。」

  長孫無忌不見驚色,淡淡反問道:「那王大人方纔的賀詞又是何意呢?莫非您認為十五皇子隨了母姓就不再是陛下與皇后的嫡子了麼?」

  王珪的額間慢慢的滲出汗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澀聲道:「下臣有罪……」

  「到此為止。」李世民冷聲打斷了他的話,「十五皇子一事就此定論,日後誰也不必再提了。」

  許是被父親冰冷的怒氣給嚇到了,從筵席開始便極乖靜的明達突然大聲哭了起來,若水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末子,幸好只是醒過了過來,好奇地轉動著眼珠子,煞是可愛。看著丈夫怒氣未消的臉上卻又夾雜著一分手足無措的神色哄著女兒,若水抿嘴笑了開來,輕聲道:「二哥,你來抱末子,我來哄兕子。」

  眾臣們見皇后依然溫婉含笑的模樣,心下皆是一定,長孫無忌已經坐回了原處,半闔著眼,神色安然,心中卻暗帶一份慶幸,遂良藉故缺席,真的是……

  「皇后娘娘,臣冒死上言一句。現下十五皇子還不是不知事的年紀,將來若是他到了束髮之年,又該以何樣的身份面對他的皇兄們。」 王珪帶著一絲絕然道:「臣再冒天下之大不韙問一句,若將來陛下,娘娘百年之後,又拿什麼來保證皇子的未來,這樣的決斷,對一個嫡皇子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聲聲擲地,滿殿俱寂,如同寒冰覆地。居於上位的君王驟然沉默,目光掠過王珪宛若凌遲一般,抱著兒子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末子不適地把小手從襁褓中伸了出來,在空中揮舞著,卻依然沒有哭泣,李世民連忙鬆開緊箍著的臂膀,當目光觸及兒子稚嫩的臉頰,靈動的眸子時,一絲不捨的念頭湧上心頭,如果……要是……

  若水深深地歎了口氣,隱忍在心底的酸,澀,駭一齊湧上心頭,這幾個月來被自己可以迴避的那個事實就這樣被揭了開來,不公,是啊,自己又有什麼權力可以決定別人的未來,為了長子就可以犧牲幼子原本或許可以君臨天下的命運麼?

  可是,她站起身,將女兒交給身邊的淡雲,隨後緩緩移步到了王珪的身邊,依舊是平日裡雍容高貴的皇后,可那溫和的笑容裡卻清晰的帶了一抹冷清,「王大人。」她心中盈著複雜的心緒,輕輕開口道:「我是一個母親,也同樣也是大唐的皇后,我是十五皇子的娘親,可同樣也是太子的母后,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別無選擇。」

  說完,她凝視了始終低垂著頭的王珪一會兒,走回李世民身邊說道:「陛下,王大人忠信可昭,非但無罪,更應好好的嘉獎一番啊。」

  李世民同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並未聽見妻子先前說的話,只看見一直不肯讓步的王珪一下子緘默無語起來,他皺起了眉頭,嘴上卻說著封賞的話,方纔還冷寂著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起來。

  王珪在謝恩的時候,握緊了汗濕的手心,定定了看了皇后一眼,忽然想起貞觀二年除夕的時候,魏征說那就是母儀天下的氣勢,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不由想問一聲,那份蒼涼的無奈也是母儀天下所必須肩負的責任麼?或者那不過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31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2-6 04:02 PM 編輯

第十二章 蛻變

  河南,靈州,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難當的時候。

  「殿下,明日臣即將啟程回京述職。」溫彥博看著膚色黑黝不少的太子探問道:「您是準備……」

  承乾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優雅的弧度,彷彿絲毫不受這酷熱的影響,輕快的說道:「我還不打算回去,等見過了一個朋友後,恐怕又要直接上資陽去了。」

  溫彥博心中忍不住暗讚道,初始還以為太子在京外呆不了多久,沒想到居然連正月和皇后生產的時候,他都沒有表現出一點想離開的念頭,更難能可貴的是,上至設立新的都督府,下至普通突厥得平民的安居入戶,這個為至弱冠之年的儲君皆反覆揣測,親自與突厥的貴族討論交涉,以期真正做到到德化異族使其歸心。

  「既然這邊的事務已了,太子何不先回宮一趟,也好見一見新出生的兩位殿下呢?」溫彥博藹聲勸說道。

  承乾的笑容裡微微帶上了些戲謔道:「昔日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而今我不過是離宮半載有餘,尚且遠遠不及啊。更何況孟子曾有云: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溫大人,我這正是在以身試言啊。」

  溫彥博先是一愣,繼而啼笑皆非起來,都說太子幼時頑劣不堪,如今這劣字倒是不見了,可頑心卻是依舊,他搖頭道:「是老臣糊塗了,太子殿下還是繼續效仿古之賢人吧。」

  數月的相處使承乾對這位中書令的為人之謹慎,行事之開明甚是欽敬,也莫怪當初他能以一人之力擋住魏征對突厥內遷的激烈反對,終將約十萬突厥百姓安置於河南一帶。

  兩人寒暄了幾句後,臨走之時,溫彥博看了太子數次,慎言道:「殿下可已經聽說了朝中在數月前的那番君臣爭辯?」

  承乾坦然道:「我早已有耳聞。」

  「那殿下,您的想法如何呢?」

  承乾儘管不解溫彥博為何在臨去之時專門提到此事,但還是認真道:「即便是隨母后姓,十五皇子還是我同父同母的皇弟啊。」

  溫彥博凝視著承乾那雙清潤的眼眸,點頭歎道:「殿下,按理我是從不過問自己職責以外的事情的,但此事表面上關係的是皇家禮法,可暗裡則與您息息相關,這,您可曾想到過?」

  「是。」承乾心中一澀,當初剛確定的時候,若不是手邊的事情太過棘手,自己差點控制不住地想要衝回長安去。

  「說句大不敬的話,殿下。」溫彥博的聲音有些沙啞道:「臣以為這一次陛下和皇后是做錯了,倒並非是因為於禮不合的緣故,而是這麼一來,您已經再也沒有退路了。」

  承乾的眼中一熱,朝對方深深地一拜,「溫大人,多謝這些日子以來的照拂,請受學生一禮。」

  溫彥博的身子明顯一震,輕聲道:「殿下,您要相信,您的未來是適合那個位子的,不會有人比您更有那個資格。」

  從臨時的別館裡出來的時候,承乾的心一直沉沉的,最適合麼?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自己,就連娘也只是心疼自己別無選擇的接下這個儲君之位,可溫彥博最後說話是那種深信不疑的眼神忽然讓自己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受,這天下似乎不再只是沉重的責任,而變成了一片自己將要去改變開拓的曠闊天地,想到這裡,他的心頭不由湧上了一股滿滿的豪邁之氣,正是揮斥方遒之始。

  ********

  依著先前的約定,承乾很快來到了四水橋邊的酒家,剛踏過門檻,阿史那思摩便笑著朝他揮了揮手,「明弟,這兒坐。」

  承乾這些日子以來常常和這位率眾多子民順降的處羅可汗嫡長子商量政事,因此兩人已熟諳到以兄弟相稱,儘管承乾並未將自己的太子身份告知這位突厥的朋友。

  「阿史那大哥,你怎麼有空閒從化州趕到這兒?」承乾坐定下來,欣然問道。

  「小二,上一罈好酒來。」 阿史那思摩豪爽地招呼道:「我記得你說過等安排好了靈州的事,就要去資陽了,所以特地來送送你,此去一別,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呢。」

  承乾微笑了下,「大哥,要是你肯隨著其他貴族遷往長安,我定然親自為你在長安選一處最好的宅第。」

  阿史那思摩一口喝盡了碗裡的酒,搖頭道:「明弟,那幾萬人都是跟著我背井離鄉來到這裡,難道這個時候,我就能撇下他們去長安逍遙了?」

  「那……」承乾猶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可曾後悔過自己的決定?」

  阿史那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繼而卻立刻明亮起來,只見他一手拍了拍承乾的肩膀道:「別的不提,我只清楚,那些人跟著大唐的皇帝陛下,要比跟著我要好上許多,這就足以了。」

  話音剛落,承乾怔了怔,接著便端起碗來道:「大哥,我敬你。」

  幾碗酒下肚,阿史那的話頭便多了起來,「明弟。」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種異樣的光芒道:「你可知,我平生最敬佩哪兩個人嗎?一個當然是你們的皇帝陛下,另一個就是李靖李將軍。我們突厥人輸給他們兩個,真的是心服口服,打仗就是要打得漂亮才過癮啊。」

  「大哥也曾經見過陛下?」

  「武德年間的時候,我去過幾次長安,見過當時還是秦王殿下的陛下,那等英姿至今還記憶猶新啊。」阿史那感慨道,「明弟,你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恐怕也是皇族貴戚吧,應該常常有機會見到天子,不知道要讓多少人羨慕啊。」

  承乾嘴角有些微微抽動,聽說如今一些突厥的貴族把父親視作神明,原來是確有其事。想到這裡,他還是決定暫且不提自己的身份,只含笑道:「大哥何必謙虛,以你的才幹威望,被召去長安封王封侯的時候自然又能見到陛下了。」

  「明弟,別的不說,我來長安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找你喝上三天。」阿史那大笑道,幾個月的相處,使他對這位比自己小上十多歲的少年頗有好感,「只是,長安高家?莫非是皇后的舅父家?」

  承乾面上依然平靜道:「不錯,大哥,倒時候只要你說找高明我就行了。」心中想著等回到長安,一定要和舅公說一聲才好。

  走酒店出來的時候,天已不再像火燒一樣了,兩人並立在橋下告別,引得來往的路人紛紛側頭,一個是清貴少年,溫雅含笑,另一個則是異族男子,鼻高目邃,離別之意,溢於言表。一會兒工夫之後,兩人皆已相背而行了。

  靈州的的街巷自然不比長安的繁華鼎盛,但行人倒也不少,尤其是一些閨中女子往往趁著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到相熟的絲坊或珠玉坊裡看些新進的布料或者首飾。

  裝作沒看見旁邊駐足的女子對自己的目光,承乾獨自一人走在靠著河水的那一側,看夕陽西落,余霞投射進清澈的河水裡,映襯得波光璀璨,別有一番風情。

  突然,一陣清脆的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大哥哥,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承乾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不由笑道:「小兄弟,你家可有什麼稀奇的地方?」

  那男孩見來人願意與他搭話,興奮道:「我們家有一個漂亮的姐姐哦,大哥哥,你應該還沒有娶親吧。」

  承乾愕然失笑道:「小弟弟,你家在哪裡?怎麼就讓你一個人跑了出來?」

  「大哥哥,你還沒說願不願意娶我的姐姐呢。」小孩不依不饒道。

  「你家在哪裡,我先送你回去吧。」承乾好笑道,莫非他姐姐相貌奇醜,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男孩撇了撇嘴,不情願的指了指遠處拐角處的房子道:「那大哥哥,你看過我姐姐後,一定要娶她哦。」

  承乾拉起孩子的手,便走邊問:「你守在那兒,一共問過過少人呀?」

  「大哥哥,你是第一個哦。」小孩頗為自得地說:「我姐姐長得可漂亮了,我站了好久,只有大哥哥你最好看。」

  「你這麼做,爹娘知道麼?」

  小男孩怯怯地看了承乾一眼道:「大哥哥,你不會和我爹娘告狀吧。」見對方仍不言語,他的聲音裡微微帶上了些哭腔,「我只是想回到長安去啦,娘和我說因為姐姐在京城找不到夫婿,所以只好全家都搬到這兒來,我想要是姐姐嫁了出去,那我們又可以搬回長安了。」

  「你很喜歡長安麼?」承乾若有所思道。

  「最喜歡長安的鬆鬆糕了。」孩童看了自家的大門,偷偷的說道:「大哥哥,要保密哦。」

  承乾輕輕的捏了捏他白嫩的臉頰,笑著說:「放心吧。」

  聽見了對方的保證,小男孩頓時笑了開來,指著裡邊自豪道:「大哥哥,我們家是開書院的哦,我爹爹是世上最有學問的人呢。」

  說是書院,只不過是在自家的屋子的前堂裡擺了幾張桌案,承乾眉心微皺,看起來這個蘇家的狀況是不怎麼好,可為何要從長安搬來這裡呢?穿過一個園圃,身邊的孩子跑上前大聲叫嚷起來:「姐姐,姐姐,有客人來了。」

  片刻之後,只見一個湖藍色的身影從裡面走了出來,站定在男孩的面前,彎下身,溫柔地拿出手絹擦了擦弟弟的額頭,宛聲道:「輕一點,爹剛服了藥,現在已經睡下了。」

  承乾有些失神地看著那個女子,儘管連面貌都還沒看真切,可心中卻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心似乎跳得有些快了。

  


第十三章 異現

  自從兩位殿下滿月以來,立政殿裡便重新辟出了一間被皇后稱為遊戲間的內間。裡邊的東西看起來並不富麗堂皇,但無一不是費了心思佈置起來的,別的不說,光是地上那張偌大的毯子就足以讓人瞠目,每天酉時剛過,裡邊就會傳來皇后和孩子們嬉戲的聲音,令聞者會心一笑。
  
       「來,末子,到娘這邊來。」若水手裡拿著小撥浪鼓,吸引著兒子的目光,可如同往日一樣,在另一邊玩耍的女兒倒是迅速地爬了過來,伸出小手想到抓到母親手裡的玩具。

  若水看了看兕子閃閃的眼睛,再次宣告放棄,把女兒抱到兒子的身邊放下,親了親末子的臉說:「末子,為什麼你就是不會爬呢,姐姐可是好早就學會了啊。」

  末子無辜的看了娘親一眼,隨後迅速地從姐姐手裡奪過玩具,咧開嘴笑著朝若水玩了起來。

  兕子愣了愣,看著自己空空的小手,頓時大哭了起來,使勁拉著弟弟的胳膊要搶回玩具。末子只管把搶來的寶貝往自己懷裡藏,即使手臂上被抓紅了,也不哭不鬧。

  若水頭疼的抱起女兒,把她放置在一堆玩具中,果然立刻便沒了哭聲。然後又回到末子的身旁,對著兒子大眼瞪小眼,寶貝,你不會是出生的時候落下了什麼後遺症吧。

  就在她開始仔細考慮其這個可能時,只聽見李世民走進來奇怪的問道:「若水,你有沒有見過一份關於國子監的折子?」

  若水無力的搖了搖頭道:「我正在問你的兒子怎麼還不會爬。」

  李世民笑著走過來,把末子抱起,高高地舉到過頭頂道:「我記得承乾小時候好像也沒怎麼爬過啊。」

  「二哥,承乾六個月的時候就會爬著闖禍了,可末子已經快九個月了。」若水特意為此事去問過承乾的乳娘,這才擔心起來。

  李世民不在意的拿鬍子蹭著兒子的小臉,惹得他咯咯直笑起來,小手還一個勁的揮舞著,「你看,末子多精神,只是不願意爬而已,對不對,爹的小末子?」正當父子二人嬉戲的時候,李世民忽然覺得自己腳被抱住了,低頭看去,不禁欣然笑道:「兕子也要抱麼?」

  若水見狀,剛要出聲制止,可為時已晚,只見女兒一能觸碰倒末子,便開始毫不客氣地想到把弟弟推下去,眼見丈夫怔在原地,她連忙衝上去把兒子給拎了下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對孿生的姐弟一改剛出生的那兩個月連睡覺都要黏在一塊兒的親密,變得像冤家一樣什麼都要搶,都要爭,真正讓人頭疼。

  李世民呆了呆,隨即笑了出來,輕輕的捏了捏女兒的小鼻子道:「兕子乖,不可以欺負弟弟。」女兒顯然沒能明白父親的話,還很是高興的把口水滴在爹爹的肩膀上,笑個不停。

  待夫妻二人一人抓著一個孩子,坐下喝茶的時候,若水疑惑道:「二哥,方纔你說的折子怎麼了?」

  李世民的臉色有些微慍道:「昨夜在這兒批的一份折子,不知怎麼,今早上朝的時候怎麼也找不著了,鄭吉他們現在還在外邊跪著呢。」

  若水蹙眉問道:「哪兒都找過了麼?一份折子也不算是小東西了,怎會憑空不見?」

  「除了這裡和寢間,立政殿裡恐怕哪兒都找過了,連個影子都沒見著,算了,我已經讓下面的官員重擬了一份。」李世民的面色已經溫和了下來。

  若水凝神想了想,忽然出聲道:「二哥,你怕是冤枉鄭吉了。」話音落地,她放下兒子,右邊的角落裡走去。

  李世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卻看見從未見其爬過的兒子竟然利索的翻過身,朝娘親的背影爬了過去。

  若水聽見丈夫驚愕的叫喚,轉過頭,瞪了兒子一眼道:「怎麼,你現在會爬了?」說話便彎腰把掩在玩具下的幾片碎紙找了出來,一看果然是那份失蹤的折子。

  末子看見自己藏得好好的東西被娘給找了出來,淚珠立刻在眼眶裡打著滾,眼看就要落下來了。夫妻倆人面面相覷,心中暗歎,那麼多孩子,真是沒有一個是省心的,究竟是天生如此,還是哪裡出了問題?

  晚膳的時候,大約知道自己闖了禍,向來不愛喝米粥的末子乖乖地坐在榻上張大了嘴巴,很快一小碗的粥便見了底。若水看了看女兒,果然還在一個勁地想要弄翻廣月手中的小碗,李世民一臉滿足地看著兒女和妻子,忽然覺得時間若是永遠停在這一刻,或許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突然,淡雲稍稍有些焦急地走了進來,「陛下,小姐,太子殿下派人從靈州送來的急件。」

  若水疑惑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不是說承乾去了資陽麼?」

  「那天彥博是這麼對我說的啊,我還想著他總算是有些長進了。」李世民展開信,沒看了幾行,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彷彿是盛怒的前兆一般。

  若水微微挑眉,示意淡雲和廣月把兩個孩子先抱出外間,過了一會兒,只見丈夫捏著信紙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便低聲問道:「莫不是承乾在靈州惹出了什麼禍端來?」

  李世民冷冷一哼,將信丟在榻上,逕直從案幾上取了一杯茶,喝了幾口,心中的火氣似乎仍未曾下去半分,不由忿忿道:「那個逆子,生來是要把我給氣死的。」

  若水也不言語,拿了信一目數行地掃了下來,輕輕的泯了泯唇,淡問道:「不就是兒子有了喜歡的姑娘麼,又沒出什麼大事。」

  「怎麼叫做沒什麼大事?」李世民的口氣有些重,「別說是太子妃,就是一般的王妃都得由皇家宗室細擇,門庭,家世,女子的容貌德行也要反覆斟酌,承乾他居然私下裡向人家提親,對方居然還是蘇威的曾孫女,這種事情我怎能答應?」

  若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平靜道:「撇開蘇威當年對你的不敬,蘇家的門第也算屬關隴士族了,即使將來出了個皇后也不是不可以,況且現下只是太子妃罷了。再說,承乾的眼光向來是極高的,之前多少名門閨秀也沒見他把誰放在心上,這個蘇未晞恐怕也有其過人之處吧。」

  李世民轉過頭看向另一側,冷言道:「就是姓蘇的不行,還是讓承乾趁早絕了這個念頭吧。」

  若水無奈地笑道:「二哥,承乾可是把人家一門四口全都帶了回來,如今你這麼說,讓他怎麼辦?」

  李世民站了起來,輕笑道:「全天下我都能管去了,難不成自己的兒子卻管不了?」

  「父皇當年不也沒管住二哥?」若水看見李世民臉色一變,略帶諷刺道:「否則陰世師的女兒又是怎樣進的李家的門?」

  李世民不悅地看著若水,緊緊地泯著唇,這一年多來兩人都心照不宣的遵守著不提往事的約定,唯恐那脆弱的屏障出現裂痕,可現在……想到這裡,他還是忍住怒意,平和道:「承乾這要娶的可是太子妃,與一般的妾室怎可同日而語?」

  若水方才也自知一時失語,默然地與丈夫對視了許久後,聲音中帶著淡淡的惘然道:「二哥,那女子是承乾生平第一次喜歡上的,若是我們逼著他娶了別人,讓他帶著心中已有的愛意與不愛的人成親,這種痛苦,只怕他一輩子都要活在感情的桎梏中吧。」

  「劉秀當年先娶了陰麗華,後來為了霸業還不是又另娶郭聖通,甚至不得不在建朝之初立了後娶的郭聖通為皇后。作為帝王,有些事情,孰輕孰重,承乾是該到了要明白的時候了。」

  「二哥。」若水淡淡的出聲道:「你可知道為何直到現在,我對你的其他女人依舊並無芥蒂麼?」

  李世民的目光掠過若水溫婉卻帶著些許深意的雙眼中,只聽見她又緩緩道:「因為,二哥你從沒有因為出於政治上的考量去接納過一個女子,你納進門的每一個女子,或是你曾心動過的,或是你曾愛慕過的,又或是她們的才貌讓你曾欣賞過的,對楊蕊,你不在乎前朝的忌諱,對韋珪,你撇下了對貞節只見,對陰茉兒,你甚至放下了積怨難銷的家仇。無論那份心動停留地是否短暫,你從來不屑用感情或是婚姻去做交換,那為什麼,我們的兒子,就不能迎娶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子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世民的眼中驀然現出鋒銳犀利的光芒,「若水你可是忘了我們不就是這樣結為夫妻的麼?難道說,你,後悔了?」

  若水的心中突地一窒,明明應該立刻否認的,可是為什麼喉嚨裡像是哽住了一般,良久過後,才微微抬眼道:「都過去了,二哥。」

  李世民依舊只是靜靜地站著,可幽黑的眼眸中添了幾分深沉之色,片刻之後,他凝視著若水道:「承乾想要什麼,就必須靠自己的雙手來取,我們為他做得的已經足夠多了。太子妃的事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就看他拿什麼來換了。通往天下之尊的道路從來就不是平坦的,他早該明白。」

  若水的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起身,逕直穿過李世民的身邊,只在邁出門簾的那一刻,回過臉,眼眉低垂道:「二哥,過往的回憶真得那麼容易被忘卻麼?」

  那天夜晚,好久以來出現在若水夢中的那片桃花林,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兩個孩童模樣的人影在樹下並坐在一起,清風拂過,紛紛的落英宛如女子出嫁時的撒落的花瓣,極美,極艷……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39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4 PM 編輯

第十四章 中秋(一)

  那夜,本以為他會拂袖而去,可翌日凌晨,當若水從夢境中醒來卻清晰地感覺到一雙有力的臂彎緊緊的鎖在腰間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湧上心頭,她始終閉著眼,也不願轉過身去面對那個睥睨天下的男人,可他的懷抱卻又令自己無比的安心與眷戀。這般矛盾的掙扎直到枕邊的丈夫不得不放開自己要去履行君王的職責後,方才慢慢散去。獨自一天躺在寬大的榻上,若水喃喃地問著另一個自己,如果說那個夢中的他是你魂牽夢繞之人,那你究竟有沒有為你今生的結髮之人動過心?

  接下去的日子,夫妻倆人似乎都忘記了前久的的爭執一樣,神情舉止也並無一絲的不同。這樣轉眼便到了中秋。

  在唐以前,中秋並非是一個固定的節日,直到貞觀年間才正式有了八月十五中秋節的說法,但依舊不是什麼隆重的節日,至多是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算作是團圓之意。

  而就在貞觀七年的中秋,這一年來深居簡出的皇后卻在後宮擺了兩桌宴席,後宮嬪妃,文武大臣皆在受邀之列,眾人們議論紛紛,猜不透著究竟是陛下的授意還是皇后的主意,但一概不准缺席的旨意倒是頗令人訝異。

  宴席自然是擺在晚上,就在這一日的清晨,離開宮廷已近一年的太子回宮了,身邊卻攜著一個陌生的女子。

  立政殿中,這一對世間最尊貴的母子無言的對視了良久。

  「你以為把她帶回來,我和你父皇就會同意麼?」若水看著一臉堅定的兒子,不由微微皺起眉頭,以皇后的身份質問太子。

  承乾聞言一呆,「娘……母后,您從來沒有回絕過我的意願啊。」

  「你忘了嗎?」若水凝視著承乾道:「貞觀二年的那個晚上我對你說過的話,決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對自己是否有益處,對家人是否有益處,對家國社稷是否有益處,這一次,你想過沒有?」

  話音落地,承乾低垂下頭,原以為娘這邊必然是應允的,這才下了決心將未晞一家都接回了長安來,可現在……

  「承乾,母后再問你,原本靈州的事情一了,你就該去資陽的,而今你為了一女子出爾反爾,又讓我如何能答應?」若水的語氣漸漸鋒銳了起來。

  承乾的目光微黯,只定定道:「娘,兒子今生非她不娶。」

  若水面色疲憊地向後靠去,清晰地告訴兒子說:「承乾,她的出身是無法讓你父皇鬆口的。」

  「娘,你一定可以瞭解的,對麼?」承乾垂下眼瞼,低聲道:「如同當年三叔看著您的目光,當我第一眼看見未晞的時候,心裡就好像……」從未對誰動過愛戀之心的少年無法清楚地說出那一瞬間的怦然心動。

  若水的眼中劃過一道深深的痛楚,聲音有些飄忽道:「你知道了什麼?」

  承乾迴避著母親的目光,心中夾著深深的懊悔,方纔的自己好像被什麼附身一樣,竟然說出那種話來,可確實,直到那日之後,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段被鎖在記憶中或許不再會有人知曉的往事,明白了那個笑語溫和的男子抱著自己時那抹隱現的感傷,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想像那一天的娘親為何微露出那般心如死水的神色來。

  「你對她的深情,我已經見到了。」剎那間,若水已經收起刻骨的沉痛,無奈的平靜道:「如果一時的心動可以讓你做出一生的決定,,那現在你就去太極殿見你父皇吧。」

  承乾的目光微微閃動,上前幾步,跪在母親的膝前,低喃道:「娘,我不要和爹一樣,明明愛著娘親,卻依然有著三宮六院,我只想對未晞一人深情不渝,只對她許下「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若水靜靜地聽著,嘴邊慢慢揚起一絲奇怪的笑容來,「承乾,一生太長,而愛情太短,作為母親,我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也不要遇到這樣的困擾,否則痛得也許正是那個你曾深愛的人。」

  太極殿,太極宮的正殿,這裡像征著一個皇朝最高的威儀與權利,如果說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的登基繼位代表著他已經君臨天下,那麼第二年元月,他在太極殿的改年號為貞觀更是昭顯著一個新的盛世的來臨。這裡的一切不屬於哪一個人,只屬於每一個將皇權握於己手的帝王。而在自己之後,這裡又將屬於誰呢?當李世民看著承乾遠遠走來的身影時,忽然這樣想到。

  和母親即使不認同但依舊不屬於強硬的態度不同,當承乾看著父親那毫無妥協的神色時,心突然緊繃了起來,「在你父皇面前,僅僅是一個男人想要保護自己心愛之人這種理由是遠遠不夠的,你唯一可以說服一個君王的可能就是,你願意付出的代價可以彌補那個執意的決定所造成的後果。」在自己離去前,娘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朕的太子。」李世民冷著臉,厲聲問道,「連你母后的話也無法攔住你繼續那個愚不可及的念頭麼?」

  承乾緊握著雙手,沉默片刻後,斂起面上所有的表情,抬頭道:「是的,父皇,兒臣心意已決。」

  「很好。」李世民冰冷的看著面前這個年方十六的少年,不再以一個父親的口吻,漠然道:「你憑什麼讓朕答應?」

  承乾的心彷彿一下子墜到了深淵裡,憑什麼?地位?權勢?自己的一切都源自面前這個尊貴的男人,母后只不過委婉的提醒自己,而父皇則是直截了當地宣告了君王不可逾越的權威。

  看著兒子方纔還算是鎮定的眉目間顯出淡淡的不安與惘然,李世民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十六歲的時的他也正是和若水成親的年紀,相比之下,且不說自己,這個一向被寄予厚望的長子此刻的言行舉止甚至還比不上他母親的沉靜堅毅,一年的外放是讓承乾有了身為儲君的擔當,但他性情的猶豫不斷,感情用事,無疑是身為君王的大忌,想到這兒,他不由放緩了語氣道:「承乾,放棄吧,若只是普通的側室,父皇還可以考慮一下。」

  「父皇。」承乾直覺地反駁道:「如若您是兒臣,也能把母后置於這般低微的境地麼?」

  宛如凌遲一般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兒子,李世民心中湧起陣陣波濤,卻終還是沉沉的歎息道:「你終究還是被我們寵壞了,承乾。」不是孩童時的頑劣不堪,而是忘記了自己身在帝王家的事實。

  承乾看著彷彿一下子老了數歲的父親,心中猛地一揪,「父皇,兒子不是故意……」

  「什麼也不必說了。」李世民漠然的擺了擺手道:「朕和你母后結髮於父母之命,婚後數年又分隔兩地,開始的那段時日要說什麼山盟海誓是沒有的,但究竟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始終沒有忘記過,直到如今,你還是沒明白什麼才是一個儲君最該考慮的。」

  承乾直直地跪在李世民的面前,可眼中卻仍無退讓之意。

  兩張相似的面孔在偌大的正殿裡針鋒相對著,毫無疑問,承乾的相貌是所有皇子中最隨自己的,李世民的唇邊浮起淡淡的笑容來,那時的若水依然只是自己所欣賞的賢妻,是無忌的愛妹,是皇宮內外交口稱讚的王妃。如同大部分的男人,他對於嫡長子的誕生所有著莫大的驕傲與期望,這種特殊的喜悅甚至在青雀和末子出生時也沒有再出現過,如今難道要為了一個女子……李世民重重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只冷冷道:「你且到前邊的案幾上去看一看。」

  承乾狐疑地起身,向前移了幾步,低聲訝道:「父皇,這是我們大唐的疆域麼?」

  李世民負著手走到兒子的身邊,「這還是貞觀四年平了北境後朕派人繪的,不過也許馬上就要重繪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父皇是說……」承乾略一思索,指著地圖西邊的那一片道:「我們要準備向吐谷渾出兵麼?」

  李世民讚許的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自東突厥降我大唐後,吐谷渾就頻頻侵犯河西走廊,威脅我朝和西域的貨物買賣,這是其一,其二,統一西陲的步伐也正要以此為起點。」

  統一西域?承乾的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他看向自己的父親深沉的目光中陡然閃過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什麼是天子雄心,什麼又是千古霸業,而自己的身體中流淌著的正是這樣的血脈,「父皇是想讓兒臣隨軍去西征麼?」承乾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道。

  李世民微微頜首,聲音裡夾帶著一絲只有自己才能發覺的不忍與猶豫,「等到你達到了朕的要求,自然也能拿到你想要得允諾。」

  承乾難掩驚喜和激動地接下了這個父子間的交換條件,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帶著澀然的目光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畢竟是自己和若水親手教導起來的兒子,明明知道年輕的他壓根不明白沙場的殘忍,明明清楚他完全不瞭解自己將會遇到何等的經歷,也許是第一次殺人,也許是第一次流血,甚至可能……李世民長歎了一聲,無論後果怎樣,他也只能親手斬斷承乾的感性與依賴,一切都只是為了大唐的江山基業,為了使那殘酷的兄弟鬩牆不再發生。



第十五章 中秋(二)

  端坐在銅鏡前,若水閉著眼,任廣月替自己打理著一頭及膝的長髮,邊上新換上的香鼎裡散發著淡淡檀香,耳邊只隱約聞有木梳劃過頭髮的微響。

  忽然,這一派沉靜被外邊的走近的腳步聲給打亂了,隨之而來的便是廣月恭敬的問安,若水沒有動,直到,另一隻手接替了方才停下的動作,才輕輕的出聲道:「二哥,和承乾談過了?」

  李世民熟練地綰著若水的青絲,良久後問道:「若水,這樣可好看?」

  若水睜開眼,鏡中模糊地映著髮髻聳起的形狀,按捺下心中的疑問,微微抿起一絲笑容,「不如廣月弄得好看。」

  李世民微訝了下,隨後便朗聲笑道:「從前給別人梳得時候,她們可都把我誇得世間無雙啊。」

  若水微微抬起眼,「我可是實話實說,二哥聽多了溢美之詞,總也是會膩的吧。」

  「那我過會兒和你說實話,你可不准和我嘔氣。」李世民的眼中閃爍著淡淡的無奈。

  若水斂下笑容,隨後才點頭道:「是承乾的事麼?」

  李世民苦笑道:「他答應了我去吐谷渾。」

  「吐谷渾?」若水拿著一支玉簪的手重重的一顫,簪子應聲落地,斷成兩半,「那麼奇險的地方,要承乾去?」

  李世民溫和地安撫道:「不必擔心,有李靖和侯君集在,又不是要承乾去決斷什麼,就是讓他跟在邊上好好學些回來,他自幼習讀兵法,總不能一輩子都只會紙上談兵吧?」

  「我方才見過那個蘇家的姑娘了。」良久之後,若水淡淡道:「樣子倒不是最漂亮的,不過週身卻有一副婉然謙和的氣韻,也不奇怪承乾會喜歡上人家。」

  「那你怎麼看?」李世民的聲音裡倒是辨不出喜怒來。

  「她的眼神夠清正,配承乾是綽綽有餘的。」若水眼波微動,「但要說是做太子妃甚至是以後的皇后,就少了點大氣和尊貴,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蘇家到了她爺爺那輩就已經門庭衰敗了。」

  李世民輕輕一笑,「能讓我們若水有這樣的評價,看來這個媳婦必定是她了。」

  「所以我想著,就讓她先留在我身邊看看再說吧。」若水不理會丈夫話中那淡淡的揶揄,「不說別的,承乾現在也就不過十六歲,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李世民聽出了妻子話中的深意,怔怔道:「你是說承乾會負了人家?」

  「負?誰又能說得清呢?」若水稍稍側過臉,「也許他將來會同樣喜歡上另一個姑娘,和我們再說一遍同樣的話,也不過是兩同時喜歡上兩個人罷了。」

  李世民心下又是一愣,輕歎道:「不會的,你看如今我們還不都是一心一意之人,承乾是我們的兒子,也必然會如此的。」

  若水看了看銅鏡裡背後的身影,默然微笑,心裡卻是一酸,一心一意,惜取眼前人啊。

  *********

  「承乾……」李世民猶豫了一下,「今夜的宴席還是不必讓他出席了。」

  若水微微點了點頭,原本這場中秋宴迎的正是歸來的太子,李世民恐怕也沒料到承乾的態度竟會如此的堅決吧,可現在一切都在往未知走去,甚至連自己也已經無法預料歷史的走向了,「該入席了吧,二哥。」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似乎有些漫不經心道。

  李世民笑著扶起妻子,牢牢地握著她的溫軟的手,一齊走了出去。

  若水不經意地低頭,卻看見兩人寬大的袖子層疊在一塊兒,黑色與玄色,在夜色中幾乎無法分辨出來,宛若帝與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甚至連死亡都無法分開的命定與纏繞。

  從步輦上往前看去,平日裡頗為寂靜的凌煙閣遙遙的閃爍著盞盞燈火,李世民看著若水,笑說:「看你的模樣,莫不是今夜宴席上有極待一見的人?」

  若水笑了笑,隨意道:「想見哥哥也不成麼?」

  李世民的面上有些悵然,「你和無忌的感情自幼便是極好,可將來誰又會相信,當初我們兄弟四人也一樣有過手足情深的日子。」

  此時此刻,褪下了帝王的剛硬,若水從這個男人身上感到了一種沉重悠遠的寂寥。於是她溫柔淺笑道:「我沒和你說過麼?小的時候,我和哥哥經常吵成一團,每次都是……」話到此處,若水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李世民好奇的目光,才接著道:「每次都是 爹爹把哥哥拉開才作罷。」

  「原來若水也有過那般頑皮的時候,那也就怨不得從承乾到末子沒有一個是安分的了。」李世民從未聽過妻子講述在長孫家的往事,如今想來,或許也是唯恐勾起亡父的回憶吧。

  若水不留痕跡的看著他一眼,心中還留有餘悸,近來長孫年幼時的回憶越發的清晰起來,孩童的面貌雖說還甚是陌生,但那個男孩一雙清澄的眼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明明近在咫尺卻又有如日光下的影子一樣,捉摸不到又回憶不得。

  當帝后二人相攜入席的時候,御案下的聲音一下子便靜了下來,除了朝上的幾個重臣外,嬪妃之中便只有四夫人在席,漸漸揚起的琵琶聲揭開了夜的序幕。

  底下的妃子們皆目光複雜的看著皇后,明明已經是三十有餘的年歲,可那一如多年之前清雅溫和的面容,和眼中那一片揮之不去的凝淡彷彿在宣告著時間的停滯,在當她們恐懼的看見眼邊幾不可差的一絲細紋時,這個母儀天下的女子卻漸漸抓住了帝王全部的目光與心思,女為悅己者容,可當自己精心修飾的容妝卻換不來君王絲毫的側目,悲哀,淒婉之心已經深深地紮在了心底,可偏偏那個奪走所愛的女子又是自己唯一嫉恨不得的,她用心懷天下的無爭甚至無求將自己與其他的嬪妃之間劃出了一道天塹。

  楊蕊心中長久以來積聚的怨恨,不知怎麼,當看見這樣的皇后時,卻如同被水澆滅的火一般,冷冷濕濕,即使是如今後宮獨寵,可她的眼中也沒有流露出一絲的嬌柔之態,宛若渾不在意,要報復自己所痛恨的人,必定要抓住其軟弱之處下手方能使那人痛不欲生,可明顯君王的寵衰並非是皇后的痛處,那麼究竟她所在意的是……想到這裡,她不由垂下眼瞼,從前宮裡的嬤嬤告訴過自己,但凡是人,都會有弱點,所以,那個母儀天下的女子也必定會有……

  宴席過半,場面依舊是不冷不熱地,臣子嬪妃們仍然不明白今夜設宴的用意,話語間便也多了幾分謹慎,若水心中頗有些奇怪的看著素來穩重的長孫無忌此時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好奇道:「二哥,你看無忌今天……」

  話音未落,只見楊茜出人意料地起身行禮後出言問道:「皇后娘娘,臣妾聽聞太子今日已經回宮,可怎麼未見殿下入席呢?」

  席間忽然一靜,在座的眾人多少也知道一些傳聞,說是太子私自領了一女子回宮,招來陛下和皇后的斥責與不滿,想到此處,中秋之宴原本的用處似乎已若隱若現了。

  李世民的心中隱隱升起一陣不悅,冷淡道:「太子之事何時也輪到淑妃來管教了?」

  若水心下一沉,這幾年的相處讓她清楚李世民最恨的就是人在其位,卻不司其職。看了一眼目光倔強的楊茜,也明白她的恨意從何而來,卻只能輕笑著接過話來,佯帶薄怒道:「太子喜歡上了人家姑娘,不分輕重的便帶了回來,如今人還在向太上皇處問安認錯呢。」

  楊茜強笑著坐了回去,只聽見身邊的楊蕊似乎好奇地探問道:「那姑娘是哪家的閨秀,竟有這般大的福分?」

  若水按住身邊君王正欲抬起的手,依然盈盈一笑道:「是前朝僕射邳國公蘇威的曾孫女,賢妃可有所耳聞?」

  楊蕊臉上的笑容一滯,自己原本是想暗指蘇家的門庭衰微,不想,的確著蘇威還是前朝的重臣,而自己也不過是前朝的公主罷了,「是。」她垂首道: 「蘇家確係士族大家,太子殿下傾心的女子,必定也是才貌雙全的。」

  若水不在意地笑了笑,微微有些嗔怪道:「先前,陛下還和我說,當初年輕氣盛,屈待了蘇老先生,如今正是子代父還,天經地義。」

  李世民眉間的微皺一閃而過,隨後對著大臣們笑道:「太子的婚事還有待商議,明日早朝就不必再提了。」

  房玄齡等人雖心中疑惑,但也只好先放置一邊,只因為君上那曖昧不清的態度,太子妃,這是何其重要的角色,相信陛下和皇后不會因為太子的私心而隨意決定。

  宴近尾聲的時候。若水總覺得從方才開始,總有一道深深的視線朝自己看來,可當自己回望過去時卻又消失不見,這等熟悉的困惑卻是直到無意中瞥見長孫無忌側首的目光時終有了答案。

  目光所及之處,一個身著朝服的男子默默地泯著酒,雖然低著頭,可那熟悉的身形與那日在長孫府上撞見的身影如出一轍,他,究竟是誰?會不會是那夢中……

  也許是專注的視線太過持久,若水忽然覺得自己腰間一緊,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聽見李世民話語間夾著君王的威嚴朝下面說道:「遂良,這還是你第一次面見皇后吧。」

  只見在眾人的目光下,褚遂良鎮定從容的起身,下跪,謝恩,「是,臣尚未謝過皇后娘娘的薦遇之恩。」話語間一派沉靜溫潤。

  盡全力壓下心底的怔然與驚愕,阿良哥哥,褚遂良,長孫無忌的舊友,福伯避諱不及的姓名,猶如一顆顆散落的珍珠,突然串成了一線,可腦海中的回憶愈加明瞭的時候,若水忽然儀態端莊的一笑,微一擺手道:「褚先生大才,豈是本宮一時之語所能抵過,先生過謙了。」

  褚遂良平靜的起身,回座,意態依然優雅閒散,眼神中亦不帶半點波瀾。

  看著他的眼眸,若水眼前不由浮現出另一雙相似的眸子來,一樣的溫潤如玉,一樣的清澈謙然,那雲淡風輕的背後卻深藏著絲絲的不忍與心疼。想到這裡,不知為何,她的心異常地平靜,彷彿局外之人一般,明明未曾真正痛過,可心的一半彷彿已經死去。

  那一夜,皇后臉上那莊嚴肅靜的神色與帝王眼中意味深長的幽遠宛如一幕戲的開端深深地刻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42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5 PM 編輯

第十六章 東市(一)

  夢,已遠去,那個在父母兄長呵護下的女孩,那個曾經許諾終生的男孩,那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往事,本該早已化作亂世中的煙塵,不再出現。而直至今日,若水也終於明白了元吉最後那無悔的眼神,不因為羅敷有夫,不因為流水無情,只因那隱忍的溫情從未真正給過自己。她似乎也明白了長孫的悔與痛,原本純粹,晶瑩的年少懵懂卻如同雙刃劍,傷了別人,也在自己的心裡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那麼,自己呢?憑著半個孤立的心又怎樣能獲得全部的幸福?夜深人靜的時候,若水睜開眼,側臉看著身邊的那個男人,即使在熟睡之時,依舊緊鎖的眉間,如此驕傲的君王,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付出卻得不到全部的回應,又怎能接受自己並非是妻子心中那獨一無二的存在?

  如果,如果當年長孫的魂魄並未分裂,那麼她們究竟會愛上誰呢?也許同樣不會是他吧,若水抬手輕輕地撫上李世民的額間,那樣驕傲的心,即使是在這個朝代,又怎能容忍分享二字,無慾,則剛。無愛,則無棄。可,如果心動是理智所可以控制的,那又還怎能稱之為心動呢?看著這張稜角分明的臉,恐怕自己不得不承認,比喜歡更多一些的也許就是愛吧。

  就在若水怔忡的蹙起眉心的時候,那雙眼閉的眼猝然張開,當李世民對上妻子眼中那顯露無餘的掙扎與柔情之時,幾天以來一直壓在心底的猶疑終於暫時消散了,二十年前那個一臉疏淡的女孩真正對自己動了情。

  看著李世民臉上瞬間的釋然與喜色,若水彷彿覺得自己似乎被抓住了什麼痛腳一般,緊咬著唇,不悅地看著突然醒來的丈夫。

  李世民略帶好笑的口吻道:「我睡得好好的,怎麼忽然覺得被人死死的盯著不放,這才醒了過來,卻不料是朕的皇后哪。」

  若水沒好氣地輕哼了一聲,側身剛想睡去,不想卻被攬進丈夫清爽的懷中,「二哥。」她手上微微施力想要推開。

  「別動。」李世民輕輕抬起若水伏在自己胸前的素顏,深深望進那汪水樣的眸間,彷彿可以在漆黑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若水,那天你也覺得像是麼?」

  若水淡淡的一怔,不想此刻他竟會提到此事,片刻後,也不否認道:「乍看是有些像,不過褚先生畢竟要沉穩不少,細細看了,也就不甚相像了。」

  「我知道。」李世民的聲音有些悶悶道:「從前,你和元吉情同姐弟,那事之後,心有虧欠也是人之常理,以後此事不提也罷。」

  情同姐弟,若水心中還未來得及嚼出這番話的深意來,只覺唇上一濕,她閉上眼,漸漸的,昏暗的內室中只剩下交纏著的低吟與喘息聲久久不斷。

  漫漫長夜,當月光越過雲層,透著窗稜灑在凌亂的榻間時,若水神色慵然地枕在李世民的肩上,長長的青絲隨意地鋪散著,看在心愛之人的眼中,卻是風情無限。

  「若水。」李世民笑著開口,「記得之前我答應過你的事麼?」

  若水懶懶地抬眼,「我有求過二哥什麼?」記憶當中,似乎只要是自己開的口,還沒有被拒絕的吧。

  李世民笑意更深了些,「那,出宮的事,就當我沒提過吧。」

  「出宮?」若水微一蹙眉,「啊,是和承乾出去的那次。」

  「如今秋高氣爽,正是出遊的好時節。」李世民含笑將貼在若水額間的一絲長髮撥開,「長安那麼大,你可想過去哪裡才好?」

  若水心中一陣懊惱,其實自己早已忘了這樁事情,恐怕就連長孫本人也說不清長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自己豈不是更加……等等,當初承乾是怎麼說的,長安東西二市才最是熱鬧的去處,「二哥,你說是東市,還是西市有趣?」

  李世民想也沒想,脫口道:「自然是東市。」話音剛落,他看了看若水毫不懷疑的神情,這才放下心來,其實,西市由於多有西域的胡商聚集,比之東市更為繁華,但場面奢華,安靜的東市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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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水嘴角微揚,「可要帶上兕子和末子?若是明日不見了我,他們還不鬧翻天去?」

  李世民臉色微暗了下,「除了你,平日裡他們不是最愛纏著瑤兒?明兒一早把他們丟過去就是了。」

  若水心下不由暗笑,上回的事還沒讓她舒心,又碰上這次,瑤兒這會兒恐怕要嘔上幾天氣了。

  十日後的一天,風和日麗。

  若水坐在車內,向外看去,車子穿過朱雀大街向東邊駛去,出門之前聽青雀說,長安城筆直的南北十一街和東西向的十四條街道縱橫交錯,形成了一百零九個坊,其中東西二市共佔四坊,今日他們要去的東坊便是專賣天下四方的奇珍寶貨之處,想到這裡,她的臉上便帶了點希冀之色,公元7世紀的長安可是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呢。

  「二哥……」她側過臉剛要說說些什麼,不想卻看見李世民一臉的欣然之意,「你笑什麼?」

  李世民邊指著外邊,邊說:「回想十多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蕭索呢,如今卻已是一派繁華盛世的景象了。」

  若水不禁失笑,看來不論古今,男人對自己事業上的成就都會產生一種無比的驕傲啊,說起來,李世民對自己的政績倒一直是頗為自傲的,於是便道:「二哥甫登基的時候,所設想的天下大治,不正是如此麼,待車進了坊內,我們不如邊行邊看?」

  李世民故意帶著懷疑的神色道:「我倒是經年戎馬慣了,若水,你可有力氣?」

  「二哥。」若水加重語氣道:「小時候,爹爹可時常帶著我和哥哥出去騎射的,直到到了舅父家,方才停歇了下來。」

  正說笑著,坐在前面鄭吉隔著簾子恭聲說道:「陛下,娘娘,過了前頭的城門就是東市的裡坊了。」

  李世民看了看若水,便道:「等到了裡面,你們先自己找個地方歇歇腳,待日暮鳴鼓之前,在城門前候著便是。」

  鄭吉心裡一陣惶惶,以裡面兩位的至尊之身,要是出了什麼狀況,還不天下大亂,可嘴上又不好做勸說之語,只在皇后從車裡出來的時候輕聲說道:「娘娘,您和陛下此行未帶隨從,請務必要小心哪。」

  若水瞅了一眼前邊已經頗有些不耐的皇帝,笑著低聲安慰道:「有你們陛下在,普通人哪裡近得了身,鄭吉,你就放心吧。」說完,便撇下一臉愈加無奈的內侍向李世民走去。

  由於東市所賣的大多為昂貴之物,因此,寬敞的街道並不像喧嘩,往來的路人也大多衣著華貴,姿態悠閒,就連女子的衣裙裝飾似乎也要時興許多,若水看看自己,藕色的窄袖襦衣配上同色的長裙,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再看旁邊一身紫杉的丈夫,不禁饒有興致道:「二哥,不如我們也挑些好看的衣服回去怎樣?」

  李世民看著妻子笑道:「前邊就是有名的大衣坊,夠你挑得了。」

  「二哥怎麼會那麼清楚?」若水頗為好奇道,自古以來,逛街都不該是男人的專長吧。

  李世民掩飾地咳了咳,說:「這東西兩市關係到百姓民生,自然是工部上的折子裡寫著的。」

  若水狐疑的瞥了李世民一眼,很快便來到了一家掛著大衣坊牌匾的店舖裡,說是衣坊,其實賣的還是各式的布料,若是想要成衣,必須得事先定好樣式,隔一段時日才能來取。店內的客人委實不多,而老闆似乎也並不著急上前推薦,凡是誰看中了那塊料子,他才過來與之細談。若水拉著李世民頗為新奇的左翻右看著,待偌大的鋪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竟仍不自知。

  這時,衣坊的老闆才慢慢走了過來,微笑著問道:「兩位可看中些什麼?」

  若水指著手中一塊石榴色的料子問道:「老闆,這個做成裙子可好看?」

  老闆笑吟吟的回道:「現今時行將裙束提高,裙長曳地,再配以短小的襦衣,身形更顯高挑,這塊絲料色澤鮮艷,做成襦裙服必定好看。」

  「既然喜歡,那就買下吧,過些時候派人來取就是了。」李世民站在一邊插話道。

  那老闆承得是家業,做這行眼神最為重要,除了常來的熟客,凡有陌生的面孔出現,來人是富是貴,都能看個大概。這一對夫妻模樣的兩人一進門,他便心下一喜,兩人衣服的樣式普通,但料子卻極好,怕是江南來的貢品也不過如此,再看他們的樣子,只怕是第一次來衣坊,圖的正是新奇,果然,只見那女子不久又看上了各式的胡服,最後要是一結算,或許抵得上人家富貴人家半年的花銷吧。

  等到若水心滿意足地替自己和幾個孩子訂好了幾套衣服後,店裡的人倒是又擠了起來,像是尋常夫妻那樣,她挽著丈夫的手正要跨出門檻時,卻和一個小女孩迎面碰到了一塊兒,若水急忙俯身拉住那孩子,「沒事吧?」

  只見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的樣子,卻長得眉清目秀,眼中隱隱透著股靈氣,乖巧的回道:「沒事,是我自己跑得太快了。」

  果然孩子的娘從後邊跟了上來,先朝他們倒了歉,方才拉過孩子的手責備道:「惠兒,下次可不能那邊莽撞了。」

  惠兒?若水隱約聽見這名字,眼皮驀得一跳,再回頭的時候,已不見那母女倆的身影了。

  「怎麼了,若水?」李世民在一邊奇怪道。

  若水心裡忽然一陣空空的,勉強笑道:「沒什麼,就是看見方才不知誰家的女兒倒很是乖巧懂事,不知道兕子長大了能不能及上人家的一半呢?」

  李世民一臉的不以為然,「那有什麼可擔心的,生在我們家,又有瑤兒那樣的姐姐在前,兕子必然比誰家的女兒更要聰明伶俐,就怕將來天下之大,找不到能配上她的佳婿啊。」

  若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都說父親寵女兒,不過即使是皇帝的女兒,幾千年的時光裡,怕也很少有象李世民那樣疼愛晉陽的吧。



第十七章 東市(二)

  從大衣坊出來後,已快近午時了,若水這才發現,李世民對東市倒真的是熟門熟路,帶著在小巷裡穿梭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家酒樓出現在他們面前,雖然不大,可看起來既為幽靜。

  李世民在一邊解釋道:「這裡便是和飄香樓齊名的四合軒,不過除了飯菜,這裡的酒水也很出名。」

  若水在一邊似笑非笑,「二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想來當年的秦王殿下可見是風流倜儻名滿長安啊。」說完,撇下丈夫,逕直便走了進去。

  李世民尷尬地跟上,說道:「那段時日,我在忙些什麼,你又不是不清楚?」

  若水緩下腳步,輕輕一笑道:「若真的算起二哥的舊事來,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吧,如今,誰會有那般的閒情逸致?」

  李世民一把牽過若水的手,自然便將話題扯開道:「若水,這裡的梅子酒甚是有名,今個兒可一定不能錯過。」

  待他們在底樓的廳堂裡坐下的時候,用餐的人群也漸漸多了起來,不久便沒了座位,若水咂著茶水,不由暗自慶幸來得上不算晚,無意中往樓上看去,「二哥,二樓可都是雅間?」她隨意的問道。

  李世民點頭道:「上邊的雅室,都是要提前隔幾天預訂好的,否則難有空的時候,今日,我是臨時起意,想讓你來嘗嘗這邊飯菜的味道,卻忘了這裡的規矩。」

  若水絲毫不在意,「和其他人共處一室,也不錯啊,想當初去別莊的途中,他們包下了飄香樓的整個二樓,弄得我上下樓的時候像是被人參觀的奇珍異獸一樣,反倒是變扭得很。」

  正當一道道精緻清爽的菜餚陸續上來的時候,一陣門口的喧嘩聲打破了這午間的安謐和諧。

  「居然有人在四合軒鬧事?」李世民微微有些詫異道。

  若水放下筷子,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臉的傲氣自負地指著裡面高聲道:「不管怎樣,我現在就要在你們這兒吃飯,讓你們掌櫃的快給我空出個座位來。」

  站在門口的幾個夥計勉勉強強的擋在幾個隨從面前,為難道:「楊老爺,這會兒我們掌櫃的有事出去了,可這裡頭真的已經滿座了,您是常客,也一定清楚我們四合軒的規矩。」

  「四合軒的規矩。」那人似乎聽見掌櫃的不在,更加既無忌憚道:「這國家的王法都不能拿我怎樣,何況你們不過一家酒樓的破規定!」說完,一把推開面前說話的小二,逕直便大步邁了進去。

  若水冷冷的一哂,看著驟然沉默的李世民,不鹹不淡道:「長安哪裡來的什麼楊老爺,二哥可有所耳聞?」

  李世民微瞇著眼,看著飛揚跋扈的那男人正指使著隨從推搡著正用餐的客人,一時間,正個大廳都充斥著怒罵聲,可更令他隱隱作怒的是,周圍的旁觀之人,彷彿也都對那個楊老爺極其畏懼,要麼只管自己低頭吃飯,要麼都準備要結帳走人了,其餘的也統統是一幅可怒而不可言的神色。

  就在那群鬧事的人霸了兩張桌子,準備坐下的時候,不大的廳堂裡忽然響起一名女子清冷的說話聲。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四合軒自然也有它自己的規矩。」若水嘲諷地說道,掃向前方的目光絲毫沒有溫度。

  旁觀的眾人大多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他們初見這對陌生的男女便為其舉手抬足間的雍容高華所吸引,但畢竟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啊,想到這裡,邊上有一人便小聲地提醒若水道:「夫人,那人可是長安有名的蠻橫之人啊,他仗著自己的女兒是當今蜀王的愛妾,搶奪淫掠,不所不做,你還是躲躲吧。」

  若水朝著李世民遞上一眼……李恪……只見他面色凝重,卻緘默不語。

  反倒是那臭名昭著的楊老爺一臉假笑地走了過來,等看清的若水的相貌後,眼中竟起了色意,對坐在一邊的李世民視作不見,故作斯文道:「小娘子可不是京城人,不如由我帶著好好遊玩一番?」

  話音剛落,一陣慘叫聲便驟然響起,只見那楊老爺執扇的右手腕像是被折斷一般,軟軟地垂了下來,李世民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殺氣,「不過仗著女兒是李恪的侍妾,居然敢在京城這般橫行!」

  「你……」那人扶著右手,顫顫道:「你居然敢直呼當今聖上的愛子蜀王殿下的名諱,我楊譽今天算是記住了。說著,他對著隨從又道:「你們給我好好的教訓他們一頓。」

  眼看事態即將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從樓下下來一身著絳色衣衫的青年,清俊的臉龐上帶著從容沉靜之色,只見他淡淡道:「楊譽,你觸法橫行而不知自律,難道今日真的要等著刑部的人來抓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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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譽見了來人,方纔還囂張的氣焰頓是滅了一大半,顧著顏面強撐道:「原來是長孫家的大少爺,我竟失禮了。」

  長孫沖瞥了一眼楊譽的手腕,目光中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憫然,隨即在眾人的目光中便穩步走向若水和李世民,繼而恭敬的低聲道:「陛下,娘娘,父親現正在樓上,只是怕洩了您倆的身份,所以先讓我下來壓住事態。」

  李世民微微向上抬了抬頭,凝聲道:「去把都官郎中薛仁方叫來,徹查此事。」

  若水臉龐上露出高貴而不可侵犯的神色,冷漠地緩緩走向楊譽,雖然一語未發,但看得他不禁打個寒顫,步子不穩的向後退了幾步,她隨即收回目光,側過身道:「沖兒,這人不過勉強算是一個外戚,卻在長安城裡胡作非為那麼久,背後必定有所倚持,你儘管讓刑部的人去查,即使是正一品的宰相也絕不姑息。」

  話音落地,周圍的人都帶著奇異或是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一貌似溫婉柔弱的女子,不禁猜測起她真正的身份來。

  李世民見妻子也果然動了怒氣,心中的焰火更是高漲,恨不得將眼前這個言語猥瑣之人凌遲致死。

  長孫沖看著已經是一臉恐懼哀求的楊譽,心下一哂,其實過去對這人的劣跡早有耳聞,不過大多官員都礙於蜀王或者說是楊賢妃的面子不便深究,如今他竟自己撞在了鍘刀口,方纔的情形看得爹爹都差些衝下來,更何況是陛下呢?

  沒過了多久,一個穿著官服的男子便小跑了進來,李世民走上前去,止住了他欲行的跪拜之禮,沉聲道:「這個叫楊譽的,還有他的幾個隨從就交由你來審問,具體的經過還有該查的事宜沖兒會對你細說,現在直接給朕把他們抓到刑部去。」

  薛仁方仔細聽了,立刻派了人把這橫行長安一時的惡霸綁了帶走,隨即同長孫沖一同離開了四合軒。

  這幾人的身影一消失,底樓廳堂裡的眾人都紛紛鬆了一大口氣,更有夥計直接上前感謝道:「這個兒多虧了兩位貴客,一會兒我們掌櫃的回來,定有謝禮奉上。」

  李世民看了看若水微有些疲意的面色,朗聲笑道:「小二,替我和你們老闆留個話,就說是李家二郎偶然路過,下次讓他備著好酒好菜,我和我家夫人定會再來拜訪。」

  若水微微點頭,臨去之前朝二樓的雅室看了一眼,才輕扯著丈夫的袖子離開了四合軒。

  李世民看見了妻子的動作,微笑道:「無忌方才怕是氣壞了,我們不上去看他一看?」

  「上去了怕又會被他罵。」若水這才有心情說笑道:「從前有人欺負我,哥總是先替我打還了人家,再來說我一通。」

  李世民頓時笑了起來,「方纔被那人掃了興,接著你說我們在上哪裡去?如果要看玉器的話,就去延壽坊,或者是……」

  而就在他們身後,方才差些上演全武行的四合軒依然是議論不絕,直到匆匆趕回掌櫃和老闆聽見了夥計的回述的經過,不由皆大吃一驚,最後聽見李世民的留話後,那個在武德年間便和如今的陛下有過私交的老闆頓時明白了所謂一對身份高貴的夫婦的身份,看著周圍人們好奇的追問,他卻也只能緘默不語,畢竟楊譽的言行觸怒的是帝后的尊嚴與清譽,長孫無忌恐怕也就因為這才不親自處理此事吧。

  樓上的一間寬敞的雅室裡,已稍稍斂下怒火的長孫無忌看著正一杯接著一杯下肚的褚遂良,「人都走得沒影了,你這是幹什麼?」

  褚遂良不作聲,只停下了手中的酒杯,看著被簾子遮擋住的那個方向,半闔著眼,若有所思地想著,那時,若水回眸的一望看得究竟是誰,莫非她知道……呵,他微嘲地笑了笑,自己還在希望些什麼呢?一切在那一夜裡不是已經很清楚了麼?所有的一切其實早已結束了,在還未開始的時候。

  長孫無忌見此情景,不由歎息道:「我也不知道該勸你什麼好,不過今日這事,怕是一時難以了結了,蜀王你也是見過的,歲數不大,可比太子來竟更要老成些,與京裡眾多官員都有所交好,可就是偏偏極寵那個妾室,竟把自己愛妾的弟弟都送上了侍衛統領的位置,如今楊譽一出事,後宮,前朝怕都要惹出一場不小的風波來啊。」

  「無忌。」褚遂良皺眉道:「我怎麼今日才發現你的行事也太過獨善其身了吧,這楊譽為禍百姓的事,你應該是早有耳聞吧,可為何知道今日因為撞上了若水,才有所動作,難道你還怕了誰不成?」

  長孫無忌低頭看著酒杯裡的佳釀,冷笑道:「當年父親亡故,旁人都冷眼看著我們兄妹和娘被趕出家門,若不是舅舅出手相助,我們豈不是就此淪落街頭?自那時起,我就明白,說到底什麼都是假的,如今除了長孫家和高家,其餘的有關我何事?」

  褚遂良幾番欲言又止,無忌面上看來比若水更加性情溫和親切,但骨子裡那種深深的驕傲與疏離卻隨著生活的種種愈加清晰,他微微苦笑了下,終還是只能默然與無忌舉杯共飲罷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45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5 PM 編輯

第十八章 人情

  翌日,兩儀殿朝會。

  當李世民一改往日威嚴而寬容的神色表情肅然冷厲地在御案前坐定後,重臣都敏感的覺察到今日似乎有事要發生了。

  可令人驚異的是,第一個出來的說話的竟然是並不在參與朝會之列的宮內侍衛官楊遷,只見他哭喪著一張臉,向李世民告狀,說刑部郎中薛仁方擅自無端拘留他的父親,乃是因為其父身為國戚之故,橫生枝節。

  李世民靜靜的聽他把話說完後,凜然的目光淡淡地掃向下面的臣子,繼而似乎漫不經心道:「眾卿家有何異議?」

  褚遂良不解的看了長孫無忌一眼,見其並未有絲毫異色,便也按耐不動。

  只見一些官員在聽見楊譽二字後,都不由面色為難,最終卻依舊都選擇沉默以對。

  李世民將眾人的反映盡收眼底,隨後便故意面露怒色道:「薛仁方枉顧律令,肆意關押國戚,行杖一百,撤去都官郎中之職,朝後就由中書省擬旨吧。」

  話音落地,在朝會上向來並不多話的長孫無忌突然站出來駁斥說,這楊譽並非無辜被押之人,而是儀仗淫威,觸犯了爭奪官婢的律令,依法當拘。

  魏征一聽,皺起眉頭,深深地看了長孫無忌一眼,短暫的思忖過後,起身對皇帝勸諫道:「仁方既是職司,能為國家守法,豈可枉加刑罰,以成外戚之私乎?」

  爭奪官婢?褚遂良瞭然地微微點頭,這可算作是最合適的緣由了,從這條罪名開始,楊譽的任何一條劣跡自然不會被輕易放過,想到這裡,再看看長孫無忌依然笑得溫和的面龐,心中也不由微凜其內裡的肅殺之氣。

  楊遷眼見事態一轉,面色立刻張皇起來,可當他把眼色遞到平日裡相熟的同僚臉上時,卻發現他們不約而同的將視線移開,彷彿置若罔聞一般。

  李世民冷漠的眼神直到這時才稍稍回暖,當魏征又提及長安城裡不少世家貴戚猶如城狐社鼠,若不嚴加防範,必將危害百姓社稷時,他立刻回到了那個開明的賢君之位上,不但爽快地承認自己思慮不周,對薛仁方的不畏權貴更是不罰反賞。

  朝會散後,魏征難得的走到長孫無忌的身邊,出言相問,「長孫大人,今日為何突然替薛仁方說話?」朝中恐怕少有人不知這長安一霸,楊譽的背後便是蜀王吧。

  長孫無忌端著溫和的笑臉道:「魏大人,外戚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如同楊家父子這般欺壓百姓,仗勢橫行之輩,我可不願我們長孫家的名聲不過因為外戚二字就此給牽連了呀,言盡於此,在下先行一步了。」

  魏征看著長孫無忌的背影,直到數月後,才真正明白了這話中的深意,而也因此,在那一次,他收回了諍諫了腳步,也徹底明白了長孫家究竟在陛下的心中佔有的地位。

  而此刻,在朝廷上被倒打一耙的楊遷不得不又灰著臉找上了妹妹,禁不住愛妾在枕邊的哭求,或者還未曾明瞭這中間的利害,李恪只好入宮向母妃說了這事。

  楊蕊側臥在榻邊,聽完便不以為意道:「我當時什麼大事呢,不就是你那妾室的父親搶了官家的奴婢被抓了起來嘛,既然現在是刑部在處理此事,那裡的官員難不成還會駁了你的面子?」

  李恪見狀,不由焦急道:「母妃,如今這樁案子,誰去說情都沒用,父皇親自下的令,對外戚仗勢欺人的要從重處理,這不是分明要了楊譽的命麼?」

  楊蕊蹙眉看了兒子一眼,微微責備道:「怪不得沒長勁,原來你的心思都用到了這種小事上面,既然是你父皇的意思,那就算了吧,別惹得他遷怒於你。」

  「母妃,可是,馨兒心腸最是孝順了,要是知道她爹出了什麼事,那還怎麼了得。」李恪悶悶道,「母妃也知道我最喜歡馨兒了。」

  楊蕊輕輕歎息道:「想我當年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對你父皇也是一見鍾情,你怎麼就隨了我的癡心呢?罷了,既然那楊譽也沒犯什麼大錯,我就替你求了這一回吧,不過有一樁事,你得答應我,即使再喜歡你那小妾,也決不能怠慢了王妃,懂了麼?」

  李恪面帶喜色道:「是,兒子明白,從前母妃說的話我也都記得。」

  楊蕊寬慰地摸著李恪的臉龐道:「愔兒還不懂事,你的年紀又夾在太子和四皇子當中,不受重看,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母妃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可你不同,有些事情居於人家就畢竟要受制於人,就連楊譽這麼小的一樁事,我們還不得去求別人?」

  李恪點頭,臨去前突然想到什麼,「母妃,萬一父皇還是不答應呢?」

  楊蕊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奇怪,隨即微笑道:「放心,若真得如此,母妃再去求皇后便是,你也知道皇后為人寬厚仁慈,而她的話你父皇也必定是聽的。」

  夜色降臨的時候,楊賢妃倚在軟墊上,微睜著眼問道:「陛下今日還是在立政殿麼?」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小聲的回道。

  「替我更衣,我這就去一次皇后那兒。」楊賢妃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厭然。

  立政殿中,如同平日一樣,李世民正伏案批閱著奏章,而若水在將孩子哄睡了後,便隨意挑了一冊書卷閒看。

  「陛下,小姐,賢妃求見。」廣月輕聲打斷了內室的靜謐。

  室內的兩人對視了一下,心念電轉之下便明白了所謂何事,只見李世民微一沉吟道:「宣她進來吧。」

  若水將書冊放置在一邊,看著楊蕊移步進來的身影,心頭不禁湧起一絲淡淡的倦意,李世民皺著眉,等著楊蕊先開口。

  楊蕊微微抬眼,看見帝后二人頗帶深意的眼神,在心中想了數次的話便被哽在了喉嚨口,掙扎了半晌,才啟口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深夜打擾,為的是恪兒的事。」

  李世民挑眉,似乎不解道:「恪兒有什麼不對麼?」

  「恪兒。」楊蕊一咬牙,跪下道:「陛下前日可有下旨處置一個叫楊譽的人?」

  李世民的眼中染上了些怒意,可語氣卻依然平靜道:「沒錯,是有那麼樁事,怎麼因為此人是恪兒妾室的父親,你就來求朕網開一面麼?」

  楊蕊的身子微微一瑟,攫緊了雙手,垂下眼瞼道:「陛下,臣妾聽說這人犯的不過是樁小事,請陛下看在恪兒的面子上……」

  「小事?」李世民冷聲打斷道:「賢妃可再去打聽清楚,這楊譽在長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惡霸,究竟做過些什麼再來替他求情吧。」

  楊蕊微訝的抬頭看著薄怒的皇帝,心中困惑難道是恪兒對自己說謊不成,於是訥訥道:「陛下,那楊譽難道不是因為與人爭奪官婢才被拘禁的麼?」

  李世民冷哼道:「這不過是最近犯的事,楊譽此人在京城為禍多年,刑部的官員們大多看在恪兒的面上,便視作不見,朕還沒來得及追究恪兒的放縱之錯,他倒好,竟先求了自己的母妃來替那惡人脫罪,後宮不得干政,賢妃難道沒聽說過麼?」

  話音落地,楊蕊的背後生生驚出一層冷汗來,「陛下……」再抬臉的時候,她的眼中已經是蓄滿了淚水,「這都是臣妾的錯,請陛下不要怪罪恪兒。」

  李世民歎息的眼中卻帶著一絲漠然道:「蕊兒對孩子也不能太過寵溺啊,否則將來以他的身份極易鑄成大錯,這楊譽一事正好是給恪兒一個提醒,不能讓他一錯再錯了。」

  楊蕊哽然地將目光轉向皇后,「臣妾只求陛下和皇后能看在那楊譽之女一片孝心的份上,能夠從輕發落。」

  若水微微側過臉,沉默不語得看了看李世民。

  片刻的沉寂後,李世民緩緩的開口道:「國有國法,天家之子更應該以身守法,這事朕已經全權交給了刑部處置,自然不能因私而廢律,至於恪兒,他也該到了該離京的時候了,你讓他好好準備一下吧。」

  楊蕊面容姣好的臉上閃過一絲不甘和怨怒,心裡想著白天的時候對兒子的保證,稍稍猶豫了下,便直視著皇后道:「當初,皇后娘娘為犯了謀反之罪的長孫安業求情,陛下也不是應允了麼?難道那就不算是以私廢公麼?」

  若水的面色倏得一冷,除了武德九年那一次,還沒有誰就這麼敢在長孫或是自己的面前提及長孫安業的名字了呢,楊蕊為了李恪倒是什麼也不顧了啊。

  「賢妃,是想說明什麼呢?」若水語氣淡漠卻隱帶著絲絲銳利,「是想說本宮數年前的失德之舉,還是想說陛下當初的昏庸之行呢,不殺長孫安業,為的是我們兄妹之間那僅存的血脈相連,為的是保全長孫家歷代沉澱的世家尊嚴,方才賢妃為了一個禍及百姓的作惡之人竟說出那樣的話來,本宮倒是好奇,你為的究竟是什麼呢,那楊譽莫非也是前朝遺族?」

  楊蕊心中大驚,面上卻仍強作鎮定道:「皇后娘娘,那楊譽和臣妾無絲毫的關係。」

  若水淡笑道:「那賢妃和蜀王又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大費心思呢?更何況,一樣是兒媳,要是此事被蜀王妃給知道了,不免會心生厚此薄彼之疑啊。」

  「是。」楊蕊低垂著頭,已經收了泣聲,恭敬道:「陛下和皇后的教誨,臣妾必定銘記在心。」

  李世民的眼神掠過一抹深色,從方才開始便陰著的臉也未見松色,接著便擺手道:「這段時日,你就好自為之,別在插手這樁事了,恪兒臨走之前,我自會讓他來向你辭行,下去吧。」

  楊蕊面容蒼白,卻並未失色,一雙美眸宛如盈盈秋水般望向李世民,那個經年之前牢牢的將自己擁在懷中的男人如今卻用這那般陌生的眼神看著自己,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娘就是這樣失寵於父皇,而自己似乎正在走上一條比娘更冰冷的道路,色未衰而愛已不在。

  在楊蕊離去的身後,若水拾起方才放下的書,「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如今這深宮的嬪妃,也許大部分的女子都是這般度過的吧,又或許,愛與不愛,在後宮之中,從來都不是那麼重要的。

  「若水,在這世間,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相像之人。」李世民緩緩的伸出手,將妻子攬在懷中,即使在相敬如賓的當年,為了自己的家族,這了這大唐天下,我們也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職責所在。



第十九章 毒誓

  偌大的太極宮裡,高陽公主李蓮算是個特殊的皇女,她的母妃身份低微,不過是酒後被皇帝寵幸了一次便有了身孕,貞觀五年由於她的出生所牽扯出陰妃的失德之事令素來寬宏的皇后震怒,也使得她,一個普通的庶出公主被韋貴妃收養,居所,乳娘,宮女,一切幾乎是比照養母的親出之女臨川公主的優遇使這個三歲的小公主的命運在出生之時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皇宮中生活能令一個年幼的孩子都頗會察言觀色,或是擁有超出同齡人的敏感來,李蓮便是如此。

  從前的時候,儘管自己不是嫡出的公主,但由於養母在宮裡地位尊貴,僅次於皇后,每當那個高大英武的父皇來探望母妃時,總會把自己抱在懷中,每當這個時候,她甚至能感覺到周圍的皇姐皇兄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滿了歆羨與嫉妒,而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她也能獲得母妃如同十皇姐一般的愛寵。

  可自從皇后生下晉陽公主和十五皇子後,即使,她每日乖巧的跟在母妃的身邊,卻再有沒有見到的父皇的影子。這日,當自己被宮女打扮一新地隨母妃和十皇兄一起來到皇后的殿宇時,父皇那爽朗的笑聲終於又在耳邊響起了,可單單就只憑母妃抱著她的雙手緊緊箍起時,指甲深嵌進自己手臂的那份痛楚,李蓮便立刻明白,此刻的父皇並不是母妃所一心期盼著的那個模樣。

  而當父皇用著自己從未見過的那種目光將小皇妹高高地舉起時,李蓮怯怯地看了母妃一眼,那笑容彷彿被凝固住了一樣,沒有一絲的改變。

  從皇后的宮中出來的時候,李蓮被宮女牽在了手中,遠遠的落在了母妃的身後,她有些害怕,看著前邊漸漸小去的身影,忽然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如果,她這樣想著,如果沒有皇后,沒有新出生的皇弟和皇妹,那該多好啊,自己也許可以天天看到父皇,可以天天被母妃親暱地抱在懷裡。

  「貴妃娘娘心裡一定不好受,即使帶著高陽公主來也沒引得陛下的側目。」帶著高陽的宮女對身邊的女伴說道。

  「對方可是皇后娘娘,偌大的後宮,又有誰敢和皇后爭寵?」

  「皇后娘娘。」那宮女語帶憧憬道,「你說古不古怪,都說皇后是母儀天下的,可我每次見到娘娘的時候,都會覺得她不染一絲凡塵。」

  「那有什麼奇怪的,你不知道麼?宮裡的宮女和內侍們早就在傳說皇后是老天派來和陛下一起結束亂世,拯救蒼生的神女呢。」

  「真的麼?怪不得前兩次皇后雖然生產不順,可最後還是轉危為安了呢。」

  …… ……

  「咦?公主殿下怎麼不見了?」一個宮女總算是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快,到處去找找,不然,我們可要慘了。」

  而此時此刻,悶悶不樂的李蓮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心下一陣不滿,明明是都母妃宮裡的宮女,可每次說起皇后來,簡直比對母妃都要恭敬。她對皇后的印象倒不怎麼清晰,只記得她也從沒抱過自己,奇怪,這裡是哪裡?她望著眼前這座破舊的宮殿,好奇的走上台階,大門微微敞開著,忽然,耳後傳來了宮女的說話聲。

  「公主,公主殿下!」

  「怎麼辦,哪裡都找過了,啊,我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武德殿?不就是那座說是鬧鬼的宮殿麼,公主不會走到那麼偏的地方來的,我們還是回到原處去找找吧。」

  李蓮偷偷從門後看了一眼,直到人影都不見了,原本想快點離開這裡,可身後似乎傳來奇怪的聲響,她好奇地往裡面走了一段,神差鬼使般地進了一間內室,四周都是灰濛濛的,可一張被丟棄在門邊的紙引起了她的注意,撿起來,打開,是一個女子的畫像呢。

  遠處的聲音似乎越發清晰起來了,年幼的她終於覺得有些害怕了,急忙沿著原路,跑出了武德殿。

  剛沒走了幾步,「蓮兒,你怎麼在這兒?」一個嬌柔的聲音喚住了她。

  李蓮心裡一慌,拿著薄紙的手立刻便藏在了身後,「賢妃娘娘,我找不到路了。」

  賢妃掩嘴一笑,拿出絲帕在高陽的額間輕輕擦拭著,「蓮兒,回去了之後,可千萬不能讓你母妃知道你去過那座宮殿啊,看你衣服上都沾上灰了。」

  李蓮不自覺地收出手,「啊,這……」

  「是拿了什麼?」楊蕊無意地從她手裡抽出那張紙,轉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銳芒,愣了愣,她微笑著俯身對高陽道:「蓮兒,這個就交給我吧,記得,回去後不要和任何說你來過這裡啊,否則,你母妃可是要罰你的。」

  李蓮看著被賢妃緊緊捏在手中的紙,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一件天大的事,可又只好呆呆地被一個陌生的宮女帶離了這陌生的角落。

  夕陽落幕,慶恩殿的內室中,四下靜得駭人,案幾上平放著一張泛黃的紙,楊蕊帶著幾乎不可思議的目光伸出手,剛要觸碰倒畫上的人影時,忽然如同針扎般又收了回來,是她,竟然真的是她,可這究竟是在哪裡呢?還有這個字跡,究竟是誰的落筆呢?這張畫像又為什麼會在李元吉生前的居所?

  武德殿?楊蕊的臉上掠過一絲深深的懷疑,強壓下內心一種狂喜的熱望,她低低的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慘然地狠洌,「長孫若水,我楊蕊在有生之年,定要看著你被所結髮之人相負!看著你心愛的長子和父親反目!看著你牽掛的兒女彼此成仇!」

  聲音漸止,她在昏暗中抬起頭,嘴角彎出一絲完美的笑容,「茹兒。」楊蕊朝外間喚道:「替我更衣。」

  宮女茹兒低垂著眼瞼,諾諾地應後,走了進來,眼角瞥到案幾上的一角後立刻匆匆地收回。

  「過會兒,和本宮一起去永寧宮。」楊蕊面無波瀾道。

  茹兒低低道:「是,娘娘,淑妃娘娘今早還派人送過據說是新制的糕點來。」

  「是麼。」楊蕊微瞇著眼眸道,「所以,我們更要送她一份大禮啊。」

  那一夜,永寧宮的燈火搖搖曳曳了許久,那一夜,貞觀後宮中裡兩個同姓的正一品夫人同室相坐,當時,沒有人知道她們談了什麼,只有當內室緊閉的門被打開後,茹兒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娘娘臉上掛著似乎自己從未見過的光彩,而淑妃的面容卻是如同白雪般的慘白。

  而在經年之後,當她走出那厚重的宮門時,早已明白了那天的那兩個女子臉龐上截然相反的神色卻是源於同一個人,那個如今或許已經不再會出現的名字。

  九月寒露,十月小雪,過後便是大雪時節了。

  臨近冬至,天又開始有了寒意,除卻皇帝處理朝政的兩儀殿,整個太極宮中,要屬立政殿最為暖和了,皇后畏寒,而晉陽公主與十五皇子又太過年幼,內室中的暖爐總是燒得很旺,每當李世民進來的時候,總會熱的額上生汗,忙不迭地脫了外衣。

  若水眉眼含笑地看著他親了親兩個越發圓潤的孩子,隨後,遞上一杯熱茶道:「二哥,近日,可沒什麼棘手的事?」

  李世民淺淺的啜了一口,聲音低沉帶笑道:「昨日,我讓溫彥博親自擬了份折子,今日朝會上,自然便有人跳出來反駁,不過魏征這次倒是沒說話,朕做起事來就好辦多了。」

  若水失笑,心想這李世民那魏征還真是既恨且愛啊,「難不成二哥的每份旨意魏大人都要駁斥不成?」

  「那倒也不是。」李世民悠然地伸長了腿,「不過這次的內容,我本以為魏征定是要死諫的。」

  「到底關於是什麼?」若水一邊頗有些好奇地問道,一邊把正在拉著自己髮絲的兒子抱在懷中。

  李世民慈愛地接過兒子,有些隨意道:「就是任無忌為司空的折子。」

  若水微微一驚,「司空?那可是三公之一啊。」

  「不過是個虛職罷了。」李世民低頭逗弄著兒子,「我是想給無忌中書令,或者左右僕射的位子,可你們必然不同意,也就算了。」

  若水面上微笑,三公原本是廟堂之中最高的官職,不過自隋朝起,已經化作了尊貴的虛位,這樣尊貴卻不帶集權謀私的高位,長孫無忌應該不會拒絕吧。

  李世民見若水並無反對之色,說笑般地提及自己回應那些反對的臣子說,朕若以無忌為皇后兄長之愛,當多贈其子女金帛,何須委以重官,蓋是取其才行耳。

  若水微微頜首,「二哥字字在理,魏大人自然也就無話可駁了,只是為何突然要提哥哥的官職呢?」

  「你真的不知道?」 李世民凝視了妻子一會兒,才啞然道:「瑤兒要嫁去的婆家,又是你的母家,自然不能失了門面啊。」

  「瑤兒?」若水驚訝地喚出聲道:「她喜歡上了長孫沖?」

  李世民看著妻子難得失色的樣子,不由輕笑出聲,「有那麼奇怪麼?數月前的時候,她就跑來和我要了隨時出宮的旨意,常常跑去無忌家找沖兒。哦,對了,她最初叮囑過我要和你保密的。」

  若水懊惱地蹙眉苦笑,「實在也是怨我最近沒抽出功夫來管她,二哥還陪著女兒一塊兒來蒙我。」

  李世民笑著把末子放在兕子的邊上,拉過妻子的手道:「瑤兒和我說,你似乎不那麼願意她和自己的表哥來往,就叫我瞞著你,兩日前,無忌跑來和我提了親,我問過瑤兒後才應允的他,年底之前,就要把這門親事給辦了。」

  「原來就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啊。」若水搖頭道:「罷了,原本我只是忌憚著他們兩人的血緣太過相近,不過,只要是瑤兒自己喜歡的,我也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李世民溫柔的笑道:「瑤兒作為嫡長公主下降,我們自然要大辦,恐怕就是時間緊了些。」

  若水挑眉提醒道:「二哥,瑤兒的嫁妝份額,你可要照著禮治來辦,不可太過逾制啊。」

  「那有什麼關係,瑤兒可是我們心愛的女兒,即使陪嫁多一些,也只人之常理。」李世民完全聽不進若水婉言的勸說。

  若水淡笑不語,心中暗忖,這一次,朝中的百官們可又能看見他們英武的陛下被魏征諫得大怒,隨後又不得不低頭認錯,厚賞臣子的一幕喜劇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48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5 PM 編輯

第二十章 急病

  當全長安的百姓還在津津樂道於歲末之際長樂公主隆重奢華的下降之禮時,當朝中的一些有心之人依舊不滿於長孫家的雙喜臨門之際,太極宮中開始流傳起一樁令人不安的消息來,陛下一向安康的御體突然有了些微恙。

  這病也實在是來的蹊蹺,若水揉著酸澀的眼眉,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惶然,最初的時候,就是有些咳嗽,李世民仗著自己一貫硬朗的身子,也沒放在心上。誰知,睡到半夜,若水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醒來點了燭火,身邊的男人面色潮紅,額頭滾燙,她急忙遣了廣月去喚來御醫,自己在一邊小聲喚著「二哥」,可除了幾絲迷糊的喃喃聲,卻並無清醒地跡象來。

  一眾御醫全部都到了,初診下來,也就無非是寒氣入體之類的常話,可直到去熱的湯藥都強餵了下去,若水的心依舊沒有放下,坐在榻邊時不時地拭著他的熱度,這樣一直到了天明,李世民終於睜開了雙眼。

  「二哥」若水深深的倦意中帶著驚喜喚道,「你人覺得如何?」

  李世民似乎還有些不甚清醒,微微睜開雙目,無力道:「若水?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怎麼鄭吉沒來喚我早朝。」

  若水輕輕按下李世民正欲起身的動作,柔聲道:「二哥,你夜間突然發起了高熱,現下已用了藥,我早已讓鄭吉去宣旨罷朝了。」

  李世民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穴間,有些自嘲道:「到底不是二十年前浴血征戰的年紀了,不過受了些寒,竟也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若水替他掖了掖被子,「二哥,御醫也在外邊侯了一夜呢,我讓他們進來看看。」

  李世民看了看妻子眼角累極的模樣,急忙握住她剛要離去的手道:「你也一夜未睡?」

  若水回眸寬慰地一笑,「放心,才一夜而已,我沒事。」

  御醫的診斷還是頗令人欣慰的,至少高熱已退,接下來就只是慢慢調養的問題了。

  可就當所有人都以為皇帝陛下不過是偶感風寒的時候,又一場高熱卻猝不及防的擊潰了李世民的意識,長時間的昏迷,無論怎樣用藥,甚至用針都只能令他偶有清醒,儘管額間的熱度已退了不少,可整整五日輟朝的事實還是驚動了朝野內外。

  儘管李家人的壽命一向延長,儘管陛下的歲數正值盛年,儘管長久以來,陛下的身體由於自幼尚武一貫強健,但這一次,似乎不再是聖體違和那麼簡單了。

  中書令溫彥博,中書侍郎魏征,尚書省的左右僕射,房玄齡和李靖,以及司空長孫無忌紛紛向要請見皇后,而皇后在一次次地從御醫那裡失望而歸後,終於忍不住向上官平微斥道:「你們究竟想出什麼辦法來沒有,這麼一天天的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上官平跪在地上諾諾稱罪,只見皇后擺了擺手道:「你先起來,過會兒,朝中的那些大臣們也要來立政殿,你就負責向他們解釋清楚吧。」

  「皇后娘娘,陛下醒了。」在內室中守著的醫官急匆匆的跑出來回稟,若水聞言,立刻轉身進去,留下上官平抹著頭上的汗,思忖著該如何應付那些重臣們,若是說出最壞的可能,哎,他方才可是面對皇后都不敢啊。

  若水看著明顯已是瘦了一圈的李世民,鼻間突然微微發酸,貞觀八年,太宗病重,這是自己早已知道的歷史,可現……為什麼,卻不能接受呢,一定,他一定會好的,因為這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若水。」李世民略睜了眼,嘴角似乎努力想牽出一絲笑容來,卻終不能成形,「你哭什麼?我還好好的呢。」

  淚水宛若開了閘一般,流淌得極凶,「二哥……當然不會……有事的……」,說出口的話卻破碎地語不成句,末了,終於想起道:「房玄齡和哥哥他們在外邊……」

  她的話還沒說話,便被李世民急促的打斷了,「快,快讓他們進來。」緊接著的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和喘氣聲。

  若水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強作平靜道:「只許說一會兒,我可要看著時間的。」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心疼,緊緊握住若水的手,「你就坐在我的邊上。」

  君臣間的對話,並沒有持續多久,並非因為若水的阻攔,而是李世民的喘息越發沉重起來,甚至連說話也到了困難的地步。

  當若水將這些貞觀的名臣們送出去時候,他們沉重,憂慮的神色彷彿在預示著一個所有人都在迴避的事實,最後,一向穩妥謹慎的房玄齡也不得不說出那樣的話來,「皇后娘娘,最近,請太子殿下也留在立政殿吧。」

  若水清楚地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僅僅只是臉色微凜道:「陛下吉人天下,決不會有事,你們不必多慮。」

  長孫無忌擔憂地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妹妹,只說道:「如今,臣只望皇后娘娘也請保重鳳體。」

  七日,十日,李世民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清醒地時候越發短暫,而昏迷的時間卻更加頻繁起來,若水輕輕撫摸著他清瘦的臉龐,口中輕呼:「二哥,我已經派人去找孫思邈了,你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啊。」

  彷彿是聽見妻子的呼喚,李世民從昏睡中又醒了過來,「你瘦了好多,若水。」

  若水眼眶一熱,正要說話,只聽見外邊廣月的聲音,「小姐,貴妃,賢妃,德妃,淑妃欲見陛下。」

  李世民勉強微笑了下,道:「你也累了好幾日了,先下去歇一會兒吧,讓她們幾個進來吧。」

  若水點點頭,起身出了內室,對著已經跪在外邊的四夫人,揮手道:「你們進去小聲些,陛下剛醒過來,說不多話。」

  四人似乎從未見過皇后這般心力交瘁的模樣,心下暗知,陛下的狀況定然比外邊相傳的更加糟糕,頓時,面上不知是悲還是怕,都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若水在軟榻上坐下,喝了口熱茶,對廣月道:「蘇姑娘現在人呢?」

  「蘇姑娘和淡雲一起在公主和皇子那兒。」

  若水淡淡說道,「讓未晞去趟東宮,告訴承乾,最近沒有我的吩咐,讓他除了東宮,馬周,和李靖那兒,哪裡都不要去。」

  廣月雖然心疼小姐的幾日未歇,但也不敢多言,行禮後便退下。

  一會兒之後,內室裡卻只出來了兩個人人影,韋貴妃面色奇怪地向皇后解釋道:「娘娘,賢妃和淑妃說是有生死攸關之事要向陛下相告,所以,還要耽擱一些時間。」

  若水心中忽然騰起一陣不安,重重的將茶盞放下,冷言道:「糊塗,現在什麼時候了,她們還有那種心思。」

  韋貴妃看著皇后緊皺的眉頭,回想起方才楊蕊那似乎獨注一擲的表情,試探道:「那皇后娘娘,現在是否要把她們喚出來。」

  若水的目光淡淡的掃過韋妃和燕妃,確定她們倒真的似乎是一無所知,隨即瞥了眼內室的門口,「算了,等她們出來再說吧。」

  內室中,楊蕊和楊茜雙雙跪倒在榻前,李世民強撐起身子,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不是說有事要和朕說麼?」

  楊茜抬起盈盈淚眼道:「陛下,請恕臣妾萬死之罪,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日,請允許我和賢妃姐姐隨您一同去了吧。」

  「為什麼?」李世民直接問道。

  「皇后」楊茜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了那兩個字,語帶淒楚道:「皇后必不能容我啊。」

  沉默了片刻,李世民將目光轉向楊蕊,「你呢?不會也是同樣的請願和因由吧,蕊兒,皇后待你可是一向不薄啊。」

  楊蕊微紅著眼眶道:「陛下,皇后待我有如親生姐妹一般,可陛下對我更是再生之恩,淑妃妹妹前久告訴了我一樁事,我思前想後,若是不說,便是又負於您,可說了,必是對不起皇后,可要是真的沒有了陛下的庇佑,知道此事的我們一定會被皇后猜忌,甚至……」

  她的話未說完,可未竟之意,已經留於言表了。

  李世民語聲微啞,「茜兒,你說吧。」

  楊茜定了定神,從袖中拿出一張紙,小心的端放在了李世民的手中,「陛下,這是李元吉生前的貼身之物。」

  話音剛落,李世民便重重地咳了幾聲,疑惑的展開看去,一時間,整個人都僵硬在原地,紋絲不動,繼而,他將紙緊緊地抓到了自己的眼前,「這,這是……什麼時候的……」

  楊茜壓下心中的駭意,「陛下,在我看來,應該是武德之前的事了。」

  「武德之前」李世民的病態的面容似乎有些扭曲,他喃喃自語道:「那麼久之前……怪不得,怪不得……」

  楊蕊不安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怯意道:「陛下,皇后娘娘從前就看淑妃妹妹有如肉中刺,要是您不在了,那該……?」

  「滾。」李世民的聲音彷彿從喉嚨口擠出來一樣,將手中的紙撕成碎片,雙手捏的死緊,「記住,你們從沒有知道過方纔的那件事,現在給朕滾出去。」

  兩人面色驚恐的看著李世民蒼白的臉上透著奇異的紅色,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猙獰,惹得她們週身顫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皇后……皇后娘娘。」楊蕊向外高聲喚道,「陛下,他……」

  若水猝然睜開正在假寐的雙眼,顧不得在場的旁人,推開正堵在門口的兩人,映入眼簾的便是李世民歪倒在榻上的身軀,她怒極向外邊斥聲道:「來人,把賢妃和淑妃帶回她們的宮室去,未經本宮允許,不得擅自離開。」

  韋妃看著啜泣不止的楊蕊她們,歎息著和燕妃說道:「走吧,現下,皇后是什麼也顧不得了,我們至少替她緩一緩後顧之憂吧,把這兩人帶走吧。」

  御醫們又匆匆的被召集在了一塊兒,面對昏迷不醒的皇帝幾乎是無能為力,若水唇角微動,「你們盡力吧,有什麼萬一,本宮自會替你們擔著。」

  上官平俯下了身子,慎重道:「皇后娘娘,請在外間等候吧。」

  若水垂下了眼瞼,看也不看周圍惶恐跪著宮人們一眼,逕直走到了外殿的簷下,外邊不知道下了多久的雨,若水伸手,接著雨絲,冰冷徹骨。她回望了一下身後,對著漆黑的夜空,雙手合掌,虔誠的閉上雙眼,無論是哪方的神靈,請用自己的壽命換取這大唐天子的病癒安康吧。



第二十一章 情殉

  冬夜的雨點越打越密,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將雨劃向了若水的髮絲,臉頰,頸間和手背,可她卻如塑像一般,不躲也不避,這時的她不是皇后,不是長孫,而僅僅是那個在未來活了二十年的若水,沒有姓氏,沒有父母,甚至沒有完整的魂魄,可那又何妨呢?無關男女之愛,風月之情,是裡面那個正在生死間徘徊的男人給了自己一個或許可以稱之為是家的地方,想到這裡,她忽然微笑了下,所以如果你不在了,我又何必還要堅持下去呢?

  不知道佔了多久,忽然——

  「小姐」廣月恭敬的聲音裡夾著不容錯過的喜悅,「陛下醒了,要見小姐。」

  「好。」似乎方纔的盛怒與無力只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境,若水優雅的轉身,帶著淡淡的笑容,往內室裡走去。

  偌大的寢室內,瀰漫著濃苦的藥味,若水安靜地走到榻邊,還未來得及坐下,手便被李世民緊緊握住,力氣大的完全不像剛從昏迷中醒來的病人。

  她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不過還是微忍著抬頭問道:「陛下的狀況可是有些好了?」

  上官平面色怪異,支支吾吾地說不到點上,若水有些不耐得正想打斷她,卻聽見李世民聲音沙啞道:「上官平,你先下去吧。」

  若水這才將臉轉向丈夫,「二哥,你這是怎麼了?」

  李世民卻反倒怔怔地看著若水的面容,一絲一毫也不放過,直到確定那向來淡定的眸子裡溢滿了擔心與憂慮,這才鬆開她的手腕,上邊已經是一圈清晰的紅色。

  「你去把承乾,無忌,李靖還有玄齡叫來吧。」李世民突然語氣平靜道。

  若水愕然,這……「二哥,御醫到底是怎麼說的。」

  李世民的神色黯然,「若水,要是我不在了,承乾還太過稚嫩,你一定要替他,也是替我看好這大唐江山啊。」

  若水絲絲的盯著他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不可能,這怎麼可能?貞觀八年不過是唐太宗開創盛世的一個開始啊,她伸出手,與那雙冰冷的大手交握著,雙眼直視著他沉鬱的眸子,「二哥。今天這話我只說一遍。」她從袖中拿出一盒小小的錦囊,「如果你死了,我也絕不會獨活,錦囊裡的毒藥是從你生病的那夜起,就帶在身邊的,所以,我不會,永遠也不會替你,或是替我們的兒子守著這天下,那已經不是我的責任了。」

  李世民看著自己的此刻的若水,平靜,堅決地說著足以讓天地變色的話,可那之中的柔情卻穿過了厚重的岩石,甚至超越了生與死,其實這些,他早該是懂的,只是現在的自己無法相信的是,自己的妻子是否也曾經對另一個人許下過同樣的誓言呢?儘管,那個人已經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若水,我不會拋下你的,去把上官平喚來吧,我一定會好的。」李世民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只要自己還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讓若水忘記那個橫在他們過往之中的人影。

  若水疑惑地起身,莫非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怎麼看起來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來,等到上官平再一次出來的時候,她終於聽見了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請娘娘寬心,陛下地脈象已穩,接下去只要好好的調養,必能康復如初。」

  若水的腳下忽得一軟,幸好扶著邊上就是軟塌才未跌倒,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她又問道:「那方才陛下喚我進去的時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上官平微微一頓,「那時,陛下地脈象甚是古怪,看似凶險,可又暗藏轉機,臣不敢擅自下了猛藥才告知了陛下,陛下只說要和娘娘說些話再作決定,因此才……」

  若水的背後不由驚出一陣寒意來,他剛才的那番話,究竟是為了什麼?試探亦或是懷疑?

  「娘娘?」上官平疑惑地看著皇后霎變的臉色。

  若水穩了穩心神,繼續問道:「那幾個時辰前,陛下為何突然不省人事?」

  「恕臣揣測,或許是陛下突然怒極攻心所致。」上官平答得異常小心,因為他心知此事大概關係到後宮的一些嬪妃。

  若水點了點頭,「這麼多天,也實在辛苦你了,等陛下的情況穩了下來,本宮定要好好加賞你們。」

  上官平猶豫了下,恭聲道:「微臣以為,皇后娘娘也定要好好休養一陣,貞觀二年和去年的兩次生產使娘娘身體虧損不少,這寒冬臘月的,還請娘娘保重鳳體。」說完便輕聲地退下。

  又是一整夜的未睡,若水知道自己的身體已是疲憊不堪了,全靠著精神在支撐著,可眼下卻還有一樁不得不問的事,思緒又回到了方纔,怒極攻心?她又轉身回了那人的榻邊,可心思卻大不相同了,「二哥,楊蕊她們究竟和你說了什麼,惹得你大怒至此?」

  李世民定定地看著若水,語氣有些微弱道:「你也幾夜未合眼了,先睡一會吧。」

  若水難得執拗地不肯放棄,果然,只聽見李世民歎息的聲音,「她們和朕說,朕得的也許不是病,而是被咒術給纏上了,要朕徹查後宮。」

  「真是荒唐。」若水的心微微放了一些下來,「這樣想來,我那時下旨令她們在自個兒宮裡反思,倒也不算過分。」說完,她便逕自躺在了床榻的另一側,倦倦道:「二哥,我真的是累了。」

  李世民剛想攔住,畢竟自己還病著,可才伸出的手就那麼停在了半空,目光深深地看著妻子合眼而睡的模樣,既然生死皆是無謂,那她必然是不肯離開的吧。

  室外,雨已停歇,可內室裡被厚重門簾幾乎著去了所有的光線,昏暗的有如夜晚,在這虛幻的夜色裡,李世民夢見了他曾經深深遺忘的過去,恰是瑤兒出生的那年,恰是燕妃進門的那一天,他看見自己的王妃與弟弟緊緊的相擁在一起,他灌醉了自己,帶著洩恨的心情幾乎是強要了妻子,從此,他們未成陌路卻都選擇遺忘。

  那一覺,若水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那一天,李世民陪著她,除了服藥,用膳,朝中重臣,後宮嬪妃,甚至連他們任何一個孩子都不見,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很久,關於他們的過去,現在,卻獨獨不敢去想未來。他寬待臣子,甚至是自己過去的敵人,他寬待嬪妃,甚至對方曾經是別人的妻子,他寬待百姓,甚至有許多仍舊是異族的子民,可為什麼唯獨對若水的過去不能釋懷呢?也許那幅畫那不過是元吉的單戀,也許那個擁抱只不過是單純的安慰,指腹在若水累得有些青白的臉上慢慢的移動著,她在年方十三的時候嫁給了自己,她為自己生了六個孩子,她……也同樣愛著自己,這樣就足夠了。

  朦朧中,總有一道視線盯著自己,若水勉強地睜開眼,入目的卻仍舊是一片昏暗,或許角落裡隱隱約約豎著一點溫暖的燭光,她側過臉,目光中帶著一絲歡喜,一絲複雜看著李世民沉靜的睡顏,瘦了許多,稜角卻越發得分明,她小心翼翼的起身,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而後細心的替他攏了攏被子,這才掀了簾子,走了出去。

  「小姐,你總算是醒了。」明霞守在外邊,欣然道:「讓我先服侍小姐洗漱吧。」

  若水微微一笑,「我睡了多久?竟一點沒有察覺,末子和兕子定是吵得不可收拾了吧。」

  明霞一邊端來了熱水,一邊道:「小姐睡了有一天了呢,陛下都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幸好公主和皇子這段時日都很乖,也沒吵著要小姐。」

  「似乎滿了週歲後,他們就一下子乖覺了不少。」若水欣慰道,近來,最讓自己覺得虧欠的便是那兩個孩子了。

  明霞笑得有些驕傲,「兩位殿下抓周的時候,就能看出端倪來呢,公主抓了筆和書卷,將來定是知書達理的,皇子只碰了一方硯台,只怕也是滿腹學問的。」

  洗了臉,若水頓覺清爽了不少,「那種事情,哪裡做得了准,對了,太子那邊如何?未晞該是早就回來了吧,我還沒空下功夫來見她呢。」

  「是,蘇姑娘去了大概一個時辰便回來了,太子那邊應該是沒事。」

  若水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道:「如今正值多事,承乾那邊還是讓我放不下心,算算時日,差不多,今年也是他要向他父皇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不知道騎射兵法,到底有沒有真的長進了?」

  承乾的事,明霞她們也是知道的,她面帶有憂色道:「小姐,殿下一定要出征麼?」

  若水沉默了片刻,緩緩的開口:「不是一定,是必須,他必須要真正長大了,為了這大唐,也為了他自己。」說到這裡,她話鋒忽然一轉,「對了,楊蕊和楊茜那兒,我總覺得有些不對,這些日子朝政要起些波瀾了,所以這後宮更不能出事,那兩座殿所要尤其注意。」

  明霞細細的聽了,點頭應道:「是,小姐。還有一樁事,先前我們派人尋到了孫神醫的去處,如今還要不要召他入宮?」

  若水隨意道:「那倒是不用,就讓人一直跟著孫思邈便是,若是將來有了事,也不至於找不到他。」

  又陸續交代了一些事情後,若水終於緩下心思,獨自一人坐在案前,什麼也不想,只讓時間這樣慢慢的淌過,沒有傷痛與愛恨。

  此時的永寧宮,楊茜的心中暗暗滋生著後怕之意,那日,楊蕊那句「置之死地而後生」將自己生生拖上了萬仞絕壁的崖口。彼時,她怕的是陛下就此不再醒來,此刻,她憂得卻是即使將懷疑的種子深埋進帝后之間,可真的會有破土見光的那一天麼?

  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從看到那張畫的那一刻起,她是真的恨,即使不愛元吉,可為什麼偏偏,死去的丈夫愛的卻是那個人?那個奪走了她愛情,孩子,擁有天下最尊貴的地位,最順遂的人生的女子,最後奪走的是她曾以為擁有的尊嚴與過去。

  佛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如果那是真的,她情願用後世無盡的苦難換來今世的為孽,即使是被楊蕊有心的利用,即使最終將換來的是死無葬身,也無所謂了,因為在這世上,她原本就已經是一無所有的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6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風起

  貞觀八年,七月,天子攜後往九成行宮避暑,三品以上朝臣皆有隨往,帝命太子,司空長孫無忌留守京城,處理政事,予以專斷之權。

  九成宮即前朝文帝時所建的仁壽宮,貞觀五年被擴建,整修後,重為皇家地行宮,貞觀六年,魏征曾在《九成宮醴泉銘》中提及過去的雄偉景象時稱其,「冠山抗殿,絕壑為池,跨水架楹,分巖聳闕,高閣周建,長廊四起,棟宇膠葛,台榭參差;仰視則迢遞百尋,下臨則崢嶸千仞,珠壁交映,金碧相暉,照灼雲霞,蔽虧日月。」

  與李世民同坐在御輦中,越往前行,若水便越覺涼風徐動,與長安太極殿中的酷暑不可同日而語。

  「若水還從未去過九成宮吧。」李世民難得悠閒地微笑道。

  若水點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怎麼一出了太極宮,李世民這些時日來看著自己的那種探尋的眼神倒是散去了不少。

  李世民朗聲一笑,「去年這個時候我曾答應過你要建一座夏宮的,不過可惜的是,大概連明年暑天都來不及完工了,所以就想著,九成宮倒也是個不錯的去處,它建於青山綠水之間,甚是涼爽。當年,我還特意讓魏征寫好了銘文,立了碑,碑上的字還是由歐陽詢所書寫的。」

  若水淡淡的一笑,並未顯得太過興悅。九成宮對於其他人而言,確實是一個極佳的去處,可對於長孫……她目光低垂,落在了白色的裙邊……卻無疑是一場悲劇的開始,誘發舊疾,繼而沉疴難起,終致天人永訣。

  李世民感覺到了妻子低郁的心緒,同樣也沉默了下來,原以為,離開了長安,便可暫時離開那武德殿的回憶,可現在,若水又為何……

  「二哥。」若水輕聲道:「我還是有些擔心承乾,偌大的京城,都交給他和哥哥,實在有些不放心。」

  李世民壓下心中的懷疑,攬過若水的身子,「你是不放心承乾,還是無忌?放心吧,這大唐江山未來還不就是承乾的,而無忌更是你的兄長,連我的身家性命都大可放心的交付給他,何況只不過是一個長安呢?」

  若水無語的點了點頭,說不清心裡擔憂的究竟是什麼,有為兒子,也有為自己。

  斜陽宮闕,當浩浩蕩蕩的天子行駕到九行宮的時候,已是酉時了,若水在主殿的跟前站定了一下,心中慨然,貞觀六年被修復的過後的九行宮,取之九重天高之意,去除了前朝奢華瑰麗的裝飾,而顯得古樸大氣,真的名副其實。

  行宮裡的規矩,比之太極宮而言,無疑要隨意許多。因為原本此行便是為了大病癒後的皇帝的修養而來,同行的朝臣們大多也頗為識趣,盡量不拿政事來打擾帝后的清靜。

  內殿中,為李世民例行把完脈的上官平,不由展開欣慰的笑容,「陛下,您的身體已經大體恢復了九成,到秋天的時候,便定可以恢復如初。」

  若水長時間以來的憂慮總算是落了地,方才嚴肅的臉色微緩道:「經此一病,陛下可切勿再大意了。」

  李世民舒眉而笑,「上官平,你也替皇后診下脈吧,這些天,她夜間常有咳嗽,睡不安穩。」

  上官平不敢大意,自陛下病後,他便覺得皇后的面色不佳,可未得傳喚,御醫也無法擅作主張向皇后請診,靜下心來,二指搭在脈間,許久之後,他先是皺眉後才微展道:「娘娘平日是否還有喘氣不易的症狀?」

  「若是咳得太過厲害,便會出現。」,若水平靜地答道。

  上官平沉吟了許久,才恭謹的回稟道:「皇后此症,恐怕氣疾之嫌,不過還尚不嚴重,只要平日裡重視膳食,心境平和,在和以臣開的幾貼藥,必無大礙。」

  李世民面帶憂色,揮手讓上官平退下後,說道:「武德的時候,你也曾犯過這病,那時的大夫便說此症無法根治,必要好好調理,才不至於復發,必是前一段日子把你給累著了,才差些引出舊疾來。」

  若水嫣然一笑,語帶俏皮道:「所以,這九行宮正是納暑調理的好地方啊,等我們再回長安的時候,必定氣色好得連承乾也認不出呢。」

  李世民忽然湊過身子,親吻著若水的額間,「記住你說答應過我的,生死與共。」明明是溫柔至極的話語,可卻讓若水聽出了一絲異樣的佔有慾。

  行宮的日子雖然清閒,但作為國君,李世民依舊每天會抽出一些時間與大臣們商討國事,最要緊的便為年末的西征做準備。

  若水一向不會當面插手任何軍國大事,只有當李世民問起時,她才會答上幾句,也不過是說說自己的想法,日子過得恬淡而平靜,彷彿回到了當初的那段天水山莊的日子,卻更多了一絲溫情與甜蜜。

  一日的午後,在兩個孩子的床榻前,若水無奈抱著末子,本該與姐姐一樣小憩的他此時卻怎麼也不肯睡在榻上,只要若水欲將他放下,他燦爛的笑臉便頓時一癟,做出要大哭的模樣來。

  為了不吵醒已經睡熟的兕子,她只好抱著兒子出了內室,「末子,我們睡覺好不好?」

  末子彷彿是聽懂的一樣,在母親的懷裡扭著胖胖的小身子,小嘴裡發出了抗議的聲音。若水搖了搖頭,側臉向立在一邊的淡雲問道:「陛下現在哪裡?」

  「應該是和大臣們在書房議事,小姐。」

  若水回過臉,點著末子的小鼻子道:「這下可好,原本娘還打算把你丟給爹的呢。」

  淡雲在邊上笑言道:「不如,讓奴婢來抱小皇子吧。」

  「這會兒,他就像什麼一樣,黏在我身上,拉也拉不掉。」若水看著兩隻小手緊緊地拉著自己的衣襟道,「不如,我帶他出去散散步吧,說不定也就睡著了,淡雲,你也和廣月一起看著兕子吧。」

  「娘……娘……」等到只有若水一個人的時候,平時並不怎麼開口說話的末子奶聲奶氣地出聲喚著。

  「怎麼了,末子。」若水隨意的走在一條石板路上,雨後空氣清新濕潤,遠目望去,山間漂浮著白雲和滿眼的蔥鬱,只見兒子的小手指著前方的一條偏右的岔口。

  若水故意向另一邊走去,果然末子一看,兩條小腿使勁地蕩著,直到娘親回到了原處,方才停歇了下來。

  沿著兒子所指的方向,不遠的前面便是一座涼亭,走上前去,更是讓人驚喜,涼亭的下邊正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她抱著眉眼已有些惺忪的末子坐下,側出身子,看著潺潺的山泉淙淙的流過,一時間,四周靜極,鳥鳴,樹響,水嬉,讓人宛若置於世外仙境之中。

  人在極靜的時候,耳朵便越是靈敏,不用回頭,若水便聽見身後似乎有腳步聲傳來,初始不過以為是路過的宮人,她便沒有在意,可那人走到一處後,便似乎停滯住了腳步,她好奇地回頭,一個身著朝服的人影靜靜的立在亭子的左邊,似乎在看著一塊石碑,身子越過了思緒先做出了反應,她的手中依舊抱著末子,緩緩地向那人走去。

  只走了幾步,那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將目光移向了聲響的所在,愕然的表情驟然出現在那張一貫溫和的臉上,「觀……」一字剛吐出嘴來,他立刻停下,恭敬地跪下道:「微臣不知皇后娘娘也在此處,恕臣失禮了。」

  時間彷彿凝固住了一瞬,「褚大人請起,既然不知,本宮又怎會怪罪?」若水聽見自己的聲音中,微微帶著絲澀然。

  兩人之間,安靜了許久,直到懷裡的末子,忽然睜開眼,似乎有些不安地手腳晃動著,畢竟是抱了許久,若水的手臂也有些酸痛,卻聽見那個記憶中便習慣沉默的男人,用著太過自然的語調出聲道:「娘娘若是有些吃力,臣能否逾矩抱一下十五皇子?」

  逾矩?若水心中突地一沉,隨即便抬眼道:「末子一貫不喜生人抱他。」語意之間不知為何竟有些薄怒。

  話音剛落,卻見方纔還除了娘親誰也不要的末子,竟然朝著褚遂良伸出小手,嘴裡含糊不清的叫著,抱……抱。

  褚遂良溫潤卻凝固的眼神裡突然閃過一絲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臂,幾乎是未經若水應允地便將小皇子抱了過來。

  「你。」若水冷冷的出聲,繼而握緊雙手,這個只存於長孫回憶中的人卻真的能挑起自己情緒來,想到這裡,她沉沉的開口,「褚大人,你這才是真的逾矩了。」

  褚遂良的眼中帶著一抹不容讓人錯辨的憐惜,幾乎是措不及防的向若水問道:「觀音婢,我們之間真的需要這樣說話麼?」

  若水的身子生生的往後退了幾步,可唯一能做的卻只是沉默,不是,他問的是長孫,不是她,是那個青梅竹馬的嬌俏女孩,不是如今這個在福利院中寂寞長大的自己,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用著清澈中帶著些許殘忍的目光直視著對方,她說:「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阿良哥哥的觀音婢了。」

  褚遂良的身體微微的一晃,接著便極淡極快地笑了一下,回得倒似乎是若水的上一句話語,「是,確實是臣逾矩了。」

  若水的心中似乎被針倏的一戳,痛得抓不住來處,但也只能疏離的一笑,「褚大人也有家室吧。」明明是一聲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微臣早年便娶有一房妻室,如今亦有兒女。」褚遂良的聲音淡淡,聽不出情緒來。

  「那你在家也必定是個慈父吧,本宮很少有看見末子喜歡的生人。」若水問著極普通的話語,卻帶著一絲端莊與高貴。

  褚遂良低頭看了一眼末子,卻久久地沒有回話,眉眼中卻帶著一絲寂然。

  若水看了看在褚遂良的懷中,那個適意玩耍的兒子,神思卻有些微微恍惚,或許這也是所謂的緣分吧,她靜靜地將目光移到剛才褚遂良注視的那塊碑上,「褚大人方才看的便是這麼?」

  「是,微臣從前便聽說這塊由歐陽先生所寫的碑文,故此次定要來一睹真跡。」

  若水微微好奇的也凝神看去,這便是後世極富盛名的《九成宮醴泉銘》? 與褚遂良並肩立在石碑前,兩人對著這字中的妙處一問一答,反倒像是回到了過去,那個鄰家的男孩握著女孩的手,一橫一豎地臨著貼。



第二十三章 驚瀾

  無聲地揮退了面色閃爍不安的鄭吉,李世民靜靜的立在若水與褚遂良的身後,他看著自己的皇后站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看著自己的兒子安然的被抱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雖然他們之間坦蕩的言笑已經拭去了自己乍見時的驚怒與懷疑,可他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雙人影,想到楊茜再見到自己時說的那番話,儘管知道不可全信,但……

  「遂良,你看著這碑上的字有什麼心得?」跨上一步,李世民打斷了前面兩人和諧的氣氛。

  褚遂良心中一驚,轉過身來正欲行禮,卻被皇帝攔道:「你還抱著十五皇子,不必行禮了。」

  若水面色如常的輕笑道:「褚大人和末子倒還真是有面緣,如今就連我抱他也不要了。」

  李世民大笑出聲,道:「還有這等奇事,末子可一向是生人勿近的啊。」說著,便朝著兒子伸出手,「來,父皇抱。」

  褚遂良見狀,面色微肅,要將懷中的皇子交還給皇帝,誰知,此時的末子對自己爹爹絲毫不感興趣,一張小臉立刻扭頭背了過去,雙手牢牢地環住褚遂良的脖頸。

  李世民一張寵溺的笑臉頓時僵在了半空中,若水在一邊忍不住笑道:「陛下,既然末子那麼喜歡褚大人,不如就給他們趁早訂個師生的名分吧。」

  「這個提議不錯。」李世民邊笑著,便不著痕跡的將手攬在了若水的腰間,「不知道遂良意下如何?」

  褚遂良沉穩的站在原地,目光微閃,「臣惟恐自己才學有限。」

  「愛卿的才學哪裡還需要懷疑?」李世民爽聲道:「就這麼定下了,待末子再大些的時候,你這個皇子的太傅可要從習字開始教起啊。」

  若水在一邊不由插話道:「褚大人實在是過謙了,況且以你的才智來教一個孩童的啟蒙之學也實在已經是大材小用。」

  「末子,是不一樣的。」突然,李世民的口中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褚遂良微微一震,垂首道:「是,臣定不負陛下和娘娘所托。」話音剛落,方纔還死死的貼在人家身上的末子,終於咧開嘴笑著朝父親伸出手,嘴裡喊著:「爹,爹,抱。」

  李世民沒好氣地接過兒子,褚遂良目無斜視地謝恩行禮後,便告退了。

  「二哥怎麼尋到這裡來了?事情都商議完了?」若水側身看著面色有些不悅的皇帝。

  「再不來,兒子都要被人給拐跑了。」李世民在末子的身上輕拍了一下。

  若水聽著他說笑般的語氣,可心中卻湧起一股異樣,彎起嘴角道:「我看末子喜歡的不是褚大人,而是人家身上的墨香吧,常年習字的人身上大多會染上墨硯的味道,末子抓周的時候不也只抓了硯台?」

  李世民的臉色緩了下來,在兒子的臉上重重親了一口,逗得末子咯咯直笑,「原來你喜歡的是筆硯啊,怪不得站在石碑前那麼聽話,將來爹爹一定把天下最好的字帖都給放到你的面前,這下總不會老是纏在別人的身上了吧。」

  若水微嘲道:「二哥的話裡怎麼那麼酸呢?」

  李世民攜著妻子往回走著,語氣平靜地問道:「你說,那承乾小時候究竟喜歡元吉什麼呢?那叔侄兩人玩耍的樣子,不知道的人也許還以為是父子呢。」

  「或許,是我們對他太過嚴苛了吧,孩子不都是喜歡被寵著的?」若水的呼吸停滯了半拍,可接著便鎮定自持地回道。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輕笑不語,隱隱帶著一份沉色與傲然。

  山間的夜晚尤其寧靜,若水倚在李世民的肩頭,一闔上眼,便是白天那人淡淡帶澀的笑容,無奈的睜開,恰恰對上丈夫莫名惆悵的目光。

  「睡不著?」李世民淡淡地問道。

  「二哥不也一樣?」若水垂下眼瞼。

  李世民拉起若水的手,輕輕地在在唇上碰了碰,狀似無意地問道:「若水,你喜歡桃花麼?」

  若水伸出另一隻手回抱住李世民,將臉深深埋在對方的胸前,喃喃地回了一聲,卻讓人聽不真切。

  李世民斂去了笑容,眼色複雜地凝視著若水濃密漆黑的髮絲,「等到來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再來這兒看桃花好麼?山裡的桃花開著最遲,比之庭院裡的卻更是美得沉靜淡雅,和你最是相配。」

  「二哥覺得我似桃花麼?」若水微微抬眼,看著李世民越顯成熟內斂的俊顏,歲月磨去了他的衝動魯莽,留下的卻是雍然軒昂的風華,這個男人即使不是人間的帝王,也必然是天子驕子。

  李世民在若水的眉間映上一吻,輕輕歎道:「我更希望你像那盛開的牡丹,雍容典雅,是唯一的帝王之花。」

  若水淡淡的笑開,皇后不正是帝王之花麼?正如那最漂亮的一株牡丹必然是綻開在繁花似錦之間,卻依舊傲視群芳,天下景仰。

  忽然,似乎遠遠的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世民皺起眉頭,同若水對視了一下,謹慎的起身,穿上外衣道正色道:「若水,我先去外邊看一看,你留在屋裡不要出來。」

  若水點點頭,目送著李世民離開,心中有些不安,這麼晚了,若不是大事……想到這裡,她乾脆也跟著起身,赤著足,將門推開一條縫隙,果然,外間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

  李世民對著來人,驚愕道:「柴紹,你說什麼?禁衛中有變?」

  柴紹低著頭,慎言道:「陛下,臣也是無意中聽說侍衛中有傳言,負責守宮門的一些將領士兵似乎行蹤有異,而此行的御前侍衛中也好似混入一些陌生的面孔,臣已經擅自將這些人抓禁了起來,可京中的情勢卻不甚明朗,請陛下擇斷。」

  李世民來回重重地踱了幾步,隨後果斷地拿起牆上掛起的盔甲,「走,朕要親自去審審那些亂賊。」

  柴紹急忙出聲阻攔,「陛下,山間路滑,夜色漆黑,您這樣出去,實在太過危險,還是臣將他們押送過來吧。」

  李世民揮手道:「不必多說,這樣一來一去,又要多少的時間?趁早審問清楚,才好知道京城的情況到底如何,也好早作決斷,走吧。」

  這是,內室的門被推開了,若水神色堅決道:「臣妾也一同前去。」

  李世民先是大吃一驚,隨後便自然拒絕道:「夜深露寒,若水你怎麼能出門?」

  「陛下都如此震驚,事態必然嚴重,臣妾又怎能心安的等在這裡?」若水走上前,為李世民披上了盔甲,隨後對著柴紹說道:「柴將軍,請帶路吧。」

  李世民一把握住了若水冰冷的手,心底震動,禍福相依,生死與共,經此之後,恐怕不會有任何事或人可以將他們分開了吧。

  幸而,當白晝來臨的時候,所謂的疑似謀反之事總算被證實是虛驚一場,隨行的陌生侍衛也只是新調任的緣故,至於京中的變故更是子虛烏有之事,可這一夜的擔憂與無眠,卻讓若水重重地病倒了。

  彷彿是年初時那場噩夢的重現,只是這一次躺在床上的人換作了皇后,上官平的眉間深深地打了幾個結,一樣是高熱不退,可皇后的身子原本就沒有陛下強健,即使勉強將燒給退下了,可接下來極易誘發的氣疾之證仍舊是相當的棘手啊。

  「上官平,你不要光顧著皺眉,皇后的病究竟該怎麼治?」李世民的心被緊緊的揪著。

  上官平不敢多言,只道:「陛下,請容臣先下去開藥,這否則這高熱不退,臣也無能為力。」

  李世民擺了擺手,看著那蒼白的臉頰上映著讓人心驚的緋紅,看著她明明昏睡的眼中卻流出淚水來,若水,你究竟在難過什麼,又在害怕什麼?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為什麼,當自己以為一切都慢慢好轉的時候,命運卻總會展現出它殘酷的另一面來。

  親手將湯藥一口口的餵進了若水的口中,李世民依然失望的看著妻子依舊昏睡的面龐,這時,明霞急匆匆地走進來,「陛下,有人回報說,孫神醫此時正在長安,我們立刻派人把他接到行宮來吧。」

  李世民眼前一亮,「快,快把孫思邈找來,一刻也不許耽擱。」

  「二哥。」彷彿是感覺到了丈夫的心焦,若水緩緩地睜開眼,聲音啞澀地喚道。

  李世民驚喜萬狀的俯身,「若水,你終於醒了,放心吧,等孫思邈來了,你一定會沒事的。」

  若水勉強的一笑,在方纔那無助的黑暗中,一直有一個空然的聲音在反覆的念著,貞觀十年六月,文德皇后崩。唯有悲傷的牽掛將自己又送了回來,可,人又如何能勝天?

  九月,帝后歸京,或傳皇后於九成宮重病難起,幸得神醫妙手回春,方才初癒。

  又一年的秋天,若水坐在立政殿的園子裡,臉色依然不見血色,可神情卻恬然寧靜,一陣秋風來得疾了些,不禁讓她止不住的連咳了數聲。

  循聲而來的李世民佯怒著,俯下身道:「那些宮女真是越發不像話了,孫思邈臨行前特意囑咐過你這段時間都不得經風受寒,她們竟然也不攔你。」說完,輕柔地將妻子抱起,往內殿走去。

  若水將臉放在李世民的頸窩裡,低聲道:「好久沒見陽光了,我才不許她們攔著或是跟著。」之前的整整一個月,自己都徘徊在生死之間,儘管最後還是被救了回來,可身子也弱到了一度只能臥床的地步,就好像這具一直以來只有一半魂魄的身體又一次開始慢慢的衰弱了一樣。

  「再養一段時日吧。」李世民的話語中帶這些不自知的懇求,「等到我看著都能安心了,就隨你去哪兒。」

  「後宮裡,沒事吧?」若水迎上李世民的目光。

  李世民輕描淡寫道:「你都病著,還有誰敢惹事,放心吧,楊蕊和楊茜還被禁在她們的宮室裡,諒她們也沒辦法興風作浪,就等著你好起來再處置吧。」

  若水看著面前的立政殿,倦然道:「只要她們不壞了宮裡的規矩,我也不想動她們,畢竟誰的心裡沒有苦處。眼下要緊的倒是承乾的事,西征吐谷渾的事,他準備的到底怎樣了。」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慮色,低下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消失不見了,「等他出征前來見你的時候,你自己看著也就放心了。」這個時候他不想,也不能告訴若水,前些日子,他們的長子在操練射箭的時候,被突然受驚的馬給甩了下來,幸而只跌傷了腿腳。

  貞觀八年十一月,吐谷渾進犯涼州。

  十二月,天子下詔大舉兵馬,以李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統帥五路兵馬討伐吐谷渾,此時的朝中,卻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李承乾亦隨軍同行。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54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6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好景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坐在席間,若水的口中輕輕的吟著《詩經》中的詩句,懷中的兕子睜著清澈的眼睛,拉著母親的手指,軟軟的跟念著:「我心匪石……」

  「娘!」不遠處似乎傳來明瑤的聲音,若水驚喜地向簾外喚道:「廣月,是瑤兒麼?」

  還沒等廣月回答,只見簾子被用力的掀了開來,笑得一臉明媚的瑤兒幾乎是衝到了若水的身邊,「娘,沒想到吧?」

  若水每一次看到將頭髮挽成髮髻的女兒,心裡總有生出幾分不捨,伸出手摸了摸明瑤依然稚嫩的臉龐,憐愛道:「出嫁都一年有餘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

  明瑤依然同過去一樣,依著母親撒嬌道:「娘不是說,不管瑤兒多大,只要在娘面前都永遠是個孩子麼?」

  若水微微一笑,只聽見膝上的么女甜甜的朝明瑤喊著姐姐。

  明瑤興奮地把兕子抱了起來,「兕子,想不想姐姐阿?」說話,她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對了,娘,怎麼不見末子?」

  「你爹帶著末子騎馬去了。」若水解釋道。

  「騎馬?」明瑤不可置信的驚呼道,「娘,末子還那麼小啊。」

  若水輕柔的拍著女兒的手道:「所以有你爹抱著呢。」

  「爹也真是,已經有大哥去了戰場,居然這麼早就要末子上馬。」明瑤撇了撇嘴。

  若水的眼神掠過一絲擔憂,隨即便說笑道:「你自己生的那個,你爹也就管不著了。」

  明瑤一向明亮的眼中此刻閃過一絲閃避,將妹妹舉高到自己的面前,遮住了若水的探試,語氣不穩道:「娘,你在說些什麼啊。」

  若水微一蹙眉,將兕子從明瑤的手中接過,正色問道:「你和沖兒,是有什麼不對麼?」

  明瑤嘴角彷彿刻意彎起一絲嫵媚的笑容來,拉著若水的手臂道:「娘,你想得太多了呀,沖哥哥怎麼會對我不好,那舅舅還不第一個不饒他?」

  若水輕輕的摸著女兒的髮鬢,似乎無意道:「怎麼還叫舅舅?不是早該改口了?」

  「啊。」明瑤一時語塞,繼而有些勉強的解釋道:「對著娘說話,當然要叫舅舅嘛,不然娘又怎麼分得清我說的是哪個爹。」

  若水心裡微覺得有些不對,剛要繼續發問,卻被從外而至的一聲問話給打斷了,「我怎麼不知道瑤兒什麼時候有了幾個爹爹了?」李世民帶著爽朗的笑聲從外邊走了進來。

  明瑤頓覺心裡一陣輕鬆,對著父親俏聲道:「爹,我們說的是舅舅呢。」

  李世民穿著一身的騎裝,英氣逼人,隔著案幾,在妻女的對面坐下,笑言「我們和你舅舅這是親上加親,弄得我總是以為瑤兒不過是去親戚家做客的呢。」

  明瑤連忙倒了一杯茶遞要堵住父親的嘴,「爹,末子呢?不是你帶出去的麼?」

  李世民將涼茶一口喝完,露出一臉的無奈道:「那小子,帶著他騎馬的時候,開心得不肯下來,等到玩得累了,竟在馬上就那麼睡著了,剛剛我已經讓淡雲帶著他先洗澡去了,一身的汗。」

  「這天還不是很暖,可不要著涼了。」若水有些擔憂地說。

  明瑤在一旁接口道:「娘,淡雲姑姑做事,又不是爹爹,有什麼好擔心的呀。」

  李世民一愣,呵呵的笑出聲來,「瑤兒的嘴還是一樣的利啊,不知道沖兒怎麼管得住你?」

  若水留心看著女兒的反應,果然,只要一提及長孫沖或是夫婿家的字眼,明瑤的反應便會異常的古怪。

  「不要說我了啊,爹。」明瑤恬然一笑,「你不覺得娘這段日子以來越發年輕了麼?你同娘站在一塊兒,都不會有錯輩的感覺麼?」

  話音剛落,只見李世民的臉色便是一暗,看得明瑤心下一驚。

  若水笑著圓場道:「真是不孝女,娘明明就是病得清瘦了下來,還嘲笑娘。」

  明瑤愕然道:「不是已經過了半年了麼?娘的病還沒好麼?」

  還沒等若水回答,李世民已經搶說道:「好了,瑤兒你出來也有一會兒了,如今畢竟還是嫁了人,不管你舅舅怎麼寵著你,也該回去了。」

  明瑤狐疑的起身,直到看見娘親給了自己一個安慰的眼神,這才說了離別的話。

  「怎麼了,二哥?」女兒走後,若水奇怪的看著李世民朝自己盯了許久。

  李世民稍稍回了神,被明瑤方纔那麼一說,他忽然覺得,自從去年的大病後,若水整個人確實也變了不少,最初也許只是神韻,那舉手抬足間常帶的一絲冷清,慢慢的帶上了恬澹與安寧,隱藏在眼眸深處的那份深邃漸漸地化作天地之間的開闊,而如今,她的面容更是宛若停留在了一個過去的年歲中,靜靜的看著自己一天天的遠去。他聽見了妻子的問話,可卻只是默然的將駭意埋在心底。

  沉寂了片刻,李世民彷彿沒有意識到方纔的沉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束道:「今天還沒親過兕子呢,若不是我身上也染了一層的灰……」

  若水作勢要將女兒抱離開來,嗔怪道:「二哥,你可別想弄髒兕子的新換上的衣服啊。」

  李世民故意做出失望的神色來,隨即在妻子不甚防備的時候,繞過案幾,將她摟在懷中,輕笑道:「不讓我抱女兒,那就抱女兒的娘親吧。」

  兕子坐在一邊看著貼在一起的父母,露出幾顆門牙道:「爹爹欺負娘。」

  李世民一聽,眼中顯出濃濃的笑意,低頭,便吻上若水的唇間,良久之後,才抬起頭對著一臉懵懂的女兒道:「看見沒有,兕子,這才叫欺負。」

  若水嗔怒地要推開丈夫的沉重的身子,「二哥說什麼呢!」

  李世民看著若水生動的表情,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我剛剛收到軍中的回報,離承乾回來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真的?!」若水頓時喜不自禁道:「大軍可是得勝而歸?承乾一切都還好吧?」

  李世民的神色完全是身為人父的自豪,「待承乾回來,差不多也該是他大婚的日子了。」

  若水寬下心來,終於,又一樁心事可以放下了。

  貞觀九年,五月,李靖追吐谷渾主伏允於烏海,且未,破其大軍,伏允後被其左右所殺,其子慕容順被立為可汗,降歸於唐。

  又是一場大勝,自從貞觀元年以來,大唐的子民們總是帶著無比崇敬與驕傲的心情看著他們的君王給他們帶來越來越廣闊的疆土,可有一些人的心情卻更複雜些,因為他們的兒子正衝殺在沙場之上,生死由命。若水第一次深深的體會到了這種心情,儘管她清楚承乾或許是這次西征大軍中最安全的一個,可畢竟刀槍無眼,而憑他的驕傲又怎能容忍自己畏縮在他人之後,必定會想要身先士卒。又如若他的身份被吐谷渾的探子所知曉了,如此慢慢的征途,即使是李靖也未必能保全他的安危。

  當從沙場歸來的長子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若水幾乎是喜極而泣,高挺的個子,五官越發洗練的面容,漆黑的眸子裡閃動著迫人的光芒。

  承乾跪在若水的膝前,沉聲道:「兒子不孝,未能在娘親病時服侍左右,請娘親責罵。」

  若水將承乾拉起坐在自己的身邊,「你這是從哪裡學來的那麼多規矩?和娘說說,身上沒傷吧?」

  承乾沉穩的一笑,隱隱帶著幾分李世民的神態,「不用擔心,我沒傷到哪裡,倒是娘,您的氣疾還有犯過麼?」

  若水語帶寬慰道,「已經快半年了,你爹連立政殿的大門都不怎麼讓我出,哪裡還會有事?」

  承乾神眼中也掠過笑意,「這次回來,爹許了我一個月的假,兒子趁此機會也能好好陪著娘。」

  「才看你似乎大了不少,怎麼這會兒又說傻話了。」若水的嘴角揚起溫和的笑容,「以你爹的性子,又怎麼會平白放你一個月的假,自然是給你大婚用的。經此一役,我們也總算可以放心你擔起國事家室的責任來。」

  承乾內斂地笑了笑,全然不見出征前的那份執拗的迫切,「娘,兒子大婚的事情就交給禮部和內務省的人去打理吧,您切勿太過操勞了。」

  若水暖暖的笑道:「你就安心做你的新郎吧,未晞這段日子也足實為你擔夠了心,快去見見她吧。」

  承乾依言退出了母親的內室,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斂去了,只剩下平靜與堅忍,與他的父親不同,戰場留給承乾的並非豪氣萬丈的英雄氣概,而是傲氣之外的深沉之色。世人只知此行西征不過只是唐軍不敗神話的繼續,卻並不深曉個中不可為人所道的艱險。

  四月,當敵軍敗退之跡,是否應該立刻乘勝追擊,幾乎引起了諸多將領的分裂,而一路上跟隨北軍的他理所應當地繼續跟隨李靖深入群山之間。赤水源之戰,自己所在的一人馬被吐谷渾大軍圍困,漫天遍野的血色斷肢,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實而殘酷的看見什麼是慘絕人寰,殺或者被殺,那個世界是如此的簡單。

  儘管被薛家兄弟盡量的保護在身後,可是當胯下的戰馬悲鳴的倒下,手臂,肩膀被深深的劃開之時,痛也已變得麻木,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將無法再活著回來,視線迷茫的眼中甚至出現了母親那清潤含笑的目光,死也許就在不遠之處等著他。

  然而,援軍在最後一刻還是出現了,當承乾再醒來的時候,大帳之中,李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中出現了無比的欣慰,「太子殿下您再不醒來,老臣幾乎要向陛下自刎謝罪了啊。」

  承乾艱難的扯動著嘴角,「李將軍,父皇早已說過,即使有什麼萬一,也是我自己的責任。」不是兒戲,也不是累贅,承乾用平靜的語氣,夜一般的眼眸,宣告這便是大唐的儲君應有的尊嚴與擔當。

  身上的傷其實還根本未好,方才在母親那便強忍著,不能露出一絲的痛楚來,承乾微微苦笑,走進偏殿,只見未晞已經神色激動地跑了過來。

  這就是自己即將迎娶的妻子,承乾心中升起暖意,伸手擁住她,相攜而坐,心中隱隱帶著一份內疚,看著未晞盈盈淺笑的慧眸,愛上自己,不知是她的劫還是幸,但無論怎樣,再過月餘,她就將是自己敬重的妻,尊貴的太子妃,是自己決意執手終生的女子。



第二十五章 流年

  流年似水,這話一點也是不錯的。大喜之後便是大喪,月中的時候才在在長子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李世民,數天之後卻得知,在太安宮裡獨自頤養天年太上皇已經將要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對於父親,李世民的感情向來是複雜的,年幼時的景仰,少年時的欽佩,直到一統天下之後,父子之間的分歧,懷疑,失信,慢慢將親情變得淡薄而無謂,可即使如今自己已是天下至尊,心中卻依然有一塊希冀的角落,希望得到父親的承認,希望父親再用一次自豪的眼神看著自己,如同晉陽起兵之後的那段時日。

  病榻之前,李世民重重地跪下,看著日漸消瘦和老態的父親,心裡一陣酸澀,「父皇,兒子來得遲了。」

  李淵睜開一雙無神的眼睛,將頭微微側轉,口中喚道:「是二郎來了。」

  李世民一聽,幾乎悵然淚下,多少年了,父子沒有這般親密的喚過自己,「是,父皇,二郎來了。」

  也許是兒子在榻前的緣故,李淵的精神像是一下子好了不少,伸出乾瘦的手覆在李世民的手背上,「二郎,你還記得麼?大業二年的時候,你目有重疾,久醫不治,為父去大海寺為你祈福,還造了石佛一尊送入寺中供養,後來你便真的好了。」

  「是,兒子記得。」

  「那時,你娘便說,二郎這個孩子只怕不好養。」李淵絮絮道:「現在看來,比起大郎,四郎,你是不好養,但也著實更有出息。」

  李世民不由哽咽道:「我知道父皇對玄武門一事傷心至今,當日……」

  李淵阻住了李世民的話,搖了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我想來,你也沒做錯什麼,那日,若不是你先下手,日後,大郎他們也一樣會朝你下手。至少,這大唐江山交到你的手上,我李淵總不負我們李家的列祖列宗就是了。」

  李世民悲喜交雜的看著老邁的李淵,這是第一次,從父親的嘴中聽到這樣的話來。

  「後來,我總是在想,如果不是我總是猶豫不定,如果不是我們的家業不是這偌大的天下,說不定,你們也不會鬧出這兄弟相殘的禍事來。」李淵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李世民只默默的點頭,說不出話來。

  「如今,我就快要去見你們娘親了,這麼多年,我最對不起的大概就是她了。」李淵的雙眼定在一處,口裡低聲道:「她活著的時候,我沒能全心全意地待她,等到她死了,我也沒管住你們三個,而秀寧更是早就不在了。」

  「娘親為人寬厚大度,必定不會埋怨爹爹的。」李世民勸說道。

  淵慘淡的一笑,「你母親門庭顯赫,自幼聰慧異常,世事洞明,我遠不及她,你們五個兄妹,除了早夭的玄霸,只有你和秀寧與你娘最為肖似。直至今日,國家大事,你比我更要清楚,我也不必多提,只是儲君之事,你可不能同我一樣優柔寡斷,終究鑄下大錯啊。」

  李世民眼圈彤紅,口中頻頻稱是。

  李淵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眼中的一點光彩在慢慢的散去,彌留之際,口中喃喃道:「二郎,人,不要等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那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李世民看著合上雙眼的李淵,泣聲不止,在榻前深深地叩拜了三下。最終,父親還是沒有完全的原諒自己,最終,他還是含郁而終的。

  深夜,立政殿中,若水對著李世民溫聲勸道:「二哥,生老病死,本人之常情,更何況父皇享年七十有餘,實乃壽終正寢,你不要太過悲慼了。」

  李世民依舊鬱鬱地坐在軟塌上,「若水,不知為何,自從父皇走後,我腦子裡便不停的出現在年幼之時,他對我的教導,還有我們兄弟幾人鬧作一團的場面,這一切,難道都是被我毀去的麼?」

  若水微微一歎,誰說天子必無私情,只要是人,又如何能沒有喜怒哀樂?又有誰能做到真正的無心無情?自己也只消問一聲:「二哥心中可有後悔?」

  李世民的眉頭一擰,思緒了良久,終於放開,目光堅定道:「不錯,即使讓我回到過去,我還是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更何況是已經發生的事,我會悲慟,會心傷,但絕不後悔。」

  「二哥,其實你心中早有答案,不是麼?」

  李世民突然抬頭凝視著妻子,「若水,那你可能有過後悔?」

  「我?」若水下意識地反問,「我能後悔什麼?」

  「父皇曾經告訴我,最初,長孫夫人是想把你許配給元吉的。」李世民緊緊的盯著若水的神色,「如果當初給你選擇的權利,你還會嫁給我麼?」

  若水淡淡的一笑,「二哥,那時的我眼中,你和元吉並無什麼不同,都是陌生人罷了,嫁給誰,還不都是一樣的?」

  李世民的面上不見喜怒,緩緩地出聲道:「如今,也只有你會這樣對我說話了。」

  若水心裡一緊,這幾個月來,元吉這個應當百般避諱的名字實在出現的太過頻繁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每次看見李世民用這看似平靜的語氣和眼神問著讓自己不安的話,她的心底便會湧起一股不祥的預兆,是因為不信任還是因為不被信任?

  「不過你還是嫁給了我。」李世民似乎自語道,「所以,那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若水於是不再理會丈夫奇怪的言行,逕自吹滅了燭火,躺在榻上睡下,最近的身子似乎漸有好轉,她可不想因為心思過重而勾起了長孫的舊疾。

  十月,李世民率百官將父親送進了獻陵與母親合葬,李淵崩後,謚號太武皇帝,廟號高祖,是為大唐的第一個皇帝。

  宮裡的每一日開始都是相似的,自太上皇駕崩後,皇帝的心情便顯得有些喜怒無常,宮人們做事都越發得小心翼翼起來,唯恐惹到了盛怒中的皇帝,若此刻還沒有皇后在場,那犯錯之人必定會被杖刑處置。

  後宮中已經是如履薄冰,可偏偏一向君臣和諧的前朝也起了微妙的變化,這起因便在房玄齡執意要向李世民請辭僕射一職的事情上。

  房玄齡侍君多年,為人謹小慎微,深得李世民的信任。然而,自從他奉命調查高甑生告李靖謀反一事後,心中便存了疑慮。雖說當今天子為聖賢之君,決不會輕信小人讒言,可畢竟滿盈易招損,自己身居高位多年,萬一有人忌恨,極可能有招來殺身之禍,實在應該明哲保身才對。

  李世民又如何會同意房玄齡的請辭,兩人一個下詔,一個上表,一來一去便把李世民給惹惱了,乾脆把房玄齡圈禁在府裡,讓他好好思過。前朝的不快蔓延到了後宮便成了怒火。若水心知此刻的李世民硬勸不得,便只拿些兒女的趣事慢慢平復天子的煩燥之心。

  歲末時分,安靜不見波瀾的後宮嬪妃們漸漸有了些期盼,覲見皇后還是次要的,新年裡的元旦家宴才是她們見到陛下的難得機會。況且對於生養了兒女且地位不低的妃子而言,正月裡頭,天子興許會來到她們的殿所看看年幼的皇子公主。

  「陛下在別處用膳,小姐真得全然不在意麼?」明霞問著正入神的看著《世說新語》的若水。

  若水從書中微微抬了抬眼,喚得卻不是明霞,「廣月,再給我泡壺茶來。」

  淡雲在一邊見狀,便要把明霞拉走,「你也真是,說話不用腦子。」

  明霞委屈道:「當初小姐又不在意陛下,當然無所謂。可是如今,小姐的心思連我們都能看明白,陛下要是委屈了小姐,那該怎麼辦?」

  若水自然聽得真切,乾脆放下書,對著室內的三人說道:「要是真得如同明霞所說的那樣,莫非我還要陛下把後宮都撤空才能放心?」

  明霞啞然失語,只見若水繼續說道:「不要說只是用膳,即使陛下招了誰侍寢,難道我就要將那人凌遲了不成?若是連那份容人的氣量也沒有,我又如何來做著大唐的皇后,又如何來母儀天下?」

  「可是,小姐……」明霞剛想說話,只見若水輕輕的擺了擺手。

  「你們擔心什麼,我都明白。但陛下不是一個主動爭取便能得來的男人,所以,不必擔心。」若水淡然道,這麼幾年下來,如果這點信任也沒有,他們之間也就不必再像如今這般走下去了,否則,明君賢後又什麼遺憾的呢?信任,有時真的是比愛更重要的東西。

  此時的安樂宮,膳後,李世民坐著與韋珪閒聊。自從若水病後,李世民也已經有良久不涉足後宮的其他嬪妃處,偶爾想來,對韋珪倒是頗有幾分內疚,這個賢淑貌美的女子一向深得若水的信任,又不似其他的嬪妃那樣善妒生事,嫁給自己後惹來的不少風言風語她也默默承受著,想到這裡,他心裡忽然微微一動。

  「珪兒。」李世民的聲音微變,「現在,你可還會想起你的亡夫來?」

  韋珪大驚失色,急忙回道:「陛下今日何出此言?令臣妾甚是惶恐。」

  李世民皺了皺眉,「你不必那麼擔心,朕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韋珪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道:「臣妾和亡夫李珉,只是因父母之命才結為夫妻,之後臣妾又替他納了幾房妾室,感情不算深厚,因此大概只有看見女兒的時候才會想起她的父親。」

  「父母之命。」李世民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盯了手中的茶盞一會兒,隨後便面色如常道:「好了,天色也已經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朕先走了。」

  韋珪微笑道:「是,臣妾恭送陛下。」

  李世民點了點頭,移步向外走去,「回立政殿。」他上了步輦朝鄭吉吩咐道。

  誰都沒有注意到,韋珪看著帝王漸漸地遠去,幾乎面無表情,有些東西,也許在她以為得到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

  「小姐,有樁事情,我倒是打聽到了了一些。」淡雲端著一盆瓜果上來,「前久,您讓我查查去年陛下病重的時候,淑妃和賢妃的異狀。聽賢妃身邊一個叫茹兒的宮女說,在貞觀七年年末的時候,賢妃在武德殿旁邊從高陽公主的手裡拿到過一張畫,後來她便是拿著那幅畫去找的淑妃,兩人密談了許久,出來的時候,淑妃的臉色煞白煞白的,很是古怪。」

  畫?武德殿?生死有關之事?若水低眉斂目,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那天,李世民對自己想來是說了謊,她心裡忽然一冷,那遠近幾次他似有似無的懷疑和猜測,必定為得也是同一樁事——

  ……齊王……李元吉……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56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6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離恨

  春寒料峭,若水的咳症又有些犯了,吃著御醫開的藥湯,一陣苦過一陣。無言的任淡雲替自己披上厚實的外袍,走出了寢間,覺得空氣似乎通暢了些,才出聲問道:「查清楚了麼?究竟是什麼?」

  淡雲有些為難的點了點頭,「是,小姐,據高陽公主說,拾到的是一張紙,紙上畫著一個女子,似乎還寫了一些字。」

  「你覺得那會是什麼?」若水似乎毫不在意的問道。

  淡雲躊躇了半晌,「小姐,你……是不是見過?」

  若水轉頭看向窗外,「其實,你們也都是知道的吧。」

  「小姐。」淡雲急忙跪下,「小姐,你也說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又何必介懷?」

  若水淡淡的一笑,「介懷?不,如今我正等著真正介懷之人把話說出來呢。」

  「小姐是指陛下?」淡雲擔憂道。

  「知道了那麼久,卻總是出言試探。」若水頓了頓,「他想要說服的事自己,還是我呢?

  淡雲猶豫道:「可若是陛下真的將話說開,一旦……」

  若水眼波淡定,「那樣捂著,早晚會出事,不如還是趁早決斷吧。」

  「可是小姐。」淡雲壓低了聲音,「您說陛下是否連褚大人的事也知道呢?」

  若水輕輕搖了搖頭,「那絕無可能,哥哥又怎是會自掘墳墓的那種人呢?」

  淡雲垂下的眼中帶著深深的無奈,看著小姐一路走來,這其中的沉痛和艱辛又怎能用言語來形容,只希望這一次,陛下可以和小姐真正的一同走下去。

  幾個月後,極平常的一天,日暮時分。

  李世民踏進立政殿的內室,似乎有些不悅,問了問若水的病後,便從鄭吉那兒取了折子逕自翻看著。

  足足有了半個時辰,若水發覺李世民的身形動也沒動,便下了榻間,走到他的身邊,輕聲喚道:「二哥,要用膳麼?」

  李世民顯然一驚,「啊,已經那麼遲了,讓他們傳膳吧。」

  一頓飯吃得寂靜無聲,只偶然聽見筷子交錯的聲音,若水心下知道也許有事就要發生了。

  果然,夜深的時候,李世民揮退了所有的宮人,從榻間微微坐起身子,

  「你之前可讓淡雲找過高陽問了一些話?」

  若水平和沉靜地回道:「是,是我讓淡雲去問的話。」

  李世民話意一頓,似乎無意道:「是貴妃和我說,蓮兒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大錯,哭著告訴她,皇后身邊的女官來找自己。」

  「二哥究竟想問什麼呢?」若水直截了當的問道。

  李世民的眼神一避,「呵,不過就是這樁事罷了。」

  若水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身上,「二哥怎麼不問,我找高陽為的是什麼?」

  李世民勉強的一笑,「這等小事,朕也就不問了,這些日子你的身子也不好,還是早點睡吧。」

  「我瞞著二哥什麼,二哥又瞞著我什麼,其實,應該是殊途同歸的一樁事吧。」若水的眼中閃過一絲絕然,如今已是六月初了,或許再不說,就沒有下一次了。

  「若水!」李世民重重地喚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許你再說下去了。」

  若水蒼白的面容上,神情迫人,「到了今天,你還不相信我麼?」

  李世民緊緊地閉了閉眼,這不是相信或是不相信的問題,而是過去和現在的問題,「若水。」他語中竟帶了一絲哀求,「不要再說下去了。」今天,就讓自己懦弱一次吧。

  若水正欲說話,卻突然一陣咳嗽,似乎連肺部都在隱隱作痛,李世民看著妻子蹙眉不適的模樣,急忙將水遞到她的嘴邊,一邊輕撫著她的後背。

  「二哥。」勉強壓下了嗓間的咳意,若水拉著李世民的手道:「我知道二哥瞞了我什麼,所以,一直等著二哥來問我,可是……」

  話音未完,李世民彷彿被踩到了痛處,低沉的聲音中夾帶著不可錯辨的雷霆之怒,「你讓我問你什麼?是問元吉為何會把你的小像當作至寶,還是問武德四年的時候,你為何與元吉緊緊相擁在一起,或使我真正想問的,我的妻子是否真的愛過我的弟弟?」沉默了一會兒後,「若水,你讓我怎麼問得出口?」

  若水的目光穿過了李世民,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語,「過去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相處,說不上親密,但卻彼此相知,就像幾乎每一對世族之間的夫妻一樣,我們清楚家族的榮耀,天下的皇權才是最重要的。每一次都是你欣然去開拓,無論是江山還是女人,而我則負責秩序的維持,先是王府的姬妾,再是大唐的後宮。其實這樣過完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呢?可我終究還是被你所動,不因為你是我的夫君,也不因為我們曾經歷的一切,只是因為你以己心換我心罷了。二哥,對元吉,我不會說什麼也沒有過,親情,或許加上了一些內疚和喜歡,但我的身份和責任卻注定我們之間不會再有更多的什麼了,對不起他的人,是我,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心中不是不知,過去的若水對自己並無情愛,若有愛,就會痛,就會妒,就不會那樣大度的接納一個又一個女子,就不會永遠那樣冷靜地看著自己。而如今,即使有情,也被這重重的帝后之責,皇族之律束縛著,也許,終其一生,他都無法看見若水理智拋去後那純粹的愛戀,正如,今生今世,他們都必須端坐在這江山之巔,直到被送入皇陵。

  「若水。」李世民掙扎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皇后,「如果,我能更早一些明白……我們是不是就不會有過去的那些傷痛,我們就能像現在這樣,對不對?」

  若水的眼中忽然帶著一絲慈悲的明悟,即使貴如天子也無法將時間倒流,只能在現在悼念過去,在未來悼念現在,「沒有用的,二哥,過去的你決不會為了我停下腳步,那時的你是英雄,英雄可以不拘於世間的規則,征服的慾望如影隨形。直到現在,你要做明君,明君卻再也不能任意的放縱,所以,你開始尋找疲憊過後寧靜,所以你才看到了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李世民喃喃得反駁。

  若水淡笑而默然,於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又怎麼會是長孫傾心以對人呢,在錯的時間,即使遇見對的人,終究還是一場悲劇。

  李世民不安地看著若水的笑容,三分憐,五分愛,還有兩分卻是淡然。他想看見的不是這樣的她,哭,笑,驚,怒,他只想見到一個在自己面前純粹澈然的女子。她被元吉抱在懷中是那哭泣的笑容,她從武德殿回來後那夜神色迷離的熱情,記憶所及,她所有曾經有過的情感的肆意都是因為元吉,而不是他。

  「若水,你……」李世民突然止住了聲音,輕輕地將手從若水的身上收回,聲音沙啞道:「若水,給我時間,讓我可以真正忘了那段過去……」說完,幾乎是逃脫似地轉身離去。

  時間?呵呵,若水的嘴角揚起一絲酸楚的笑容來,誰又來給我時間呢?他猶疑的眼神,閃避的話語,這所有的一切,原來還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一個身為男人的皇帝又如何能輕易的容忍皇后或有或無的過去呢?自己是輸給了呢?老天?過去?還是愛情?

  躺在榻上,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接踵而來,勉強地撐起身子,伸出手取來茶水,只聽見一聲脆響,杯子從她的手中滑下。

  「小姐,怎麼了?」廣月和淡雲幾乎從門外跑了進來,頓時被若水虛弱的樣子給驚駭到了,陛下離去時,她們以為小姐需要安靜,便不敢貿然出聲,可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

  淡雲見狀,轉身便要去宣御醫,卻聽見若水斷斷續續卻堅定的聲音,「站住,誰也不准出去,扶我躺著,再倒一杯熱茶來。」

  「小姐,你這個樣子,如何能不叫御醫。」淡雲焦急地說道。

  若水只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耳邊淡雲她們的說話聲也漸漸的模糊了起來,最後的一絲意識便停留在門外似乎又衝進來一個人影,會是誰呢?這個時候。

  似乎在黑暗中沉睡了許久,慢慢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承乾焦急的臉龐。

  「娘,你整整昏了三日了。」承乾絕望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希冀的光彩,從邊上端起一碗湯藥,「來,娘,先把藥喝下去。」

  若水搖了搖頭,緩緩地想要坐起,承乾見了,立刻將母親扶起,「娘,你覺得怎麼樣?」

  「給我杯水。」若水覺得嗓子如同火燒過一樣,又乾又痛,「承乾,你怎麼在這兒?」

  承乾心有餘悸道:「那日,我恰好來您這兒,卻撞見您昏過去的樣子,娘,我去把爹叫來吧,他在這兒足足守了兩日多,方才才被貴妃娘娘硬勸去休息的。」

  「承乾,去把你舅舅,明瑤,還有清雀喚來。」若水氣喘吁吁的說道。

  「娘,您在瞎說什麼呢。等到您病好了,再見他們也不遲啊。」

  「去,快去!」若水緊緊抓住承乾的手臂,眼神中的那絲決然讓承乾不得不應下聲來。

  承乾的腳步有些踉蹌地出了內室,「廣月姑姑。」他聲音中強忍著悲痛把把若水的意思帶給了她,接著躊躇了一會兒,便轉身對立在另一邊的淡雲輕聲道:「淡雲姑姑,去告訴父皇母后醒了。」

  若水隱約聽見了承乾聲音,欣慰的一笑,其實從年初開始,喘症越來越頻繁的發作便讓自己明白,也許這個身子也快要走到盡頭了。可她卻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如今,請一切歸於其原本該結束的地方吧,最後,再看一眼心愛的兒女,多年來相依為命的哥哥,還有……

  「若水,你醒過來了!」李世民才回了甘露殿一會兒,可心裡卻越發的不安,於是又轉了回來,卻在快到的時候遇見了淡雲。

  若水怔怔地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半晌無語。在一邊的承乾跪在榻邊,哭道:「爹,醫藥備盡,尊體不瘳,兒子請奏赦囚徒,並度人入道,冀蒙福助。」

  李世民溫柔的握住若水的手,「好,承乾說得對,我這就擬旨。」

  若水澀然一笑,原來真的是到了這一天了,「二哥,生死有命,非人力所加,更何況唯信則靈,我素來不信那些,即使做了,又有何用?」

  李世民滿腹的話語堵在喉嚨口,卻說不出來,如果早知道那天若水病得那麼厲害,自己又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更如何會離開!

  這時,明瑤他們也一臉悲慼地跑了進來。

  若水緩過一陣氣來,目光慢慢的掃過承乾,明瑤,清雀,還有長孫無忌,「廣月,去把末子和兕子抱來吧。」

  明瑤聞言,立刻失聲痛哭起來,清雀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強忍著悲傷。

  等到兩個還不知事的孩子也被帶了過來,若水對這一眾人開口說道:「承乾,清雀,明瑤,你們三個年紀相仿,一定要相互扶持,照顧好末子和兕子,明白麼?」

  才說了一句話,若水又粗喘了起來,「哥哥……我把承乾交給你了,替……我在一邊看著他,保護他,好麼?」

  長孫無忌看著從小疼愛的妹妹此時彷彿知道大限將至一樣,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御醫,為什麼御醫不在?」

  承乾愴然道:「舅舅,娘昏了三日,醒來時,連湯藥也不願再喝了。」

  「哥哥,答應我,一定要保住承乾。」若水覺得自己的力氣在一點點地流失中。

  長孫無忌此刻並不明白若水話中的深意,潸然淚下道:「觀音婢,哥哥答應你。」

  聽見了哥哥的回答,若水的身子一鬆,閉目便想睡去,可末子和兕子讓人揪心的哭聲卻又讓她撐起了一些精神,看著一雙還年幼的孩子,淚水終於緩緩地流淌了下來,捨不得,這裡還有太多的捨不得啊。

  「若水,若水,你和我說說話啊。」李世民幾乎情緒失控的將抓著妻子瘦弱的雙肩。

  若水輕輕的歎息,不怪他,又怎麼能怪他呢,原本就應該停留在貞觀二年夫妻情緣被自己的到來拖長了整整八年,多少次的疏離,多少次的相伴,不是不愛,只是累了,這具身體已經累了,而心亦是同樣,在這裡結束,在該結束的時候結束。

  說什麼呢?若水搖了搖頭,耳邊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要我替你說麼?向李世民說出最後的道別?」

  是長孫,若水微笑著點頭,接著,便真正的墜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李世民看著若水又重新睜開眼,可那眼神似乎像是回到了更久遠的過去,用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說了最後的三句話,

  ——「玄齡事陛下最久,小心謹慎,奇謀秘計,皆所預聞,竟無一言漏洩,非有大故,願勿棄之。」

  ——「妾之本宗,幸緣姻戚,既非德舉,易履危機,其保全永久,慎勿處之權要,但以外戚奉朝請,則為幸矣。」

  ——「妾生既無益於時,今死不可厚費。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見。自古聖賢,皆崇儉薄,惟無道之世,大起山陵,勞費天下,為有識者笑。但請因山而葬,不須起墳,無用棺槨,所須器服,皆以木瓦,儉薄送終,則是不忘妾也。」

  三句話,句句非關私情,字字可載入史冊,流傳千古,這是一個皇后在彌留之際對一個皇帝的臨終遺言,卻不是一個女子對她的愛人的臨別之語,這是一個明達世事的女子最後的忠告,卻不是李世民想聽到的話,最後,他,還是失去了人世間最珍貴的她,夫妻二十三年,終究卻只能,獨自黯然淚下,心如死灰。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7 PM 編輯

第三部 第一章 山寺

  貞觀十三年,揚州。

  煙花三月,北郊蜀崗的大明寺內香客如織,這所建於南朝劉宋大明年間的寺廟在揚州頗負盛名。前朝文帝六十大壽時,詔令在全國三十個州內立三十座塔,以供奉舍利,其中一座建立在大明寺內,稱「棲靈塔」,更為這座廟宇增添了數分靈氣。

  來上香的人群中還是女眷偏多,一來,這天氣回暖恰是女子們出遊踏春的好時節,二來,一些待字閨中的姑娘們也大多母親和丫鬟陪同來祈求良緣佳婿。

  與熱鬧非凡的大雄寶殿不同,內殿的氣氛就顯得安靜許多,因為並非是人人皆可進入的地方,反而更顯得肅穆莊嚴。

  一個小和尚好奇的守在內殿的門口,向裡看去,方才一直潛心修佛,極少露面的住持鑒遠大師竟然親自迎著一名女客來到這兒,聽說是要為其解一支籤,要是這件事傳到了外人的耳朵裡,怕是要引起一陣轟動吧。

  鑒遠大師神色凝重地看著手中的籤條,沉默了良久才抬起頭,輕歎道:「夫人,您可還記得當初您出來此地的時候,老衲向您問過的話?」

  站在大師對面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剛過的年紀,面容不是極美,卻透著一絲如明月般的清韻與高華,只見她輕輕的啟口道:「大師曾問我,您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老衲也記得當初,夫人答得是,我往來處來,停於此處,只願了以餘生。」 鑒遠大師的目光深沉道,「而如今,夫人的意願還未有所改變麼?」

  那女子似乎猶豫了下,繼而卻堅定的點了點頭。

  鑒遠的臉上閃過一絲了悟,隨後,合掌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夫人的前路不在此處,而在來處。」

  女子微微地斂下眼瞼,淡然地一笑,「大師,我可否再問一句,前路可是崎嶇?」

  寂靜了片刻,「夫人至貴之命,恕老衲無法參透。」

  「至貴?」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微嘲,「那可否請大師告知我方纔的簽語?」

  鑒遠大師攤開手掌,沉靜道:「此乃上上之簽,名「凰歸」。」

  殿中又是一陣靜默,門口的小和尚只看見那女子對著主持微一點頭,便快步地從自己身邊經過,不知走向何處。

  他輕輕的走進殿內,卻看見一向神色肅然的主持,此刻卻露出了似喜非喜的表情來,口中喃喃道:「凰歸,鳳凰齊飛,此天下太平之吉兆啊,佛祖慈悲,佑我大唐蒼生。」

  「住持,方纔那位女施主到底是誰?」小和尚並沒聽懂方才住持說的話。

  鑒遠遙遙地看著外邊,「她的居所就在我們廟宇的西面,你可有耳聞?」

  「啊。」小和尚恍然大悟道:「是,聽師兄們說,三年前,那兒搬來了一位獨居的女施主,除了上香禮佛,平日幾乎足不出戶。」

  鑒遠微笑道:「也許,不久之後,她便要離開了。」

  「離開,女施主會去哪裡呢??」

  「長安,或是洛陽吧。」

  夕陽西下,若水獨自幽靜的山道間,從大明寺裡出來,她的腦子就被繃得緊緊地,凰歸?早知如此,她又何必今天心血來潮去問什麼簽呢?前塵往事早已被封存,猶如前世一般,不必理會,她這樣告知自己。

  當若水走到一處不大的院落前時,她停下了腳步,推開院門,前面是並排的兩間屋子,一間作廚房用,另一間則是寢間,她凡事親為,沒有什麼下人,又從不會客,與從前相比實在是太過狹小的房子住著倒也合適。

  從三年前搬來到現在,她對周圍散落的幾戶鄰里只自稱是寡居與此,山間的人很是淳樸,見自己不常出門,只慣於去寺裡上香,便時不時地會送些蔬菜,糕點來,而若水就替他們念些在外的兒子寄回的書信作為回報。

  其實,鑒遠大師定期會讓寺裡的和尚送一些民生所需之物和書籍過來,若水只需要變天的時候去一趟城裡,定制些衣服,日子就能過得相當的舒適,更重要的那份安謐,寧靜的心情又終於回來了。

  從寺裡回來的兩天後,若水也顧不得跳個不停的右眼皮,看著天色尚好,決定去城裡趕製些夏衣,順便去茶樓裡聽聽新鮮的流言。

  揚州城以蜀岡上下分為子城和羅城,蜀岡上為子城,亦稱「衙城」或「牙城」,為官衙府署所在地;蜀岡下為羅城,供百姓居住和商業買賣。自從隋煬帝開挖了大運河,並三下揚州之後,揚州變成了天下有名的港口,到了唐代,便成為僅次於長安和洛陽的大城,更是南北糧、草、鹽、錢、鐵的運輸的必經之地。

  經過護城河上的吊橋和由官兵把守的城門,若水的臉雖然被帷帽遮蓋著,但也引來了不少路人的注目,因為揚州地屬江南,少有風沙,一般女子出民並不遮掩面容,反而以貌美為傲。

  若水面無表情,駕輕路熟地穿到了一家衣行,和已是相熟的老闆隨意定了幾套衣服,付了定金,說定了來取的日子後便很快離開了店舖。

  背後,衣坊裡新來的活計好奇的問著別人,「這位客人也是我們店的熟客麼?」

  旁邊的老闆停下了手裡的活兒,狠狠地往夥計的頭上敲了一下,「還不好好幹活!問東問西的盡會偷懶。」

  夥計摸著腦袋,委屈地不敢吭聲,卻聽見老闆歎了口氣道:「那位夫人三年前第一次來我這兒定衣服便遮著臉,這麼些年下來,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麼,住在哪兒,想來也是有來歷的,我們不過是做生意的,還是不要好奇的好。」

  每回到揚州城裡,若水必去的一個地方便是茶莊。揚州多好茶,江南其餘地方的茶葉便大多通過這裡運往全國各地,揚州也多好水,天下七等水,大明寺的泉水是為第五等,她每次前往,必飲數杯方止。但在廟中對著和尚喝茶絕沒有在茶莊裡有意思,聽著各式各樣的人們談論著各地的風俗民情,實在不失為一種閒適的生活。

  在二樓的角落裡的位子上坐下,如同往常一樣,叫了一壺茶和幾樣點心,若水摘下帷帽,從袖中拿出一冊小書,便翻看了起來。

  也正是趕上了時候,不一會兒,不大的茶莊便被人給坐滿了,若水放下書,一邊吃著點頭,一邊向下看去,一樓的廳堂裡坐了些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相聚在一起,侃侃而談,也許是遠離京城的緣故,即使談論的話題涉及皇家社稷,他們也毫無避諱。

  若水凝神聽著,只見一著白色衣衫的少年,語出不平道:「當今陛下所為實在對魏王殿下太過偏寵,貞觀十一年的時候,就不僅特許魏王留在京都,不必赴相州親任都督,更許他在府內設置文學館,這明明不符禮制啊。」

  他身邊的那人也點頭道:「我還聽說,今年正月的時候,禮部尚書王大人奏請陛下,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親王時下馬拜見這一儀式,陛下卻說,人生無常,萬一太子不幸,你們怎麼不想想,其他的親王將來也許正是你們的君主呢,又如何能夠輕慢,引來諸位大人的一致勸諫。你們說今上這不是話中有話麼?」

  若水端著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眼角處微微一挑,繼續往下聽去。

  坐在方才說話的那人對面的淡黃衣衫的男子似乎有些不以為然道:「陛下是賢明的君主,怎會作出昏庸之事?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行事有所偏差,陛下又怎會對魏王殿下越加看重?」

  「偏差?」白衣少年不服道:「太子殿下自幼聰慧恭孝,貞觀十年之前就在朝中博有賢名,陛下出遊之時,更是行監國之事,料理朝政,就連李靖將軍都稱殿下精通兵法騎射,如此文武雙全,怎會有偏差之舉?」

  黃衣男子神色躊躇了一下,稍稍壓低聲音道:「你們有所不知,聽說在貞觀九年的西征中,太子殿下也曾隨軍前往,而且傷到了腳,如今似乎留有了余症,陛下為此大為不快,當然這只是傳說之言,做不了准。不過還有另一樁事,全長安的人都隱約有所耳聞,前不久的時候,幾年前順降我朝的突厥貴族阿史那思摩去長安覲見陛下,之後,太子殿下和那人酒醉後在街市中舉止幾乎驚世駭俗,惹得陛下大怒,將太子禁在東宮足足一月有餘。」

  若水怔怔地看著桌面,底下他們的話語還在繼續,可她卻彷彿什麼也聽不到,腦子裡只反覆出現著,腳疾,大怒,醉後失儀,這怎麼可能!不過三年的時間,自己的長子,次子怎麼會是這樣的變化!李世民又怎麼會……

  直直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窗外淅淅的雨聲才使她回過神來,端起已經冷卻的茶水,一口便飲了下去,若水強壓著心中的擔憂,樓下的那群人好像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水擋住了去路,於是乾脆又喊了一壺茶,繼續聊著方才未完的話題。

  依舊是那個白衣少年先開得口,「照你們那麼說,陛下豈不是有了易儲的意思?」

  儘管中間那兩個字被念得很輕,可若水已經猜到了他想說的話。

  他身邊的那人卻說:「那也不盡然吧,畢竟太子殿下與魏王殿下一母同胞,依陛下對皇后的深情,又如何會輕易的做出那樣的決定,更何況,太子的母舅長孫大人一向更為偏愛太子,而非魏王啊。」

  「就是因為兩位殿下同為嫡皇子,因此才都有資格才是,又怎可因為太子年長魏王一歲就無視其才學之絕倫呢,想當年陛下也非高祖長子啊。」黃衣男子看上去尤為欽佩魏王的學識。

  這時,眾人似乎都想到了武德時的那樁舊事,於是皆收口不語,過了片刻,一直未曾說話的一個著青色長衫的青年似深有感悟道:「若皇后娘娘真的還在世,必定不會有如今的紛爭啊。」

  若水微微瞇起眼,已經多久了,自己沒有聽到這兩個字……皇后……心下不由一沉。

  「你們說,皇后娘娘究竟還在世麼?」白衣少年聲音低郁道。

  「我也只是聽在長安為官的長輩私下裡提過。」黃衣男子微微頓了頓,「據說,貞觀十年的時候,皇后的病情一度極其凶險,宮裡和禮部的人都已經開始替娘娘準備後事了,可之後,所有的傳言都沒了下文,既沒有任何詔書說皇后已經薨逝,可原先為皇后下葬所建的昭陵依舊還在繼續挖建。現在不要說在宮中,即使在長安,皇后二字已變成首要的禁忌了,也許除了陛下,全天下已經沒人能知道皇后究竟是生是死了吧。」

  幾個人又是一陣歎息,「啊,雨止了。」一人驚喜道。

  「那我們就快走吧,皇家的事情本來就不是我們能說清楚地,就像同樣也是皇后所出的隱王殿下……」

  若水稍稍有些失望的看著他們的聲音消散在風中,末子,現在已經是六歲的孩童了吧,究竟是誰在替自己照顧他和兕子呢?

  一直以來牢牢鎖在心底的牽絆,多年之前的那個噩夢彷彿被解鎖了一樣,朝自己湧來,承乾,青雀,難道歷史又回到了它預定的軌跡上了麼?

  將帷帽帶上,她將銀子留在桌上,腳步輕輕地下樓離去,方纔那些人說的未必全部是真,可有些話卻不得不讓人在意,兄弟相爭,得利的又會是誰呢?

  剛停歇下來的雨又飄揚了起來,若水不在意地走在如霧的雨絲中,回路很是清靜,她邊走邊思忖著,三年前,也就是貞觀十年年末的時候,李世民被未按照史書上所記載的那樣將長孫葬於昭陵,那已經足夠引起自己不安的揣測了,但那時的太極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是她所無法知道的。承乾與青雀兄弟情深也絕非三言兩語所能離間,更何況,青雀迷於經史子集,對朝政也從未顯出過躍躍之意,又如何會使李世民說出那幾乎是暗示易儲的話來?

  回到自己那個小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漸黑了,若水換了身乾淨的衣服,低下頭的時候,掛在頸間的那塊玉珮便晃了出來,她停下手裡的動作,緩緩的坐在昏暗的房子裡,沒有熱茶,熱水,這裡的一切都是冷的,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無論是她,或是長孫,她們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耳邊似乎傳來在當年,長孫看著自己,良久之後方才悲哀地歎道:「現在我才相信了,我們真的是同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愛上誰,都不能獲得真正想要的幸福呢。」

  時間重新又回到了三年之前,昏暗的陰陽之間,若水又一次來到了那裡,那個將自己帶到這兒的白髮老人,用著慈悲卻無情的聲音說道:「你命數已絕,待那另一半魂魄回來,便是你們轉入下一世的時候了。」

  下一世,若水漠然的點了點頭,生命猶如浮萍,不論是自己的還是長孫的,不,說到底,她們也還是同一個人。

  老人看著她,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即使是世間的神靈也無法改變,更不要說是……

  這時,若水看見另一個自己也來到了這裡,長孫緩緩地走來,對著老者說:「你曾說過,還欠我們一個願望。」

  那老人似乎很驚訝,但很快便平靜了下來,「你……是想……」

  「不錯。」長孫回過臉來面對自己,「歷史既然已經改變,我們又何須為其陪葬,你還願不願意回到貞觀之年,繼續我們的命運麼?」

  若水並沒有露出笑容,只是悵然道:「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麼而離開,又有什麼理由可以回去呢?」

  「你還有牽掛的人,不是麼?」

  若水下意識地反問:「你不也有麼?」

  長孫淡淡的一笑,只是說:「我們的牽掛是不同的,放心,這次你回去,不會再回到長安,接下來的路,就由你自己來抉擇吧。」

  這時,旁邊一直無語的老人忽然插聲道:「你明白你要付出的是什麼嗎?」

  長孫平靜的點點頭,「若水,當你在醒來的時候,將會擁有我全部的記憶,但不會再有絲毫過去的感情了。」

  若水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卻聽見老人語帶憫然地說:「她用一生的情感和魂魄作為交換,換得你們在陽間的壽命,爾後,你們的靈魂將合成一體,可她的意識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為什麼不是我。」若水緊緊地拉住長孫的手臂,「可以由我來交換啊。」

  長孫溫柔的回握著若水的手,「那裡,有太多我不想面對的人和事,即使回去,必然也只是痛苦,而你卻不同,帶著我們共同的回憶讓長孫若水這個名字獲得幸福,那是我所一直期盼的。」

  若水看著長孫清潤的眼眸中帶著堅定卻深沉的隱痛,彷彿也看見了自己。

  長孫,那個曾經宛如夏花般的嬌美,在草原上馳馬奔騰的女孩,卻過早的被奪去了鮮艷的色彩,在時間的沉澱後擁有了秋天的寧靜與淡定,而若水則未曾經過那些鮮活,直接走向了冷清與淡泊,分裂的半身實際在那一刻就已經園融在了一起,真正的殊途同歸。

  掌管時空的老者定定地看了一眼長孫,接著點了點頭,多年之間自己犯下的那個錯誤,終究將在自己的手中得以修正,只可惜,時間的痕跡永遠無法消除,而命運就好像一輪古老而巨大的風車,即將開始它新的輪轉。

  若水先失去了意識,老人對長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真正的原因,你還是沒有告訴她……」

  長孫輕輕一笑,「我曾說過開始是緣,結束是命,可現在,看著她替我這麼走到今日,我卻更願意相信,命是可以改變的,就在我們手中。」

  再醒來的時候,若水被送到了揚州的大明寺,鑒遠大師或許是知道什麼的,因為他從未問過自己的來歷,姓氏,只是為自己張羅好了可以使她獨立生活下去的一切。最初的時候,若水的心很平靜,幾乎沒有出過山間的小院,終日沉浸在長孫的回憶和自己的過去裡。直到再一次看見熱鬧的街市,接踵的人群時,真的一切宛若隔世一般,而江南的明媚一度曾讓若水以為,這裡將是她最終的歸宿,可這樣的平靜,或許也不能長久了。

  手中的這塊墨玉,是後來才在自己身上發現的,根據腦海中回憶,那似乎是長孫從小便帶在身上的,玉上銘刻著觀音婢三個隸字,若水緊緊捏著冰冷的玉石,是爹娘留給她們唯一的回憶,也是長孫留給自己的印痕。

  長安,長孫府。

  平日裡一向冷靜自持的長孫無忌此刻卻不由伸手撫著眉心,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才對著面前的外甥女無奈道:「瑤兒,你又想要做什麼?」

  明瑤拉著長孫無忌的手,坐在一邊,微微帶著撒嬌的意味道:「舅舅,答應我吧,總是悶在長安,沒病也要悶出病來。」

  長孫無忌盡量不想去看那張和妹妹相似的面龐,想當初,就是因為這張懇求的臉龐才讓自己犯下了欺君的大罪來,「瑤兒。」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上次的事,舅舅的心還懸著,要是因為這次的事也一同被你父皇給發現了,那我們一家還不都得被流放去?」

  明瑤看著似乎異常嚴肅的舅舅,卻更是忍俊不禁道:「舅,這大唐的律法都是你編的,還有什麼好怕的,再說了,就算被爹給知道了,還有舅爺替我們求情呢,不見得爹真的打算把長孫家給滅了不成?」

  「你說得我的頭都疼了。」長孫無忌又揉了揉頭,「當年也虧你想得出來,就因為擔心被你父皇指婚,居然來找沖兒當幌子,我們啊,也實在是把你給寵壞了。」不過總算比起房玄齡,他們還是要好上一些,聽說不過才剛入門的功夫,好好的房家就被高陽公主吵得不得安寧。

  「舅舅,你想,要是被父皇真的知道了,大表嫂也就不用在妾室的位子上繼續委屈下去了啊。」明瑤的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芒,「所以,就讓我出去吧。」

  「然後,等你玩夠了,就去刑部來看你舅舅一家吧。」長孫無忌沒好氣地說道,真是,好像上輩子欠了這丫頭一樣,什麼莊重,嫻靜,即使在她父皇那兒也就只是偶然做做樣子。

  明瑤的眼中迅速蓄起了淚水,一言不發地看著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苦笑地看著明瑤,眉頭鎖得更緊,只好開口問道:「這天下那麼大,你一人女孩子家,舅舅又怎麼能放心得下。」

  明瑤就長孫無忌一鬆口,立刻破涕而笑道:「舅舅若是不放心,可以撥一個侍衛和懂武的丫環給我啊,瑤兒答應到了一處,便一定給您寫信。」

  無忌微微瞇起眼,「說實話,你有這打算已經有多久了?」

  明瑤的臉色一變,低下頭,方纔還清脆的聲音此刻卻顯得有些低悶,「從娘不在了之後,我就有這個打算了。」

  室內的空氣彷彿一下子被凝結了起來,長孫無忌的眼中浮現著無法磨滅的傷痛,良久之後,他輕歎道:「那又是為什麼呢?」

  明瑤抬起淚水盈盈的眼眸,帶著哭腔道:「娘都不在了,可爹又遲遲不肯把娘入殮下葬,總是說娘只是不見了,大哥為了這事已經和爹吵得不可開交,這宮裡面,我還要去了做什麼呢,面前晃的也儘是些比我還小的嬪妃,看著就難受,還不如像以前娘告訴我們的一樣,去行千里路來的舒服!」

  長孫無忌伸手把明瑤攬在懷裡,就想當初父親死後,他摟著哭泣的觀音婢一樣,她們的脆弱只會在自己的親人面前流露,但也只有瞬間而已。

  果然,很快明瑤便擦乾了淚水,抬眼道:「舅,我只是想像當初答應過娘的那樣,快活自由的活著,所以……」

  「那末子和兕子呢?之前,你不過才兩個月沒進宮,那兩個一直乖巧的孩子便吵得你父皇下旨來找你入宮,如今,你這一走,可不是幾個月能回來的吧,還不遲會早拆穿。」長孫無忌的語氣已經輕緩了許多。

  明瑤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捨,猶豫道:「即使爹知道了,也不會出什麼大事吧。」

  「從前有你娘在是不會,可現在你父皇的脾氣,還有誰能治得住?」

  明瑤賭氣道:「要是爹真地問起來,我就乾脆留一封信說是我受不了他和大哥的爭吵好了。」自從娘不在了以後,爹就變得易怒極了,不要說大哥,有時就連自己也受不住。

  長孫無忌拍了拍明瑤的肩,罷了,真的若是被發現了,也有自己擔著呢,「出門的錢物,衣服,都讓人收拾好了麼?」憑著自己對瑤兒的瞭解,即使今天自己不同意,恐怕她早晚也要偷偷的溜出去,到時候豈不是更加危險?

  明瑤揚起嘴角,嬌柔的一笑,「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昨夜的時候,都已經全都裝在包袱裡了。」

  長孫無忌愛惜地看了看明瑤眼角的淚水,「打算什麼時候出門,先去哪裡?」

  明瑤一抿嘴,微笑道:「明日一早,走水路,先去揚州。」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02 PM

第二章 宮闕

  夜晚的皇宮,顯得空曠而寂靜,只除了兩處,一處自然是天子的寢宮甘露殿,另一處則每日不盡相同,只端看內侍總管鄭吉的腳步最後落在的是那個嬪妃的宮所方才能塵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經是連著快半月了吧,鄭吉臉上的笑容恭謹而不諂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禮道:「徐婕妤,陛下今日點的還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對著的並非是如今後宮最寵極一時的妃子.

  徐惠溫婉地一笑,「多謝鄭公公,煩請待我沐浴更衣後即去見駕。」

  鄭吉微一點頭,便退出殿外等候,望著遠處的其他幾座宮殿,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慨然,自從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後,宮裡有多少的嬪妃以為她們獨守長夜的日子也許就要結束了。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後,陛下竟然下令廣招世家女子入宮,以充裕後宮。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興許是太過年幼,初時不過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間被陛下看見了她正在看書的模樣,當夜就承了皇恩,這一寵,就再也沒間斷過,也怪不得,後宮的其他嬪妃又要開始憤憤不平了。

  並沒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軟輦,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宮道被執著宮燈的內侍們點得通亮,儘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舊還是驚甚於喜。

  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因為才名出眾才入的宮,相貌上也僅僅只是清秀而已,見過了宮中無數的絕色女子後,她的心就此漸漸黯淡了下來,原以為,下半生的結局也就不過是於深宮之中,寂寞終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麼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園子裡,於是便席地坐下,執卷翻看起來,沒過了多久,耳邊就傳來一個盛怒的聲音,斥問自己是怎麼進的園子。她心中頗為忐忑不安,抬眼剛想回答,卻不想轉瞬間肩膀就被來人緊緊地抓著,而那人正是自己進宮時遙遙見過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脫口喊出陛下二字,接著皇帝的臉色卻是一冷,問清了她的名字後,只叮囑自己此處是禁地,以後絕不可再進。失望的她看著皇帝遠處的身影,以為一切也就此結束了。可也許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開始只招自己侍寢,不因為才情,也不因為容貌,她的受寵更像是一場無因的綺夢,而少女的愛戀與神情卻由此掉落在了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身上。

  下了軟輦,徐惠緩緩地走進這座已經漸漸熟悉的宮殿,在內室的門口跪下,聽著鄭吉在一邊向皇帝回稟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漸漸跳得快了些,然後,出現的便是皇帝的聲音,「進來吧。」如同平日一樣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著眼瞼,恭順地走進去,再一次的行禮,與身著冕服時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顯得更年輕些,聽宮裡的舊人說,貞觀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還透著逼人的豪氣,可現在,站在徐惠面前的這個男人卻更顯得更威嚴,冷漠,和深不可測。

  李世民淡淡的叫了起,卻沒有停下手中的筆端,良久之後,他朝著徐惠的身影問道:「你過來看看朕的這幅畫怎樣?」

  徐惠有些拘謹地小走了幾步,凝神朝案幾上看去,偌大的畫紙上,不過寥寥數筆,桃樹的形神卻躍然紙上,可在她看來,唯一有些不妥的是,這沉鬱的筆鋒似乎和明艷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嶺之作則會更顯氣韻,思忖了一會兒,她還是含糊道:「依臣妾看來,陛下畫中的桃花與尋常見到得倒頗有幾分不同,卻更顯其花之風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走上前,筆尖一頓,略作思索後,俊逸流暢的行書揮之即成,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裝。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隨後,又問道:「那你看這首詩又如何呢?」

  徐惠眉間微微的蹙起,想來搪塞不過,心下一緊,恭敬道:「妾身以為,這詩和畫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稱,依陛下詩中之意似乎極愛桃花之灼灼,可畫中卻不知為何隱隱帶著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頓時斂去了大半,帶著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許久,突然大笑道:「朕常聽說,湖州之地,地靈人秀,原還不以為然,可見了惠兒,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紅了臉,羞澀地低頭不語,可下巴處卻被輕輕的托起,只聽見皇帝略帶笑意問道:「朕還聽說惠兒出生五月便能言語,四歲能讀《詩經》,《論語》,九歲竟能仿屈平之《離騷》作《擬小山篇》一首,不知傳言是否屬實?」

  「陛下甚讚了,臣妾不過比之他人更喜廣閱書籍,並無其他過人之處。」徐惠謙恭道。

  「惠兒過謙了。」李世民放下手,隨意地倚靠在軟塌上,似乎隨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說你寫過一首叫《長門怨》的詩,念給朕聽聽吧。」

  徐惠心裡一沉,此詩是自己受寵之前所做,講得正是深宮清冷和寂寞的心緒,這怎會傳到陛下的耳中,想到這裡,忽然看見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舊愛柏梁台,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李世民玩味地重複了一遍,「那依惠兒覺得這班婕妤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賢妃,她的婦德流傳至今,比起趙飛燕,趙合德;兩姊妹的名聲之壞,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漢成帝的寵愛,退居太后宮中的她又怎能說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這個敏慧絕世的女子又為何會藉秋扇以自傷,於《團扇詩》中哀語,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呢?

  李世民看著徐惠掙扎不語的神色,心中明瞭,卻不點破,只伸手拉過她纖細的皓腕道:「給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過神來,將案幾上的酒樽盛滿了塞外進貢的葡萄酒,李世民接過,淺酌了一口,看了一眼這清麗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樣,微微皺眉,看著杯中紫紅剔透的佳釀,冷冷道:「替朕寬衣。」

  「是,陛下。」徐惠畢竟還初曉人事不久,在皇帝的身上移動的雙手還微微顫著,李世民只面色平靜的飲著酒,彷彿沒有看見一樣,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了,他多少個夜晚都是這樣度過,年輕稚嫩,風情各種的女子躺在自己的身下,就好像這廣闊的疆域一樣,任自己去征服,享受。

  昏黃曖昧的宮燈,蠶絲而成的紗帳,李世民的手一寸一寸的巡視著低下光潔白皙的皮膚,充滿陽剛之氣的身軀幾乎沒有任何憐惜地覆上,至始至終,那雙眼睛都沒有一絲的情動,彷彿只是在佔有,在掠奪。

  漸漸地,他的動作緩了下來,面色依然冷峻的抽身離開,候在門外的鄭吉立刻走了進來,低聲道:「陛下,沐浴的衣物都已經備好了。」

  李世民點了點頭,逕自轉身到了另一間房內,屏風背後便是一個寬大的玉池,他踏進溫熱的水中,闔目仰靠在池邊,身體的疲憊隨時可以復原,可心呢?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自己在多少的女子身上想到找回當初妻子的影子,可即使只是初嫁時的那個沉靜的少女也無法被替代,對若水的愛,並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減少,反則是一天天的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鄭吉輕歎了口氣,立在帷帳的外邊,輕聲道:「徐婕妤,時間到了,您該回去了。」

  已是渾身酸疼的徐惠連忙穿上衣裙,稍稍低著頭下了床,腳下頓時一軟。

  鄭吉極有分寸地輕扶了她一下,端起身後宮女盤中的湯藥遞給神情忽然黯淡下來徐惠,但並沒有作聲。

  徐惠心裡一疼,帶著一絲希冀尋找著皇帝的身影,可看見的卻只是鄭吉微帶憫然的眼神,有些遲疑的接過瓷碗,緩緩的喝下。

  鄭吉心裡也鬆了口氣,這個徐婕妤怕是這兩年裡最識趣知禮的一個人,只可惜如今的陛下卻再無憐香惜玉的念頭了……

  邁著沉重的腳步,徐惠神色憂傷地走出了甘露殿,「鄭公公。」她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忍不住問出口道:「為何,陛下……」

  鄭吉神色一斂,將徐惠扶上軟輦的瞬間,低聲道:「婕妤,請您仔細想一想隱王殿下的小字吧。」

  徐惠怔怔的坐著,隱王?那個如同立政殿的主人一樣不可提及的禁忌?剛入宮的時候,她便聽說隱王殿下是陛下的第三個嫡子,可不知為何竟然隨了母姓,當時震驚朝野的那段往事如今已是無人再敢探尋,他的小字?和侍寢之後那一碗碗的避子湯又有什麼關係呢?

  夜色深長,沐浴時一向不准任何人打擾的李世民驟然睜開眼,不悅地出聲道:「是誰在外面?」

  等了一會兒,並無聲響,李世民警覺從池中起身,披上一件絲製的袍子,轉身向外看去,只見一片衣角從屏風後露了出來,他又喊了一聲:「出來!」

  沉寂了片刻,一個穿著大紅色的肚兜,黃色綢褲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從後邊探出腦袋來,扁著嘴,軟軟的喚了一聲,「爹爹好凶。」

  李世民鬆了一口氣,俯下身子便把明達從地上抱了起來,「爹爹沒在凶你,爹還以為是刺客呢。」

  「刺客?」明達眨了眨眼,「就是那種專門來殺皇帝的人麼?」

  李世民親了親女兒水嫩的臉頰,也不糾正,只誇道:「兕子最聰明了,可是今天怎麼還沒乖乖的睡覺呢?」

  明達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頓時雀躍道:「爹,娘要回來了哦。」

  李世民心裡一窒,強作著笑臉問道:「兕子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因為是爹說的啊。」兕子興奮地告訴父親,「爹不是說過,只要兕子夢見了娘,娘就會回來了麼?」

  「兕子夢見娘了?」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將明達抱在腿間。

  明達重重地點了點頭,「娘抱著兕子站在湖邊,末子也在,不過娘只抱著兕子哦。」

  一陣苦澀的滋味油然而生,李世民佯裝稍稍板起臉,「怎麼沒有爹呢?」

  明達奇怪的看了爹爹一眼,然後理所當然道:「因為爹爹每天晚上已經有許多姐姐陪著啊,為什麼還要娘呢?」

  李世民啞然失語,過了良久,才神情微肅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誰啊。」明達彷彿不明白父親話中的深意,「是我和末子一起看到的。」

  李世民愕然盯著女兒純真的笑顏半晌,「看到?你們在哪裡看到的?」

  明達甜甜的一笑,「在門口啊,最近末子說來的都是同一個姐姐,他就不來了,所以這幾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噢。」

  「鄭吉!」李世民向外邊高聲怒道:「進來!」

  明達嘟起嘴,小手捂著耳朵,不滿的看著爹爹。

  鄭吉一看見晉陽公主,便知道大事不好,低著頭,跪下道:「陛下……」

  「你自己去外邊領杖刑吧。」李世民惱怒的冷聲叱喝道。

  鄭吉的額間滲出一層冷汗來,不敢多說一字,正要退下,卻聽見晉陽公主在一邊稚聲道:「爹爹為何要罰鄭吉麼,他什麼也沒有做錯啊,是我和末子不許他出聲的,要罰也應該罰我們才是。」

  李世民無奈的沉聲道:「兕子,這件事就是鄭吉做錯了,他不該讓你們看到那些……」

  「爹爹不講理。」明達瞪大了眼,「宮裡哪條規矩上說鄭吉那麼做是錯的了?再說了,要不是爹爹不許我們看漂亮姐姐,我們做什麼還要偷看,那還不是爹爹自己的錯。」

  李世民一時語塞,只好揮了揮手道:「算了,鄭吉,你先下去吧。」隨後,與正視著女兒的眼眸,道:「兕子,明白什麼叫做非禮勿視麼?」

  明達好奇地搖了搖頭,「就是鄭吉說我和末子不能看的那部分麼?」

  李世民頓時哭笑不得,「爹真的就拿你沒辦法,末子呢?」

  「末子在寫字,說是明天要交給褚先生看得。」兕子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兕子還是不肯學麼?」李世民寵溺地笑問道。

  明達窩在李世民的懷中,打了小小的哈欠,瞇著眼道:「我想和爹爹學,褚先生一有時間就被末子給霸著,我才不要和他搶,我是姐姐,所以不和末子斤斤計較。」

  李世民看著明達惺忪的睡眼,溫和的笑道:「那就讓爹爹來教你吧。」

  明達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看得李世民忍俊不禁,這是若水留給他的,舉世無雙的寶貝,又如何讓自己告訴女兒,你的娘親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遙遠的消逝……

  清平殿中,晚風徐徐,不知從何處飄來陣陣的暗香。

  徐惠坐在窗前,獨自想著鄭吉最後對自己說的話,隱王殿下的姓長孫,名止,小字末子,其實古怪的不光是姓,一般皇子的名字都取有希冀之望,而止字卻隱含盡頭之意,並非福兆。可若是和末子二字相連的話,她的臉色頓時顯得煞白,原先自己一直以為末子不過是指陛下最小的嫡子,難道這言下之意,是指十五皇子永遠將是陛下最小的孩子?

  那如今的日子和過去又有何分別?沒有孩子的嬪妃,未來還不是只有去感業寺出家一個下場罷了,這半月的寵愛就好像是諷刺一般,嘲笑著獨自沉浸在夢裡的自己。

  皇后,一切的開始都是從皇后薨逝開始的,徐惠終於可以在心中說出了那兩個字,那麼多日夜以來,因為這兩個字,宮裡不知道罰了多少人。到如今,再也沒人敢說皇后已經不在人世了,到此刻,她才深深的明白原來這世間也有天子不敢承認的事情。

  帝后二人情深意重,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種情深已經到了駭人的地步。皇后過世,執掌後宮的原本應當是韋貴妃,可陛下卻獨排眾議把大權放給了太子妃,理由卻不過是因為當初太穆皇后過世,打理李家上下的正是當時還是李家兒媳的皇后娘娘。皇后留下的一對年幼的公主和皇子,陛下始終親自養在身邊,不假以任何人之手。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陛下竟然將皇后的靈柩藏起,任誰也不知道去處。現在,她更加明白,其實所有的嬪妃都不過是皇宮中的點綴。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才能被大唐的天子愛得深入骨髓,而自己,更何嘗能及得上她一分呢?

  翌日,徐惠帶著淚痕醒來,貼身的宮女從外邊進來,卻狀似不見道:「娘娘,賢妃娘娘一早派人送來的帖子,望您能過去一敘。」

  賢妃?她皺起眉頭,沉吟道:「就說我和貴妃娘娘約好了,改日再向她去賠禮。」記得她剛入宮的時候,對自己極為和善的韋貴妃便隱約提醒說宮裡那兩個楊姓的妃子還是不要沾上的好。

  宮女乖巧地應著,也不多話,手下利索地替徐惠更衣和梳洗,臨下去前才問道:「那奴婢先去貴妃宮中告知一聲?」

  徐惠點點頭,心緒依舊很是煩亂,恐怕,韋貴妃也是知道近三年來,後宮一直無所出的原因,卻從未提醒過自己,這又是為何呢?

  午時,安樂宮中,韋貴妃面容溫和跪坐在案幾前,親手泡著茶水,神色凝注。

  徐惠靜靜地看著貴妃嫻熟的動作,不由讚道道:「娘娘對茶似乎很是精通。」

  韋貴妃微微一笑,「哪有什麼精通,只是在宮裡呆久了,你慢慢地就會空出許多的時間來,不要說茶藝了,又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徐惠聽出了她話中的深意,默然不語,臉上漸漸浮現出寂寞的神色來。

  「你還小,往後的日子總得這麼過著,就算熬也要熬出個頭來。韋妃驀然一笑,「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不把十五皇子的事情告訴你。」

  「沒有,貴妃娘娘,我只是……」徐惠低下頭。

  韋妃淡淡地一笑,「是我的私心,老想著既然你與皇后有那麼一分神似,陛下總會有看到的那天。若事先告訴了你,那麼早就絕了你後半生的期望,我又何其忍心。」

  看著徐惠困苦的模樣,她繼續道:「你現在還不明白,那半個月來陛下的寵愛就是你將來在宮裡活下去的支撐了,五年,十年,你可以像我現在一樣,慢慢地在那段回憶中老去,死去。」

  「貴妃娘娘……」徐惠的淚水不自覺地流淌了下來,哽咽道:「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有別的出路呢?」

  韋妃閉了閉眼,遮去了眸子中的一似神傷,「你也是明白的吧,那又為何還要我說出來呢。」

  這時,門簾外傳來宮女的稟報聲:「娘娘,合浦公主到了。」

  「讓她在外邊等一會兒。」韋妃吩咐道,隨後對徐惠說:「你先從側門回去吧,在宮裡還是要謹言慎行,賢妃那裡的事,我自會替你擋去的。」

  看著徐惠遠去的身影,韋珪暗歎了一聲,對外喚道:「讓公主進來吧。」

  合浦公主即為高陽下降後的封號,但李蓮心中卻並不歡喜,事實上,自從她嫁到了房家之後,事事便沒有再順心過,坐在養母的面前,她輕輕地咬了咬唇道:「母妃,蓮兒有一事相詢。」

  韋妃淺淺地喝了一口茶,才開口道:「何事?」

  「是……」李蓮看了養母不怎麼熱絡的神情,躊躇了一會兒,問道:「是女兒夫君的事,遺愛他並非嫡長子,按理這銀青光祿大夫的官職是輪不到他的,可若是大伯他願意讓給遺愛的話,您說父皇會同意麼?」

  韋珪臉色頓時一變,放下茶盞,正色道:「蓮兒,自古以來,嫡庶長幼不可逾越,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李蓮不甘心地說道:「母妃,並不是遺愛想要,而是房遺直他自己不願意接受而已,這也不行麼?」

  「你說出的話怎麼那麼荒唐,這房家歷來家門清正,如果不是你以公主之身強壓於人,房遺直又如何會說出那種不合情理,違背皇恩的話來!」韋妃動怒道,這個李蓮自從出嫁後,在房家嬌縱橫行的所作所為早已惹出不少事端來,難不成還真的想鬧到陛下的耳朵裡去。

  李蓮看著一向溫和的養母真的動怒了,心裡也有些害怕,只好勉強點頭道:「母妃,是女兒的錯,請母妃原諒。」

  韋珪看著她一連口不對心的神色,心中頓生厭惡之感,要不是當初自己……想到這裡,她立刻止住思緒,冷聲道:「今日我也累了,你還是回去吧。」

  李蓮只好喏喏地退了出來,原以為母妃至少能說上兩句,誰知道……想到這裡,她心中的不滿油然而生,對當初自己嫁為何不是房家的長子更是忿忿不平。

  走在出宮的途中,前面遠遠走來一群人,「蓮兒,你是來看貴妃娘娘的麼?」楊賢妃滿臉笑容地叫住了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李蓮對賢妃便避之不及起來,可今天,她要走也是來不及了,於是便同樣微笑的說道:「是,賢妃娘娘,蓮兒好久沒見您了。」

  賢妃那著一柄團扇,掩嘴笑道:「我們蓮兒自從出嫁後,可是越來越出挑了呢。」

  李蓮心下一陣不悅,面上也冷了數分,卻聽見賢妃依然笑聲不減道:「聽說你的夫婿如今正在魏王的門下做事,這等美事,別人可是尋也尋不來的啊。」

  「娘娘的話,蓮兒似乎有些不明白。」李蓮聽出了賢妃話裡的深意,於是便輕聲道。

  賢妃的笑中漸漸滲出些陰冷來,「恪兒今天正巧也在我那兒,要不,你們兄妹好好敘敘話?」

  李蓮心中覺察到了一些異樣,不過一想起方才在養母那兒碰得一臉的灰,於是便明媚的一笑,主動挽著賢妃的手道:「好啊,我也好久沒見過三皇兄了……」一行人便朝著慶恩殿走去。

  東宮,內殿。

  這時,原本該在兩儀殿商議國事,或是在和侯君集謀劃攻打高昌的路線的太子殿下此刻卻悠閒地抱著去年三月出生的長子坐在案幾前擺著棋譜。

  蘇未晞端著一盆點心走了進來,看著父子倆閒散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承乾,你這就是所謂的病重難行?」

  承乾接過妻子手中的點心,神色不變地指著自己的腳說,「這可是御醫說的,殿下倘若不好好休養,這腳上的傷恐怕再也無法痊癒了。」

  未晞抱過兒子,搖頭道:「那可是兩個月前說的話的吧。」

  承乾的嘴邊揚起溫和的微笑,「在那件事情上,我是決不會向陛下妥協的。」

  未晞輕輕一歎,「父子之間哪是有隔夜仇的,當初從你改變對父皇的稱呼開始,我能看得出來父皇的心痛至極,更何況,現在還殃及了國事,這值得麼?」

  承乾向妻子細細看了一眼,問道:「是不是因為我的事,宮裡有誰讓你難堪了?」

  未晞一邊喂兒子吃著點心,一邊寬慰道:「沒有的事,父皇的嬪妃和我都相處得很好,即使有了些問題,也還有廣月姑姑她們幾個會提點我。」

  承乾眼神裡閃過一絲深意,卻並未說出口,只微微一笑,「放心,再過幾日我就會去上朝了。」

  「還有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未晞有些擔憂地說道:「我聽說外邊有傳言,說是關於儲位的事情。」

  承乾臉色一變,隨即沉聲問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未晞輕聲道:「其實這兩年,父皇的各個決定都能讓人把事情往那邊去想,不過這一次,似乎倒是從宮裡傳出來的。」

  承乾低著沉默了一會兒,才沉吟道:「這樁事情,你先注意著,最好讓淡雲姑姑親自去查一查,到底是從哪個宮,哪個人的嘴裡先說出來的。」

  未晞沉靜地點了點頭,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道:「你放心,任何事情,我們都要一起擔著,只是父皇那邊……」

  「未晞!」承乾出聲打斷道:「你不用再勸了,只要陛下一天不把娘下葬,我就決不會再叫他一聲爹,或是父皇,也不要指望我做他的乖兒子。」

  未晞的笑容裡帶著一絲無奈,這對身份尊貴的父子,一個比一個固執,承乾甚至故意做出放蕩不羈,不理朝政,腳疾不治的樣子來,惹得父皇一次又一次的震怒,甚至幾次當眾暗示魏王也同樣可以繼承大統,可承乾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最初,她還有些懷疑的,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可以這般毫無芥蒂麼,畢竟橫在他們中間的可是誰人不想的至尊皇權啊,可承乾卻對自己這樣說,未晞,你不明白,只要是我和青雀答應過娘的事,我們就決不會違背。那樣的斬釘截鐵,所以直到現在,儘管這易儲的風聲越來越響,儘管他們家與魏王一家的來往越漸稀少,可她再也沒有懷疑過他們兄弟之間的血脈親情。

  與此同時,兩儀殿上的情形就猶如風雨欲來之勢,吹著底下的大臣們暗暗叫苦。

  天子早就板起了臉,走了臣子們中間,朝著太子太傅馬周就是一頓責問,「太子呢?不是說足疾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麼?」

  馬周暗暗叫苦,這對父子間的戰火委實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陛下,太子的傷可能還要休養一陣吧。」

  「休養!」李世民冷冷一哼,「貞觀八年受的傷,九年的時候也沒有傷到腳,怎麼突然這兩年又有問題了!全是借口,他就是被你們,太傅,舅舅,一個一個地寵壞了!」

  長孫無忌一見帝王的怒火波及到了自己,只好出聲辯道:「陛下,太子的腳傷是因為舊疾未癒,又沒好好休養,所以才會突然發作,這可是太醫的診斷,絕非臣下們的虛言啊。」

  李世民瞥了一眼自己的大舅子,隱忍了怒火,留下一句,「無忌,隨朕過來。」便拂袖而去。

  長孫無忌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在眾人同情的眼色中,跟了上去。

  回到甘露殿,李世民負手在窗邊立了許久,似乎久到讓長孫無忌覺得這陛下是不是把自己給忘了的時候,只聽見天子冷冽的聲音道:「無忌,七天之後,朕要東幸洛陽,隨行的大小事宜就交給你負責吧。」

  長孫無忌心裡頗有些驚訝,原以為這西征高昌的當口上,陛下已經不會離京的呢,看來這一次,自己的這個妹夫被承乾激地實在是受不住了。

  「我這次倒是把長安留給承乾,看他能找到什麼?」李世民的語氣很平淡,幾乎沒有一絲的波瀾,「無忌,我知道你心裡也一樣不信,你也肯定覺得是我把若水藏了起來了,對麼?」

  長孫無忌愣了愣,低頭不語,這讓自己如何相信呢?活人還會跑,可一個過世的人又怎麼會憑空消失呢?若水走的那天夜晚,守在榻前的只有皇帝一個人,而第二天,當他們再進去的時候,卻被彷彿從修羅地獄回來的陛下告知若水不見了,這樣的話……他不由苦笑……

  李世民看著長孫無忌沉默的樣子,忽然疲憊地擺了擺手,「算了,你先下去準備吧,隨行官員的名目你自己決定就行了。」

  長孫無忌心中同樣苦澀,卻說不出任何寬慰的話來,只得默然地退下,把李世民一個人留在那段或許只有他才最清楚的回憶中。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05 PM

第三章 夢歸

  夜涼如水,月上中天。

  明瑤一身素衣立在船頭,目光遙遙的落在遠方的江水上,真的是江天一色,明月皎皎,聽船家說,明日一早便可到揚州了。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微微一側身,只見一個著深色長衫的男子緩緩地走了過來,月華之下,隱約可看其面容清雅,卻並無書生的文弱之氣。

  「姑娘也是在賞月麼?」那男子的聲音溫潤清和,很是好聽。

  明瑤原本不想搭理生人,畢竟在上船之前,她好不容易才把那兩個隨從給留在了長安,自己孤身一人,不得不防。可不知道為什麼,當對方在離自己不過咫尺之遙停立下來時,明瑤的腦海中便不自覺地出現了娘曾和自己說的一句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於是,她點了點頭,道:「明日就要到下船了,所以想再看一看這江心孤月的景色。」

  男子微微一笑,「姑娘也是要去揚州麼,那和在下倒恰是一路的。」

  「咦?」明瑤稍稍一訝,「我是要去尋故的,你呢?」

  「在下家姓杜,單名一個荷字,我是去揚州尋茶的。」男子的眼神異常的清澈。

  杜荷?明瑤蹙眉仔細的回想著,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尋茶,杜公子真是好雅興。」

  「長安也有不少尋茶的好去處,不過畢竟還是不如江南來的令人流連,不知姑娘該如何稱呼?」

  明瑤眼瞼微垂,嘴角含笑道:「我姓高,不知杜公子從前去過揚州麼?」

  杜荷微笑頜首,「我雖然家在長安,但大多還是往來於洛陽和揚州之間,只是世間一閒人罷了。」

  明瑤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羨慕,隨即問道:「那你可知道,揚州還有什麼高姓的世族大家麼?」

  「高姓……」杜荷凝神細想,「據我所知,揚州似乎並無姓高的大族,高姑娘的哪一輩祖上是在揚州生活過的呢?」

  明瑤眉頭微皺,隨即放開道:「那已經是前朝的事了,我家祖輩曾經在揚州作過官,不過也沒多久便移任它職了,我只是想來看看,還有沒有當年留在揚州的故人而已。」

  杜荷看了明瑤一眼,「如果姑娘有時間,也不是不可以查的,我在揚州還有些朋友,倒時候可以請他們幫忙,必定能事半功倍。」

  明瑤擺了擺手,半真半假道:「不勞煩公子了,我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家母忌日將至,我也不好久留,過不了幾天就要回長安了。」

  「姑娘孝心誠貴。」杜荷點頭道:「只是揚州雖不比長安,也算是大城,姑娘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否需要在下引路?」

  這話正中了明瑤的下懷,她揚起笑容,「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正愁不知道前往大明寺的方向,實在是多謝公子,只是不知是否會耽擱了你的行程?」

  杜荷的嘴角微微翹起,「我也正要去大明寺取水,正巧順路。」

  看著明瑤疑惑的神情,他又補充道:「大明寺的泉水,甘醇清甜,我尋茶之外要尋的便是這天下的好水。」

  「揚州……」明瑤笑容微斂,「我娘曾告訴我們,有一個書生曾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不知此話當不當真?」

  杜荷沉靜的一笑,「是否當真,姑娘明日此時,便能知道了。」

  翌日,大明寺。

  「原來這裡就是大明寺。」明瑤驚歎道。

  杜荷溫文而笑,「高姑娘話中似乎頗有意外。」

  明瑤有些不好意思,「怪不得我娘說,眼見為實,在家的時候,也看過不少書,卻從沒想到,這建於山間的寺院竟這般肅穆大氣,比之長安的不少皇家寺院也絕無遜色。」

  話音落地,明瑤便自覺有些失口,可看見對方似乎並不在意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可再說話時,便留意了許多。

  杜荷似乎與大明寺的高僧們頗為熟諳,繞多人頭攢動的大殿,他們便進了一個內殿,

  明瑤看著他似乎沒有離開的跡象,也就不在意的向佛祖的座像走去,虔誠的跪下,雙手合一,口中喃喃道:「佛祖保佑母親在天之靈能夠安息,保佑大哥和爹爹早日和好,保佑小女子所有的家人幸福安康。」說完,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下。

  起身後,兩人正準備離去,忽然聽見遠遠的似乎有說話聲傳來,杜荷的神色一斂,輕聲對明瑤說,「我們先去邊上避一避,來人中的其中一個是大明寺的主持鑒遠大師,這內殿他三年前就說定是不許任何人進的,若是被他發現我們在這兒,那泉水可就再也討不著了。」

  雖然這內殿有些空曠,不過,佛像後還是有些遮擋的空間的,明瑤心中有些好笑,不過還是安靜地隨杜荷躲在後邊,沒過了多久,只聽見腳步聲邁進了殿中。

  「夫人可是即要遠行?」鑒遠走進內殿,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芒,不過便立刻恢復平靜地問道。

  若水避開鑒遠瞭然的目光,看向殿外道:「主持自是大慧之人,我今日正是向你來辭行的。」

  鑒遠語帶深意道:「老納早已說過,夫人是至貴之命,天數尚不可拘,何況是世間凡人,一切請隨心而行,即可大安。」

  坤厚載物,德合無疆,若水心中默念著,在說話時聲音裡便帶著一絲嘲諷,「大師說的話,從前便有人說過呢。」

  鑒遠輕歎了一聲,「老衲願佛祖保佑夫人一路平安。」說完,似乎不經意的朝佛像那邊看了一眼,隨後便逕自離開了內殿,獨留若水一人靜立在冰冷的青石磚上。

  若水抬眼看著神色莊嚴的佛像,三年來第一次走上前,合手輕聲道:「若世間真有佛祖庇佑,我只願家中三兒兩女皆平安無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默然,隨後長歎了一聲,也準備離去,一腳即將跨過門檻的時候,只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夾著低泣的叫喚,

  ——「……娘親……娘親……」

  若水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緩緩地轉過身,只見明瑤淚流滿面地站在離自己幾步之遠的地方,她的雙手幾乎難以控制的顫動著,口中艱難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母女兩人面面相對,不知道是誰先邁出了一步,轉瞬間,明瑤已經撲倒在若水的懷中,放聲大哭,若水強忍著淚,緊緊地抱著女兒,她微一抬眼,卻驚愕發現迷濛的視線前方,還立著一個男子,只見對方眼中稍稍有些不自然,但臉上依舊帶著清和的笑容。

  見女兒的哭聲稍稍收斂了些,若水輕輕扶正明瑤的身子,輕聲問道:「瑤兒,那位是……」

  聽見母親喚著自己的名字,明瑤的心中又是一酸,哽咽道:「他是女兒在途中結識的朋友,多虧了他,我才能見到娘。」

  若水輕輕撫著明瑤的髮絲,朝那人有禮道:「這位公子,讓你見笑了。」

  杜荷的神色微微有些尷尬,畢竟方纔的一幕是高姑娘的家事,卻讓自己看見了,他語帶歉意道:「是在下失禮了,實在應該早先避開才是,只是,夫人竟真是高姑娘的家母麼,為何我曾聽她提及亡母二字,真的是太過驚訝了。」

  高姑娘?若水看了眼明瑤,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閃爍,斟酌了一下,便開口道:「幾年前,我久病不愈,便出門求醫,與家人在路中離散,幸得鑒遠大師相救,休養到今日,正準備回家,只是家人們大約也是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杜荷釋然一笑,「夫人可謂是大福之人,如今母女相見,連晚輩也覺得甚是欣慰,那在下就不便再打擾了,就此告辭。」

  若水看著伏在自己身上不肯抬頭的女兒,苦笑著抬頭道:「公子良善,若是將來有緣再見,我們必將重謝。」

  杜荷謙和地朝若水欠了欠身,也轉身離去。

  若水拍了拍明瑤的腦袋,揶揄道:「好了,人家都走了,你也和娘回去吧。」

  明瑤的心中實在存有太多驚世的疑問,她猶豫地看著母親與從前無一絲兩樣的面容,惑意更甚,「娘……你……」

  「娘知道你要問什麼。」若水看出了女兒的心思,「所以,回到娘現在的家中再說吧,我也有許多事要來問你呢。」

  明瑤的心中微微一虛,隨即便緊緊地拉著若水的手,一起向山間走去。

  依然是樸實無華的屋子,可此時,卻顯得從未有過的溫暖,桔黃的燭光閃爍在桌上,明瑤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那個記憶中用來寫字,撫琴,執掌後宮的雙手此刻卻熟練甚至優雅地做著她們的晚飯,「娘,你吃了很多苦吧。」

  若水不禁失笑,反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明瑤環顧著一下四周,扳著手指道:「住的房子那麼簡陋,還要自己做飯,甚至連一個下人都沒有,這還不苦麼?娘從前似乎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啊。」

  怎麼沒有?若水低著頭,將菜盛出,隨後放在桌上,微微瞇起眼,「當初,你外公過世,你外婆帶著我和你舅舅在自家的門外等了兩天兩夜,那麼冷的天,什麼吃的也沒有,直到你舅爺趕來,才把我們接走,那才是真的苦,就好像走到了懸崖的口上,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

  「那娘恨過他們嗎?」明瑤面色有些蒼白,自幼生活在養尊處優的家族中,彷彿無法想像那種饑寒交加的感受。

  「恨?」若水坐在女兒身邊,淡淡道:「當初怎麼會不恨?但日子長了,那恨意也就淺了,剩下的不過是心底的悲哀罷了。」

  明瑤垂著眼,默然地吃了一會兒飯,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娘,你為什麼沒有……」最後的話並未說完,可若水如何聽不出來。

  「沒有死,是麼?」她放下碗筷,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也不知道究竟該說多少才合適,想了許久,只輕描淡寫道:「那日的事,我確實已經記大不得了,後來只隱約記得在一片昏暗中,有一個人告訴說我陽壽未盡,只是宮中殺氣太盛,不得再回去了,最後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在了大明寺的內殿裡,接下來的事,你也應該都知道了,娘就在這兒住了三年。」

  明瑤怔怔地張大了嘴,筷子也從手中掉落了下來,「娘,怪不得那住持說你是至貴之人啊,這等奇遇,天哪,若我不是你女兒,怎麼可能會相信!」

  若水看著明瑤癡癡的目光,輕笑著在手上拍了拍,「快吃飯吧,這兒可不比宮裡,若是冷了,沒人會替你重新再做的啊。」

  明瑤忽然想到什麼一樣,叫道:「啊,娘,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都冤枉爹了!」

  若水笑容依舊,「怎麼了?」

  明瑤期期艾艾地說道:「娘既然被神仙給帶到了揚州,那宮裡自然就不會有娘的……身子了……可我們都以為是爹把娘給藏了起來,不讓別人入殮,就因為這事,大哥和爹已經鬧翻天了,整整三年,大哥都沒再叫過一聲爹或是父皇。」

  若水的神情凝重,竟然是為了這樁事,可……

  見娘不說話,明瑤心中一動,繼續道:「娘,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自從你走了之後,爹的性子變得更不講理了。朝堂上還好些,罵歸罵,事後他還會向臣子們道歉,可是一下了朝,那些個宮女,內侍要是犯了錯,簡直怕得就好像天要崩了一樣,除了兕子和末子,誰也不敢勸,讓大嫂為難地人都瘦了幾圈。」

  「未晞?」若水疑惑地抬頭,「這和你大嫂有什麼關係?」

  明瑤迅速地回道:「因為,娘不在了之後,爹是讓大嫂代管的後宮啊,就是這件事,也不知道惹來多少的非議,不過也是沒有人敢當面提出質疑的。 爹現在的脾氣,陰晴不定,所以,連我都只好逃出來了。」

  「你少給娘裝糊塗。」若水沒好氣地看著她一眼,「都是已經出嫁幾年了,難不成,你爹還能衝到你舅舅家去?說實話,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出來?」

  明瑤支支吾吾了許久,見實在是避不過去了,只好把當初怎麼求得舅舅,以及這一次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完了之後,神色有些不自在道:「娘,你不會生氣吧?」

  沉默了良久,若水伸出手慢慢撫上女兒明麗的眼眉,緩緩地開口,「瑤兒,是娘不好,當初若是能早些知道你的心事,也無須你舅舅為難了,是我的錯,竟讓你以為我會同意你爹把你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

  「娘……」明瑤輕輕搖一搖頭,「其實女兒早就明白身為公主又哪裡來得自由去選擇,嫁得還不都是功臣子弟,再差一些的還要去和親。那麼久以來,全是娘親一手護著我們,所以我實在不想像大哥一樣再讓您為難了。」

  若水的手指在明瑤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彈,「傻瓜,別的公主是別的公主,娘也不是什麼聖人,再委屈也委屈不到你的身上去,你爹,這大唐天下都不需要,明白了麼?」

  明瑤的鼻子微微有些發酸,整個人都倚在若水的懷裡,「我就知道,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方纔和你同行的那人,有問過名字麼?」若水笑問道。

  明瑤臉一偏,「娘,那人只是在揚州的前一晚才認識的,叫杜荷,您可別亂想啊。」

  話音剛落,她只覺得娘的手臂忽然一緊,「杜荷?不會是荷葉的荷吧?」

  明瑤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這名字有什麼奇怪麼?」

  若水無奈的苦笑了一下,低頭道:「杜如晦家的二公子不就是叫杜荷麼?」

  「啊,怪不得,我怎麼一聽見就覺得有些耳熟。」明瑤恍然道,「不過,他從前應該也沒見過我,不然我騙他說自己姓高的時候,他肯定會有所反應的。」

  「沒見過最好,畢竟若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又知道我們的母女關係,這事情可就麻煩了。」若水稍稍鬆了口氣。

  窗外殘陽似血,明瑤的心下一沉,之前都沉浸在和母親重逢的喜悅中,卻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為什麼,三年來,娘寧願隱居在這山野之間,卻不願回到長安,回到爹的身邊去,而即使如今,她似乎沒有要回去的跡象,她遲疑的開口,「娘,你不打算回宮麼?」

  若水的嘴角緩緩扯出一抹無奈的苦笑,這讓自己如何讓回答,揮去心底的惆悵,「暫時先去洛陽看看吧,然後再作打算,不管怎樣,若要解開你大哥的心結,除了親眼見到我,也就別無他法了,更何況,還有末子和兕子,我又如何放心得下?」

  「娘是為了大哥和青雀哥哥的事,才打算離開揚州的麼?」明瑤語氣酸酸道。

  若水在明瑤的鼻子上輕輕一刮,「你呀,現在看來倒成了最讓人放心不下的一個,乘乾和青雀畢竟都已經為人夫,為人父了,哪裡還會像你這樣胡鬧?」

  明瑤輕晃著母親的手,「那娘,我們明日就去洛陽麼?」

  「是啊,去看看娘從前住的地方,怎麼?還捨不得那個杜荷?」若水打趣道。

  明瑤異常地沒有作聲,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帶著迷茫的眼神道:「娘,你說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何種的滋味呢?」

  若水的目光一怔,彷彿是在回答,可又更像自語,「喜歡……是好多種滋味混雜在一起,有高興,有傷痛,有期盼,可也有絕望……」

  明明是平淡無波的語調,可明瑤卻感受到了一種說不清空落,與爹眼中那刻骨的痛楚與悔恨全然不同。

  六月,洛州,顯仁宮。

  自從貞觀十年之後,每當六月將至,李世民都會離開太極宮,除了建在城北的夏宮外,洛陽也是他常去之處。

  顯仁宮是前朝煬帝時為遷都所建的宮殿,位於距洛陽西南不遠的壽安,天子,文武百官,另外還有隨行的宮人侍衛們一眾人浩浩蕩蕩的暫歇於此。

  下了御輦,李世民看了跪在兩邊的官員們一眼,面無表情地叫了起,逕直便朝宮裡走去,大臣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地跟了進去。

  長孫無忌心裡微歎,自從幾日之前陛下得知,末子和兕子因為中了暑氣而無法一同前來洛陽後,那龍顏便陰鬱了數日,直到今天還是如此。不過此刻他心中最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獨自離家,又沒了聯絡的明瑤,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因為只是皇帝臨時起意在顯仁宮宿上一夜,宮中的建築大多已是年久失修,更不要說各種的器皿用具。即使呈給陛下用的已經是宮人們精挑細揀之物,但心情原本就不佳的李世民一見到陳舊之物,立刻勃然大怒,一天下來,不但侍候的宮人們大多受罰,連負責看管宮殿的監官也頗受牽連。

  長孫無忌站在迴廊中,看著外邊如同傾下的大雨,對著一臉無奈的鄭吉平靜道:「看這雨勢,明日怕是停不了了。」

  鄭吉面色一僵,「長孫大人,請您就想想法子吧,雨下得那麼大,陛下又不能立刻往修繕一新的洛陽宮去,可這雷霆之怒再不停歇下來,宮人們實在都已經承受不住了啊。」

  長孫無忌的臉微微一側,讓鄭吉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同樣的話,你還和誰說過?」

  鄭吉連忙搖頭道:「除了長孫大人,我怎麼敢和其他大人們說啊。」

  長孫無忌的眼神一深,鄭吉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清楚,畢竟是內侍和外臣的關係,可自己身為外戚,自然又有所不同,想到這裡,他淡淡道:「這樁事就交給我吧,鄭公公只要在這兩天裡盡量順著陛下的心意就行了。」

  說完,他也不再看對方的神情,沿著迴廊向前走去。

  沒過了多久,長孫無忌便在一扇門前站定,屈指輕輕叩了兩下。

  門被打開,對方的眼神中明顯的露著詫異的目光,「長孫大人?」

  長孫無忌收斂心神,微笑道:「魏大人,無忌不請自來,失禮之處,還請勿見怪。」

  魏征面上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將他請到了屋內,可心裡卻波瀾不止,按品級來論,長孫無忌如今已是朝中官位最高的大臣了,可與其他的重臣不同,這麼多年同朝為官下來,除了他的親舅高士廉,還從未見他與哪個同僚的交往甚密過,更不要說主動來找他魏征說話了。

  「長孫大人此時前來,政事可有什麼不妥?」

  長孫無忌也不含糊,直截了當的把鄭吉所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果然,魏征在聽見內侍二字時,眼中有絲幾不可察的輕視,令他心中微微一哂。

  魏征思忖了一會兒,緩緩地沉吟道:「那依長孫大人所見,此時當如何是好呢?畢竟在朝政上,陛下並無任何失當之處啊。」

  「魏大人此言差矣。」長孫無忌淡笑道:「陛下因為供物不精,罪及無辜的宮人,官員,此舉不免有志在奢靡之嫌啊。」

  「那長孫大人為何不親自去勸諫陛下呢?」魏征心中有些不解和警覺。

  長孫無忌言語坦蕩道:「司空之位原本就是虛職,我就不便直接參與進諫一職啦,思前想後,我還是覺得沒有比魏大人勸諫陛下最合適的了。」

  魏征點了點頭,表示接受,片刻後又感慨道:「若是皇后還在,我也無需做這番多餘之事了,自貞觀十年之後,陛下大興土木,百姓疲於勞役,如此下去,恐非興邦之兆啊。」

  長孫無忌低頭,低聲道:「如若,如若,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如若的可能。」

  魏征看著他黯然離去的背影,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如果不是年初新封的尚書右僕射,長孫無忌的舅舅高士廉因為輔佐太子的緣故未能來此,他還會來找自己說這些話麼?畢竟,於私德上勸諫,由也可以算作的陛下的長輩的舅父大人出面不是更合適些麼?

  翌日,洛陽城。

  唐代的洛陽與隋之前漢、魏的洛陽舊城已經並非同一處地方了。隋煬帝即位後以「洛邑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陸通,貢賦」等原因,命當時的尚書令楊素,將作大匠宇文愷在離洛陽舊城西邊,營建新城,大業五年時改稱東都,不過如今又已改回洛陽之名。

  坐在徐徐前行的車中,若水的心情並未因為外邊淅淅瀝瀝的小雨而不快,順著明瑤好奇愉悅的目光,她也朝外看去,雨絲細細的飄了進來,印入眼簾的便是一幅朦朧淡遠的水墨畫,茫茫一片,與天地相接的的洛河,堤岸邊打傘來往的路人,精美雅致的街市坊間,處處瀰漫著暗香淡雅的風情,比起長安的闊然莊重,洛陽更帶有揚州的韻味,而存留在回憶深處的那個東都,已經淡得只剩下那株株盛開的桃花。

  「娘,你小時候就是住在這兒的嗎?」明瑤從美景中收回目光,欣羨地問道。

  若水悠然一笑,「是啊,你不是應該早就知道麼?」

  明瑤感慨地歎道:「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怪不得,娘總是那麼美,而且似乎從未因時間而改變過一樣。」

  若水失笑道:「難道長安就沒美女了?當初,那個鄭家的女子不也有傾城之容?」

  明瑤皺了皺眉頭,不想與娘爭執,於是轉開話題道:「娘,那我們從哪裡下車,又要住哪兒呢?」

  若水拿出兩頂帷帽,輕輕笑道:「洛陽城內縱橫十條大街,一百餘個裡坊,單說商業往來絕不比長安差,你說會連我們母女落腳之處也沒有麼?」

  明瑤有些不情願地接過帷帽帶上說:「娘,我們一定要帶上這東西麼?都看不清周圍了。」

  「洛陽到底不比揚州,想這些年,即使在揚州,娘可都是沒摘過的。」若水頗有深意的說道:「你也不想才出來就被你舅舅給抓回去吧?」

  車停在了洛陽有名的商市內,明瑤先跳下了車,替母親撐開了傘,待若水付過車資後,兩人便進了一家客棧,尋了個幽靜的位子坐下,窗外就是靜靜流過的洛河之水。明瑤朝娘眨了眨眼,便摘下帽子,長長的舒了口氣,「總算清爽了。」

  若水見四周並沒有什麼熟悉的身影,便也將帷帽放在一手,輕輕頷首,喚了小二點了幾樣小菜和一壺清茶。

  「娘,我們要在洛陽待上多久呢?」明瑤忽然有些擔憂地問道。

  若水伸手倒了兩杯茶,遞給女兒,「先不說那個,依你看,你爹倒是有沒有真的動過將家業交給青雀的念頭?」她意有所指道。

  明瑤為難地想了一久,隨後才猶疑的回道:「要是從前的話,即使爹做出那些優待青雀哥哥的舉動,我也不會覺得有過分之處。可如今就不好說了,一是大哥的腳傷倒真不是裝的,萬一真的留了什麼後患,依爹那種凡事力求完美之人心裡難免會有疙瘩,其次這一次大哥又幾個月沒去早朝,恐怕在大臣們眼裡也會留下失德的影子吧。」

  若水點了點頭,「那我聽說他和那個阿史那思摩又是怎麼回事?」

  明瑤忙不迭地動起筷子來,等一口菜嚥下,才不以為然地道:「那不過是小事罷了,大哥和那人久別重逢,就喝多了,誰知道第二天全長安的人都在傳說大哥酒後當眾失態。這流言的出處,舅舅早已經派人在查了,可至今還沒一個眉目出來。」

  若水面色一冷,就連長孫無忌也覺察到了異樣,可竟然還抓不住那幕後之人,她沉聲道:「鷸蚌相爭,無非就是漁翁得利,你爹竟然還在火上加油,真是……」

  儘管娘親的話就這樣嘎然而止,可明瑤還是感到了她語氣中的肅殺之意,聽得自己不由一顫,連忙挾了菜放到了娘的碗中道:「好了,娘,你現在生氣也沒有用啊`,等我回去後,馬上就去提醒舅舅和大哥就是了,至於爹那邊,就看娘什麼時候願意囉。」

  若水點了點女兒的鼻子,「你先想著怎麼把自己的事向你爹交待吧。」

  兩人正說著話,沒想一個出乎意料之人走進了客棧,面帶驚喜地徑直朝她們這邊走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09 PM

第四章 東都

  「杜荷!你怎麼會在這兒?」明瑤驚訝地失聲喊道。

  杜荷也絲毫不掩面上的喜色,走到了她們桌前,呵呵一笑,「高夫人,高姑娘,沒想到大明寺一別,竟然那麼快又遇見了,真的是杜荷之幸啊。」

  若水饒有興致的看著明瑤故作無意的神色,心中暗自思忖,這杜荷原本應當是唐太宗第二個嫡女城陽公主的駙馬,可因為歷史在貞觀二年的時候拐了個彎,以至於這位杜家的二公子的人生似乎也發生了不小的改變,不然此刻的他應該已經是承乾的近臣了吧。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許正是因為沒有成為皇家的駙馬,他可能就此躲過了貞觀十七年在那場太子謀反的中被誅殺的命運呢。想到這裡,她不由心中一動,當然這也是自己決不允許發生的事,即使一切都是那麼困難重重,她也要嘗試改變這幾個孩子的厄運,在自己看來,或許,這也是最重要的……

  此時的杜荷並不清楚坐在他對面的這母女真正的身份,當然,他自然有想過,依她們的舉止言談,自然不會是尋常人家出生,不過那種平和的氣度也決不會讓人將她們與皇家貴戚之人聯繫在一起。

  「高夫人,恕在下冒昧,不知兩位為何不直接回長安呢?」杜荷有些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位夫人,離家數載,難道不急著與其夫婿相聚麼?

  若水微微一笑,「杜公子喚我伯母就行了,不必那麼多禮。我們在洛陽也有親人,故先到此地,好叫他們放心。」

  杜荷面色微異,這伯母二字他還真的有些叫不出口,雖然她們以母女相稱,可由面容來看,說成是姊妹恐怕會更讓人信服吧,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說:「伯母,不知你們會在洛陽停留多久?」說完,便稍稍朝明瑤那邊看了一眼。

  若水見明瑤不作聲,知道她心中在猶豫什麼,於是便出聲道:「我家小女自幼與其表兄訂有婚約,此次回長安就是要完婚的,因此不會在洛陽待太久吧。」

  果然,杜荷的臉的驀得一變,怔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勉強的一笑:「在下真是唐突了,竟不知原來高姑娘已有……」可那最後幾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明瑤的心裡重重地一震,垂著眼眉似乎正欲抬起,可終究還是低斂著,直到耳邊傳來杜荷的告辭聲,這才緩緩抬頭,呆呆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還是要自己去爭取,去改變的。」若水雲清風淡的話中卻微微帶著一絲殘酷,「娘可以幫你一時,卻無法幫你一世。」

  明瑤看著母親沉靜一如往昔的面容,心緒慢慢地清晰了起來,「娘,對我來說,或許還不是喜歡,但他確是第一個讓女兒心動的人。」

  若水不由微笑了起來,有著和她相似的五官,可明瑤更像的正是過去的觀音婢,一顆自由而堅定的心,一個足夠可以令自己驕傲的公主。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隋煬帝確實是毀在了自己愛好奢華的私慾上,顯仁宮自不待言,而就在顯仁宮的西面,那北起邙山,南臨伊闕,方圓兩百餘里的洛陽西苑更是一個皇朝財富的積聚與破滅的象徵。武德年間,西苑被更名為芳華苑,雖然依舊是皇家園林,卻已經遠遠失去了其當初猶如仙境的氣勢與豪華。

  李世民自幼精於騎射,在戰場上每戰必乘駿馬,親入敵陣。自登基之後,此番的經歷自然是沒有了,於是他的興致自然轉到了圍獵的刺激上面。

  在顯仁宮裡窩了一肚子的氣,又被魏征勸誡了一番的皇帝在雨停之後,終於有了發洩肆意的機會,芳華苑中的亭台樓閣,奇珍異草,他並不在意,倒是那偌大的狩獵之所引起了李世民莫大的興趣。

  皇帝狩獵,自然有臣子,侍衛陪同,李世民還專門挑了百餘善於騎獵者作為陪獵者,稱之為「百騎」。

  望著一群人馳馬奔馳而去的身影,長孫無忌側過臉,有些奇怪地看見魏征一臉的異議的神色,「魏大人,還是不贊同陛下的圍獵之舉麼?」

  魏征正色回道:「陛下性喜圍獵,作為臣子的不得不為此感到擔憂啊。」

  「哦?」長孫無忌笑說:「魏大人,這芳華苑位於洛陽皇城的郊外,既地域寬廣有無擾民之嫌,我們又有何可擔心的呢?」

  魏征眉間緊皺,「陛下儘管騎射精湛,可畢竟山林之間,地廣人稀,萬一出了什麼意外,那該如何是好?陛下近來委實也太過不愛惜自己了。」

  長孫無忌的眼中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來,沒想到,魏征對陛下的體察到甚是細微啊,也許正是他這樣的諍諫之臣,將來會在史書上擁有超過自己或是房玄齡的賢明吧,想到這裡,他的話語中也帶著些許的真誠,「魏大人,天子畢竟也是凡人,又怎能每時每刻地做到完美無瑕呢?有時候,一些無傷大雅的縱意或許也是必須的調劑吧。」

  魏征同樣很是意外地注視了長孫無忌一會兒,片刻之後,他搖頭道:「作為臣子,最先要效忠的定是大唐的皇權,其次是國君而非一個普通的人。孫大人,你同我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從最初的時候,我就明白自己要進忠的不是李家的二公子,不是後來的秦王,而是如今這位君臨天下的陛下,僅此而已。」

  長孫無忌忽然高聲地笑了起來,伸出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魏大人,無忌自持向來心高,你是除了陛下之後,第二個令我心生敬服之人。」

  微微一怔,魏征的嘴角也揚起了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長孫大人過譽了。」

  天高雲輕,李世民盡情地馳騁在山林之間,身後的侍衛們都被遠遠的拋開,只有吏部尚書唐儉勉強可以跟上皇帝的愛駒,但也已經是氣喘吁吁了。突然,只見陛下倏地收住韁繩,唐儉鬆了口氣,小趕了兩步,剛想出聲,誰知頓時被前邊的情形驚駭地呆在原地。

  一群兇猛駭人的野豬突然從前方鬱鬱蔥蔥的林木間奔跑出來,直至地向皇帝的坐騎衝來。李世民的身子繃著緊直,神色冷肅,拉開強弓,四支長箭猶如迅如流星消逝,直取野獸的晃動的身軀,看著唐儉目瞪口呆。

  轉瞬間,又有一隻未曾中箭的野豬直撞李世民馬前,唐儉驚見陛下的手中已無箭矢,慌忙翻身下馬,要與那猛獸搏鬥。可還未近身,卻見君上絲毫沒有怯意,反而雙眼灼灼有神,拔起腰間的利劍,一劍揮下,那方纔還兇猛無比的野豬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脖頸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令人不寒而慄。

  李世民收回血淋淋的劍,向身後跟來的侍衛高聲喚道:「把這些畜生都帶回去,交給御膳房的人好好打理。」隨後轉過身看見唐儉依舊蒼白的臉,不禁略帶取笑道:「唐卿,當年你還是天策府長史的時候,難道沒見過朕馳殺於戰場上的模樣麼?今日不過是幾個畜牲罷了,又有何懼?」

  唐儉聞言,立刻跪在地上,正色道:「陛下,昔日漢高祖以馬上得天下,卻不以馬上治之。陛下既以神武定四方,如今難道還須藉狩獵再逞雄心?」

  李世民冷冷地盯著唐儉,頓覺方才酣暢淋漓的興致全無,雙腿一夾馬腹,調轉方向,丟下一群臣子,飛馳而去。

  許久之後,一人一騎在一條蜿蜒前行的河邊停了下來,李世民從馬上躍下,站在明淨的河水前,除了自己的倒影,什麼也沒有。他忽然很想仰天長笑,天地之間,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臣民,所有的土地都被自己征服,可到頭來,他到底能擁有什麼呢?從血腥和勝利中一步步地走來,周圍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他遠去,就連若水……也……李世民緊緊地閉起雙眼,那一幕又一次地重現在面前,那一夜,妻子就那麼靜靜的,沒有氣息的躺在榻上,自己的心彷彿沒有了感覺,不疼也不痛,渾身上下都冰的像是失去了溫度,不敢伸出手去摸一摸或是碰一碰。他一動不動的就這樣看著若水,好想就這樣永遠的看下去,希望明天永遠也不要來臨。可就在窗外射入第一縷陽光的時候,若水的身子開始慢慢地模糊起來,等自己伸出手的時候,已經是剩下了一片虛無,最後,猶如見光即散的霧氣,什麼也沒有留下。可是沒有人會相信那一刻所發生的一切,而他同樣也不在乎了,他只知道從那時起,自己就已經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今生今世,也不會再有另一個二十三的年的糾葛相伴,也不會再有長相廝守之人了。(待續)

  回到下榻的行宮時,所有此次隨行的大臣們都跪在外殿的門口,黑壓壓的一片,李世民的目光幾乎沒有停留,只淡淡地留下一聲,「唐儉今日之言可見其心忠直,賞一千緞,明日起駕去洛陽宮,不再行圍獵之事。」

  群臣們面向皇帝的背影,跪下直呼,陛下賢明,眾人之語越過殿宇樓閣,響聲不絕於耳。

  同樣的繁華,同樣的熱鬧,可洛陽的商市與長安的東西二市相比,更多了一些旖旎的風韻,漫步在陌生的人群中,明瑤新奇地左右張望著,若不是娘親也覺得在繁鬧的街市裡還要遮掩著臉實在太過惹人注目,她們現在還得戴著那惱人的帽子,想到這裡,她的心情便更加愉悅起來,「娘,你看那邊。」她牽著若水的手,驚異的嚷道。

  順著明瑤指的方向,若水蹙起眉頭,在前方茶樓的門口,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孩子正被幾個人踩踏著,嘴裡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可周圍的路人彷彿已經習以為常一樣,遠遠地繞開避過。拉住正欲衝上前去的女兒,她後退了幾步,向路邊擺著一個小鋪子的婦人詢問道:「請問店家,那孩子如此受人毒打,卻為何沒人來管呢?」

  那個婦人顯示小心翼翼地張望了一下,才低聲道:「你們不是洛陽人吧,我勸你們一句,這事,你們管不了,也沒法管。」

  明瑤激動地出聲:「這太平盛世的,怎麼叫做管不了,他們還將不講王法了?」

  「王法?」婦人似乎有些不屑的一笑,「這天高皇帝遠的,連洛州的都督都不會管這事,何況是我們普通百姓?」

  若水輕笑道:「我們只是覺得那孩子好生可憐,若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又何必要把人家往死裡打?」

  婦人搖了搖頭,「是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可那孩子兄弟倆手裡握著的東西,就是叫人家做官的不放心哪。」

  「兩兄弟?」明瑤奇問道:「那另一個呢?」

  「這孩子的哥哥早就已經被打得起不了身了,不知道現在還活著沒有,今日就輪到小的那個了,這麼下去,早晚也是被活活打死的命。」婦人歎了一口氣,「原先那些做官的還不急,反正左右也逃不出一個洛陽城,可最近皇帝已經到了洛陽,萬一被他們把事情給捅了上去,還不要牽扯出一大片的人啊。」

  「這到底是什麼要緊的事啊?」若水的聲音不大,而眼神中卻閃過一絲震怒。

  對方的聲音更輕了些,「去年,洛陽城遭了水災,有些掌管義倉的官員不但不放糧救災,反而高價賣出,為此餓死了不少人,那兄弟倆的父母為了這件事去和那放糧的理論,最後被活活給打死了。後來,那個哥哥不知從哪裡找來了這貪官不義的證據,一狀靠到了官府那兒,結果,不但沒有了回應,而且從那以後,一直就有人逼著他們把所有的文書都交出來,最初的時候也就是不讓他們出洛陽,若不是此時皇帝西行,這兄弟倆也不會那麼慘啊。」

  「大嬸,你知道的可真清楚。」若水微微一笑,耳邊傳來那些個打手的威逼聲。

  「他們兩兄弟向別人借了錢開了家不大的茶樓營生,我就住他們邊上,見他們沒父沒母的,平日裡也總會照顧他們下,可現在,連看都不敢去看一眼啊。」

  「娘,那怎麼辦,我看那人都快被打得沒氣了。」明瑤焦急道。

  若水拉著女兒又回到了剛在停下的地方,「什麼叫做禍不單行,娘總算是明白了,你爹怎麼這時候來洛陽了?」

  「啊!」明瑤失聲道,「方纔光顧著別人的事,對啊,爹也到了洛陽,那我們豈不是……」

  若水心中一陣雜亂,管,是如何去管?不管……這……轉身,一抬眼,「瑤兒,那不是杜荷麼?」

  明瑤驚訝的張著嘴,回過神來後立刻嚷道:「杜荷,快過來。」

  杜荷一看見前面的兩個人影,嘴角不由微微苦笑,但一聽見那令自己終日難忘的聲音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剛一走近,便被明瑤拉著道:「快,杜荷,快救救那個孩子。」

  杜荷目光一轉,神色微寒地走上前,若水有些擔憂地問女兒,「你看他一副清秀的樣子,會不會……」

  之間話音還未完,那幾個方纔還囂張至極的打手叫嚷著一齊向後退去,一見面前的男子一臉冷怒的氣勢,最終還是叫囂著向後跑了。

  「娘,這就叫做深藏不露。」明瑤意味深長地笑道。

  若水嘴角一抿,走到那個依然倒在地上的孩子身邊,蹲下身,粗粗看了一下,笑容頓失,「杜公子,麻煩你能否還一位大夫來,這孩子的樣子似乎不大好。」

  杜荷神情嚴肅,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離開,只見明瑤搶先說道:「娘,我去找吧,你們先把這孩子帶進茶樓裡,讓他先好好躺著。」

  過了一會兒,由方纔那家鋪子裡的大嬸領著,他們將已經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了內室的床榻上,而就在同一間屋子裡,還躺著他的兄長,但也一樣氣息微弱,恐怕……

  若水將布條蘸了清水,輕輕的擦拭著那孩子被打得血流滿面的臉龐,杜荷站在一邊,緊緊著握著雙拳,一向如沐春風般的聲音也變得憤然無比,「高夫人,方纔我實在不該將他們放走,他們竟然把一個孩子還有他的兄長打成這樣!」

  「這箇中的緣由,大嬸,你還是和這位公子仔細再說一遍,也許此刻,能幫到這兩兄弟的就只有他了。」若水話中的深意令杜荷微訝,不過,很快他的眼神同樣的凝重起來,這樁事確實可大可小,也確實能牽出一片害民之吏,尤其是這個時候。

  大夫很快就趕來了,長久的等待之後,在第二天的黎明,兄弟倆都醒了過來,可其中,兄長面臨的卻是即將到來的死亡,那個瘦的已經脫形的青年努力睜大著自己充滿恨意的眼睛,只死死的握著若水的手道:「夫人,求求您照顧我的弟弟,他還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真得很聽話,不會給您添麻煩。」

  若水的眼睛微紅,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一天,自己也這樣拉著哥哥的手,「好,我答應你。」她的聲音平穩而沒有猶豫。

  那青年艱難地喘了口氣,目光落在了同樣躺著的弟弟身上,閉著眼,歎息道:「小弟,放棄吧,把那些東西都燒在爹娘的墳前,他們在天之靈,一定不會怪我們的。」說完,彷彿終於解脫了一樣,眼角處緩緩流下一道淚痕。

  而另一個被救過來的少年,自始至終一聲未吭,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的兄長,指甲深深的嵌進了手心,一動不動的側臉躺在榻上。

  若水不忍地扳開他的手,輕柔的說道:「既然你哥哥已經把你托付給了我,從今天起,你就叫我水姨吧。」

  少年絕望無神的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亮光,「水姨。」他的聲音乾啞道:「我叫稱心。」

  若水握著他的手幾乎是突然的放開,「你……你叫什麼?」

  「稱心。」少年又重複了一遍,「我爹娘期望我能夠事事稱心如意,可如今來看,是他們起錯了名字。」

  「你今年幾歲了?」若水平復著心中的驚濤駭浪。

  稱心黯然道:「十二,如果不是因為我還小,哥哥早就能不必因為我而逃不出洛陽了。」

  「娘,他怎麼樣了?」與杜荷一起將大夫送出去的明瑤一回來便關切地問道。

  「似乎好一些了,不過我們的馬上將他帶走才行,若是再有一次,可就沒那麼幸運了。」若水盡量不去把他的名字放進歷史既定的長河中。

  稱心指著地下的一塊石板道:「水姨,這下面就藏著那些官吏們偷賣義糧的文書,照大哥說的,我實在不能後再拖累你們了,所以還是燒掉吧。」

  杜荷在若水的示意下將厚厚的一疊泛黃的紙取出,隨後對稱心說道:「小兄弟,你放心,你爹娘和大哥的冤屈,我們自會替你處理,現在你只需要好好修養即可,倒了審案子的時候,指不定還需要你的供證呢。」

  稱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可能,我連洛陽都出不出去啊。」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明瑤插話道:「我們自然有辦法。」

  杜荷與明瑤相視一笑,若水輕輕一歎,出身高貴的女兒又何嘗遇見過這樣草菅人命的事情,可如果今天沒有杜荷,她們又該怎麼不憑借身份的來幫到這對無辜的兄弟呢?或許,也就只能自我安慰一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吧。」

  將稱心安頓在了杜荷在洛陽的宅子裡,若水總算稍稍鬆了口氣,至少,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

  「高夫人,不瞞您說,在下的先父與朝中一些重臣都頗有私交,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將這些證據交到如今正隨駕在洛陽宮停留的司空大人手中,請他再上秉陛下,必能給那些無辜的百姓一個交待。」杜荷對若水清晰明瞭地說道。

  「皇帝陛下和司空長孫大人現在都在洛陽宮麼?」若水眼瞼低低地垂下,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些發顫。

  杜荷的眼中掠過一絲異芒,相識至今,這位夫人身上那種時時刻刻都安之若素的神態,第一次被打破了,「是的,昨天陛下的御駕就已經從芳華苑來到了洛陽宮。」

  若水微微頜首,「那稱心的事就麻煩杜公子了。」若水撇去心中的不安,含笑道:「怎麼還那麼生疏,不是說了叫伯母就行了。」

  杜荷同樣也不再迴避,清淺的一笑,「伯母,看來我對高姑娘的心意掩藏的並不是那麼好呢。」

  「我曾經見過你的父親。」若水的語氣帶著一絲慨然和悠遠,「房玄齡說他是王佐之材,真的是毫不為過,你不那麼像他,至少在我看來,你不如你父親那麼果斷,所以,我無法放心得把女兒交給你。」

  那一刻,杜荷初次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女子,而是一個長輩,淡淡的疏離中帶著居高臨下的告誡,她究竟是誰?「伯母,你……」

  若水擺了擺手,「不要對我的身份好奇,因為也許當你知道的那刻會成為你畢生的傷痛,若不是瑤兒也確實對你動了心,若不是你父親與我們家也淵源極深,這番話我本是不該講的。現在抽身,還來來得及,憑你的家世,相貌,學識,不愁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女子攜手共渡,可如果你一旦選擇了瑤兒,展現在你面前的也許會是一條不歸之路。」

  「伯母。」杜荷直直地跪了下來,「即使是不歸之路,我也認了。」

  又是一個為情所困之人,或許,此刻在另一邊,明瑤也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這裡,她緩下語氣,「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只有一點,在你明日去洛陽宮上述這樁事情的時候,千萬不要提及我們母女,對任何人也不行,懂了麼?」

  杜荷的看著若水平靜中暗藏著無數玄機的眼眸,徐徐的點頭答應。

  幾天之後,稱心的傷勢已經大有好轉了,大夫說,因為他傷的大多是筋骨之處,未及肺腑,所以只要好好地調養一陣,就能和從前一樣活蹦亂跳的了。

  原先臉上那紅腫青紫的淤痕漸漸的散去,若水就已經不由輕歎,從前不知道什麼叫做絕世之容,而今總算在一個男孩的身上看見了,秀麗卻不顯柔媚的容顏,脫俗卻並無冷漠的氣韻,而現在的稱心亦不過才是一個孩子,經年之後的他將會生得如何的清雅絕麗啊。

  「水姨,我的臉上有什麼不對麼?」稱心有些忐忑地問道。

  若水溫和的笑道:「水姨在想,等你的身子養好了,我們就起程該去長安了。」

  「長安?」稱心的眼神一縮,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

  若水隨意問道:「怎麼,稱心不喜歡京城麼?」

  稱心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道:「從前,爹娘走了之後,有人曾勸哥哥把我帶到長安去。他們說憑我的長相,攀上一些達官貴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爹娘的大仇也更加不在話下了。哥哥狠狠地罵了他們一頓,說即使他死,也不會出賣自己的兄弟。」

  「傻孩子。」若水平和的微笑裡帶著暖暖的善意,「長安哪裡有那麼多喜好男色的貴戚,再說了,有水姨在,又怎麼會讓你被人家欺負了去?」

  稱心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若水心裡微歎,這孩子就連哭起來也宛如梨花帶雨,若真的被誰給看上了,又哪裡還得出路啊,就像是歷史中的稱心,最後還不是死無葬生之地?即使在這貞觀盛世之中,依然是高位者的天下,可當你真正站在了那個位子上,就一定可以自由灑脫了麼……答案也並非是肯定的……

  洛陽宮正殿,乾元殿。

  李世民坐在上首,看著有長孫無忌呈上折子與厚厚的卷宗,每翻一頁,他的臉色更陰沉一分,不僅僅是因為地方官員的猖獗狂妄,更是對自己識人不清導致政令不通,官官相護的自責與愧然,從領兵打仗,到登基治國,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的用人之策,如今這洛陽義倉一案正猶如當頭一棒,敲得自己不得不承認他無法掌控這世間的所有。

  待皇帝看完,長孫無忌便站了出來把事情的經過重述了一遍,聽得在場的朝臣們皆面露憤然之色。

  「杜荷?」李世民輕叩著案幾,「是如晦家的二兒子啊。」

  「正是因為杜荷偶然經過,這才救了那家的弟弟一命。」長孫無忌恭聲回道。

  李世民的臉上掠過一絲悲哀之色,「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朕記得當初襲了如晦爵位的是他家的大公子杜構吧,這杜荷也非平庸之輩啊,無忌,回長安之後,記得提醒朕給他封個官職。」

  無忌笑說道:「陛下有所不知,這杜荷平日裡閒散慣了,對入朝為官倒沒有多大的興致,不過依臣之見,既然他還未曾有妻室,不如由陛下賜婚,豈不是皆大歡喜?」

  「哦?還有這事?」李世民有些詫異出聲道,「既然如此,待朕回去看看還有沒有適齡的公主,就招他為駙馬吧,等到這洛陽這邊的事情一了,朕要好好看看究竟是怎樣的才俊,竟能讓無忌另眼相看。」

  皇帝的御旨一下,整個洛陽上下的大小官員都人心惶惶,唯恐牽連到了自己頭上。長孫無忌親自徹夜的查案審人,因為他最是精通律令,李世民也甚是放心的將斷案的權利也交由了自己的妻舅,至多在下詔的時候大概再看一遍,而他自己則與其他大臣一起商討外官考核與監管的制度問題,以防他日再出現如同洛陽的事端。

  經此一事,洛陽的官員被撤換免職了大半,一些早有惡習的更是直接按刑罰處置了,全城的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轉眼間,李世民在洛陽已經呆了兩個月有餘了,遠遠超過了他當初的預想,而對那雙兒女的思念也令其終於決定盡快返回長安。

  臨回京城的前一日,李世民喚來了長孫無忌,語氣間聽不絲毫的情緒,「無忌,帶朕去你們長孫家的老宅走一趟吧。」

  長孫無忌怔了一怔,看著李世民已經換好的便服,隨即點頭道:「陛下,臣的宅院就在皇城之中,是否要坐車過去?」

  李世民揮了揮手,「不必了,我們走著去吧。」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11 PM

外篇 情深不壽(上)

  武德元年,秦王府。

  秦王妃靜坐在內室中,身前是一面普通的菱花銅鏡,她伸出手,彷彿將要去觸碰那鏡中的影子,卻忽然停滯在了咫尺之外,那便是現在的自己麼?

  簾外傳來廣月恭順的聲音,「小姐,您要的書卷已經取來了。」

  長孫微一閉眼,旋即睜開,「拿進來吧。」

  廣月心中一寒,自從小姐從晉陽來到長安,外人只道秦王夫婦相敬如賓,卻不曉得,私下的時候,小姐的心比起一人獨居之時,更是一日冷過一日,再也不見過去那明媚的容顏,歡悅的笑聲。

  取過書冊,長孫看著廣月欲言又止的神色,問道,「可是那些妾室裡又生了什麼事?」

  廣月輕輕一歎,世人皆知秦王英雄氣概,風流倜儻,平定天下之時,亦是盡娶天下絕世紅顏。可女人一旦入了府,即使再有傾城之姿,驚世之才,可要真正從與愛人的獨處與獨愛中習慣分享,習慣等待,倒也不是一樁易事,更何況儘是曾經的皇家之女,公侯之女,金枝玉葉,家門顯赫,又有哪個會真正甘心忍耐與謙讓?

  「小姐,是陰夫人那兒,聽說又給楊夫人氣受了。」

  長孫淡淡一笑,「這些小事就讓她們自己折騰去吧,遲早也是要習慣的。」

  「還有……」廣月猶豫了下,「幾個月前,秦王寵幸過的一個丫鬟有喜了,小姐,該……」

  長孫的神色一凝,「這樁事我不能管。」說完後看見廣月疑惑的眼神,於是繼續道,「晚間的時候,讓王爺上我這兒來一趟,子嗣的事情從來就只是他一個人的事。」

  廣月心中一陣歎息,應聲退下,腦海中浮現出方纔那個丫鬟哀求的泣容,偌大的秦王府,又有誰不知,在小姐未育有世子的時候,若是讓一個地位卑賤的奴婢產下殿下的第一個孩子,也許還是陛下的第一個孫兒,將會多麼的令世人恥笑的一樁醜事啊,秦王府的顏面,甚至是天家的尊嚴,又怎能容得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去破壞呢?

  夜色漸濃,李世民在走進房中的時候,剛好看見搖曳的燭光下妻子忽明忽暗的側顏,站了一會兒,他才輕輕地走過去,笑著道,「若水在看什麼?」

  長孫的嘴邊浮起一抹溫和的笑容,起身替丈夫脫去外衣,「閒來無事,看些前人的詩詞罷了,二哥今日怎麼回得那麼早?」

  李世民舒展著身子坐下,就著案幾上的茶盞便喝了起來,「新朝初立,棘手的事情的確不少,不過今日父皇許了我幾天的假,總算可以輕鬆一會兒了。」

  「沒由來的,父皇怎會輕易放二哥的假呢?」

  李世民爽朗的一笑,「說起來,這還多虧了若水呢。」他有意拉過妻子的手道,「父皇可是急著想抱嫡孫呢。」

  長孫微微垂下眼瞼,心下一沉,「二哥,說起來,太子殿下也還沒有嫡子出生吧,若是我們的孩子先於東宮而生,那……」

  李世民輕輕一哼,曾經父皇還不是允諾過立自己為儲君,可現在……想到這裡,他聲音裡有些微怒,「不必擔心,即使今日大哥是太子,我難道就怕了他不成?」

  長孫沒有說話,只是為丈夫的茶杯又添了些茶水,才和聲道,「白天的時候,廣月和說,數月前你寵幸過的一個丫鬟似乎有了身子。」

  李世民的臉上先是一陣疑惑,想了一會兒,「啊,你不說我都忘了,是有那麼個人,原先準備要和你說的,不過事情一多也就忘了,不過府裡的妾室不是都該用著藥麼?怎麼又出了這種紕漏?」

  「這事我也才接手不久,所以只是吩咐下人像從前一樣管著,可能是哪裡有了疏漏吧。」長孫的眼中有些微冷,可語氣卻依舊如常。

  李世民嗯了一聲,「這事也不怪你,過去你不在我身邊,也常有這種事發生,找個大夫開一帖藥就算了。」

  長孫抿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水,心裡一股子說不出的滋味,從前的她,如果父親還在世的她,如果不是嫁入李家的她,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也許不會有現在的沉靜,也許也不會有如今的淡漠吧。

  夫妻合被而眠,不一會兒,長孫的耳邊就傳來丈夫沉重的呼吸聲,她側著身,眼中慢慢瀰漫出些許淺淺的悲哀來。

  曾經不止一次聽聞旁人說自己福祉深厚,出身世家,雖幼年亡父,卻另有舅父疼寵,雖家門衰微,卻依舊嫁予關隴李家,如今更是天家的兒媳,秦王的正妃,可沒有人會明白,若可選擇,她寧願用如今的一身富貴換來與父親一天的相處,或是……

  可一切,終究還是容不得自己去選擇或是後悔的。輕輕地閉上雙眸,裝作沒有覺察到腰間放上的雙臂,夢,非夢。

  難得空閒下來的時候,李世民的心中總有一絲莫名的惘然。從前征戰四方,建功立業,如今早已名滿天下,名聲赫赫,除了那眾人之上的位子,似乎已經沒有能讓自己生起征服之心。

  坐在一眾姬妾之上,他稍稍皺起眉,朝楊蕊問道,「蕊兒,王妃呢?」

  楊蕊低頭應道,「妾身聽說王妃的身子有些微恙……」

  話音未落,便被李世民冷聲打斷,「昨日王妃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有恙了起來?」

  楊蕊又接口道,「王爺,大夫說夜裡受了寒,服幾貼藥下去就無大礙了。」

  李世民緩下了臉色,除了回府的那日,之後的兩天,他都是在別處過的夜,可忽然白日裡不見了若水的身影,心底那隱隱的不快卻令自己茫然了起來,對著面前這些如花的美眷,那或企盼,或嬌柔的目光讓人不由心生疲憊,這個時候,他忽然很想見到妻子那雙清澈的眸子,儘管在那清澈的背後有著無人可解的陌生。

  看著夫君離去的背影,廳堂中的女子們一下子紛紛沉默起來,直到陰茉兒笑著起身,不只是對誰說著,「哎,王妃畢竟是王妃,不過,長孫家出來的女子自然不是我們能比得上的,你們說是麼?」

  楊蕊的臉色頓時煞白,抬頭欲說些什麼,卻還是在陰茉兒嘲笑的笑容中止住不言。

  李世民站在若水的內室前,隱約聽見裡面有說話的聲音,於是揮退了下人,走近兩步,似乎是無忌的聲音,他微微一笑,正要掀簾進去。

  「哥哥,你不必再說了。」長孫靜靜了看了兄長一會兒,方才淡淡出言,「你想說的我都明白,我心中想的你也應該都清楚。」

  長孫無忌坐在妹妹的榻前,苦笑了一下,「你還病著,我原本也不該說那些,只是,你和秦王畢竟分開許久,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在一塊兒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李世民在外蹙起眉頭,這兄妹倆今日的話很是讓人困惑,想到這裡,他停住手上的動作,片刻後又聽見若水稍顯急促的聲音,「哥哥,家裡一切都還好吧?」

  無忌替妹妹掖了掖被子,「放心,一切都好,舅舅那邊也一切安穩。」

  長孫拉住兄長的手,輕聲卻堅定道,「我只怕著安穩的日子並不太多了,哥哥,我們家歷經兩朝盛衰,現今說到底,也只剩下我們罷了,若真到了要變天的時候,其餘的什麼也不必多想,我只要你和舅舅好好的活下來。」

  適時不過李淵剛剛君臨天下,一切都還不見什麼禍亂的徵兆,無忌詫異地盯著妹妹的眼睛,「若水,你怎會……」

  「哥哥,李家二郎可曾有過屈居人下的時候?」若水的神色極淡,緩緩道,「即使面對的是他的長兄,也同樣亦然吧。」

  彷彿未曾來過一樣,李世民安靜地離開,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妻子的聲音,原來,除了母親,這個世上還有一個同樣瞭解自己的人,即使這份瞭解從若水的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絲幾乎讓人覺察不到的嘲諷與哀傷。

  **********************************

  有的時候,長孫突然會覺得這輩子彷彿漫長地沒有一個盡頭,可轉眼中,一切又似乎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悄然逝去。幾乎接連這兩年,她生下了李世民的嫡長子和第四子,小小的孩子被抱在懷中,她明白,丈夫是極其欣悅的,而全長安更是無人不知秦王夫婦琴瑟相和,恩愛異常。可長孫自己卻想要一個女兒,一個可以被她捧在手心中,肆意嬌寵的女兒,正如當年那個被父親抱在懷中的自己。

  也許,那樣的日子經年往復,過去的影像,現今的牽絆,慢慢地都會一點點的淡漠下去,慢慢地,她也就會習慣站在李世民身邊的日子,習慣在親情中忘卻所有,最後走向那個既定的終點或是末路。

  如天所眷,當明瑤出生的時候,長孫第一次覺得失去的也許終究會還給你,如果說承乾和青雀的出生承載了過多的旁人的期待與希冀,那麼女兒的降臨使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完整的喜悅,李世民望著剛出生的女兒,臉上毫無掩飾的洋溢著慈愛的笑容,自從武德二年來,每當妻子產下麟兒,都會為戰場上的自己帶來戰無不勝的氣勢,從討伐薛舉父子,到平定劉武周,而如今自己手上的嫡長女預示的又會是什麼呢?

  想到這裡,李世民看著仍躺在榻上的妻子,自信滿滿,道,「若水,我們喚她麗質怎樣?」

  麗質?長孫心中瞭然,卻狀若不知,微笑道,「二哥,我們的女兒自然是天生麗質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刻意彰顯呢?」

  李世民不想若水會有如此駁說,「那依你的意思是?」

  長孫莞爾一笑,「明澈之明,瑤池之瑤,我想喚她明瑤。」

  「明瑤,明瑤。」李世民在嘴邊念了數遍,對著睡著的女兒輕聲道,「瑤兒,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

  長孫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明,瑤,取其光明潔白之意,她要自己的女兒即使出生在這個世間最尊貴的家族也不必活的循規蹈矩,步步為營,瑤兒,你只要像自己就足夠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世民一次次的發現,原來那個賢惠端莊的妻子也會有著不為自己所知的生動與活潑,而這一切卻只會在面對女兒時才會毫無保留的顯現,漸漸的,為了若水那個陌生的一面,他漸漸只習慣於流連在妻子的院落,貪看那明媚的笑容,偶爾的嗔怪。

  長孫不是不懂得那些妾室們越來越頻繁的請安,臉上若有若無的哀怨,甚至話語中似真似假的嫉妒,可她依舊微笑一如往常,正如李世民或許流連於自己微露的內裡,她也同樣著迷的看著丈夫與女兒那溫馨的每一刻,看著女兒在父親的身上手舞足蹈,在父母身邊一天天的長大,長孫幾乎以為若是現在的所有可以持續下去的話,她對丈夫或許會生出一種不同於過去的情感來,不是愛情,也不是親情,也許會是一種相攜一生的默契和扶持吧。

  可李世民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只是一個可以滿足於妻兒相親的丈夫與父親,自己也可能不會嫁給她,不是麼?長孫淡笑著將手中賓客的名單復又查看了一遍,這才遞給廣月道,「發帖子的時候可千萬不能遺漏了。」

  廣月小心的接過,只見邊上的明霞將茶水遞上道,「小姐,秦王不免也太急了些吧,不是聽說就要出征了嘛,怎麼還見縫插針的要把人家燕家小姐娶進門呢?」

  長孫頭也不抬,口中略略有些責備的意思,「明霞,軍國大事,以後千萬不能到處亂說,知道了麼?」

  明霞諾諾稱是,接著又聽見小姐說,「燕家的女兒雖然才年方十三,可早已是名滿長安的才女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什麼名滿長安。」明霞嘟著嘴道,「哪有我們小姐……」

  長孫無奈的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我從不在乎那些,還做什麼這般忿忿不平呢?」

  待明霞與廣月都離開後,長孫的身子輕輕的向後倚去,雖然不在乎,可依舊會累啊。當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們在自己的眼中,也只是和王府中的其他事物一樣的時候,她的心中慢慢的就會變得有些悲哀,過去,真得再也無法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淡雲輕輕的走了進來,手中捏著一張薄紙,遞給長孫道,「小姐,這是……」

  她猶豫了一下,只見小姐的目光似喜非喜地落在紙上,心中忽然一陣抽痛。

  長孫默然地接過,只看了一眼便放在燭火上燒去了,「淡雲,你見到他了?」

  淡雲跪在長孫的身邊,「是齊王來看望世子時留下的。」

  「他很喜歡承乾?」長孫的聲音裡似乎有些意外,沒等淡雲回答,她復又有些自嘲道,「最近……我興許是有些累了。」

  淡雲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小姐,你真的會去麼?」

  長孫看了看搖曳的燭焰,「下去吧,淡雲。」

  淡雲無奈地歎息,依然輕聲地退下,這樣的小姐,與方才見過的齊王一樣,沉默中卻透著淡淡的悲哀,只不過在齊王的眼中,除了悲哀還有的便是獨孤一擲的絕望。

  秦王迎娶新婦,府中的女人們坐在王妃的院落中,笑顏開展,扯著聽來的趣事。隔天便是喜慶的日子,陰茉兒貝齒輕咬,看著神態嫻靜長孫生生的說不出一句刻薄的話來,她的目光宛若臨水照花一般,澈然而靜謐。

  後來,長孫試圖再回憶起那一夜的所有,卻發現腦海中留下的僅僅是一片片破碎的殘章,勉強串起,也不知是悲還是恨。

  元吉那一聲聲怒心的質問,自己沒有理智的軟弱,還有……還有酒醉的丈夫不明所以的……

  那一天清晨,李世民費力地睜開眼,只覺得頭痛欲裂,耳邊傳來若水熟悉的聲音……若水?他皺緊了眉頭,昨夜自己不是該在語霏那兒的麼?

  「二哥,喝口濃茶解解酒吧。」長孫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的異樣,平靜地毫無波瀾。

  李世民仍然皺著眉,喝了口茶,抬眼問道,「若水,我怎麼在這兒?」

  長孫的身子微微一顫,卻依然微笑道,「你昨夜真的是喝多了呢,竟然迷迷糊糊地來了我這兒,倒在榻上便睡著了,燕妹妹那邊,我已經親自去解釋過了,二哥不必擔心。」

  李世民苦笑了下,心中還有些不相信,看著身上完整的喜服,躊躇的問道,「若水,我昨夜沒對你……」

  「二哥。」若水的神色似乎有些羞澀,「你都睡熟……」

  李世民微微放下心來,將杯中的茶水飲盡,起身道,「那我先去新房那邊瞧瞧,過會兒,語霏還要給你奉茶呢。」

  望著丈夫離去的身影,若水袖中握緊的雙手終於鬆了開來,整個人彷彿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到了身後的軟榻上。

  「小姐!」剛進門的淡雲驚喚道,連忙放下手中的早膳扶著長孫,「小姐,要不要去喚大夫來。」

  長孫無力的擺了擺手,衣袖垂下,手臂上一片青紫映入淡雲的眼簾。

  「小姐,這是……誰敢……」淡雲駭然問道。

  長孫虛弱的聲音裡透著旁人不敢抗拒的堅定,「沒有誰,淡雲,方纔你什麼也沒有看見,明白了麼?」

  淡雲心中思緒萬千,昨夜……莫非是……不可能,可如果不是那位殿下,只可能是……「小姐,難道是秦王?」

  長孫的眼眸緊緊地盯著淡雲,一字一句道,「昨夜秦王酒醉,在我房裡歇著了,就這麼回事。」

  淡雲心下一愣,「酒醉?小姐,可是秦王昨夜在席上並未有些許的醉意啊,怎麼會後來便……」

  長孫骨子裡透出一股的寒氣,不是在席上喝多的,難道是筵後?她腦中一陣的煩亂,身上的酸痛更是一陣甚過一陣,「淡雲,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都忘了吧。」

  淡雲只好點頭應下,「小姐,那您的身子?」

  長孫輕輕一笑,眼中滲出一絲的冷意,「接著還有燕氏的奉茶禮,又怎麼容得我倒下呢?扶我起來吧,該是去外廳的時候了。」

  *****************

  對長孫而言,多一個燕氏並無什麼多大的困擾,無非就是多撥幾個下人,多分一份月例,旁人都稱讚她以賢惠服人,其實自己不過是對眾人皆平等以待罷了。而令她真正擔心的卻是即將開始的那場東伐之戰。

  大軍啟程之前,秦王府中漸漸來了一位常客,他便是齊王李元吉。李世民頗為疑惑的看著正專心逗弄著承乾的弟弟,放下手中的地圖道,「元吉,我怎麼覺得你每次借議事的名字來我這兒,為的卻是承乾呢?」

  李元吉不在乎的呵呵一笑,「哥,你也知道我從來就不喜歡那些,不過礙於父皇的旨意,只好來二哥你這裡避避啊。」

  李世民伸手抱過承乾,指著案上的信件道,「這些密信,你先仔細的看一便吧。」

  承乾不依地想從父親的懷中掙脫開來,朝著元吉喊道,「我要四叔抱。」

  李世民搖頭道,「元吉,我這兒子可都給你寵壞了,怎麼平日裡倒不見你對自己的孩子那麼寵溺呢。」

  「二哥,你沒聽說過麼?」元吉輕笑道,「都說飯總是別人碗裡的香,那兒子自然也是別人家的可愛嘛。」

  李世民玩笑地朝兒子問道,「承乾,你是願意做爹爹的兒子還是願意和四叔回去?」

  承乾的年歲尚幼,自然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只見爹爹鬆開了手便穩穩地向元吉衝了過去。

  李世民尷尬的一笑,擺了擺手道,「元吉,別人都說養兒防老,現在看來,承乾我可是指望不上了。」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妻子溫婉如常的聲音,「二哥,我來帶承乾回去了。」說完,若水端著一盆點心,輕輕地走了進來。

  元吉的神情隱約被遮掩在孩子的身後,只喚了一聲,「二嫂。」

  若水的步子一滯,揚笑道,「四弟,承乾來給我抱吧,你和二哥怕是還有正事要商量呢。」

  元吉背對著李世民,目光不由自主地急切了起來,若水抬眼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眸,接過兒子,隨即淡淡的避開,「二哥。」她的視線越過元吉,落在丈夫的身上,「那我先帶承乾回去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吧。」

  李世民微笑著點頭道,「若水,你再不來,恐怕兒子就要被元吉拐去齊王府了。」

  若水抱著承乾的臂彎稍稍一緊,面上依舊淺笑依然,直到轉過身離開的時候,那彷彿亙古不變的笑容一下子如浮雲般散去,不想再留在那一處有著他們的地方,一刻也無法再留。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13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08 PM 編輯

情深不壽(下)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齊王李元吉共伐東都。

  長孫為李世民披上了盔甲,「二哥。」她神色堅毅,宛如任何一個將丈夫送上戰場的妻子,「你自己小心。」說的卻是極平常的話,彷彿丈夫要去的並非是一個人間的地獄。

  李世民回首傲然一笑,「若水,等我回來,只消一年,洛陽將是我們李唐的囊中之物。」

  長孫點頭,並無一句多餘的言語,肅然目送著李世民的離開。

  「小姐。」淡雲在長孫耳邊低語道,「已經送到了殿下手中了。」

  長孫微一點頭,「回去吧,秦王不在,府中的事卻也不見得少。」

  淡雲低垂著臉,走在長孫的身後,方纔,她真得很想知道小姐心中擔憂的究竟是誰,是秦王……還是……齊王。

  東伐的大軍行進在已是屬於李唐的土地上,李世民騎著駿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與驕傲,此時自然也不會例外。

  夜深駐營時,「齊王呢?」他忽然問起身邊的侍衛。

  「回殿下,齊王殿下剛剛似乎有些事情所以離開了主營一會兒。」

  李世民朝著遠處的暮色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萬丈豪情久久不能平復,又要開始了,一場新的戰爭,也必將是一場新的勝利,比起留在京城時那源自父子,兄弟之間的猜忌怨懟,這無情的沙場反而能給自己帶來心靈上的滿足與平靜,鐵蹄錚錚,刀光劍影,沒有什麼會比親手打下這萬里江山更來的令人自豪與充滿力量了。

  與此同時,在另一個不起眼的營帳中,一個士兵打扮的男子站在齊王的身邊,恭敬的遞上一個信封道,「殿下,這是太子殿下命小人送來的。」

  營帳中沉默了許久,終於李元吉緩緩地接過,可還沒等對方露出欣喜的笑容來,他便徑直將信放置燭焰上燒去,對著那人淡淡道,「你回去告訴太子殿下,現在,一切都還不是時候。」

  來人收起愕然的神色,低頭諾諾道,「是,小人告退。」

  「另外,你去告訴太子,如果這一次出征他想要動什麼心思的話,我是決對會站在秦王這一邊的。」李元吉繼爾又補充道。

  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李元吉坐在案幾前默默地握著手中的薄紙,卻始終沒有打開。

  「殿下。」齊王身邊的心腹疑惑地問道,「為何殿下對太子殿下的來意要這般毫無餘地的拒絕呢?」

  李元吉輕輕一笑,徐徐道,「如今我和二哥才是繫在一根繩上的,若是這場東伐之征有了什麼意外,坐收漁翁之利的可是只有大哥一人而已。而倘若這次我與二哥一同打下洛陽,受封的時候又怎會缺了我呢?」

  幕僚歎服道,「殿下高見,可若是就這樣得罪了太子殿下,會不會……」

  元吉擺了擺手道,「放心吧,大哥若是這樣便將我拒之門外,這個太子之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夜深了,你也閒暇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拔營行路的。」

  待四周已是無人的時候,他終於展開了手中的紙張,上面是那清秀的字跡,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卻比世間任何的事物都要更加珍貴,洛陽,正是她的故鄉啊。

  ***********

  此時的洛陽城早已不復前朝的奢麗與華貴,王世充在此陳兵於西北的青城宮,候得正是李家浩浩蕩蕩的東伐大軍。

  城內的百姓大多驚駭不已,唯恐在不長眼的刀槍一下白白失了自己的性命,可亂世之中,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

  「夫人,如今李家的大軍就要打進來了,我們是該躲還是該逃呢?」城中一處看似普通的院落中,一個丫環正擔憂地問著自己的主人。

  「是躲是逃?」韋珪輕輕地歎息道,「我們孤兒寡母的,躲能躲去哪裡?逃又能逃出多遠?如今,我也只希望我們母女能夠活下去罷了。」

  丫環忽然帶著憧憬說道,「夫人,我聽說這次帶兵前來洛陽的是李家的二公子,你說要是他打下了洛陽……」

  「住口。」韋珪的語氣有些嚴厲,「現在是什麼時候,要是被別人聽見了,還會有我們的活路麼?」

  丫環被韋珪的神情給駭住了,呆愣的一會兒才喏喏道,「是,夫人。」

  韋珪緩下臉色,心中泛起陣陣的苦澀,究竟什麼時候,這種身不由己的日子才會有一個盡頭呢?

  月餘之後,李家兄弟與王世充隔水擺開陣勢,數戰敗潰後,王世充求和不成,乾脆固守洛陽不出,李世民率軍四面圍攻,卻依舊未果,戰勢就此陷入僵局,將士們皆疲憊思歸,甚至連軍中的總管劉弘基也請求班師回京。

  唐軍的戰營中,李世民面對著地圖一言不發,神色嚴峻,忽然,他抬頭對著元吉說道,「四弟,你覺得現下我們該如何進軍?」

  李元吉表情閒適地回看了一眼兄長道,「接下去的仗難道不都在二哥的掌握之中麼?」

  李世民微微瞇起眼,似乎有些驚訝,他呵呵一笑,眼神卻很是銳利,「元吉也認為王世充不值一提麼?」

  李元吉直起身子,正色道,「二哥,這王世充並非不值一提,可如今他已是困頓之獸,洛陽城也絕非銅牆鐵壁,只需要一個契機,我們絕對能拿下洛陽。」

  李世民走到元吉的身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元吉,為兄現今倒是真的頗為困惑了,當初你為何會在晉陽不戰而退呢?」

  李元吉的目光一滯,良久之後才輕輕道,「或許那個時候,還不夠明白吧。」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一陣奇怪的感覺久久無法散去,沒等他細想,只聽見又恢復著往日的語氣道,「二哥,等打下了洛陽城,我可要給承乾挑一些好玩的東西回去。」

  「你啊。」李世民臉上的線條也漸漸放鬆了下來,「怪不得承乾眼中就只有你這個叔叔了。」

  李元吉咧嘴笑道,「二哥,聽說洛陽多美女,等到我們……」

  「你給我少動這心思。」李世民稍稍板起臉道,「元吉,你在長安怎麼胡鬧我不管,可這一次在洛陽你得聽我的,漂亮的女人哪裡沒有?」

  李元吉聽了混不在意,「二哥,要是遇見了一個傾城的女子,難道你真的不動心?還是你擔心嫂子……」

  李世民搖了搖頭,「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這和你嫂子又有什麼關係。」

  「好啦,二哥我答應你便是了,這一次肯定不給你添麻煩,我可不想讓人一狀告給告到父皇面前,然後又被訓上一頓。」李元吉滿不在乎的說著,可眼眸中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

  正如同元吉所說的那樣,這個契機來的如此之快,正當洛陽城久攻不下的時候,適時自稱夏王的竇建德率軍渡河南下,號稱三十萬大軍,以救洛陽。

  「三十萬?!」李元吉的笑聲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嘲意,「二哥,你說這王世充是不是瘋了,如此引狼入室之舉,即使沒有我們,恐怕他的氣數也快盡了。」

  李世民自然不若弟弟那般肆無忌憚,細想了片刻後方沉聲道,「雖說竇建德自稱擁軍三十萬眾,不過據探子回報,確切的數目也就十多萬,更何況其軍重士兵大多良莠不齊,倒並無大懼,唯一要提防的就是到時候王世充乘我們分心之際妄作突襲之計。所以,元吉,在我率軍對付竇軍的時候,圍攻洛陽的擔子可就要交給你了。」

  元吉臉上神色自若,並無一絲的懼色,「二哥,你放心吧,我總不叫王世充跨出洛陽城一步就是了。」

  李世民感慨道,「元吉,若是父皇看見你現在的模樣,定會欣慰不已啊。」畢竟這個弟弟平生從未有過出兵打仗的經驗,即使當初固守晉陽的時候,也是不敵而逃,幾令父親震怒不已。

  元吉沉默了一會兒,目光並未注視著兄長道,「二哥,其他的我也不說什麼了,只是倘若你要是在沙場上受了傷,嫂子恐怕是要傷心的。」

  李世民心中有些詫異,笑道,「元吉你什麼時候也那麼細心起來了?難不成是娶妻為人父的緣故,如此看來,弟妹的功勞可是不小啊。不過放心吧,你嫂子的性子最是堅毅,整個秦王府都可放心交付給她呢。」

  元吉無聲的一笑,「二哥,夜色既深,那我先告辭了,大戰在即,你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李世民微笑著點頭,起身送他出了營帳,旁人看來真的是好一幅兄友弟恭的圖景。可剛走出不遠,元吉的臉上早已沒了那關切的笑容,眼中滲滿了隱忍的不滿與憤憤,若水,這就是你的良人麼?還是說他就是你的笑容越發慘淡與寂寥的原因?如果是這樣,那就讓一切重新開始吧。

  虎牢之戰,毫無疑問,這是李世民十幾年戎馬生涯的又一個輝煌的象徵,面對百倍於自己的敵人,他親帶了三千餘騎的兵士,擊潰了竇建德的西進大軍,並將其本人俘於牛口渚。與此同時,被元吉團團圍住的王世充終於失去了最後的希望,欲南逃襄陽而不成,終究,這場東伐洛陽的戰役以李唐的勝利而告終。

  李家大軍進入洛陽,城中的百姓有恐懼也有欣悅,但更多的還是惶惶不安的等待。數日過後,李世民鐵腕的軍紀終於將城中驚疑的人們安定了下來,沒有燒殺搶掠,沒有軍占民需,和幾十年之前一樣安定的生活正在慢慢的回來,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只要有安穩的日子,是誰做皇帝又有什麼不同呢?

  李世民意氣風發地站在城樓的頂端,俯視著下面的來往人車,緊繃了數月的心終於可以緩緩放一點下來了,換了便服,他信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一抹艷色從眼前掠過。雖然僅僅是側顏,可依然讓他不由驚為天人。

  幾乎沒有遲疑地,他加快了步子跟了上去,不久便站定在一個院子面前,過了一會兒,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走了出來,見到自己便愣在了原地,隨後失聲叫了出來,「夫人,是……是……秦王……殿下。」

  屋裡的韋珪聽見丫鬟的叫聲,似信非信的走了出來,一眼望去……她的目光猶自閃動著不可思議,分明是當時看見的那個騎在駿馬之上,剛毅傲氣的臉龐,可為何會站在這裡呢?

  李世民的心中一動,眼前的女子身形高挑姣美,更令人一眼忘俗的是那成熟的氣韻,和之前自己所遇見過的女人截然不同,不過看她的年紀於打扮,似乎已經嫁作人婦了吧,想到這裡,他不免覺得有些可惜,於是微笑道,「在下看見夫人孤身一人行走在偏僻的道路上,恐有不妥,所以一路尾隨而來,請夫人還勿見怪。」

  韋珪衣袖中的雙手漸漸滲出了汗來,忽然明白或許能夠改變自己後半生的男人已經出現了,可究竟該如何握住呢,想起初見時,心中那抑制不住的……

  「多謝殿下。」那個丫鬟頗為機靈,口中說道,「我們夫人寡居於此,隻身帶著小姐,日子卻是頗為辛苦,不少該是下人做的事都只好由夫人親為。」

  李世民展顏一笑,向眼前這個令自己心動的女子伸出手道,「不知夫人可願意由在下來照顧呢?」

  韋珪盈盈向李世民一拜,未言之意,溢於言表。

  是夜,當李元吉獨自立在暫居的府院中時,一絲冷笑劃過嘴角,不過是一個的寡居的婦人就能把堂堂秦王吸引至此,殊不知天下女子又有誰能有若水一分的神韻呢,我的二哥,到底什麼時候,你才會後悔呢?

  大勝之後便是凱旋,當大軍還在歸途中時,長孫拿著一封丈夫的家信緩緩地看著,良久之後,她的目光微微有些疲憊,放下信箋,韋珪?前朝反臣李珉的妻子,「廣月。」她輕聲喚道,「替我更衣,我要去一趟宮中。」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凱旋而歸,身後緊隨著的便是齊王李元吉,冬十月,李世民被李淵封為天策上將,領司徒,元吉同時被拜為司空,這時,離那場兄弟相殘的悲劇似乎還很遙遠,可殊不知,脈脈淺流終究會匯成長河,不再回流。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1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12:54 PM 編輯

正文 番外 次子

    臘月裡的天,寒氣逼人,紛紛揚揚的落了幾天的雪,總算是停歇了一會兒。李泰踏著厚厚的一層積雪走在大明宮的宮道上,絲毫見不著一點的寒意。邊上的宮人低著頭,心中有些好奇,為什麼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從不願在宮中使用車輦呢?

    經過太液池旁時候,李泰忽然停下了腳步,望著早已凍住的湖面,嘴邊輕輕地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且久久留滯不前。

    「殿下,陛下正在內室中候著您啊。」一個平日裡還算說得上話的內侍不安地上前說道。

     李泰的笑容一斂,隨意道,「你們先退下吧,去和陛下說一聲,我過會兒再去。」

     內侍的臉上有些驚訝,卻不敢多說什麼,領著身後的一眾宮人輕緩地離開。

    「李公公,殿下這般舉止,陛下難道不會怪罪麼?」一個新來的宮人不解的問道。

    「你們懂什麼,魏王殿下與陛下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素來親厚,這等小事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還是快些回去覆命吧。」

    直到四周再無人影的時候,李泰輕輕地踏上冰封的湖面,耳邊彷彿傳來娘親那輕柔的聲音,……青雀,冬天可是娘最喜歡的時節呢……這天底下的一切都被大雪覆得乾乾淨淨,剔透無垢……

    腦子裡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李泰毫不費力地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還只是秦王府的四公子……一個尚未啟蒙的孩童罷了。

   他的記憶比之旁人要來得更早些,雖不是諸多事情皆銘記於心,卻總有一些回憶緩緩地便跟隨著自己,從不曾磨滅過,比如他記得很小時候,娘親最疼的不是自己或是大哥,而是妹妹,他還記得,曾經,舅舅抱著自己對娘說,若水,青雀的眼睛最是和你相像,清澈卻不見底。

    從小便聽見乳娘和侍女在私下裡嘀咕什麼人不同命,就像同是秦王的子嗣,王妃親出的世子殿下和四公子可就風光許多啦,語罷還頗為自豪地提上一句,你看同樣是乳母,比起其它房裡的,走出去都多了幾分氣勢呢。

   那時的李泰就已經懂得自己擁有的是什麼,而可以倚仗的又是什麼,是那個英雄無畏的父親和那個賢惠無雙的母親,且兩者不可缺一。

   和那個四處玩耍好動的大哥不同,他自幼便是個極其安靜的孩子,一個人靜靜的閒坐著,看書,習字,或是學畫,久而久之,但凡提起這個秦王家的嫡次子,無人不說他知禮穩重遠甚於世子。

   只有舅舅,不止一次地對母親說,青雀這孩子安靜地有些過了,而母親只淡淡地回一聲,青雀是次子,安靜些倒也不算壞事。

   次子,李泰將這個詞放在心上咀嚼了許久,原來在娘親的心上,只因自己是她的骨肉還算放在眼中,其他的竟只當不存在一樣呢。想到這裡,他不禁低低地一笑,原先的僅存的那些奢望也一下子散得全無,莫非除了妹妹,天下沒有人能被母親視若珍寶麼?

   這個時候,大哥從外院進來向母親請安,看見自己,皺了皺眉便徑直走了進去。李泰緩緩地收回視線,儘管是同母所出的兄弟,可這個大哥卻更加不討娘親的歡喜,只是旁人從來就無法從那張靜瀾無波的臉上看出分毫的異樣來。

   那時已經是武德九年的春末了,隨後而來的那場喋血之變更是讓李泰的眼晴看得更遠,而心卻埋得更深,看著大哥越發乖僻的性情,彷彿有什麼陌生的東西在慢慢地湧出來。那段日子,他和明瑤隨著娘親一同住在立政殿,雖仍不常見,可李泰的心中卻總會生出一絲的惶然,還是那個母親,可即使在面對妹妹的時候,那種原先發自內心的喜悅與寵溺也漸漸的變得淡薄了,而對著自己,娘總在無人的時候似訴說有似自語地說著一些莫名的話,他聽不懂,只默默的跪坐在一邊,只是那個時候,隔了近七年,娘親的腹中又有了孩子。

   後來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曾經,他真的以為那個可以令自己倚仗至成年的母親會提前放開那雙冰冷卻高貴的雙手,可是沒有,老天畢竟沒有將自己以及大哥放到一個尷尬的位子上,他自幼讀史,明白那些失去母后的嫡皇子往往處境艱險,無人可依。老天將母親還給了他們,而正是從那時起,一切都不再相同了。

    沒有人知道,在往後的歲月裡,娘曾問過自己,青雀,你想過那太子甚至天子之位麼?

    李泰注視著娘親的眼眸,堅定地搖頭,其實,他後來想,那時自己是說了謊的,因為在很久之前,當大哥還不是現在這個大哥的時候,他真的是想過的,若是自己,會不會比大哥做得更好些抑或是更完美些?只是這一切都已經化作昨日的煙塵,不再出現,只因為母親對每個孩子那公平的愛已經蓋過了所有,包括妒嫉,不甘,與那生在皇家的野心。

    自從娘走後,很久沒有像今天這般想到過去了啊,李泰的目光裡帶著淡淡的悲哀,不知為何,在這樣的季節裡,人總會顯得格外的憂傷,不知道大哥是不是也一樣呢。

    他邁開腳步,向天子的寢宮走去,來的時候便已經聽說,兕子獨自離了宮,至今仍不見一絲的蹤跡。



正文 番外 除夕

    貞觀十九年,並州。

    毫無疑問,這將成為令大唐的皇帝陛下最為沮喪的一個冬季之一,一場從元月開始的戰爭最後以一種慘淡的結局收尾,不得不說是一種無言的悲哀。

    李世民斜躺在榻上,看著案幾上的藥,一陣無名的怒火湧上心頭,從朝鮮無功而返也就罷了,誰知不過一場普通的風寒就讓自己倒在了回長安的路上,不知為何,英雄暮年這四個字忽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手忿忿地揮出,藥碗被打翻在地毯上,發出悶悶聲音。

    門外傳來鄭吉的聲音,「陛下……」

    「滾,誰都不許進來。」李世民緊握雙拳,卻又不得不無力地鬆開。

    門口一陣寂靜,過了一會兒,厚重的門簾被一雙手輕輕的撩開,若水緩緩地走上前,目光在觸及地上那一片狼藉時忽然一顫。

    聽見腳步聲漸漸臨近,李世民怒極地側過臉,正對上妻子一雙有些瑩潤的雙眸,轉瞬間,他欣喜的神情頓時被一股難堪所取代了,他不想,不想讓若水看見此刻的自己,那樣頹喪,那樣軟弱,「若水,你快回去。」他直接說道。

    若水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看著黑瘦而又憔悴的丈夫,雙手捧住他的臉,「二哥,你還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當初如此氣傲的你被父親的兩個嬪妃壓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不是都過去了,你這是在生誰的氣呢。」

    李世民定定地看了若水一會兒,最後展開這幾個月來的第一個笑容,「我生氣的是,今年的除夕和明年的正月我們大概都不能回長安過了。」

    若水嗔笑道,「除了見不到孩子們,其餘的也並無什麼不好,至少我也不用在宴席上筆直端坐著連身子也快僵住了。」

    李世民忍不住從湊上前吻住那思念許久的紅唇,良久後才鬆開道,「這個除夕,只有我們兩人。」

    並州自然不比長安繁華,可一旦有了心愛之人相伴,原先乏味,蒼寂的日子也就慢慢的平和與溫馨起來。病由心生,這不是沒有道理的,若水的心中自然也有過不安,畢竟,歷史正在向她所熟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去,可這個時候,她卻無法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擔憂,因為人總是活在當下的,不是麼?

    戰事已結,大多朝中政事業早已被交付給太子,可以說,這麼多年來,這對夫妻度過了他們人生中最悠閒平淡的一段時日。

    一個安心養病,另一個悉心照顧,世界大多的夫妻也是如此攜手相伴的吧。除夕夜,侍從們早已備下了豐盛的酒菜,不過大多是皇帝陛下只能看而不能吃的。若水看著面色稍稍好看些的丈夫,不由撲哧笑出聲來。

    李世民揮退了下人,將妻子樓在身邊,佯裝生氣道,「若水,有什麼好笑的?」

    若水指著滿桌香氣四溢的菜餚道,「這麼好吃的飯菜,可惜二哥你無福消受呢。」

    李世民眼睛一瞇,便裝作要撓向妻子的癢處,只見若水驚笑著拍開他的手,兩人頓時笑鬧著倒在了一起。

    若水聽見李世民輕輕的悶哼聲,不禁有些擔心,「二哥,你沒事吧?」

    李世民緊緊抱住妻子,輕輕道,「若水,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新年了,你有什麼願望?」

    若水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雖說今天不是春日開宴的時候,不過有一首詞倒很適合適。」說完,她淡淡詠出馮延巳的那首《長命女.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李世民的聲音裡彷彿被壓抑著什麼,「這句子我過去好似也聽你說過,是誰作的詩詞?」

    若水注視著眼前的丈夫,笑容忽然變得有些飄然,「幾百年之後,一個叫馮延巳的文人所做。」

    「幾百年以後?」李世民自然以為這不過是妻子的玩笑,「若水,那你怎麼會知道?」

    若水抬手撫上李世民的臉道,「二哥,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為何我能夠從揚州歸來麼?」

    李世民看著若水認真的眼神,忽然心中一陣的怯然,「不,若水,我現在不想知道,你不必再說下去了。」

    若水的神情一下忽然變得極其古怪,然後一下子笑出聲來,「二哥,你真的相信了?」

   那一瞬間,李世民似乎覺得自己的心跳停了半拍,才恢復正常,頓時哭笑不得,「若水,你……」

   「二哥,開個玩笑而以嘛。」若水停頓了一下說,「不過說真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夢裡總會出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李世民的口吻已經輕鬆了下來,笑道,「就像剛剛的那首詩詞?」

    「是啊。」若水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明所以的意味,「就好像我還知道,幾年前之後的未來,這片土地上將不再有皇帝。」

    李世民不以為意的一笑,並不當真。

    若水偏過臉,正色道,「二哥,要是你下輩子不做皇帝,那會做什麼呢?」

    李世民的聲音裡帶上了些趣味,「唔,這個……讓我想想……」

    「二哥你又不會農事,不懂經商,也不擅什麼工匠的手藝。」若水數著手指,「要是這天下沒了皇帝,二哥似乎得靠我來養活呢。」

    李世民握住妻子的手,無奈的苦笑道,「不管將來有沒有皇帝,只要有國家那必定會有掌權執政的人吧。」

    若水呵呵一笑,算是將這個話題帶過,她放鬆身子依偎在丈夫的懷中,喃喃道,「二哥,明日就是貞觀二十年了呢。」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01:02 PM 編輯

第五章 咫尺

      漫漫煙雨,浸透了整個洛陽城,街上的路人行路匆匆,就像她們初來這裡的那天,若水與明瑤打著傘不緩不急地走在路邊。

  「娘,杜荷說他想要上我們家提親。」明瑤的眼中染著一絲憂慮。

  若水輕輕喟歎道:「縱使你爹再寵你,我也可以料想當他知道一切後那震怒的表情。」

  明瑤不吭聲地走了幾步,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娘,如果你也在的話,爹就不會那麼生氣了吧。」

  「瑤兒,我從來就無法左右你爹的決定,你明白麼?」若水搖了搖頭,「你唯一的期望就是,在作為皇帝的尊嚴與威信以及作為父親的愛溺之中,你爹會選擇後者。」

  「我不懂,從前的時候,娘明明改變了爹的許多作為,甚至大哥的婚事不也是這樣的麼?」明瑤的神情黯然。

  若水的眼睛如清泉般明澈,「娘從來沒有,也不需要去改變一個帝王的抉擇,我只是在適當的時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至於你爹是否接受,那是必須由他自己站在皇帝的角度去思考,去選擇的。」

  「那也是因為爹爹愛著娘親,才會總是順著娘的意思啊。」

  若水的笑中帶著一絲諷意,「你以為娘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經過斟酌的麼?若是有危及江山社稷或君王德行的事我又怎會輕易地說出口?瑤兒,曾經,你爹說得沒錯,你們這幾個孩子都被我們寵到了不明白自己到底身在皇家的事實,你爹的身上有太多的責任,枷鎖,而你,卻恰恰觸碰到了那個底線。」

  明瑤失落地牽動了下母親的衣袖,「娘還在生瑤兒的氣麼?」

  「身為你的娘親,我只會感到後悔和痛心。」若水平靜道:「可若是身為皇后,你的一言一行我卻無法認同,瑤兒,你應該明白,如果當別人知道,大唐嫡長公主的婚事竟然不過是一場鬧劇的時候,當你就這樣任性地要另嫁他人的時候,李家,長孫家,甚至杜家都將被捲入一場無法預知的風暴之中。」

  「那,我去拒絕他麼?」明瑤怔怔地喃喃道。

  若水的眼眸一下子深邃了起來,裡面帶著異常無奈的悲哀,「傻孩子,你該去告訴杜荷,在他知道你所隱藏的一切之前,把所有的過往都一樁樁地說清楚,然後一同去面對。否則,當他明白你是在騙他之後,你們之間失去的將是比愛情更珍貴的信任。」

  明瑤在心中細細咀嚼著若水的話,片刻之後,她忽然聽見娘似乎在喃喃自語,「不要去試探,試探將會把愛的光澤一點點地磨去,而最後留下的只有一塊普通的石頭。」那一刻,娘親的眼神冷到了極致,可又倦倒了極點。

  洛陽,長孫舊宅。

  又一次來到這裡,長孫無忌打開鎖,滿滿的推開正門,「陛下,這兒已經有多久沒有人打掃了,裡面恐怕又已經荒蕪了。」

  李世民微訝道:「貞觀六年的時候,我記得你回來過一次不是說要修整一番麼?」

  長孫無忌立在一邊,讓李世民先走了進去,這才回道:「是,這宅子貞觀六年被臣重新打理了一遍,不過之後,微臣覺得反正也沒有人住,便也就空關著,不知道裡面已經灰成什麼樣子了。」

  「無忌。」李世民停下腳步,戲謔道:「我怎麼不知道何時你也這般吝嗇了?不過就是找幾個僕傭平日裡打掃著,也花費不了多少銀子吧,要不朕替你付著?」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轉而說道:「這是陛下第一次到長孫家的舊宅吧?」

  李世民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道:「是啊,當年我也只去過你舅舅家,似乎你和若水都把高家當成自己家了吧。」

  長孫無忌的面色忽然一凝,須臾後,搖了搖頭,「陛下,對我們兄妹來說,其實真正的家只有一個,就是這兒,儘管我們曾經失去過。」

  李世民聞言,不由一怔,抬眼朝長孫無忌看去,可已經是如同往常一般溫儒的微笑。

  雨越落越密,若水和女兒的腳步也稍稍快了些,「娘,這雨下得真是古怪,前邊的天似乎是晴的呢。」明瑤望著遠處的天空,好奇地說道。

  「說不定等我們到了那邊,也就不用打傘了。」若水笑道。

  「娘有想過那老宅麼?」明瑤側臉問道。

  若水的眼中彷彿蒙上一層霧氣,「那時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的地方啊。」

  「可娘看到那個家,不會想到那一段不堪的往事麼?」明瑤不解道:「如果我是娘,一定會難過的。」

  「再不堪,那裡也是娘的家啊,那裡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木,都有著兒時的回憶,那種感情,即使是離家再久就無法磨滅的。」若水悠悠說道,心中隱隱透著一股近鄉情怯的惶然。

  果然,當她們站在一座偌大的宅子面前時,雨彷彿從沒有落下過一般,若水推開一扇邊上的側門,「瑤兒,這裡就是娘小時候經常偷偷跑出來的地方,你舅舅之前來休整的時候,竟然還留著呢。」

  明瑤有些意外道:「娘親也會那麼頑皮麼?」

  若水淡淡一笑,「好了,我們進去吧,聽說這宅子被你舅舅已經閒置了不少時日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些原先的模樣來。」

  宅院的另一端,李世民在長孫無忌的陪同下,穿過了正廳,院落,來到了後邊寬廣卻荒蕪的園子裡,「無忌,這園子若是好好讓人來整整,必定不比宮裡的園子差啊,只是不知那扇牆上的小門是通向哪裡?」

  長孫無忌心下一沉,謹慎的答道:「這扇門是和隔壁人家相通的,小時候,幾個孩子就從這裡進進出出,四處玩著。」

  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無忌一眼,指著一棵樹下邊的石井道:「你有沒有發覺,這兒的景致和當初秦王府的得那個小院有些相像?怪不得若水當初最喜歡一個人呆在那邊。」

  「是,若水從小便喜歡桃花,每年春天的時候,她一直就會纏著微臣和先父到這兒來,只是後來就不再有那個機會了。」長孫無忌的聲音中多了一些感慨。

  「只可惜,現在不是花季,當時盛開時的絢爛如今已經無處尋覓了。」李世民頓了頓,有帶了一句,「你說是麼?」

  「陛下,既然賞花之人已不在,這桃樹也就沒存在的意思了。」長孫無忌的話鋒中隱約帶著一絲銳意,「就好像微臣的故宅一樣,因此臣不會放棄,可是也不會再居住了,只想好好的讓它靜峙在過去的時光中。」

  李世民微瞇著眼,凝視著無忌良久,才幽幽道:「若誰要是活著,她也會那麼想麼?」

  長孫無忌不忍地輕歎,「陛下,若水的願望其實極少,她下意識找尋的不過是一個溫暖之處,可惜天下之大,沒有人可以完整地給過她。這一生,她把幾乎所有的殘忍都給了她自己,只因為,她平生最不相信的其實正是永恆。」

  無慾則剛,李世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這四個字,多奇怪的矛盾,一個原本應該是如桃花般燦爛的女子卻淡得有如清水一般,一個原本應當是天下最富足尊貴的女子,竟幾乎沒有一點的私慾。不像自己,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的澀然,自己的心中藏著無數的慾望,江山,佳人,社稷,還有若水,可現在這一切卻一下子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了,若水的消逝帶走了心底的那份熱情與顏色,他現在只是一個天子,一個必定會在史書上留有賢名皇帝。

  「娘,這就是你過去的閨房麼?」明瑤推開房門,一層積灰簌簌地落下,若水一把將女兒拉開,拂去她身上的灰塵,「是啊,不知道裡面成什麼樣了?」

  母女倆一同走了進去,不知道是不是哥哥之前重新佈置了下的緣故,床榻,案幾,甚至還有古琴,書籍,一樣樣地都擺在了它們在記憶中的地方,只是因為覆了塵,灰濛濛的,宛若過去的的黑白電影,而自己像是默片中的主角,若水抿了抿嘴,卻不知道是不是笑容。

  明瑤小心地掀開簾子,走到了房間的另一端左右張望著,「娘,既然舅舅都已經讓人來重新整修過了,為什麼還要讓它這樣荒著呢?」

  「因為這是回憶,是過去。」若水悵然道:「你舅舅只想讓回憶完整的重現,卻並不想讓過去重演。」

  明瑤似懂非懂得點了點頭,「除了這裡,娘小時候還會去哪裡呢?」

  聽到這裡,若水的眼前便自然的出現了那一片桃樹,「園子。」她笑著說道:「就在西邊有一個極大的園子,那裡種滿了各式的花木,一年四季,常開不敗……」

  明瑤一臉嚮往地牽著娘親的手道:「那我們就去那裡看看吧。」

  若水搖著頭,「現在哪裡還會有那樣的美景,恐怕已經是蔓草叢生的吧,你要是不死心,我們就走一趟吧。」

  然而,當兩人剛踏出房門,不遠處便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明瑤臉上一慌,將目光投向母親,若水來不及細想便示意女兒退到房中去。

  漸漸的,腳步越來越清晰,甚至帶著幾分熟悉,若水屏氣不語,和明瑤避在簾後,只等著來人過去,誰知,門被推開了。

  「陛下,這裡便是若水曾經住過的地方,微臣按它原來的擺設又重新佈置了一遍,應當沒有什麼改變的。」長孫無忌流暢地說著話,可心中卻冒出了一絲不安,明明從來無人涉足的房間,為何方才門口竟然落下了那麼厚的塵灰?難道說有誰在之前來過了?

  李世民挺立的身子微微發著顫,緩緩的伸出手,撫上那根根的琴弦,帶出一陣不成曲調的聲響,「若水,她在這裡住了多久?」

  「住到我們兄妹被趕出家門為止。」長孫無忌輕聲說道。

  「那時的她還不是後來的那的模樣吧。」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長孫無忌深吸了一口氣,「那時的若水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有過任性,有過活潑,可沉靜下來的時候,卻又明慧的不像一個孩子。」

  「只可惜,當朕初見她的時候,已經全然沒有前者的影子了。」李世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唏噓地歎道。

  內室中一片的寂靜,等了片刻,長孫無忌開口說道:「陛下,裡面許久未曾通風,還是出去吧。」

  李世民點了點頭,剛要轉身舉步,突然似乎聽見了後面有什麼細微的聲響,眼眸中露出一絲狐疑,但卻依然不動聲色的隨著無忌離開,直到身後的門合上,他靜滯在門口,停了瞬間,隨即驀得反手將門再一次的推開,還未側過身來,一聲熟悉到了極點的驚呼聲傳入了耳中……

  長孫無忌同時看見了那個人影,轉瞬間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瑤兒……怎麼會在這裡?

  明瑤心中說不出是驚訝還是懼怕,可整個人像是被釘住一樣,完全無法動彈。

  李世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女兒身上,靈動嬌美的臉龐一下子變得煞白,雙眼愣愣的看著自己與無忌,「明瑤,你什麼時候來的洛陽?」他的聲音中明明聽不出怒氣,卻令長孫無忌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明瑤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囁嚅道:「我來了很久了,一直想來這裡看看,但因為大門鎖著……」

  「你一直跟在我和你舅舅後面?」李世民的眉頭緊緊的皺起,「就你一個人來的洛陽?」

  明瑤有些害怕地低著頭,努力不讓自己向後看去,不能,絕對不能讓爹知道娘就在後邊,「是,是女兒一個人出的門,我看著舅舅打開了門,過了一會兒,才跟進來想看看娘從前的住處。」

  「無忌!」李世民的眼神中隱隱蘊含著風雨欲來之勢,「明瑤既是你的外甥,又是你的媳婦,她這麼一個人出門,你不會不知道吧!」

  長孫無忌已經自動的跪下,小心翼翼地答道:「是,是微臣有意隱瞞的錯。」

  「你!」李世民將臉又轉向女兒,「明瑤,為什麼自己跑出來,是沖兒虧待了你,還是誰給你臉色看了!」

  明瑤依舊低著頭,可心中想著的卻只有如何快些將父親引開著一樁事情,思忖了一會兒,她心一橫,抬眼道:「沒有,是我自己厭了那種日子,所以想出來走走!」

  李世民緊握著的雙拳咯咯的作響,簡直像是從牙縫中擠出的聲音,「好,好一個厭了,你以為嫁人是兒戲麼!我李世民竟然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舅舅拿你沒辦法,他不管,我來管!你娘嫁給我整整二十三年都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你居然……」

  「爹以為娘情願麼?」明瑤忽然笑了,「二十三年,她有多少時間是輕鬆的,快活的,自由的?如果我是娘,我也才不要再回來!」

  如果不是因為怒火已經奪去了李世民大半的理智,此時的他絕對可以聽出女兒話中無意洩露的端倪,可惜,現下他不但已經無暇仔細分辨,更是直接將女兒粗魯的拉到了身邊,居高臨下的在無忌的頭上丟下一句道:「回洛陽宮,朕要好好問清楚這幾年明瑤究竟幹什麼去了!」

  長孫無忌默然地起身,方才明瑤說的話,他是絕不相信的,明明去了揚州,為何又轉回了洛陽?還有,明明是第一次來這裡,她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找到若水的房間……除非……他微微苦笑,那怎麼可能……

  若水緊緊地閉著雙眼,身體慢慢的沿著牆壁滑下,差一點,她就會和女兒一樣被發現,差一點,她就要衝出去攔住女兒的謊言,差一點,她就想出聲再喚一次哥哥,可是沒有,一切都沒有發生。只因為,那個人,她現在依然無法面對,即使心中已經沒有了屬於長孫的情感,儘管,自己有許多的話想問他,可當一切真正來臨的時候,她的眼底卻顯出了絕望來,不知是對他,還是自己……

  明瑤的手被父親拽得生疼,可她卻一聲不吭,娘應該回去了吧。看著女兒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李世民的怒氣更甚。

  長孫無忌幾乎小跑著跟在他們身後,儘管心疼外甥女,可更加明白此刻的皇帝聽不得一點的勸解,只有過後,由自己來向陛下請罪,把事情說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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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宮內幾乎是到了人人噤畏的局面,隨侍的宮人們看見皇帝冷冽地拉著一位姑娘大步地走了進來,便料知定是大事不好了,而司空大人的臉色同樣是灰濛濛的,只見他拖著兩條腿低頭也跟進了內室。

  「跪下!」李世民怒火中燒,「沒嫁人的時候也就任著你胡鬧了,當初,要嫁沖兒可也是你自己說的,可沒人逼著你嫁,如今你這副樣子,對得起誰?」

  長孫無忌也跟著跪在一邊,見明瑤一聲不吭的樣子,只好抬頭道:「陛下,此事不能全怪長樂公主,微臣也有罪。」

  「舅舅!」明瑤知道長孫無忌要說什麼,可心中依然沒有一絲把握,如同母親所說得那樣,皇帝和父親,這是完全兩個不同的角色,只看爹爹在這樁事上的選擇罷了。

  李世民微微聽出些異樣來,靜下心來一想,無忌向來謹慎,即使在寵愛明瑤,也不會再這麼大的事情上出紕漏啊,難道還內有隱情?想到這裡,他冷冷地看了女兒一眼,逼著她噤聲不語,隨後向妻舅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無忌你說清楚。」

  長孫無忌歎息地看了明瑤一眼,收斂心神,正要把前後的因果都回稟出來。可誰知,一個不知眼色的宮女竟在簾外高聲通報道:「陛下,杜荷公子已經在側殿等了許久了,是否要喚他立刻覲見?」

  李世民臉上一沉,剛想說不見,可忽然想起畢竟是自己尊口御言把人家招來的,此刻反悔不免有傷皇帝的威嚴,於是冷聲道:「宣他進來吧。」

  長孫無忌稍稍緩了口氣,腦子即斟酌著過兒要說的話,不想卻瞥見明瑤緊咬著自己已經毫無血色的嘴唇,比起方纔的驚慌,此時的她似乎多了些惶恐不安。

  已經等了幾個時辰的杜荷絲毫不見焦急或忐忑之色,鎮定自若地走到御前,穩穩地跪下行禮,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陛下,上一次還是在父親病重的時候吧,讓他看見了什麼是真正的君臣之情,並非駕馭,而是憑心相交,如果自己也對仕途有意的話,毫無疑問,當今的天子是一個值得效忠的明君。

  「一晃也有幾年了。」李世民微歎道:「如晦要是能活到今天,也一定很欣慰有你這樣的兒子,你起來吧。」

  「杜荷愧不敢當,不能像大哥那樣繼家父的遺願繼續為朝廷效力,心中已經很是羞愧了。」杜荷的言行間透著謙和的意態,不由讓李世民微微一笑。

  「聽無忌說你還尚未娶妻是麼?」

  杜荷微愣,隨即毅然道:「杜荷已有心儀之人了。」

  李世民不悅地看向長孫無忌,杜荷這才看見邊上還跪著司空大人,於是解釋道:「陛下請勿怪罪長孫大人,杜荷還未向那位姑娘家提親,所以之前未曾告知他人。」

  「朕原本還打算將你招為駙馬呢。」李世民笑道,「看來現在可不成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讓你這般傾心?」

  杜荷心中先是一憂,繼而立刻放鬆下來,正欲回答……可是,

  ——「你別再說了!」明瑤一直低垂著的臉終於抬了起來,幾乎是失態地喊了出來。

  「瑤兒,你怎麼會在這兒?」杜荷驚疑道。

  「瑤兒?」李世民斂去笑容,直視著杜荷問道:「你們認識?」

  杜荷有些猶豫地看著明瑤哀傷的眼神,卻還是堅定的回道:「是,陛下,瑤兒正是方才杜荷所說的那位姑娘。」

  話音剛落,內室中其餘三人的臉色俱是大變,李世民緩緩的從軟榻上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出聲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杜荷的心中突然想起那一夜高夫人說的那番話,可沒等自己回過神來,天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炸得他腦子裡嗡嗡作響,「她是朕的嫡長女,長樂公主李明瑤,貞觀七年的時候就已經嫁給了她的表兄長孫沖,這個你不會不知道吧。」

  「長樂公主……李明瑤。」杜荷不可致信地將目光轉向心愛的女子,「可是你不是姓高麼,怎麼會突然……」

  「姓高?」李世民微扯著嘴角,「朕的兒女似乎都有一個癖好,逢人便說自己姓高,無忌,他們的舅公大人可真是有福哪。」

  長孫無忌的神情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低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杜荷看著不做聲的明瑤,心中有些慌亂了,「你怎麼可能是公主……如果是那樣,你娘高夫人豈不是……」

  明瑤心裡一急,脫口而出道:「什麼我娘,我全部都是騙你的,我就是長樂公主,從長安家中跑出來玩樂,只有你才會傻乎乎地相信。」

  只聽見一身巨響,李世民一腳踢開面前的案幾,「你在說什麼?」他一下子邁到了杜荷的身邊,聲音下彷彿掩蓋著驚濤駭浪,「你說明瑤和她娘在一起?」

  「住口!」明瑤幾乎是撕聲裂肺地喊叫著。

  杜荷抬著蒼白的臉靜靜的看了明瑤一眼,隨後,朝著天子跪下,緩緩地說道:「是,我親耳見到公主喚一位夫人為娘親,從揚州一直到洛陽。」

  「這絕不可能!」長孫無忌突然出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三年前就已經歸天了,那是我們親眼所見的啊。」

  杜荷沙啞的嗓音中透著一絲決然,「陛下,杜荷所言句句屬實,在洛陽大明寺,公主偶然間遇見高夫人,那母女相逢的場面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只因為那位夫人自稱三年前病重求醫,後未大明寺的主持所救,因此才與親人相隔兩地。而之後,我在洛陽再一次遇見了公主和高夫人,洛陽義倉的那個案子也先是由她們出手相救的,不過事後夫人曾叮囑過我一定不能說出她們的名字,不過,我並不知那位高夫人真正的身份。」

  李世民慢慢地走到了女兒身邊,俯下身子,他的眼眸中帶著恨冽之意,可聲音中卻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瑤兒,告訴爹爹,那是不是你娘?」

  明瑤流著淚,哽咽地搖著頭,「不是,那不是娘親,只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一個長得極似娘親的人,貞觀十年的時候,我們都看著娘沒得氣息,人又怎麼可能會死而復生?那都是我為了安慰自己,說的謊話,杜荷不知道,所以便相信了,不信您問他,那個女子看上不過和我相仿的年紀,又怎麼可能是我的娘?」

  杜荷眼皮一跳,面對皇帝探問的眼神,他上前一步,朗聲道:「是,那位夫人的容貌看上去確實不過雙十年華,不過當她在和公主或是我說話時,便會很清晰的有一種長輩的感覺,而且與外表看上去絲毫不顯突兀。」

  這時,不僅是李世民,就連長孫無忌的心中也有些動搖了,沒錯,如果是若水,那一切都說的通了,為什麼明瑤在偌大的宅院中沒有迷路,甚至為什麼當時,明瑤幾乎在以一種激怒的方式將他們趕出那間屋子,唯一的可能就是,當時在簾子的背後,藏著的是兩個人,那麼現在呢?即使不是若水,那個女子如今會在哪裡?「陛下。」他打破了內室中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要親眼見到了那位高夫人,我們就可以知道她到底是誰了。」

  「杜荷,那個女子現在會在哪裡?」李世民不假思索地問道。

  杜荷輕輕點頭,「這段時日來,公主與那位夫人都暫住在我的家中,由於還有一個已經為高夫人所收養的少年在養傷,因此,這個時候,她不會離開。」

  李世民眉頭微皺了一下,「無忌,快去安排車馬,你們隨朕一同去一趟吧。」

      明瑤失望地半闔著眼,跪在青石板上的雙膝已經在隱隱作痛,可她的心就已經向麻木了一樣,不過短短的半日,現在卻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這麼久以來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斷了開來,眼前的一切都漸漸的模糊了,最後她放棄地閉上了眼,任憑自己的身子向一邊倒去……再也不想聽見那溫柔的聲音。

  此時,在洛陽城外的官道上不急不緩地駛過一輛不大的馬車,若水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總算是趕在了日暮之前出了城門,否則,今夜還不知道要出多少的變數。

  「水姨,我們這是要去長安麼?可明瑤姐姐在哪兒呢?」從方才水姨知道杜大哥入宮面聖,到他們匆匆忙忙地雇了車離開洛陽,稱心便敏銳地覺察道他們這是在躲著什麼人。

  若水安撫的笑道:「是,既然大夫說你的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我們就趁早離開吧,瑤兒還要在洛陽呆上一段時間,到時候自然也會回到長安的家中,不用擔心。」

  稱心乖巧的點了點頭,便不再出聲,夕陽西下,染紅了西邊的整片天空,那裡就是長安麼?

  杜宅中,若水暫住過的屋子裡,李世民放輕了腳步,緩緩的走了一圈,一股淡淡清香若隱若現,熟悉得讓他幾乎要失去控制。

  長孫無忌等在屋外,靜靜的候著,儘管得知那位夫人領著少年已經不辭而別了,可皇帝依舊還是來到了這裡,究竟是絕望還是瘋狂?他看著李世民從裡面走了出來,眼神中帶著一股凌厲與森寒,彷彿他面對的是敵人的千軍萬馬一般,「無忌,派人立刻把消息放到洛陽和長安的各個城門,凡是有女子領著一個男孩的,全部都給朕盯著,這一次,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管是人還是鬼,我都不會再放她獨自離開了。」

  回到洛陽宮,看著守在女兒榻前的杜荷,李世民心中微苦,正想要說話,讓他徹底地絕了這份心思。而長孫無忌在身後說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得不說。」

      在回長安的前一夜中,李世民安靜的聽完了無忌的敘述,他沒有動怒,看著臉上又露出期望的杜荷和依舊昏迷不醒的女兒,只淡淡道:「瑤兒長這麼大,也該好好吃點苦頭了,杜荷,從明天開始,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等時間到了,你們再回長安吧。」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24 PM

本帖最後由 oyumi 於 2010-1-31 07:11 PM 編輯

第六章 江山

  敏感與驕傲,事實上,這正是長孫無忌與若水共有的特質,儘管,在許多這時候,這兩種特質常常被隱藏著極深極遠,而如今,因為這沿襲自母親一方的血脈,可以說,李世民三個年長的兒女無一不流淌著這樣的傳承。除去青雀的人生要順遂許多,承乾自不待言,而明瑤,這個在所有人眼中秀逸脫俗,明媚奪目的天子愛女卻讓她的父親第一次感到了酸楚與為難。與太子不同,李世民曾經無比欣慰與驕傲的以為自己的女兒已經找到了她下半生的依靠,可現在,女兒的幸福與帝王的尊嚴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擺在了他的面前,然而,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在那絲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希望居然在此刻出現了,那就足已了。

  「無忌。」李世民斜躺在涼榻上,「派去揚州的告訴他們一聲,不准對任何一個人用強迫的手段,問不出來也就算了。」

  長孫無忌的心中依舊是從未有過的茫然,「陛下,為何不從瑤兒那邊入手呢?她應該是清楚一切的吧。」陛下甚至於還將明瑤留在了洛陽,幾乎是默許她和杜荷兩人可能的將來,這實在不像是皇帝一貫的作風啊。

  李世民卻抬起了頭,冷硬堅韌的面容上極其少見的帶上了一絲恐懼與傷痛,「無忌,三年來,凡是見過若水的那些人,即使只是一面之緣,朕都無法對他們有一絲強逼,就怕將來她知道了會生氣,會擔心,會再一次的離開,更何況是明瑤呢?」

  「陛下真的認定那位高夫人便是若水麼?」長孫無忌還是無法忘記妹妹闔眼長逝的那一幕。

  「除了若水,即使長得一模一樣,明瑤怎麼可能會喚另一個人娘親,?」李世民輕聲道:「曾經朕以為自己已經被老天徹底的拋棄了,可現在,或許,他將要親自把收回的那份眷顧再一次得還給朕,而這一回,朕會親眼看著若水主動地回到朕的身邊,回到屬於她的那後位之上。」

  長孫無忌的心底微微一顫,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如同暗流一般在漸漸地甦醒了過來,而這一次,乾坤之間,被改變的究竟又會是什麼?

  十二月的長安郊外,一戶尋常的人家的大門被稍稍拉開了些,從裡面出來了一個衣著厚實的女子。破曉時分,冬日的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霧氣,冷冽而刺骨,只見那女子微微瑟縮了一下脖子,便朝轉角處的一家藥鋪走去。

  「高夫人,你又來抓藥啊?」鋪裡夥計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顯然是從睡夢中被敲門聲給驚醒的。

  若水面色有些蒼白,取出一張方子道:「還是照著上回胡大夫的方子再抓上幾包藥吧。」

  夥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家的侄兒又病了?要不要再找大夫去看看?」

  「這時候,哪裡來的大夫?」若水無奈道,「又是這般偏遠的地方,即使要找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趕到的,可那孩子現在正咳得不行,只好先把這陣先壓下去再說了。」

  「唉。」夥計歎了口氣,手上的活兒倒是麻利得很,很快,抓好了藥給若水紮好,遞去道:「那孩子的病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啊,若是沒法根治,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若水接過藥,苦笑道:「也看了不少大夫,都說要慢慢養,等胡大夫回來了,麻煩讓他到我那兒再給孩子診下脈吧。」

  夥計點了點頭,看著對方離開的身影,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喊道:「哎,高夫人,我想起了一樁事,胡大夫先前寫了封信回來說,過兩天會有一個神醫來我們這兒問診,你要不也去試試?」

  若水驚異地轉身,「神醫,哪裡的神醫會上這兒來?」

  夥計撓了撓頭,不怎麼肯定道:「好像是叫什麼孫神醫吧,專門喜歡上一些偏僻的地方給人看病,人家都說他是活神仙。」

  孫思邈?若水謝過之後,走在回路上,嘴角揚起激動的笑容來,如果真的是他,那稱心之前拉下的病根就必定能痊癒了,想到這裡,她的腳步不由更輕快了些。

  「水姨,外邊那麼冷,你又替我抓藥去了?」稱心躺在榻上,臉上儘是病態。

  若水摸了摸稱心的額頭,「水姨沒事,當初在洛陽那大夫還說你全好了,誰能料到,這天一冷,你的身子還是熬不住。」說完,細心的替他掖了掖被子,「我下去替你煎藥了,你先躺著吧。」

  走出漫著藥味的房間,若水的心中冷冰冰的,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因為幾個惡吏弄得家破人亡,自己還重病纏身,可自己能做的事卻是這般的有限。回到長安快兩個月了,可前方依舊一片的茫然,在這個偏僻安寧的地方,她聽不到任何的消息,也不知道明瑤現在的狀況,更無法判斷李世民到底知曉了多少,又會相信多少?一切都這麼僵持著,究竟會是誰先忍不住,誰又是那個破局之人?

   是夜,太極宮,甘露殿。

  「陛下 今晚……」鄭吉捧著嬪妃的名錄,只等著皇帝開口點召。

  李世民只淡淡地掃了一眼,連手中的折子也沒放下,「撤了吧,朕不用。」

  「是。」鄭吉恭順地起身,退到了一邊,心中不是不納悶的,在洛陽的那麼多日子暫且不提,自從陛下回宮之後,還未召過任何的妃子侍寢,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后娘娘剛離開的那段日子。

  這時,沒有經過任何的通傳,明達散著頭髮從內室外跑了進來,直接撲到了李世民的懷中,「爹,這幾天為什麼都看不到漂亮的姐姐呢?」

  「你身邊的宮女呢?」李世民握著女兒冰冷的小腳道:「這大冬天的,怎麼連鞋襪也沒穿就跑出來了?」

  明達撇了撇嘴,「爹,不要管那麼多了啊,你還沒回答兕子的話呢?」

  李世民臉色稍稍一變,示意鄭吉出去後,便溫柔地低聲道:「因為你娘就快要回來了啊。」

  明瑤驚喜地摟住父親的脖子,「真的麼?娘什麼時候會回來?」

  李世民的嘴邊帶著一絲寵溺的笑容,「只要兕子和爹一起再把這個秘密再保守一段時間,娘就一定會回來的。」

  明達可愛地歪著頭,「連大哥,青雀哥哥,瑤姐姐,還有末子也不能說麼?」

  「不能,一個都不可以。」李世民看著女兒為難的眼神,笑道。

  片刻之後,掙扎了一會兒的明達使勁地點了點頭,「只要兕子乖乖的,娘就會出現的,對麼,爹?」

  李世民心疼地撫了撫明達柔細的髮絲,「對,現在爹帶你去睡覺了,好麼?」

  「不要。」明達搖了搖頭,「我想陪爹看折子。」

  李世民不禁失笑道:「兕子的字識得怎麼樣了,這上頭的都能看得懂麼?」

  出乎意料的是,明達竟然流暢的把折子上的字都念了出來,還指著李世民批閱的地方道:「爹,我也能寫和你一樣的字哦。」

  李世民試探地給了女兒一支筆,只見她照著自己寫的那行字,在空白的紙上又重寫了一遍,隨後,仰頭純真的一笑,「爹,是不是很像?」

  「這……兕子,是誰教你的?」李世民愕然地問道,除去筆力上的差異,那行筆間的結構框架,甚至筆鋒的細微之處,女兒的字模仿的幾乎一模一樣,這對於習字並不長久的明達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啊。

  明達不解的看著父親,「不是爹爹教我的麼?然後我再照著爹折子上的字臨摹的啊。」

  「可爹爹不過才教你沒多久啊,你怎麼能學得那麼相像?」

  明達的眼神似乎更加困惑了,「這是一樁很不容易的事麼?可末子也能把褚先生的字學得極像啊。」

  李世民愣了愣,忽然大笑出聲,「你們啊,要是你娘見到了,一定會不敢相信我們的末子和兕子竟然變得那麼聰明。」

  明達聽了,不樂意地嘟起了小嘴,「爹是說我們從前很笨麼?」

  李世民強忍著笑,悶聲道:「爹是說,你們現在更聰明了,走吧,爹抱你睡覺去。」

  明達乖巧的倚在父親的胸前,輕輕地道:「爹,如果我每天睡前都許個願讓娘早點回來,是不是就不用等那麼久了?」

  李世民沒有說話,只是將女兒的身子摟得更緊了些。若水,你情願在那種地方,辛苦得照顧著別人的孩子,也不願回來看看我們的兒女麼?還是,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你是打算永遠的躲著我,躲著這裡的一切嗎?可是,我還是不會逼你,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踏入這宮門之中。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又是一年過去,當人們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是貞觀十四年的開始了,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只要皇帝愛民如子,老天風調雨順,那日子就已經是足夠安穩的了。可對於朝廷中的官員們而言,這一年的開始就伴隨著驚濤駭浪席捲而來。

  事情正是出在新年的正月裡,當眾人還沉浸在節慶的喜悅中時,當今聖上的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府第大門敞開,魏王親自站在門前,靜待御駕的到來。

  當皇帝的車駕緩緩地駛到魏王府的門口時,隨侍們跟隨著李泰已經紛紛下跪,一齊叩拜行禮。李世民穩穩的下了車,目光掃過跪著的眾人,嘴角微揚,親手扶起李泰道:「青雀,今日,父皇可要來打擾你了。」

  李泰神色恭敬,微笑著回禮,接著父子二人便相攜著向府內走去,留著身後一群人神色各異,驚疑者有之,而竊喜者更甚。

  「你家媳婦呢?怎麼沒一塊兒出來?」單獨的相處下,李世民的語氣又隨意了起來。

  李泰面帶憂色,「婉兒最近又有了身子,害喜得厲害,實在不便出來,請爹爹原諒。」

  李世民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記得婉兒生第一個的時候也是難產吧,這一次可要當心著,要是不行,爹讓上官平上你這兒住一段時間,你看怎麼樣?」

  「那怎麼行?」李泰連忙拒絕道:「醫署中要屬上官御醫的醫術最為精湛,平日裡要是爹或者大哥有什麼不適都得找他,要是為此除了宮,不知道會惹來多大的麻煩啊。」

  李世民眉心一皺,「青雀,你就這點不好,做什麼都思前想後的,這樁事就由爹來做主了,等過完年就讓上官平上你這兒來,免得你總是提心吊膽的。」

  李泰見狀,心有既喜又憂,片刻後黑色的眼眸已經是平靜無波,「兒子多謝父皇。」

  李世民慈愛地一笑,「若是你大哥有你一半的聽話,爹也不用那麼操心了,爹和你娘的幾個孩子裡,也就屬你最讓人省心了。」

  「大哥……」李泰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將話收了回去,低頭看著前方的青石板。

  李世民輕歎道,「我知道他恨我什麼,可現在我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承乾夠聰明,也夠有膽識,可是在很多的時候,他又過於固執了,這種心性真不知道像誰?」

  李泰輕輕一笑,「爹,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說。」見李世民不在意的點了點頭,於是他繼續道:「娘曾說過大哥的性子和爹從前的時候真是頗有幾分相似,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那接下來必定是獨斷專行,固執己見,不達成目的決不罷休的性子。」

  李世民不由停下了腳步,側臉問道:「她……是什麼時候說的?」

  「在大哥出征吐古渾的那些日子裡。」李泰略帶傷感的回憶道,「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娘已經不在了,可我心中卻從沒有過這樣的認識,娘的一顰一笑,一眼一語也從未褪過色,就好像娘還好好的活在我的身邊一樣。」

  李世民怔忡地凝視著兒子,其實都是一樣的,若水的每一個孩子都有著極為敏感的直覺,就連他一向認為內斂甚至有些木訥的青雀也同樣如此,想到這裡,他的眼神更柔軟了幾分,「青雀,等到爹回宮之後,還要送你一份大禮。」

  李泰心中看著父親慈祥的面龐,心中卻生出了濃濃的不安,可面上卻還是一幅欣喜地模樣,畢竟,同樣還是娘說過的,你爹有的時候,倒像是個孩子,對自己喜愛的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他,呵呵,要說這一點,大哥近來似乎反倒理智沉穩的不少,在少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的眼眸中閃現著一絲異樣的光芒。
貞觀十四年,正月,李世民在沒有與任何朝臣的商議下,直接下詔——

  蓋因魏王為朕與皇后之嫡次子,且編撰《括地誌》有功之故,赦免其封地即雍州長安縣囚徒死刑以下囚犯,免延康裡今歲租賦,賜魏王府僚屬及同裡老人各有差等。

  詔書一出,翌日朝會,太子即稱病不起,而朝廷之上的諍諫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李世民剛過不惑之年,儘管除了貞觀八年的那場重病外,便一直精力旺健,身體強壯,但畢竟儲君之位是關係到王朝傳承的根本之策,從貞觀十年以來,皇帝所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出有不滿於太子而心生易儲的念頭在此時終於到達了一觸即發的狀態。

  赦囚徒,免徭役,這一切都是只有君主才能下享有的榮寵,而魏王以皇子之身擁有皇帝的恩典不僅是逾越禮制,在他人的眼中看來更是直接將欲立李泰為儲君的決議昭告了天下。

  而這一次,站在皇帝的對立面上的正是李世民所最為倚重的貞觀重臣們。議諫大夫褚遂良直截了當的反對道:「昔聖人制禮,尊嫡卑庶,謂之儲君,庶子雖愛,不得超越嫡子,嫡子正體,特須尊崇。如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奸,乘機而動,私恩害公,惑志亂國,今陛下愛寵魏王,卻仍不應越太子之制,甚至予以君王之恩。」

  李世民淡淡說道:「魏王與太子同系皇后所出,不過是長幼之別,又何來嫡庶之分?若太子失德,自然擇其母弟次之。」

  「陛下此言差矣。」魏征站出來正色道:「太子殿下文韜武略皆有精通,何況更兼有治國之功,只因足跡之患,又何來失德之由?殷家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深慎。」

  此言一出,君臣皆靜,李世民瞇起眼,盯住的卻是沉默至今的長孫無忌,隨後便冷冷一哼,逕自起身,拂袖而去。

  夜幕降臨,白日裡朝中的紛爭似乎也驚擾了幽靜的夜色,魏王府中,李泰的書房內依舊燭火通明,李泰坐在寬大的案幾前,翻閱著手中的古籍,只聽見面前之人笑得有幾分諂媚,於是放下書卷,接過對方遞來的茶杯道:「遺愛,你說有重要的話要和本王說,怎麼來了又不聞後語了?」

  呵呵,房遺愛討好地笑了兩聲,「殿下您專注於典籍,我有怎好驚擾您呢?只好等您放下書冊再來聽我胡說兩句罷了。」

  李泰輕笑了下,「說吧,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晚上來說。」

  「殿下果然是寵辱不驚,遺愛深感佩服。」房遺愛朝著李泰先深深跪拜了一下,隨後說,「可是,殿下,如今您也應該多為將來打算打算了啊。」

  「打算?」李泰玩味地笑了笑,「打算什麼,我如今是天子的皇子,太子的皇弟,又有什麼需要打算呢?」

  房遺愛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湊近李泰低聲道:「陛下的心思,難道殿下還看不出來麼?」

  李泰的眼中閃過一絲銳意,看得房遺愛微微一縮,不過隨後卻更大膽地說道:「遺愛對殿下的忠心,殿下還需要懷疑麼?如今陛下已動了易儲的心思,只要殿下再加深陛下對您的喜愛與信任,那這太子之位,可就……」

  李泰也不說話,只是慢慢地喝著手中的茶,良久之後,他彷彿不經意的出聲道:「遺愛,本王記得你應該是合浦公主的夫婿吧,怎麼不但不為韋貴妃的十皇子好好謀算謀算,反而替我操心來著?」

  房遺愛一聽大驚失色,頓時跪倒在地上,不敢抬頭,「殿下,遺愛可是真心想為殿下效忠的,若有二心,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泰見了,緩下臉色,笑著道:「本王不過隨口說說罷了,遺愛的忠信,我又怎會質疑呢?不過本王好奇的是,你打算怎麼來替我做事呢?」

  房遺愛的笑聲中還帶著幾分心有餘悸,「殿下不必擔心,現在您的府下多是如同我這般的重臣子弟,比起太子那邊確實有幾分遜色,不過有一個人可是已經通過遺愛向殿下表示支持了啊。」

  「哦?是誰?」李泰興趣盎然道。

  房遺愛壓低聲音道:「是三皇子,吳王殿下。」

  李泰斂起笑容,凝神道「你怎麼會遇上三皇兄,不會其中另有蹊蹺吧。」

  房遺愛一見李泰已有幾分相信了,便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合浦公主雖系貴妃之養女,但一向與楊賢妃交好,這吳王殿下正是親口向公主說對太子的積怨已深,若是將來太子繼位,恐怕將遭不測,還不如趁早令擇良主……」

  李泰點了點頭,擺了擺手,「本王明白了,如今該做什麼你就放手去做吧,若需銀兩,自己去賬房支取便是。」

  房遺愛知道李泰已經徹底地相信了自己的言語,便恭敬地退了出來,心中不由歎服起妻子的妙算,果然啊,即使是一母所出,只要涉及了皇位之爭,魏王與太子間又怎麼不會變得硝煙四起?而之後……嗬嗬,他陰沉地一笑,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獨自一人的書房內,李泰低垂著眉眼看著杯中的影子,淡淡輕笑,只是眼眸中不復方纔的權謀之心,而變得深邃幽然,放下已經涼透了的茶盞,他在一張不大的白紙上寥寥寫了數筆,吹乾墨跡後將其仔細的折好。隨後起身離開,將紙遞給了一個暗處的影子道:「老規矩,若是被人發現了,你也不用回來了。」

  甘露殿,偏殿。

  「褚先生,你看我寫得怎麼樣?」長孫止將筆擱置一邊,期待的看著一邊自己的太傅。

  褚遂良今夜有些神思恍惚,聽見學生的叫喚,這才緩過神來,「嗯,寫得不錯,皇子殿下。」

  「先生,我說過多少次了,叫我末子就好了嘛。」長孫止稚聲道,「還有,今天先生是有煩心的事麼?」

  褚遂良溫和的看著學生道:「殿下,皇家是最講究禮法的,身為臣子又怎能直呼皇子的名諱甚至是小字呢?」

  長孫止不耐地搖了搖頭,「先生,我又不姓李,不過就是多了個皇子的名號,您喚我末子又有什麼要緊的?」

  褚遂良微驚道:「殿下何出此言,您不過是隨了皇后的姓氏,可依然還是大唐的嫡皇子啊。」

  「先生!」長孫止加重了語氣道:「您誤會了,我並非是自輕,而是自樂呢,如不是當初父皇和母后給了我這個名字,現在我哪裡能那麼輕鬆的整日習字臨帖?我只是希望私下裡先生不要把末子看作是皇子,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罷了。」

  褚遂良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層深意,不過還只是七歲的孩子,可他的言行舉止卻進退得宜,甚至隱隱帶了了幾分睿智與灑脫,「殿下,請恕臣無法照著您的意思,畢竟您的身份只在陛下與太子之下,即使是師生之間,也要有遵守的禮節。」

  長孫止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算了,我就知道先生是不肯的。您還是來指點一下我臨的這篇《蘭亭集序》吧。」

  褚遂良看著案幾的一邊擺放著的《蘭亭集序》的真跡,心中不由苦笑,陛下費盡心思到手的這幅真跡,現在不過是一個孩子臨摹的范貼,不知道天下所有愛字之人會作何感想?只有一點倒是真的,若不是隱王殿下還是姓長孫,若光憑愛寵之深淺來決定儲君之位,十五皇子才真正是當仁不讓的人選。

  東宮。

  「太子殿下的傷勢到底如何?」長孫無忌素來穩重的聲音裡透著一絲不穩,「怎麼不去稟告陛下,反而拖到現在?」

  上官平冷汗淋漓,「長孫大人,下官近來一直在魏王府中替王妃安胎,半個時辰前剛剛被告知太子妃有恙,這才匆匆趕來,誰知竟然是太子腳上舊疾被利箭射傷,。」

  「那你還不快看!」長孫無忌冷聲道。隨後轉身向蘇未晞問道:「太子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是之前還說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麼?」

  蘇未晞的眼眶微紅,「太子殿下的傷之前使已經痊癒了,可今天一早,他便帶著兩個侍衛硬是上御苑打獵去了,後來都快到戌時了,才看見殿下被隨從給抬了回來,可腳上已經是血淋淋的了,聽侍衛說是被箭給射傷的。我慌忙要去找御醫,卻被他給攔住了說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你說他今天沒上朝是去打獵了?」長孫無忌的臉色一變,「接著,居然還被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流矢給射傷了腳?真是荒唐至極!」

  蘇未晞低下頭,心裡一片慌亂。

  「怪不得不能去找御醫。」長孫無忌面色陰沉,「那這上官平又是誰找來的?」

  「是我看見殿下的腿上的血實在是止不住了,這才讓人去的魏王府隨便找了個名目將上官御醫給喚了過來。」未晞的臉上血色全無,但說話還算是流利。

  長孫無忌默然了片刻,開口道:「也就是說現在除了這東宮裡的人,誰也不知道,是麼?」

  未晞點了點頭,只見長孫無忌繼續說道:「請太子妃務必將這個消息封鎖在東宮之內,另外快去把廣月她們三個叫來。」

  似乎過了很久,上官平從內室中走了出來,面色不豫道:「長孫大人,箭矢恰好傷在了太子的舊患上,即使傷口癒合,恐怕也難以根治了。」

  「恰好?」長孫無忌冷冷一笑,隨即注視著上官平道,「你這趟前來,是為太子妃醫治,明白了麼?我自會回稟陛下,所以你近來還是回到宮裡來吧。」

  上官平神色一驚,繼而低下頭道:「下官明白。」接著忙不迭的告退了。

  這時,未晞領著廣月三人走了過來,長孫無忌來不及和太子妃說明情況,直接對那三個長孫家的舊人說道:「淡雲,你快去想辦法把孫思邈給找來。明霞,這些天,太子的傷勢就由你負責照顧。至於廣月,你和太子妃一起把東宮給我牢牢地看住,不允許任何消息外傳,明白了麼?」

  三人面色肅然,皆恭敬地點頭,而未晞忍不住道:「那父皇那邊,該要怎麼瞞住?」

  長孫無忌語氣平靜道:「不用擔心,陛下那邊由我親自來說,太子妃只需要管好東宮就行了。」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的沒入夜色,明霞微微瞪大了眼睛,「天哪,這恐怕是我們第二次看見少爺發那麼大的火吧。」

  「那第一次呢?」未晞問道。

  明霞的臉色一下子黯淡的下來,默然不語。

  當夜,長孫無忌在甘露殿中留了一宿,翌日一早,天子突然下詔,三品以上的大臣與後宮的嬪妃皇子公主全部隨駕前往夏宮,然而,此時還遠遠不到要去避暑的時節。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2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01:00 PM 編輯

第七章 晚晴

  日暮時分,馬車的影子隨著落日的方向一點點地傾斜著,駕車的小童的高大的宮門前停下,伶俐的跳下馬,立在車簾面前,恭敬的喚道:「先生,我們已經到了,按理似乎是不能再駕車前行了。」

  車內,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子對著身邊的女子道:「夫人,若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您是準備……?」

  女子微微閉上眼,隨後睜開道:「走吧,孫先生,這是我必須要去面對的。」

  「不用擔心,畢竟我已經臉上易過容了,即使是親近之人也不一定能夠認得出,更何況,如今這太極宮中除了東宮,幾乎什麼可能會拆穿您身份的人。」孫思邈安慰道。

  若水的嘴角抿起一抹淺淡的笑容,「其實,能夠見到承乾,就真得已經讓我很是欣慰了。」說到這裡,她朝著對方點了點頭。

  孫思邈沉默了一會兒,掀起車簾道:「夫人既然心意已定,就請下車吧。」

  三人一同走到宮門前,小童向門口的侍衛拿出了文書,說道:「這位大哥,我們是被請來為太子妃看病的,這位是我的師父孫大夫,另一個則是我師姐。」

  「啊,您就是那個孫神醫哪。」侍衛似乎已經有耳聞,態度很是恭敬地將他們一行人放了進去。

  走了幾步後,若水又回望了一下,高高的宮牆被落日映得更顯遙遠,忽然她的心底裡忽然跳出殘陽似血這四個字來。

  臨行前,稱心拉自己的衣袖,不說話,不落淚,只是那麼默默盯著自己,她握住少年的手,柔聲道:「水姨很快就會回來了,只是暫時讓胡大夫照顧你一下,不用擔心。」

  稱心緩緩放開若水的手,依舊沒有說話,安靜的看著若水一步步地離開,踏上馬車,最後離開。

  若水在車中忍住了回頭的衝動,在孫思邈替自己易完容之後,她從頸間摘下那塊玉珮道:「孫先生,如果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請把這個交給稱心,然後把他帶到現今的尚書右僕射高大人的府上,好麼?」

  孫思邈接過玉珮,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放心,我會的。」

  「夫人,夫人!」小童看著若水有些恍惚的神色,於是出聲喚道,「奇怪,既然找了我們來看病,怎麼也沒個帶路的呢?這皇宮那麼大,要怎麼才能找到東宮呢?」

  若水收斂了心神,看了看四周,說道:「東宮和太極宮是並立而建的,你們隨著我走吧。」

  孫思邈笑著看了看一臉好奇的徒兒,明白這兩天悶在他心中的疑惑,就連他自己也頗為困惑皇后的死而復生,留落宮外,只是,只要身在皇家,便總會生出無數的秘密來。若不是為了那個孩子,他想皇后必定不會主動找上自己,可如果沒有這個機緣,她也一定不會知道自己的長子此刻竟然患病,命運就好像一條無限延伸的鎖鏈,永遠都是一環扣著一環。

  走上了一久,終於到了東宮,不過自然是避開了作為議政之所的顯德殿,而直接來到了太子的寢宮,站在宮殿的台階前,一個宮女見到孫思邈一身大夫的模樣,便驚喜地迎了上來,「是孫大夫麼?」

  還沒等孫思邈點頭稱是,只見小童已經板起臉道:「宮女姐姐,可是你們來請我師傅醫病的,居然在宮門口都沒有人來給我們帶路,這皇宮那麼大,若是耽誤了時間,那該如何是好?」

  那宮女似乎很是驚訝,「啊?廣月姑姑早就派了人在宮門口侯著了啊,難道說你們沒碰上麼?」

  「哪裡有,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小童忿忿道,「要不是我師姐……」

  「好了,童兒。」孫思邈及時打斷道,「姑娘,還是快些進去看看太子的腳傷吧。」

  宮女送了一口氣,連忙在前面帶路,「先生,你們進宮的時候用的是太子妃的名義吧。」

  「是,已經有人之前叮囑過了。」孫思邈和善地說道,「太子殿下現在可是醒著?」

  宮女面帶憂色地點頭道,「是,殿下從昨日傍晚就一直昏迷著,恰好方才剛剛醒了過來,正在進食。」

  孫思邈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朝若水看去,只見她剛才開始便一直低垂著眼眉,默不做聲,他心中一歎,可憐父母之心啊。

  偌大的內室中,除了躺臥著的太子外邊只留了太子妃和明霞兩人,明霞一見到孫思邈,便立刻叫了出來,「孫大夫,請救救太子殿下的腳吧。」

  孫思邈沉穩地一笑,輕聲道:「殿下,請讓我看看您的傷勢如何?」

  承乾的面上看不出一絲的表情,只是點點頭,示意妻子把被褥掀開。

  孫思邈看著已經被包紮好傷口,謹慎地出聲問道:「請問殿下的傷已經有幾日了?」

  見承乾不說話,未晞只好替他回道:「已經有十多日了,是在獵苑裡被流矢所傷的,當初的那箭頭便被殿下自己拔了出來,可直到每到東宮還是血流不止。後來御醫來了,才給止血,並上了藥,可御醫也說過,因為是舊傷重創的緣故,怕是一定會留有隱患了。」

  孫思邈一邊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的伸手將纏著的布條解開,不一會兒,一個看上去頗為可怖的傷口就這麼猙獰地出現在眾人的面前,他仔細看了看,不禁皺眉道:「血是止住了,可這創口卻完全癒合的跡象,這樣下去,不但腳保不住,連殿下的性命恐怕都會有危險。」

  話音落地,內室中的所有人都不由發出驚怕的聲音,可太子依然無動於衷的樣子,突然,承乾抬起了頭,目光緩緩地掃過所有人的面龐,直到停留在了一個明明完全陌生的女子身上,「孫大夫,那位姑娘也是你的徒弟麼?我記得從前你不是一向是獨來獨往的麼?」

  孫思邈的手頓了頓,隨即輕笑道:「殿下好記性,不過畢竟歲月催人老嘛,這幾年手腳也不怎麼利落了,乾脆收了兩個徒兒,至少平日裡還能替我提提東西什麼的。」

  承乾半瞇著眼,「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那位姑娘長得很是眼熟。」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我這大徒兒生來就不能說話,所以恐怕無法回答您的問題了。」孫思邈替若水解圍道。

  「是麼?」承乾恢復了平靜,「也許是我看錯了。」耳邊卻依然迴響著那一聲細微的輕呼聲,真的好像娘的聲音,難道是自己病的糊塗了?

  若水緊繃的身子稍稍鬆了下來,可入目可見的那傷口卻使她的心揪得生疼,是誰,究竟是誰敢把承乾傷成這樣,可為和此時,李世民甚至哥哥都不在他身邊,反而去了什麼永安宮呢!

  幾乎整整的一夜,孫思邈幾乎沒有停過手上的動作,重新清理創口,一層層的藥被小心而純熟地敷了上去,再用乾淨的布條紮好,一個個的步驟都做得緩慢而細緻,自始至終,承乾都沒有吭過一聲。等到天邊拂曉的時候,孫思邈的眼中已經佈滿了血絲,可依然不停歇的寫下藥方道,「快去讓人抓藥,煎藥吧。」

  明霞接過方子,正要離開,只聽見背後神醫又加了一句,「讓我的大徒兒和你一塊去吧,她對煎藥很是熟悉。」

  若水握緊了自己冰冷的手,邁開僵硬的腿腳,跟在明霞身後在外走去,一路上,明霞帶著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幾次,終於忍不住道:「姑娘,你真得不能說話嗎?」

  若水微笑地點了點頭,卻惹來明霞的一陣呼叫,「殿下先前說的一點也沒錯,姑娘你真的好像我們家小姐啊,明明是兩張臉,可這身形,還有神韻就好像是同一個人一樣。」

  看著若水似乎不解的神情,明霞繼而憂傷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再說什麼,不過再怎麼相像,你也不可能是小姐啊,我們都親眼看著她離開的,啊,御醫署就在前面,我們進去吧。」

  「孫大夫,您累了一晚了,要去先去邊上的房裡歇上一會兒吧,等太子醒了,我再來叫您。」未晞看著剛剛睡去的丈夫,對孫思邈說道。

  孫思邈也不強撐,只對太子妃道,「那我就讓小徒在這兒守著,有什麼不對勁,也好及早地發現。」

  未晞心懷感激地點了點頭,目送著神醫的背影離去,隨後對小童道,「你也坐下喝口水,吃些點心吧。」

  小童開心地接過,就吃了起來,好奇地問道:「您就是太子妃麼?可您看上去真的好和善啊。」

  未晞笑道:「為什麼這麼說,難道太子妃就應該不和善麼?」

  「那倒不是。」小童苦著臉道,「從前隨師父去過王府裡給人看病,那裡面的王妃都看起來很凶的樣子,整天就只會冷著一張臉,後來我聽說,宮裡的娘娘們似乎還要威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您也是住在宮裡,看起來卻很和藹的樣子啊。」

  未晞很喜歡這孩子純真的模樣,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道,「你年紀還小,跟著孫大夫一直到處奔波,一定也很辛苦吧。」

  小童暗自撇嘴道,「習慣就好了,不要看他一副很能幹的樣子,其實平時還是要我照顧的。」

  「那你師姐呢?」未晞奇怪道。

  「什麼師姐?」小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啊,師姐……是啊……師姐的身子也不大好,所以也要我來照顧嘛。」

  未晞感歎道,「我也有一個和你差不多歲數的弟弟,只是我們已經許久沒見了。」

  在他們身後,一直閉眼熟睡的承乾稍稍睜開眼,神情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深意與困惑。

  煎好的藥汁被盛在白色的瓷碗中由若水端了過來,這時,孫思邈也從淺寐中醒來,回到了太子的床榻前,見太子妃正要接過藥碗,便說:「就由我徒兒來吧,太子妃,您也該去休息了。」

  未晞確實感到腳下有些輕飄飄的,來到承乾的身邊站立了一會兒,便也就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孫思邈對著看似睡著的承乾說道:「殿下,請先起來服藥吧。」

  承乾睜開眼,目光銳似利刃,「孫先生怎麼知道我醒著?」

  孫思邈輕笑道:「殿下,我行醫大半生了,對病人自然最是瞭解。藥若是涼了,這藥性也就要減去一半了。」

  若水垂下眼瞼,小心的將一小勺藥送入承乾的口中,煎藥的時候,她有嘗過,明白這湯藥苦得令人作嘔,可如今她的兒子卻竟然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這樣,一勺一勺地將瓷碗的湯藥喝盡,已經有多久了,她發現自己的兒子,女兒在不經意間完全變成了她所不認識的陌生人,那青雀呢?還有那一雙幼子幼女,思念宛如刀割一樣,在這一刻令自己痛徹心肺,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在孫思邈沉重的歎息聲中,她迅速地起身,擱下藥碗,離開了這間幾乎自己窒息的內室。

  「孫先生,那位姑娘真的是你的徒兒麼?」承乾的鼻尖久久縈繞著那熟悉的清香,真的是娘親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令自己放鬆下來。

  孫思邈避而不答道,「我這大徒兒的心腸最軟,一見到稍稍嚴重些的病人就會哭得不能自已,讓殿下見笑了。」

  承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氣一下子輕鬆道:「我想讓這位姑娘繼續留在東宮,不知孫先生可願割愛?」

  「割愛?」孫思邈似乎沒有聽懂道,「這世間眾人皆有來去的自由,只要她同意,太子無需問我,便可將其留下,如她不願,即使我同意,也還是無法強留。」

  承乾淡淡一笑,閉目假寐起來。

  若水只知道自己一時間情緒失控地跑了出來,應該是出了東宮,這裡是……

  天已經透亮了,遠遠的,她一眼便看見了武德殿的影子,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過去的悲哀,環顧了一下周圍,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子幾乎將前朝和後宮都搬去夏宮的緣故,四周靜悄悄的,都不見什麼人影。

  若水緩緩地走在清晨的太極宮中,自己的經歷再加上長孫的回憶,宮巷,殿宇,原本應該是熟悉的,可此時卻顯得異常的陌生。這偌大的皇宮中彷彿就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身影,孤寂,悵然,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滋味油然而生。

  前面就是兩儀殿了,若水止住了腳步,抬頭望去,一樣的莊重,肅穆,那個人就是在那裡與他的大臣們商議著天下的大事,在那裡與在太極殿中一樣,端坐著一個流傳千古的賢明之主,在那裡,他交給了他的子孫一個偉大繁盛的王朝。

  繞過了兩儀殿,四年了,她終於又回到了這裡,命運開始與結束的地方,若水沒有和任何說過,其實她是不喜歡立政殿的。從貞觀二年的沉痛與放棄到貞觀十年的無奈與絕望,儘管這裡有過歡笑,有過溫馨,甚至有過愛戀的纏綿,可有的時候,人卻不得不承認,從某種程度而言,結果才真正決定了命運的喜怒哀樂,決定了人生的基調。

  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奇怪的是大門並沒有上鎖,直到很久以後,若水還是沒有明白那一刻將門推開的那人究竟是她還是長孫,又或許是她們,因為在之後的年歲中,她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形,腦子與身體宛若分離了一下,絲毫沒有理會心中要自己趕緊離開的叫囂,她伸出手,打開了門,沒有想像中的腐舊的味道,空無一人的宮殿中卻奇怪的乾淨,整潔,甚至就好像時間從來沒有流逝過一樣,和四年前一模一樣的擺設與氣息。

  心中就好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給牽引住了一樣,她繼續緩緩地走入內殿,來到了自己的內室面前,推開第二扇門,她怔忡地被定在了門口,目光怔怔地掃過每一件物品,最後停在了放著半杯茶水,幾本書卷的案幾上,完全沒有被改變過,她甚至覺得有人有意在這裡擺弄出一個從未改變過的假象來。心頭不由竄起一陣無名之火,除了他,還會有誰有這個權利來做出這些樣子來,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這個時候的若水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敏銳,所以當她覺得頭似乎有些昏沉沉的時候,香鼎中的燃香已經靜靜地燒了許久了。

  門又重新被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走了進來,緩緩的半跪在若水的身旁,拿出案幾邊上的一盆清水與絲帕,他伸出手輕輕擦拭著若水的臉龐,眼中閃過的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震撼,漸漸的,若水恢復了原本的面容,蒼白得令人心痛。男人洗淨了手,失神地看著她的臉上的每一個細微之處,四年之前,八年之前,就連十年之前的她依然還是這個模樣,沒有一絲的變化,是她,老天真的把她還給了自己。幾乎是狂喜的哽咽聲堵在喉嚨口,男人輕柔地抱起若水溫軟香馨的身子,穩穩地向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若水,等你醒來之後,我們將永遠不會再分開了。」

    「陛下,東宮那邊已經派人在找尋這位姑娘的下落了。」鄭吉在跟在李世民的身後,看見那位姑娘被皇帝緊緊地抱在懷中。

  李世民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去和孫思邈說一聲,就說皇后已經回宮了,他自然就能明白,還有馬車在外邊備好了麼?朕和皇后這就去大明宮。」

  鄭吉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了,皇后,方纔的那位姑娘居然是皇后娘娘,這怎麼可能!而陛下之所以於兩天前秘而不宣的從大明宮連夜趕回,就是為了她?這一刻,鄭吉覺得自己似乎要瘋了,臉色煞白的回道,「是……已經在外邊侯著了。」

  看著皇帝的身影漸行漸遠,鄭吉在陽光下足足立了好一會兒的功夫,這才勉強撐起慣常的微笑,朝東宮走去。

  「鄭吉!?你怎麼在這兒?」承乾滿眼的不敢置信,「你這時候不是應該在大明宮麼?」

  鄭吉卻只是平靜道:「太子殿下,陛下讓鄭吉來詢問一下您的腳傷。」

  「太子,您的腳請不要再擅動了,否則若是傷口再次裂開,即使是華佗再世,也無法挽回了。」孫思邈心下一沉,為得既是鄭吉的話,還有承乾驚愕之下的舉動。

  「師父,四周都找遍了,還是沒有師姐的影子。」就在眾人僵持之時,小童面色緊張的走了進來。

  承乾的雙眼緊緊盯著鄭吉,可心中想問的話卻始終未能成語。

  「鄭公公,請你替草民轉告陛下,太子的腳傷只要細心調養,不會有任何的遺患。」孫思邈的聲音平和沉靜,似乎對小童的話並無多大的反應。

  鄭吉倏然垂下眼,「孫大夫請放心,我一定如實地回稟陛下。」說完在告退離開,與孫思邈錯身而過的那瞬間雙唇翕動,隨後,便沒有任何停留地走出了東宮。

  內室中,小童不安的看著自己的師父,剛想說什麼,卻被孫思邈淡淡瞥過的眼神給擋住了。

  承乾這時突然發出了一陣悶哼的聲音,未晞連忙上前關切道:「承乾,你怎麼了?」見丈夫仍然猶自露出痛苦的表情來,轉身道,「孫大夫,太子他這是……」

  孫思邈看著承乾強忍痛楚的神色,靜靜道,「原先在療傷時用的去痛之藥的效果已經褪去了,因此殿下恐怕還要忍上一段時日了。」

  「那不能再用麼?」未晞心疼地替承乾擦去額上的冷汗。

  孫思邈搖了搖頭,「此藥不可多用,否則會有上癮之累,這一點上草民也無能為力。」

  承乾強撐著躺下的身子想要坐起,過了一會兒,才氣息不穩地問道,「孫先生方纔還和我說您的徒兒強留是留不住的,怎麼現在卻反而一點也不著急了呢?」

  「若不是她願意,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勉強得了她?」孫思邈淡然的語氣卻說出幾乎是令人瞠目結舌的話來。「如今我們師生的緣分既了,我自然也不會逆天而行。」

  「天?」承乾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你是指……」

  孫思邈有條不紊的整理著自己的物件,「殿下,有些事情,還是等它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再去探究才是上策。世間諸事都有其輕重緩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請您照顧好自己的腳傷,其餘的不妨先緩下吧。」

  「孫先生,承乾受教了。」倚在榻間的太子幽深的雙眼多了幾絲堅定與沉靜。

  永安宮是貞觀八年的時候,李世民為了太上皇而修建的一所夏宮,可惜還未等到其修建完工,李淵便駕崩了。於是這座虎踞於城北龍首原之上的夏宮就成了另一個朝會之所,皇帝在此處理朝政,休養生息,後宮嬪妃自然也幾乎悉數前往。

  由於最初的時候,永安宮是為了消暑而建的別宮,因此並沒有如同太極宮那樣方正的格局,含元,宣政和紫宸三殿作為前宮,用於舉行大典,君臣議政。此時的紫宸殿內空落落的,寥寥幾個人影,顯得有些異常沉默。

  「長孫大人,陛下的御體究竟怎樣了?為何停了數日的早朝卻又不許任何人覲見?」身為中書令的楊師道與黃門侍郎劉洎不約而同的堵住長孫無忌問道。其實不光是他們,在場的房玄齡與魏征等重臣一樣很是急切,畢竟數日不朝對於一向勤勉朝政的陛下而言幾乎是不可想像之事,而如今唯一的答案可能就在這位國舅大人身上,畢竟從來永安宮至今,這一君一臣之間的氣氛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長孫無忌的眉間不著痕跡的微微一擰,隨即放開道:「諸位大人這不是在為難無忌麼,畢竟我和大家一樣也沒有辦法見到陛下的啊。」他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叫苦,事實上,陛下已經於一天前回來了。那位夫人究竟是不是若水,好歹也該有個答案吧,當初還不是自己提議使了一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可現在居然就這麼把他莫名晾在內宮之外,這簡直像是過河拆橋嘛。

  「好了,好了,既然無忌也不知道,那我們不如一起再上一次奏表吧。」房玄齡站出來打圓場道。

  可顯然有人並不相信,正欲再次開口時,只見門簾被突然掀起,尚書右僕射高士廉滿臉是汗地衝了進來,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室內還有其他人一樣,神色頗為慌亂,從袖中拿出一塊玉珮,舉起道,「無忌,你看,這不是……」

  長孫無忌微一凝神,臉色劇變,一把接過玉珮,反覆地看了數次,抬頭問道,「舅舅,這是哪兒來的?」

  高士廉彷彿絲毫沒有在意此刻的狼狽,沉聲道,「今天一早,有一個郎中模樣的人領著個孩子找到我府上,只說玉珮的主人拜託我來照顧這孩子,我接過玉珮的當下便著實給愣住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人就已經不見,只剩下一個自稱為稱心的男孩。」

  「稱心……」長孫無忌口中喃喃道,「那就是了,那孩子是不是說這段時日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子姓高?」

  高士廉搖頭道,「他只說自己喚那位夫人為水姨。」

  長孫無忌沉默了片刻,強抑著心底的震驚,果斷地對舅父道,「舅舅,走,我們一起去求見陛下。」

  待甥舅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之後,幾個大臣都不禁面面相覷,不要說魏征,就連與兩人相交甚久的房玄齡也詫異地說不出話來,無忌暫且不提,那個出身世家,一向以風度儀容著稱的高士廉居然也會如此的失態?

  寂靜了良久,魏征出聲打破了平靜,「無論如何,既然有高大人出面,那陛下的事情應該很快就可有眉目了。」

  話音落地,其餘人的臉上都不由露出難以言說的表情來。

  已經一整夜過去了,李世民靜靜地凝視著躺在自己眼下的若水,心中流淌著一種莫名的安心與溫暖,不想去思忖為什麼她的容顏不會改變,也不想去考慮那夜的消失與她在揚州的重生,甚至不管什麼人鬼殊途,佛神妖仙,他只知道,若水還活著,這就足以了。

  「陛下,長孫大人和高大人求見。」鄭吉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段時間來,皇帝就這麼不眠不休的守在榻邊的樣子,不過算一算時日,那迷香的作用也該散盡了吧。

  李世民抓起若水的手,輕輕貼自己的臉上,「若水,你哥哥和舅舅來了,不過我還不打算讓你們見面,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說完,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在門外才出聲道,「你在門口守著,朕一會兒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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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吉恭順地領命,等到皇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微微側身向裡面看去,真的和過去的皇后長得一模一樣啊,究竟是這人世間真的有生的如此之相像的兩人,還是當真有還魂複生之說?鄭吉也有些糊塗了,不過既然陛下已經認定是後者,那別人也當然沒有質疑的餘地了吧。

  「無忌,舅舅,你們怎麼來了?」李世民語氣輕鬆道,完全沒有之前的一絲冷意。

  長孫無忌捏緊了手裡的玉佩,話在嘴邊轉了又轉,終於脫口道:「陛下……若水她……」刻話語說到一半,卻又不知道該如繼續下去。

  「是她,是朕的皇后回來了。」李世民直截了當地告訴長孫無忌他想要的答案。

  高士廉的雙眼不敢置信的在外甥和皇帝之間來回的轉動,「陛下……無忌,你們再說什麼?若水不是已經不在了麼?」聲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還沒等長孫無忌開口,李世民忽然一笑,但笑意卻未及眼底,他雲淡風輕地說道:「舅舅,朕從沒有說過皇后已經不在人世了,不過只是因為身體的緣故去了別處靜養,可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十惡不赦的謠言竟然傳了那麼久,如今是該好好治一治了。」

  「那陛下可否讓臣與皇后就上一面。」長孫無忌漸漸恢復了冷靜與縝密,是不是若水,只有自己親眼見到能做出判斷。

  李世民凝視著自己的妻舅毫無避讓的眼神,記憶中,仿佛還未有過這般被無忌針鋒相對的經歷吧,淡淡的擺了擺手,「皇后途中勞累,現下正睡著呢,你們改日再來吧。」

  高士廉止住外甥正欲上前的衝動,垂目輕聲道,「既然如此,臣就不予驚擾皇后了,只是,陛下,即使皇后嫁入了李家,可畢竟還是長孫家的女兒,血脈相連之情恐怕是誰也無法阻斷的,還請陛下體恤臣與無忌的憂慮之心。」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帶著審視的目光正要開口,只聽見背後傳來潤沁而似乎有些無力的聲音,「哥哥,舅舅,你們怎麼在這兒?」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01:56 PM 編輯

第八章 帝心

「若水!」長孫無忌頓覺身上一片的寒意,驀地掙脫開高士廉的阻攔,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手,「你怎麼會……」

  若水絲毫沒有露出一絲的異樣,回握住無忌的手,看著高士廉道:「是我讓哥哥和舅舅擔心了,至於這段日子來的事情,方才陛下也已經說過了,當初出宮的時候只當是沒救了,誰知道在揚州遇上大明寺遇上了鑒遠大師,多虧了他,方才轉危為安,如今身子也調理得不錯,差不多也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了。」

  長孫無忌心中自然明白這番外事說給他們的舅父聽的,實際上也將是接下來說給那些朝臣,嬪妃,甚至全天下人的理由,來解釋為何他們的皇后在消失了四年之後又在一次回到了母儀天下的位子上。可他想明白的可不是這些,他想知道,妹妹到底是如何去的揚州,如何能夠死而復生,又如何獨自生活了那麼久……太多的疑問盤旋在心中,可偏偏卻在看見若水那目光深處的倦意時,化作了水中的泡影,是啊,比起這個溫暖的,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的觀音婢,那些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看著兄妹倆相顧無言的情形,李世民重重的哼了一聲,不是不知道無忌對若水的寵愛,不然一向沉穩冷靜又不失圓滑的他又怎麼會縱容明瑤做出那般欺君而又荒唐的事情來,而高士廉,想想方才說的那番話,和無忌又有什麼兩樣,因為疼愛自己的妹妹,所以同樣對一雙外甥視若己出,甚至面對君王也絕無退避之意。

  高士廉嘴角含笑,其實他又如何聽不出若水話中的敷衍規避之意,但涉及男女之事還是要靠他們自己去解開才是,即使那兩人貴為帝后,可終究也也還是夫妻,繼而便欣然長歎道:「無忌,讓皇后好好休息吧,接下來還有的說話的時間呢。」

  長孫無忌聽懂了舅父話中的深意,「皇后娘娘,那臣先告退了。」

  「若水,你一個兄長一個舅父倒還真的敢把朕撇在一邊嘛。」李世民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道,「這倒讓我想起了當初我們大喜之日前,無忌單獨找上我,說他把你交給我了。你們兄妹,甥舅之間倒真的是少有的情誼深厚啊。」

  「陛下。」若水輕輕地說道,「您真的以為這四年不存在麼?」

  李世民慢慢收回原本想擁住若水的手,面色蒼白,「若水,你……喚我什麼?」

  若水苦笑了一下,「現在,您還沒有明白麼?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陛下。」整整四年,李世民其實依然沒有改變,他總是想著該怎麼去抹掉過的印記,從前的自己會陪著他去隱瞞,去忽視,可現在,即使是在起點上,她也不想再重複一遍過去的無奈與心傷,即使是痛,也有選擇的權利吧。

  李世民有些狼狽地側過臉,困難的開口,「如果……是重新開始呢?如果我現在說真的完全不在意從前的那些,你也一定不會相信的,對麼?」

  若水淡笑而無語,曾經在離開揚州後不自覺地想像過他們之間在一次相見的情形,或驚或喜或怒,然而直到她真的從昏睡中醒來,看見鄭吉震動的神情,聽見門外熟悉的聲音,湧上心頭的反倒是一種面對宿命的悲哀,而這份悲哀卻也是自己所選擇的。

  「瑤兒呢?」若水此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甚至無法決定一個合適的稱呼。

  李世民皺起眉,似乎不大願意提及這個話題,「還在揚州,我把她交給杜荷了。」

  「那也好。」若水有些意外道,「我還以為你會把她強帶回長安呢。」

  「我有那麼想過,不過在知道你的下落之後還是決定順著她的心思吧。」李世民坦然道,「不管怎樣,杜荷也還是個不錯的孩子。」

  若水的語氣稍稍緩了下來,「你……離開洛陽的時候,就知道我還活著?」

  「是,之後來你和那個少年回到長安的一舉一動我也都清楚,只是在揚州的那三年,你太過深居簡出,所以能查到的實在很少。」李世民沒什麼猶豫地都說了出來。

  若水微微地垂下眼瞼,「其實,如果你真的一定想查,也不是不可以吧。」那種在征戰天下中所顯現出來的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即使被很好的收斂在了明君的外表之下,可依然不會就此徹底的消失。

  李世民的神色一凝,伸出方纔還有些猶豫的手,將若水有些僵硬的身子摟在懷中,低下頭,輕輕地將下頜靠在妻子單薄的肩膀上,「我只是不想讓你離我更遠,況且,有些事情,我只想從你的嘴裡說出,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若水看不見李世民的神色,只感覺他身上的熱度透過衣服灼得自己極想遠遠的避開,平靜的心似乎突然跳的有些不那麼規律了,她的嘴角便扯出一道苦澀的弧度來,繼續,該要怎麼繼續下去呢?

  「若水。」李世民的聲音中夾著一絲道不明的歎息與堅定,「曾經破掉的東西,即使補好,可也許還是沒有辦法變回原先的模樣,就像信任,我知道你最恨我的就是這一點,可是只要我們繼續走下去,就算我們還是無法恢復如初,可至少慢慢地,那條裂縫總能夠一點一點的彌合起來,直到更遙遠的將來。」

  「如果……」若水頓了頓,「如果我永遠都無法信任你,而你也亦然,那又該怎麼辦?」

  李世民抬起頭,神色立變,目光緊緊地鎖住若水道,「我只要我們永遠的在一起,即使是痛苦也好,懷疑也罷,也決不會放棄,你……還是死心吧。」

  「你忘了四年前的那一刻了麼?」若水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諷意,「誰又何嘗能困住誰永遠?」

  李世民臉上那深深的悲哀於瞬間刺痛了若水的眼睛,四年前那場無法磨滅的生離死別對自己而言或許是解脫與悲慼,卻從不敢去想,對他,會是什麼。想到這裡,她不禁伸手遮住眼,只是不想看見面前的一切,可還未曾覆上,卻已經被另一隻更大的手拉住,「若水,等到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就行了。」

  心底裡又被重重的衝撞了下,「要是我一輩子也不說呢?」

  「那就下輩子吧。」李世民的手溫柔摩挲她嬌嫩的臉頰,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樣,「不過,我好奇的是,時間在你的身上似乎是後退的呢。」

  若水拉下對方的手,揚眉道,「因為我在神仙那裡吃了仙丹。」話語中的玩笑之意頓時湧了上來。

  誰知,李世民的神色竟然一凜,「若水,這丹藥之類的東西真的有用麼?」

  若水先是一怔,再想起過去曾聽說的大量服用煉丹唐太宗的死因之一,不禁皺起眉頭,面色嚴肅道,「二哥,那種害人性命的東西,你怎麼也會相信?我這些年在山中靜養,看上去自然要比在宮裡的時候更年輕一些,這世上哪會有什麼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

  「你終於又叫我二哥了。」李世民毫不介意若水的近乎指責的語氣,臉上的笑意更深,「只要若水你一直在我的身邊,那種東西我又要來做什麼呢?」

  若水的心中微微一窒,甩開李世民的手道,「接下來的事情,你想過沒有?還有,這裡應該是永安宮吧。」

  李世民點頭道,「先梳洗一下,你餓了一頓,也該用膳了。」

  若水想到之前被迷昏在立政殿的情形,眼神朝著李世民的身影稍一帶過,「兩個孩子也在這裡吧?」

  李世民一眼看穿了若水的心思,微笑著說道,「明日在含元殿賜宴後,你就能見到他們了,對了,青雀也在。」

  若水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賜宴……他還是在擔心麼,「那承乾……」

  李世民的臉色一沉,「這陣子,他的行事簡直越來越荒唐,你知道這回兒他的腳是怎麼傷的麼?佯裝生病不上朝會,甚至去獵苑行獵,這哪裡是身為儲君的樣子,有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想……」

  若水的眼神變得異常的凝重起來,原來那個傳言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可從他口中說出的承乾與自己眼中看見的,似乎並不一樣啊。按理來說,太子為了自己的儲君之位,至少在皇帝的面前必定有所表現,而私下裡才會放浪形骸,可承乾更像是有意作出那些舉動來,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李世民不悅地看著陷入沉思的妻子,和從前一樣,只要一涉及他們的孩子,若水就會完全忘記身邊的自己。而這一次,如果不是承乾出了事,她又怎麼會主動的落入自己設好的陷阱之中,又或許,沒有這些年外邊留言紛紛的易儲之事,恐怕她也不會離開揚州吧。

  「二哥。」若水抬起頭,眼中隱隱閃動著不滿,「承乾不是那樣的孩子,你應該是知道的。」

  「人總是會變得,不是麼?」李世民的眉頭鎖的更緊,意有所指道。

  若水淡淡地開口,「我相信我的孩子,不論是承乾,還是青雀。」儘管分別了四年,可她的內心依然深信過去數年的潛移默化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的作用?同那時一樣,孩子就是改變一切的開始。

  「是麼?」李世民輕輕一笑,看不出在想著什麼,重新握起若水的手,往內室裡走去,「既然你那麼相信承乾,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麼。」

  永安宮的另一處殿所中,一對母子正相對而坐,內室的門被關的嚴嚴實實,透不出一絲的光線。

  李恪的眼神中毫不掩飾的帶著異常的興奮,「母妃,這回太子應該是徹底的失寵了吧?」

  楊蕊的笑容裡帶著幾分狠厲,「太子是被毀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們就等著看他們兄弟如何互相殘殺吧。」

  「可是,李泰似乎沒有太子那麼好蒙騙。」李恪有些擔憂道,「遺愛說魏王對他還是有些懷疑的。」

  「那就要看用什麼餌了。」楊蕊的聲音尖銳道,「李泰身為嫡皇子,若真的那麼容易就上鉤,其中反倒必定有詐,只有以江山皇位為誘,這才叫做有的放矢,恪兒,你懂麼?」

  李恪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可是,母妃,即使太子和魏王兩敗俱傷,父皇就一定會把儲君之位給交給我麼?」

  楊蕊溫柔的拍了拍兒子的手,「儲君之位,立嫡立長,等到李承乾和李泰都出局了,李寬早逝,剩下的庶出的皇子中除了你還會有誰,恪兒你要相信自己。」

  「那……十五皇子呢?」

  「呵呵,你說長孫止?」楊蕊突然駭人地大笑出聲,「長孫若水自持聰慧絕倫,可偏偏在這樁事上作了件蠢事,一個姓長孫的嫡皇子又如何能繼承李家的大統?」

  李恪依然不放心道,「要是父皇將他的姓氏改回李姓,那又該如何是好?」

  楊蕊的笑容頓時凝結成冰,神色驀得慘淡下來,目光直直地落在遠處的地上,「你父皇不會那麼做的,長孫若水活著的時候,他都從來不會拂了那人的意願,何況是死了呢?」

  李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心中明白母妃確實希望自己能登上皇位,可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母子的關係,更是出於深埋於心的仇恨與報復。不過對他而言,在意的倒並非是皇后,而是自幼時以來,父皇那毫不掩飾的對嫡子過分的偏愛與隆寵,一樣是那個男人的兒子,這很不公平,不是麼?

  「獵苑裡的那個人處理掉了麼?」楊蕊恢復了溫柔的神色,可卻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悚然。

  李恪低聲道,「母妃放心,是兒子親自下的手,連遺愛也不知道。」

  「那就好。」楊蕊目光流轉,「關鍵的時候,周圍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就像之前跟在我身邊的茹兒,那個吃裡爬外的賤人,別人一問什麼居然什麼都說了,要不是陛下那時無心處理那事,恐怕母妃就會落得和陰茉兒那蠢人一樣的下場了。」

  李恪的腦海中回憶起那張秀美羞澀的小臉,一時心旌蕩漾起來,「母妃,那茹兒現在在哪兒呢?」

  「早就被人送出宮去了。」楊蕊狠狠道,「將來有一天她要是落到我的手裡,一定要把她做成人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恪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母妃,不如就把她交給兒子吧。」

  楊蕊瞪了兒子一眼,「恪兒,你還嫌府裡的女人不夠多麼?也不曉得把心用到有用的人身上。」

  李恪不以為然地笑道,「母妃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父皇選了一些大家閨秀給東宮送去,可那李承乾竟然派人把那些女子都給辭了,說什麼除了太子妃,他從沒打算要再娶側妃。把父皇氣得在宮裡罵他仁弱,還說兒子才英果類父。」

  楊蕊喜出望外道,「真的?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

  「是李蓮正巧回宮聽見的,立馬就讓遺愛來告訴兒子了。」李恪微微有些得意道。

  楊蕊點頭道,「李蓮這丫頭,有野心就是少了點運氣,自己不是韋貴妃親生,可又偏偏嫁給了房家的老二,人倒是可以先利用著,就是要當心免得讓她爬到我們的頭上來,那種低賤宮女所生的孩子將來又能高貴到哪裡去?」

  看著兒子不在意的神色,她輕歎了一聲,又繼續道,「現在這個時候,你也暫時別管朝廷裡的麻煩,只要把自己封地上的事情打理乾淨就行了,別再像貞觀十一年的時候遊獵擾民被柳范抓了個正著,惹得你父皇將你免官削封。」

  李恪冷哼了一聲,「說起那樁事情,我就生氣,明明兒子已經把長史權萬紀給哄住了,結果柳范居然跳出來在我的地盤上撒野,將來有機會我絕不輕易繞過他。」

  楊蕊沉默了一會兒,才有開口道,「你才有機會回來一次,過了明天再回去吧,這永安宮的規矩原本就不那麼大,今晚,你就在母妃這兒歇著吧。」

  李恪點了點頭,隨意道,「聽說父皇已有幾日沒上朝了,母妃有打聽到什麼原委麼?」

  楊蕊斂去了笑容,漠然道,「後宮的嬪妃都打聽過了,誰也沒霸著皇帝,御醫署那邊也沒有消息,也許是朝中的事情吧。不過,方才各個宮裡都接到了口諭,明日含元殿設宴,也不曉得為得是什麼。」

  李恪知道母妃已經許久沒被父皇點召過了,也就識趣地避開這話題,設宴?太子不在的話,魏王的風頭豈不是更勁了?那些老臣們可又要和父皇吵上一久了,而自己……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不由微微翹起……

  夜空中高掛著一輪明月,皎潔而清澈,柔和的光華透過層層窗稜鋪灑在若水熟睡的臉龐上,李世民一手撐著臉,側看著妻子淡雅的睡眼,從髮鬢到額頭漸漸的滑下,修長的脖頸下劃出兩道精緻的鎖骨,再往下的肌膚,便被白色的裡衣若隱若現的遮擋著。當初的他怎麼會以為可以在其他人的身上找到若水的影子呢,這明明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魅惑,雍容的尊貴下藏著如水般的清澈與包容。這時,似乎是感覺到被人深深的凝視著,若水無意識地將身子側了過來,李世民苦笑的掙扎了一下,手放在她腰間的繫帶上,輕輕的一拉,長夜漫漫,月華之下,兩道身影纏綿交結,宛若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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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陛下,已是巳時了。」鄭吉在門外輕聲喚道。

  李世民虛應了一聲,低頭看著枕在自己懷中的妻子,只是害怕昨夜的一切彷彿是南柯一夢,散了無痕,只見若水的眼睛微動,緩緩地睜開,眸子裡有些茫然,可轉瞬間就變得清明了起來,「昨夜……」

  「昨夜?」李世民故意重複了一遍,「若水不記得了麼?」

  若水心中有中說不出的滋味,半夢半醒之間,從沒想到過那個驕傲的男人會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做出那樣的事來,罷了,自從離開揚州以來,遇到過太多太多出乎意料之事了,瑤兒,杜荷,還有稱心,孫思邈,「二哥,孫先生不會也是你安排的吧?」

  李世民見若水並未對自己冷眼相對,愉悅地笑道,「孫思邈?朕還真的差不動他呢,不過要不是他,你還不知道要躲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躲?若水眼神微閃,「不知道稱心那孩子有沒有被送去舅舅家裡?」

  心中明白若水話語間閃避的意圖,李世民也不惱,畢竟四年的分別後能像現在這樣也已經算是意外的驚喜了,不過他還是無法想像若水會對自己置之不理的樣子,「不同擔心,他已經在高家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有些不太滿意若水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別人的身上。

  若水放下心來,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抬眼望著李世民,現在的自己看著這個男人,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從十三歲時的初見到如今的重逢,從過去的相敬如賓到此時的相顧無言,過去的一切都歷歷在目,不記得有誰說過,真正的愛情只有兩種,要麼是青梅竹馬,要麼是一見鍾情,可對他們而言,無論那一種都不曾適合,他們之間的感情更像是歲月的雜糅與沉積,以至於從來就沒有能夠徹底的分離過,有些人生來就注定在一起,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於他們而言最好的詮釋。

  「若水,午時的時候,我們該要去含元殿了。」李世民將若水從榻間抱起,「這後邊有一處浴池,裡面的水是從不遠處的溫泉引來的,很是舒適。」

  片刻之後,若水浸在溫熱的泉水中,似乎很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在揚州,那是平靜,平靜中卻帶著一份的死寂,可現在同樣是寧靜,可將要見到孩子們的那份欣悅蓋過了所有。而面對他,也許並非是那麼無奈的選擇,長孫或是自己縱使是一個極靜的女子,可心中最想要得卻是一個溫暖和完整的家,為了這個夢想,她們也許會傾其所有,甚至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與將來。

  李世民看著若水半閉著眼,一付慵然淺笑的模樣便知道這一次他沒有做錯,從揚州回來之後,他想了許久,無忌那時的話總是盤旋在自己的耳邊,若水並不是無慾無求,只是她的慾望和其他的人相比,實在太過簡單,江山,權勢,甚至帝王的獨愛,都比不過家人之間的溫馨。所以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當自己抱著剛出生的瑤兒坐在房裡的時候,若水的笑容會那麼的美麗,這樣想來,其實他的妻子真的是一個太過可愛的女子,無論在何種境地,無論是何種身份,她的內裡都從來不會改變。

  從池中起身,任著李世民替自己穿上深青色的褘衣,綰起長長的髮絲,在雲鬢邊釵入金色的鳳簪,無一不像征著皇后的尊貴與地位,若水神色平靜甚至安詳,直到銅鏡前隱約出現了讓自己覺得陌生的模樣,繼而便悠然地轉頭朝著他端莊的一笑,「二哥還不急著更衣麼?」

  李世民的眼中溢滿了驚贊之色,「這身衣服果然只有若水穿才最是適合。」

  「莫非二哥還看過其他人穿過麼?」若水淡淡地戲謔道。唐朝至今不過兩代,而長孫是第一個穿上皇后之服的女子,《資治通鑒》中曾記載,唐太宗在長孫皇后死後,曾經動過心思要另立新後,不過被魏征以一句「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給諫了回去。

  李世民笑而不語,向外喚了一聲,「鄭吉,宣人為朕更衣。」接著又說道,「我打算把這永安宮改為大明宮,你看怎麼樣?」揚州大明寺雖然不是天下最尊貴的廟宇,不過既然曾經住過大唐的皇后,這大明二字也不好太過怠慢了。

  「大明宮?」若水心緒一轉,點頭道,「不錯,永安二字雖然取義祥吉,不過三國的時候,蜀主劉備敗走身死的地方亦叫做永安宮,不如大明二字來的氣象深遠,更何況永安,永安,這世上哪裡會有永遠安定的地方。」

  李世民捏了捏若水的手,「我們不去在意什麼永遠,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定會讓你安定無憂。」

  若水抿了抿嘴,沒再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李世民肅著一張俊顏,由宮人們更換冕服的樣子,不得不承認,即使他已經到了不惑之年,可那種經由世家,沙場,宮廷的種種磨礪後所顯現出的尊貴的帝王之氣愈加地清晰與深沉,而相形之下,承乾的人生和他父親相比也許還是太過順遂與安逸了,以至於總讓人覺得少了些什麼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見天子揮了揮手,侍候的下人們低著頭退了出去,甚至沒敢朝自己這兒看過一眼。

  李世民拿起帝王的冠冕遞給若水,若水稍稍猶豫了一下,這才接過,替他帶上,舉止從容而自然,兩人之間瀰散著一股淡淡的張力。

  「時辰快到了,我們走吧。」寬大的衣袖下,帝后之間十指交握,不知為何卻讓若水想起了她從別莊回來的那夜除夕,那是得他們也是這樣相攜著走出寢宮,可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什麼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含元殿是大明宮的主殿,用於舉行各類大典和元、朔的中朝,地位與太極宮中的太極殿相仿。御輦從寢宮中離開,穩穩地行至含元殿前的御道上停下,鄭吉在一邊迅速打起簾子,李世民先下了行輦,朝裡面伸出手,若水微一凝神,將右手交付到了對方的手心中,隨即緩緩地走了下來,剎那間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驚人的壯闊與雄渾。

  抬頭仰望著這座屹立在高崗之上的殿宇,白牆,紅柱,青瓦,絲毫沒有之後那歷朝歷代皇宮建築的奢華與華貴,它的雄偉正如同這初唐的氣象,大氣而沉穩。

  李世民自豪地看著若水由衷讚歎的神情,他知道,也許或許若水會更喜歡平凡樸質的生活,可自己能給她的是同樣屬於他們的另一個家園。

  走在通往主殿的御道上,李世民看著著殿身兩端的樓閣道,「這就是棲鳳、翔鸞二闕,與主殿有廊道相連,不過在我看來倒頗像巖鷹展翅欲飛的雙翼。」

  看著愈來愈近的大殿,若水不自知的握緊了那自己指間纏繞的手掌,滿殿的朝臣,嬪妃,自己的命運還是回到了這裡,回到了這個王朝的頂端。

  當玄色的與青色並列而行的兩個身影一同出現在殿宇之中時,四座寂然。直到陛下與皇后已經在上首的御案前坐下之後,殿下眾人似乎完全愣在了當下,無人發出一絲的聲響來。

  長孫無忌暗自歎了口氣,自從貞觀二年從尚書右僕射的位子上請辭以來,原本應當是清閒許多的日子偏偏反倒是越來越忙碌,見到舅舅朝自己看來的眼神,他定了定神,作為司空理應為群臣之上,於是越眾向上端下跪行拜禮,恭敬道,「臣參見陛下萬歲,皇后娘娘千歲。」

  此言一出,便再也容不得任何人猶疑,殿中立刻就俯跪了一片人,儘管心中的駭然並未有一絲的消退,可是,皇后的的確確的再一次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若水含笑的目光輕輕的落在韋貴妃的身上,韋妃只覺得自己的後背似乎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來沒來得及細想,她已經起深深朝前方行了參拜之禮,而品級在貴妃之下的其餘嬪妃自然也跟著在後邊跪下行禮。

  待李世民叫了起之後,若水看著入席的一眾女子,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的眼神安詳而澄澈,帶著溫和而寬仁的笑容道,「起身吧,跪久了對身子不好。」嬪妃們低垂著眼眉,謝恩之後,歸坐於原位,精心裝扮地容妝卻掩不住那同樣的煞白。

  李世民將方纔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可似乎完全地不以為意,彷彿那些臣子的失態與嬪妃的失儀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嘴角的笑容也是過去很久沒有過的溫暖與真實,他平和的開口道,「諸位愛卿,今日朕於含元殿設宴,為的正是慶賀皇后病體出愈,因此也算是傢俬宴,你們不必拘束。」

  若水的微微抿了一口淡酒,徐徐地鬆了一口氣,如同不經意般的將視線緩緩的拂過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當中,有眷戀,有喜悅,有苦澀,有驚懼……還是那掩蓋不住的憎惡……看到這裡,她不由輕歎,都說癡者悲傷,許多年之後倒有一個人說的一點也不錯,不相愛者,便可不相棄。

  直到很久之後,那一天的御宴依然深深地銘刻在了人們的心中,絲竹聲響,羅衣飛舞,

  他們的陛下開懷暢飲,千杯不醉,他們的皇后淺笑雍然,一如從前,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又似乎一切從這一天起就變得再也不一樣了。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32 PM

第九章 重華

  又是日落時分,看著駕輦經過了宣政殿與紫宸殿,從前宮回到了後宮,李世民看著若水急切的眼神,笑著打破沉默道,「若水,相信我,等到了寢殿,兕子定會第一次撲上來,就和當年的瑤兒一樣。」

  若水神色微斂,雙手交握著,「二哥,兕子和末子還會認得我麼?」畢竟自己走時,他們不過才是三歲的孩童啊。「

  李世民憐惜地拉過若水冰冷的手,安撫道,「放心吧,這兩個孩子聰明的讓我都詫異呢,識文習字只消看過一遍就能記住,何況是母親的樣子?骨肉親情,血脈相連,連你還在揚州的時候,兕子都和我說夢見你抱著她呢。」

  「那……」若水蹙著眉,躊躇道,「他們只不知道我之前是……」

  李世民的嘴角微微揚起,「我只和他們說娘親出遠門去了,別的什麼也沒說過,至於其他人,我想那就更加不敢亂說了。」

  「那這些年,是誰照顧他們?」若水心中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湧了出來。

  李世民低沉地笑道,「我們的孩子,又怎麼捨得把他們交給別人去養,自然是住在甘露殿,我親自帶著。」

  若水聞言,心中驀得一寬,失笑道,「二哥,你竟然也會帶孩子?」

  看見那許久不見的笑顏,李世民的笑意更深,「不說末子,兕子可是在我的膝上養大的,不信的話,到時候你可以親口問問。」

  若水不禁莞爾,「為什麼不說末子?難不成二哥也會重女輕男?」

  「一個皇子,怎麼好成天被人抱在身上?」李世民微微一哂,「再退一步說,即使我肯,我們的末子也不會稀罕吧。」

  若水的好奇心乍起,「末子和青雀一樣不愛黏人麼?」記憶中,這個最小的孩子鬧起來可是一樣讓人頭疼啊。

  李世民的話中稍稍帶了點酸意,「不是不黏人,可末子黏的卻是他的太傅,要不是遂良這些年常常進宮,我們的兒子還巴不得去做褚家的兒子呢。」

  「我從前不就說過,末子和褚先生有著天生的緣分呢。」若水笑吟吟地說道,正如同之前所預料的那樣,因為長孫將過去的感情徹底的從自己的身上抽離,再一次看見他,聽見同一個名字,可心中卻只剩下淡淡的惘然,而非刺痛與悸動。

  李世民也同樣回憶起了當初那幕讓自己猜忌的情形,現在想來,有些可笑,又有些慨然,經歷了生死魂滅的過往,曾經以為永遠也無法放開的那一切,如今也不過只留有淡淡的痕跡罷了。回過神來,他的聲音中還留有了些自嘲的影子,「人家都說女兒養大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們家倒成了兒子還沒長大就偏向外人了。」

  若水盈盈一笑,「那末子整日裡纏著人家褚先生做什麼呀?」

  「說到這裡,我還真納悶了。」李世民皺眉道,「要說末子喜歡書法才喜歡遂良吧,他也可以和兕子一樣來和我學的啊。」

  若水彷彿隨口道,「興許是二哥的字不如人家褚先生呢,末子似乎從小就要比兕子更挑剔些。」

  話音剛落,李世民正要為自己說上兩句,誰知便看見妻子促狹的笑容,不由歎道,「我總算明白為何那兩個孩子究竟像的是誰了。」

  若水的心情放鬆了許多,便想邊道說,「承乾像你,青雀我看著似乎有些像哥哥,明瑤自然是像我,再加上末子他們,二哥,你可是虧了呢。」話剛說話,她又似乎想到什麼一樣,「唔,也不能那麼說,二哥還有那麼多的皇子和公主,不知道哪個更像一些?」

  李世民啼笑皆非道,「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一樁舊事來,還是去年的時候,就是承乾酒後闖禍的那次,氣得我把他禁在東宮裡。事後想起來,我和你成親之前,還不一樣做了不少輕狂的事情來,不過之後的衝動都在戰場上給磨去了大半,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若水靜了片刻,正色道,「二哥,這樁事,瑤兒有和我提過,哥哥也在查到底是誰散出的消息,分明是故意衝著承乾來的。」

  李世民的神色一怔,似乎不明白若水再說些什麼,「等等,無忌怎麼沒和我說過,我聽到的經過是承乾醉後和思摩兩人在街坊中嬉戲打鬥,驚擾營生,難道不是麼?」

  若水心下一沉,「怎麼和瑤兒說的不一樣?」

  李世民面色微凜,正欲開口問個清楚,只聽見鄭吉出聲道,「陛下,娘娘,寢宮到了。」

  還沒走下輦車,若水便聽見遠遠傳來急促的奔跑聲,顧不得正在疑惑的話題,她掀開簾子,就向外走去,正如李世民之前所說的那樣,連身子還未站定,一個粉色的小人兒已經衝到了自己的懷裡,小腦袋埋在娘親的胸口,不肯抬起,邊哭著邊哽咽道,「娘親,你終於回來了,兕子好想娘噢。」

  若水的眼中一熱,蹲下身子,把女兒抱起,「是娘不好,兕子乖,娘再也不會走了。」

  明達淚汪汪的抬起眼,「娘不會騙兕子麼?」

  若水這才看清了女兒的長大後的模樣,四年前還圓圓的小臉變得纖細了些,那漂亮的五官和少時的明瑤幾乎一模一樣,「當然不會,娘會一直陪著兕子長大,直到和姐姐一樣出閣嫁人。」

  親了親明達香馨的臉龐,若水抬起頭,不用左顧右盼,只見另一個面貌和明達有些相似的男孩就安靜地在前方不遠處站立著,一雙漆黑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自己,母子倆人就這麼在咫尺之間無語的對視著。末子,這個原本不該出生在這初唐盛世裡的孩子,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眼神中閃著疏離與清澈的光芒,如果說兕子彷彿是過去那個長孫家備受寵愛的么女,那麼末子更像當初那個在寂寞中長大的自己,從來就沒有過孩童應有的撒嬌與稚氣,若水輕輕地笑了,走上前,空出一隻手溫柔的將他摟在懷裡,「末子,還記得娘親麼?」

  長孫止忽然用力地點了點頭,將臉抬起,「娘也姓長孫麼?」

  若水笑著握著他的手道,「是啊,末子和娘是一樣的姓氏,你不喜歡麼?」

  末子依偎在母親身上,「喜歡,因為末子不和爹爹姓,所以可以不學許多東西呢,其他的皇兄要麼已經出宮立府,或是離京任職,每天都要做好多事情,只有末子才能空出時間來和褚先生習字學詩。」

  明達偷笑著伸出小腳朝弟弟身上晃悠了兩下,「末子,這次你可不許和我搶娘親哦。」

  李世民走了上來,伸手將兒子也高高地抱起,拍了拍他的衣服,朝著若水道,「想當初,他們做什麼都要搶上一番,這幾年倒不常見了,怎麼娘一回來,又爭上了?」

  末子的嘴角一彎,露出淺淺的笑容來,「娘,青雀哥哥還在裡面等著呢。」

  若水心中又是一陣歡喜,對著李世民嗔怪道,「要不是缺了承乾和明瑤,今日我們一家就好團聚了。」

  「明瑤和承乾你不也都見過了?」李世民側臉蹙眉道,「你抱著兕子沉不沉,累了的話我來接手吧。」

  末子聞言,很是乖巧地要從父親的懷中跳下,不過,兕子卻嘟了堵嘴,手臂牢牢的環住母親的脖子,「我不要,兕子就要娘抱著。」

  「還是個小孩子呢,哪裡沉了。」若水心底裡有一處空落的地方迅速的溫暖起來,女兒依賴著久別的母親,而自己又何嘗不是依戀著明達和其他的孩子?

  還沒走幾步,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直直地跪在內殿的門口,李泰神色激動地朝若水看去,已經很久了,他沒有那麼將內心的世界赤裸裸的放在臉上,在那段現在看來也許是最艱難的時候,母親早逝,大哥與父親處處針鋒相對,前朝後宮更是暗湧不斷,而自己更是被置於了那最為敏感的風口浪尖。可除了忍耐,他別無選擇,已經有了大哥忤逆在前,自己又如何同大哥一樣向他們尊貴的父親發出尖銳的質問,而現在,娘回來了,那就沒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事了,想到這裡,他不由苦笑,在這個最高貴的家族中,比起那個無往不勝,天命所定的爹爹,娘親卻反倒更被視作的他們的保護與屏障,深埋在心底那所有的秘密都可以有傾訴的地方了,那必定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吧。

  內室中,若水百感交集地看著自己的次子,只消一眼,她便完全放下了心來,此時的青雀還是四年之前的那個模樣和心性,比之承乾更為沉穩的舉止,可也少了幾分不可捉摸的神色,她溫柔地撫上李泰的臉,「做了父親,青雀果然還是不一樣了。」

  李泰凝視著娘親,輕輕的握著她的手,聲音穩重了不少,「娘親,你這些年到底……」

  若水打斷了兒子的話,溫和的說道,「娘沒事,只是這箇中的經歷實在太過靈異,等回了太極宮,見了你大哥,再一塊兒說吧。」

  「爹也不知道麼?」李泰疑惑地目光轉向了自己的父親。

  若水微微一笑,隨口道,「你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不然什麼消失不見這種理由,他又怎麼說的出口。不過那個時候,娘確實也是從宮裡突然不見的,你們這四年也著實冤枉了你們父親。」

  李世民清了清嗓子道,「青雀,這事以後再說吧,倒是你之前把末子他們給支走,究竟有什麼話要和我們說?」

  李泰起身,將門掩實了,又吩咐鄭吉所有的宮人都退出內殿,這才回到案幾前坐下。

  「你那麼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做什麼呢?」李世民笑著將妻子攬在身邊,這般隨和的樣子近年來實在是很少出現過了。

  若水到覺察出了一絲不對,青雀和承乾不同,若不是什麼太過要緊的事情,他決不會輕易的涉足,而寧願沉浸在各類的古籍當中。

  「父皇,母后,有一樁事,兒臣覺得不能再拖延或隱瞞下去了。」李泰用的是一個皇子對他父母的正式稱呼。

  李世民的神色微斂,「可是國事?」

  李泰看著娘沉吟不語,卻頗為凝重的樣子,點了點頭,繼續道,「那已經是三年之前的事了,兒臣曾和大皇兄私下裡說定了一些事情,向父皇隱瞞至今,實在是有我們不得已的苦衷。」

  「接著說。」李世民放在若水腰間的手微微一緊。

  「因為母后生死未明的緣故。」李泰說得稍稍含糊了些,「皇兄和父皇的關係也就一直僵持著,最初的半年,除了私下裡不如從前那麼親密,在朝廷上皇兄並未作出什麼不妥的事情來。可從貞觀十一年開始,各種針對皇兄失德,我們兄弟不合,甚至父皇有意易儲的傳言就在朝廷內外,甚至是長安城慢慢的流傳了開來,不少事情說得有眉有眼,不容的人家不信,可要查起來卻並非易事,市井街坊之間,人流混雜,一個不慎,說不定就會打草驚蛇。所以,兒臣便和皇兄商議,不如將計就計,那些人不就是要看我們兄弟反目,父子成仇麼?我們乾脆就一步步地做給他們看。甚至去年皇兄醉酒失態的那樁事,被有心人誇大其詞甚至傳到了父皇的耳中,也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說到這裡,他微微有些不安地停了下來。

  若水震驚地聽著,脫口道,「瑤兒說,那一次,連舅舅也覺得不對於是出手查了很久,還是沒見一點的眉目?」

  李泰點了點頭,「是,兒臣和皇兄那時也有些驚訝,不知道是哪裡的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氣,不過,娘過去曾說過,藏得越深,行事卻小心高明的人他們的目的也就越大,只要耐住性子等,總會有露出馬腳的那一天。所以,皇兄藉著腳傷也就故意不去早朝,裝出很無能散漫的樣子來,果然,父皇年初給了兒臣超過皇子的賞賜之後,有人終於忍不住跳出來,在我面前說一些慫恿爭儲的話來。」

  「那個人是誰?」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殺氣,已經不僅僅是發怒了。

  李泰的嘴角微動,平靜道,「是房大人的次子,房遺愛。」

  「房玄齡的兒子?」李世民懷疑地重複道。

  若水淡淡地出聲道,「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二哥還是不要拘泥於這點上不放,畢竟倘若是房玄齡也不能相信,那這朝中大半的官員也必有異心了。」

  「母后說得不錯,據兒臣查到現在,還沒發現房大人和這樁事情有什麼牽扯的。」李泰神色一變,「而真正有關的則是另兩個人,這也是房遺愛自以為兒臣對儲位勢在必得之後才露出的背後之人。」

  李世民的眼神如寒冰般,冷冷道,「直接說吧,無論是誰,也不必有什麼顧及。」

  李泰的聲音突然異常清冷起來,「一個是下嫁到房家的合浦公主李蓮,另一個就是吳王李恪。」

  話音落地,寬敞的內室中,寂靜無聲。李世民靜靜地打量著眼前的那個一臉淡漠的兒子,「你還記不記得,他們一個是你的皇妹,一個是你的皇兄?」顯然,他並未完全的相信李泰的話。

  李泰在父母面前重重跪下,「兒臣不敢忘記。不過當他們竟然敢派人將大皇兄的腳差些傷殘,做出那種陰險而惡毒的事情之後,兒臣就沒再把他們當作是同為一父所出的親人,而只不過是不可不防的敵人。」

  「你說什麼?」李世民面色森然道,「是他們把承乾給射傷了?」

  李泰的聲音也是一沉,「兒臣已經派人把那個藏在樹叢中的射箭之人從李恪手上救了回來,現下正關在王府裡,他也已經把前後的事情全部給供出了。」

  「承乾知不知道?」李世民艱難地問道.

  「兒臣在知道李恪他們三個之後就給大皇兄送去了密信,不過還是遲了一步,否則皇兄的腳也不會……」

  若水緩緩的起身,把李泰從地上扶起,「青雀,不要自責,有孫思邈在,你大哥的腳不會留下什麼遺患的,放心吧。」

  說出了三年來只存在於自己和大哥之間的那個約定,李泰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儘管現在的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沉默的孩子,但對母親的信任與依賴卻沒有絲毫的中斷過。只見娘親拍了拍他的肩膀,溫柔的臉上帶著一絲驕傲與感慨道,「說了那麼就,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爹還有些話要說。」
李泰深深地朝父母行禮告退,看著若水輕笑道,「五個孩子裡,就屬青雀最講究禮數,這一點上倒是哥哥也越來越像了。」

  李世民的聲音有些暗啞,「若水,你相信青雀方才說的話麼?」

  若水回轉過身子,抬頭凝視著他,反問道,「二哥是不信還是不願相信呢?」只見對方雙唇翕動,卻沒有出聲,便繼續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要我說,這兄弟倆還沒做過讓我驚訝至此的一件事呢。現在說信與不信,大概還太早,等我人證,物證都擺在了我們面前,再作決斷也不遲。」

  「若水,從一開始,你就沒懷疑過吧。」李世民聽出了她平靜的聲音下暗藏著的冰冷之意。

  若水悠然一笑,「二哥,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去懷疑兒子們說的話,而你不同,除了承乾他們,其他的那些也是你的兒女,即使平日裡並無多少接觸和相處,可一旦出了那樣的事情,就不免讓你想起過去,不是麼?」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一動,繼而無奈道,「有時候,我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它偏偏就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若水的神色變得有些冷漠起來,「二哥,他們是你的兒子和女兒,可於我並無太大的干係,若是他們懂得身為皇子的規矩,那我自然不會有任何的異議,可一旦他們的行為超出了那條底線,於公,於私,我都不會容忍下去的。」

  李世民微微頜首,「我明白,等回到太極宮中,我會把承乾招來,徹底的問上一次,這段時間以來,他們背著我究竟做了多少的事情!」

  「別的不說,單單是承乾的腳傷就讓我絕不會放過真正主使之人。」事情還未真正水落石出,若水也就避開李恪的名字不提,「這用心的惡毒足以勝過其他種種,若是承乾的腳真的這麼廢了,依他那般氣傲的性子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殘疾,這不是比殺了他更稱得上是高明的一招麼?」

  李世民的眼中露出清晰可見的苦澀來,前段日子,自己為了若水的事忽略了不少現在想來真的是頗為重要的事情,而幾乎差些落下不可挽回的疏忽來,可要不是若水,青雀也不會選擇把秘密和盤托出吧。

  「前朝的事情,我自不會插手。」若水的聲音異常地平穩,「不過倘若禍起後宮,我也同樣不會放手。」

  直到此刻,曾經令李世民欣喜萬分的那似乎沒有一點波瀾,爭吵甚至冷漠相向的重逢終於散盡了它的迷霧,他終於明白若水那時為何會用如此悲哀的眼神說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過去在一朝一夕中瀰漫開的溫情,安心與信任已經搖搖欲墜,愛情早已無法留住她的身影,而自己不過只是了家人來挾制住她的心,兄長,兒女,這些與其血脈相連的親人才是若水回來的真正原因,當有誰觸及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即使是自己,如果有必要也會被她毫不猶豫地放棄吧?

  「我們明日就回太極宮。」李世民緊緊地勒住若水的身子,「無論何種情況,我都不會再放手。」

  若水沒有回答,只是在心中默念著,只要你不再給我放棄的理由,這一生,可是這一生,恐怕我們都無法全心全意地愛著對方了吧,如此遺憾的結局就是當初長孫所期盼的幸福麼?

  這一夜,對於大明宮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不眠之夜,而尤以後宮的妃嬪為甚,尚未從皇后死而復生的驚懼與愕然中平復過來的她們甚至沒有去找尋平日裡交好的姐妹,而是呆在自己的殿所重,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四年前的一點一滴,與剛才御筵中那個母儀天下的女子的一顰一笑。

  楊蕊跪坐著的身影宛若塑像一般,久久不見一絲的微動,忽然,她對著面前的李恪開口道,「回去,明日一早,你立刻回到你的封地去,一刻也不要遲疑,今後,你和愔兒若不是陛下的旨意,都不許給我回長安來。」

  李恪悶悶地嗯了一聲,繼而又不甘的抬頭道,「母妃,有那麼嚴重麼,不過也就是皇后沒死讓人詫異了些,我們之前的行事都很隱秘,況且也都把事情給了斷乾淨了,哪裡需要那麼擔心啊?」

  楊蕊的身子微微一顫,紅潤的嘴唇被咬得發白,「你……恪兒……難不成你忘了房遺愛把你的名字可是說給李泰聽了啊,如今皇后回來,他又怎麼還會想著如何與太子爭奪儲位?」

  李恪低頭不語,良久之後,惑然道,「母妃的話,兒子倒是不大贊同,即使是一母所出的皇子,在這皇位面前,又哪裡還顧得了什麼母親的情面,這樣的例子往前看去,難道不是比比皆是麼,遠的不提,就說前朝文帝的兩個兒子,廢太子楊勇和煬帝不也都是獨孤氏所出,可最後,連他們的母后都攪到了這樁廢儲的爭鬥裡來?」

  楊蕊聽著兒子滿不在乎地說著他外祖家的禍事,心中不由得一涼,這世間原本就是勝者王,敗者寇,前朝的尊嚴早已消散在所有人的心裡,甚至是他們後代的子孫。看著長子翩翩的相貌與氣度,她緩緩地輕歎道,「恪兒,儘管母妃對長孫若水恨之入骨,可也不得不說一句,同樣是皇后,她就能做到完美無缺,無嫉無妒,寬厚明理,這樣的她又怎會容忍自己的兩子為儲位相爭,又怎會容忍自己家族也一齊被捲入蕭牆之禍中,更不會允許他們重蹈玄武舊事的覆轍,更何況,自始至終,無論是太子還是魏王對皇后的恭順都從未有過絲毫的改變,所以,要是有一天,李泰說出了你和李蓮的名字,母妃倒還不會怎樣,可你們,就有危險了。」

  李恪的心下一沉,這麼多年的封王為官,預謀奪儲這樣的事,不需要有什麼太過確定的證據,光憑有心之人的數言數語就能置自己於死地,這其中的利害他自然不需要母妃再過多的解釋,儘管此刻放棄意味著過去四年的一切都付之東流,可總比倒時候輸得一無所有那好吧。至於李泰那邊,他倒並不在意,畢竟,不過是房遺愛的寥寥數語,魏王總不會為此把自己的野心也暴露在皇后跟前吧。只是……「母妃為何不擔心自己呢?」

  「你以為我憑持的是自己的地位或是你父皇的舊恩麼?」楊蕊自嘲地一笑,「我倚仗得不過是皇后一貫的行事罷了,如同對待當年的長孫安業,長孫若水與長孫無忌從沒有落井下石過,從頭到尾不過都高高在上的施捨著他們的恩情,他們不是高尚,只是不屑罷了。而母妃賭得這正是這份不屑,對失敗者的不屑。」

  李恪握緊了雙手,曾經所奢望過的一切,還未真正開始便徹底地夭折,而此時他卻不得不承認,儘管接下來,自己可以完全的預料到皇后的一舉一動,勸諫父皇,彌合裂痕,讓一切再回到貞觀十年之前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李承乾的儲君之位將再無任何變數,可自己只能無奈地呆在封地中,靜靜地看著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歸屬。

  翌日,在李世民與若水的行駕還在歸途中時,一份份蓋有御印的詔書已經被貼在了長安各處,為了慶賀皇后病癒歸來,鳳體安康,自二月十五到十七三日仿元宵佳節開宵禁,百姓張燈結綵,徹夜歡慶。

  回到了太極宮,若水第一個涉足的地方,便是東宮。殿前早已恭敬的跪了一群人,太子妃難掩泣聲,將皇后迎進了內殿,未晞有些失望道,「母后,父皇沒有一同來麼?」

  若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他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你不必再擔心了,晚間的時候,陛下自會親臨東宮,對了,青雀來了麼?」

  蘇未晞悅然點頭道,「他們兄弟在內室中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若水輕輕一笑,手足情深,承乾和青雀的言行已經足以能讓自己放心了,「這陣子的事,我也聽說了,其他不說,倒是把你給累著了。」

  未晞低垂眼眉,有些滿足卻又帶著一絲苦澀道,低聲道,「承乾對媳婦是很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陌生。」

  「母后,過去,這些話我也只能和魏王妃說說,婉兒也和我有同樣的困惑,明明這樣的夫婿,地位尊貴又對自己一心一意,而我卻還是會不安……」

  若水停下腳步,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溫和的打斷道,「凡事都不會有十全十美的時候,未晞,夫妻,夫妻終究也是兩個人啊,又何必執著於事事必究呢?承乾是你的夫君,可也是大唐的太子,宮廷之中,有這樣的感情就已經幾乎是神化了,不是麼?如果連這些都無法接受,未來你又應當如何站在母儀天下的位子上?」夫妻之間的事,即使親如母子,也不好插手啊。

  說完,她伸手推開了內室的門,獨留著兒媳站在原地,怔怔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處,未晞的心中忽然變得有些惶然,一直以來,溫柔敦厚,賢淑寬容,經年之後依舊不變的容顏便是皇后留給自己所有的印象,她幾乎很少有生氣斥責的時候,總是微笑著安撫,寬慰著周圍的人們,她把自己曾經以為殘酷無比的宮廷變得那樣的平靜,和諧,不起波瀾。可也許自己錯了,那展現在外人面前的不過是一個皇后的範本,而這個雍容大度的女子究竟在什麼地方會展現出真正的情緒來呢?

  依舊還充滿著藥味的內室中,若水靜靜含笑地看著一同坐在榻間的兩個兒子,一時竟有種錯覺,彷彿這四年的時間從未有過絲毫的流逝。

  承乾驟然抬起頭來,似乎仍舊不敢相信一樣,緊緊地閉上眼復又睜開,「娘親,真的是你麼?」

  若水深吸了一口氣,舉步上前,只看見青雀從承乾的身邊站起,立在一邊道,「我就知道,大哥也不敢相信。」

  「連娘都不認得了,還把自己傷成這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從小的書就念到哪兒去了!」若水含淚笑道,說著,拉開承乾身上的錦被,「好得差不多了麼?」

  承乾遲疑了一下,四年來的思念,悲傷,憤慨,還是不可言說的軟弱一下子湧上心頭,那個身影就這麼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娘,你沒有死?」

  若水伸出手,在長子的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也就只有你才敢這麼說!」

  承乾顧不上頭上的痛楚,伸手緊緊地把若水抱在懷裡,那絲熟悉的清香又一次纏繞在他的身邊,「娘,那天也是你對不對?」

  若水心裡一軟,輕輕撫摸著承乾還為束起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並沒有直接承認,只說:「那天,你把娘給嚇壞了,不是說只是引蛇出洞麼?那也犯不著拿自己的身子去開玩笑啊。」

  青雀在一邊笑道,「大哥,你現在抓緊抱吧,等到爹來了,可就沒你的份了。」

  話音剛落,只聽見門口處傳來李世民冷怒的聲音,「承乾,你當自己還和末子一樣大麼?堂堂太子,居然這樣纏著母親,還不讓人笑話!」

  若水拍了拍承乾的背脊,扭頭道,「二哥不是說要晚上來麼?」

  李世民一把將若水從承乾的身邊拉了過來,「這個不孝子,都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還總是霸著你,成何體統?」

  承乾的嘴角浮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對著李世民道,「兒子腿腳不便,無法行禮,還望爹爹恕罪。」

  李世民點了點頭,面上依然還是不動聲色的樣子,可若水隱約覺察到他的身子微微的一顫,想來不由失笑,這對父子,四年來都冷面相對,李世民怕是拉不下臉對兒子妥協,承乾也是軟硬不吃,兩人好似就這麼打算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不著痕跡的回到原先的軌道上來。

  青雀和母親相視一笑,這恐怕也是最好的結果了,「爹,關於那件事情,是要直接讓刑部出手查,還是……」

  李世民眉頭一擰,正色道,「你們兩個把事情從頭到尾的再說一遍吧。」

  若水在一邊替他們父子三人斟好了茶水,靜靜地聽了許久,而自己手中的那杯茶直到涼透,也還未曾抿上一口。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02:29 PM 編輯

第十章 暮鼓

      睜開眼,室內還是昏暗昏暗的,若水低頭看著纏繞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淡淡一笑,從回宮後的那天起,,每天醒來,都會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明明身體之間已是沒有了距離,可心卻沒有想像中的再那麼容易被溫暖,也許是完整的記憶,也許是山中那四年清靜的生活。這個時候,該到了早朝的時辰了吧,輕輕地闔上眼,過了一會兒,身旁的男人動了動,接著小心翼翼地將手從她身上拿開,最後幾乎沒什麼聲響的起身,替自己掖了掖被子後方才離開寢間。

  等到那輕微的合門聲過去,若水又睜開了眼睛,事實上,李世民從來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不過那也是自然的,歷史的優勝劣汰注定了若想成為一個偉大的君主,放在首位的必定是雄才大略,高瞻遠矚,甚至是忍辱負重,若只單說一個男人,他的英雄氣概,霸氣狠洌,出身尊貴自然注定了在亂世的戰火中鋒芒畢露,無往不勝。溫柔、體貼,這從來不會是一個明君所為人讚賞的特質,可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總會帶著一份讓人詫異的細緻,而在不經意間打動了自己,他是愛自己的,可這份愛究竟能不能成為幸福的開始,卻依然是一個未知的答案……畢竟自己的歸來為的不是他,而是他們的孩子們。

  春季還未過去,清晨的天還帶著絲隱隱的寒意,獨居時養成的習慣,讓若水幾乎不再有嗜睡的時候。回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可廣月每日為若水梳妝的時候,總會忍不住眼眶微紅,總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一樣。

  若水心無旁騖地看著窗外淡淡的晨霧,聽見門外傳來似乎是淡雲的腳步聲,於是悠然轉頭,問道,「原先定好的後宮嬪妃上我這兒來請安的日子就是今天吧。」

  淡雲一邊端著早膳,一邊回道,「是,說好的是今天,方才有宮女來稟報說,有幾位娘娘已經在門口候著了。」

  「讓她們候在外殿吧,外邊有霧,不宜久站。」若水眉目間一派淡定,無喜也無怒。

  廣月在一邊笑道,「還好明霞仍在東宮,不然依她的性子,又要嘀咕半天了。」

  若水嘴角微微一翹,「說到東宮,這些年,也真把你們給忙壞了,我原本以為韋貴妃會接管後宮的呢,」

  淡雲接口道,「小姐,我倒覺得陛下做的沒錯,一來,一旦有嬪妃接過了皇后的權責,極容易讓有心之人想到另立新後的揣測上來,再者,太子妃不屬後宮嬪妃,做起事情來,自然更公正些,至於我們,這原本就是分內的事情。」

  「怎麼?」若水聽了些端倪,「這些年,宮裡不太平麼?」

  廣月猶豫了下,「小姐,那倒也不是,只不過,自從貞觀十一年,許多年輕貌美的世家女子入宮後,這各宮之間的爭寵就越發有些不擇手段了,那種事,陛下不管,太子妃自然也不好插手,因此……」

  「還沒出什麼大的亂子吧?」若水的聲音中依然聽不出喜怒之色。

  「大的是沒有的,畢竟陛下對任何一位妃子的寵幸長的也不過兩個月,更不用提短的了。」廣月垂下眼簾道。

  若水沉默了一下,「兩個月,倒也真不算短了,可為何後宮中至今再無子嗣所出呢?」

  「因為每次侍寢之後,無論是誰,都得喝下避子的湯藥,從未有過例外。」

  若水微嘲地一笑,「那還真是有夠難為的了。」

  廣月與淡雲的眼神交會了一下,都不明白這話指得到底是誰,接著,只見小姐逕自在案幾前坐下,「對了,那些新近的宮妃名冊拿來讓我先看看,這些天忙著承乾那邊的事情,差些給忘了。」

  「小姐為何那麼著急呢?」廣月忍不住道,「累了那麼久,還是要休息一陣吧。」

  若水搖了搖頭,「有些事情晚做不如早做,拖久了,人心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巳時,立政殿。

  外殿裡已經陸陸續續站滿了前來請安的嬪妃,凡是貞觀十年之前入宮的妃子都異常沉默的按各自的品階站著,而之後的那些不過都還未及二八年華的女子們忐忑不安地交換著彼此打聽到的消息,這裡面除了已是正三品的徐惠,再沒有第二人見過皇后的模樣,可偏偏這個素來性子溫婉的婕妤此刻一聲不吭地靜靜立著,垂下眼瞼的眸子裡藏著深深的哀傷。

  「小姐不穿朝服麼?」淡雲有些奇怪的問道。

  若水卻似不在意道,「又不是什麼太過正式的宴席,不必麻煩了?難不成我不穿那身衣服就不是皇后了?」

  淡雲不禁失笑,終於又聽了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來,上一次的回憶似乎還很遙遠吧。

  「殿後的內室裡,茶具點心都備好了麼?」

  「一切都備齊了。」

  「唔,那我在名冊中勾出的那幾個人你和廣月也都記住了吧?」若水蹙眉道。

  淡雲謹慎地回道,「是,小姐,不過剛才慶恩殿的宮女來說,楊賢妃身體不適,改日再來向皇后賠罪。」

  若水點頭,不再說話,跨過最後一道門檻,前邊就是立政殿的前殿了,她溫和的眼眸下隱帶著幾分淡然,莊重筆直地跪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殿中的妃嬪們齊齊下跪,行禮問安。她微笑地抬手叫起,重新開始執掌這偌大的後宮,從那一刻起真正又回到了母儀天下的鳳座上來。

  一個時辰將至,若水朝淡雲微微頜首,接著便道,「本宮在病中休養之時,就聽說宮中新入了不少德才兼備的女子,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往後的日子,你們互相之間更要互相照拂,謹遵宮規……」說完,便在又一次的跪拜中離開了大殿。

  在內室中等了沒一會兒,韋貴妃,燕德妃,楊淑妃還有徐婕妤步履有些不穩的走了進來,淡雲與廣月看見若水的眼神,便關上門,恭敬的退了出去。

  「坐下吧。」若水的目光掠過她們的面龐,淡笑道。

  幾人皆有些拘謹的跪坐在兩旁,稍稍抬眼,只見皇后斂色端坐著,專注著手中的茶葉與茶具,一連串流暢優雅的動作下來,案幾上的五個青瓷茶盅裡被斟上了帶著清香的茶水,「要試一試本宮的茶藝麼?」

  四人受寵若驚的小心地謝恩接過,見皇后抿了一口後,才紛紛細品了起來。徐惠眼帶茫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初韋貴妃在同樣沏了一壺茶後所說的那番話,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境遇呢。

  若水神態自若,對著韋珪徐徐笑道,「這四年來,辛苦韋姐姐了,一杯清茶聊表本宮的謝意。」

  韋珪連忙謙遜地俯身回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這幾年皆是太子妃在操勞後宮的事物,臣妾未曾有過什麼功勞。」

  「韋姐姐過謙了。」若水溫聲道,「太子妃年歲尚輕,若沒有貴妃在後邊扶持,又如何能保證凡事皆有條不紊,不起爭執?」

  韋珪神色微變,還未說話,只聽見楊茜在一邊忽然柔聲一笑,「依臣妾看,皇后此言才是過謙了呢,太子妃大婚前在您身邊待了那麼久,耳聞目染下來,自然能將後宮管得井井有條,就連陛下也甚贊不已呢。」話音剛落,她忽然狀似隨意地朝徐惠斜斜遞上一眼道,「如今宮裡的新人可是越發出挑了,徐婕妤可不正是這箇中的翹楚,說其歲數來倒比太子妃還小上不少啊。」

  徐惠微微有些尷尬,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好。靜默了片刻,只聽見皇后清潤的聲音道,「不說未晞,婕妤十一歲入的宮,還沒明瑤大呢,可看上去竟比那丫頭要懂事上不少呢。」

  燕德妃跟著說道,「要真的說起來,皇后娘娘嫁給陛下時也只有年方十三,如今又有誰能記得上娘娘半分呢?」

  楊茜的臉色一冷,低頭道,「是臣妾糊塗了。」

  「本宮聽說徐婕妤的才情頗高,而其中又猶以詩文為甚,這倒是和德妃頗有幾分相像。」若水笑言,「你們不必拘束,今日本宮喚你們來,不過就說說閒話罷了,畢竟我離宮四載,許多人和事都有些生疏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若水頗有深意地望著韋珪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韋姐姐,前久的時候,合浦公主常常進宮,一待便是一整天,有這事麼?」

  韋珪有些惶恐地回道,「臣妾只知李蓮確實常會入宮,不過她在安樂殿待得時間極少,似乎去楊賢妃那兒為多。」

  楊茜隱約覺察到了一絲不對,貞觀八年的那樁舊事,照楊蕊的說法,皇后與陛下後來應該都是知曉的,不過因為後來皇后病重,又傳似病逝,才沒有再追究下去。而今日,先是楊蕊稱病未到,而皇后又語帶玄機,即使這些年自己對宮中的大小事宜皆漠不關心,可如今看來,楊蕊必定又是做了什麼令皇后也無法容忍的事來。

  若水點了點頭,平淡的神色讓人無法看出任何的端倪來,只道,「那孩子出生就沒了娘親,也是在韋姐姐身邊養大的,原以為和孟姜一樣都是知書達禮的公主。可我卻聽說自她下降之後,不但沒有孝順公婆,反而把房家攪得不得安生,不知韋姐姐是否有所耳聞?」

  韋珪完全沒有料到皇后竟然會當面提及此事,面色一白,「是臣妾教女無方,請皇后罪責。」

  若水緩下語氣,「本宮並未怪罪韋姐姐的意思,不過既然是公主那就該有公主的樣子,若是這般長久的驕蠻任性下去,還不要闖出大禍來,韋姐姐畢竟是她的母妃,有些話還是要母女倆私下說說才會起作用。」

  韋珪細想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道,「皇后賢明,臣妾立刻派人把李蓮招進宮來,請娘娘放心。」

  若水的嘴角扯起一彎端莊的弧度,緩緩說道,「如此甚好,本宮替陛下謝過韋姐姐了。」

  話音落地,四座俱靜,四人心中皆是一震,這後宮,也許又要變天了。

  離開了立政殿,淑妃和燕妃向各自的宮室走去,絲毫沒有停留,而韋貴妃則與徐婕妤相攜而行在去安樂殿的路上,韋珪看了一眼始終垂著眼的徐惠,輕歎道,「這不是你第一次見到皇后了吧,怎麼反倒更呆愣了?」

  徐惠稍稍抬起眼,躊躇了一會兒道,「貴妃娘娘,皇后真的只比陛下小上三歲麼?」

  韋珪輕笑了一下,「我當你一直默想著什麼呢,皇后十三歲嫁給時年十六的陛下,這似乎不是什麼秘密吧?」

  「可是,皇后看上去就只和太子妃的年紀相仿啊,即使再怎麼駐顏有術,也不可能那麼……」

  「那是你才見過皇后沒多久。」 韋珪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澀意,「日子長了,你就會明白這世上就有這麼一個女子,不逝的容顏,至尊的地位,高貴的氣度,天子的專愛,幾乎每一樣都是其他人遙不可及的夢想,可老天將所有的眷顧都給了她一個人,你明白麼?」

  徐惠下意識地回望著後邊遠去的宮殿,「皇后就難道沒有不如意的時候麼?」

  「不如意?」韋珪喃喃道,「如果我也能擁有那一切,即使要付出一些代價,又有何妨呢?」

  「皇后娘娘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呢。」徐惠的眼中透著淡淡的哀婉,「貴妃娘娘曾說我和皇后有一分的神似,可在我看來,卻連半分都不及。」

  韋珪帶著幾分感概地安撫道,「惠兒又何必自輕,很久以前,當我初見皇后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有些人注定就應該是站在高處,只手之間,權握天下,等看多了,你會發現陛下和皇后其實是如此的相像,也同樣難免會因此相傷,不過這一切已經與我們無關了。惠兒,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皇后的寬容慈悲也是有底線的,若是有誰自以為聰明地踩了過去,接下來的日子裡,你就可以看見那個人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剛走進甘露殿,兩邊的內侍和宮女立刻恭順地跪下行禮,若水喚了起,問道,「晉陽公主和隱王殿下呢?」

  一個經常跟在鄭吉身後的內侍走上前,俯身道,「回稟皇后,公主殿下被陛下抱去了兩儀殿,隱王殿下正在偏殿的書房中習字。」

  若水點頭一笑,逕直向偏殿走去,「淡雲,明達可是已經被她父皇給寵溺過頭了?」即使是歷史中備受李治與武則天寵愛的太平公主似乎也沒有這般兒時的經歷吧。

  淡雲含笑道,「小公主在兩儀殿很是乖巧,聽說還替不少朝中的大臣解過圍呢。」

  還未進到書房裡面,據門口幾步之遙的地方,若水便清晰的聽見兩道熟悉的聲音,末子的,和褚遂良的。

  淡雲擔憂地看著若水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小姐,要不我們過會兒再……」

  若水微抬了下手,打斷了她的話,微微皺眉,隨後還是舉步走了進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幅無比溫馨的畫面,孩子沉穩的眼中偶爾閃現的愉快驕傲的光芒,如清風一般的男子溫柔帶笑的低頭在邊上輕輕地說著什麼。而下一刻,那溫文可親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褚遂良從末子的身邊站起,朝若水一絲不苟的施禮。

  末子看見母親的身影,驚喜地走到若水的身邊,「娘,你怎麼來了?」

  若水摸了摸他的頭道,「娘親來看看末子的功課做得怎麼樣了,是不是打攪到太傅給你上課了?」

  「今天不算上課。」末子顯得比之往日更開朗了些,「我臨了一幅字,想讓褚先生來指點一下。」

  若水微笑地走上前,看見案幾上的一幅行書,有些意外道,「臨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麼?」

  「嗯。」末子的眼中灼灼有神,「娘覺得如何?」

  「娘雖然不擅行書,不過也能看出末子是練了許久了吧。」若水驚訝於兒子的天分。

  褚遂良在一邊道,「十五皇子習字已有四年有餘了,無論是天資還是勤勉都為臣至今所罕見的。」

  末子似乎有點羞澀,挽著若水的手道,「娘,你也來寫幾個字吧。」

  若水站在案前,靜默了一會兒,提筆寫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末子對褚遂良說道,「先生,您覺得娘親的字如何?」

  褚遂良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顫意,「臣覺得,皇后娘娘的字跡圓婉卻又不失風骨,若是多加練習,恐怕會更有所成。」

  末子轉過頭,又看了看,神色有些奇怪道,「娘,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的字和褚先生有一種說不來的相像呢?」

  褚遂良臉色一變,卻說不出話來,只見若水從容地一笑,輕聲道,「因為娘的字也是褚先生一筆一劃教出來的呀,不過末子願意替娘保守這個秘密麼?」

  「皇后娘娘!」褚遂良大驚。

  末子眼眸中掠過一絲異芒,不過轉瞬間便消失不見,他彷彿沒有聽見過任何話語一般,帶著一絲稚氣道,「娘,這是《論語》裡說的話吧,孔子站在河岸上看著奔湧向前的河水,說,時間就像河水一般,不分晝夜的流逝著,不再回頭,對麼?」

  「不錯,聖人藉著河水告訴我們說要懂得珍惜當下的時光,不要失去了才後悔莫及。」若水愣了一下,回神道。

  末子可愛地一笑,朗聲道,「娘,我想出去找淡雲姑姑要點心吃,你等我一會兒哦。」說話,還不等若水有所反應,便向外跑去。

  內室中的兩人隔著案幾的兩端站著,沉默了一會兒,若水斂起笑容,「你還記得我們在九成宮的時候說過的話麼?」

  褚遂良並無迴避之色,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記得,你說,你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觀音婢了。」

  「其實我說錯了。」若水忽然抬頭對上褚遂良的目光,「過去的事情無論多久,還是依舊不會消失,問題只是你有沒有放下罷了。」

  「阿良哥哥,你放下了麼?」若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曾以為,那一切在貞觀十年的時候,已經徹底的埋葬了。」褚遂良的聲音帶著一絲痛楚,「現在,也許你說得對,對我來說,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許,困難的從來就不是面對未來,而是放下過去。」 若水悵然歎道,遠遠傳來末子歡笑的聲音,她問了最後一句話,「為什麼那時候,你會不辭而別?」

  褚遂良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抬眼慘然一笑,「那時候的我們,無論是誰也無法決定未來的命運,不是麼?」

  若水默然閉上雙眼,這就是牽絆了長孫二十餘年的答案麼?不過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吧,在那個亂世之中,人的命運原本就如飄零的浮萍,而自己應該算是幸運了的呢。

  「娘,你怎麼了?」末子拿著糕點走了進來。

  若水睜開眼,溫柔的替兒子擦去嘴角的點心末子,「娘沒事,休息完了,就繼續讓褚先生看你的字吧,晚上的時候,記得回立政殿用膳。」

  末子嗯了一聲,「娘要去哪兒呢?」

  若水平靜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冷冽的寒氣,「娘要去見一個人,一個故人。」

  從甘露殿裡走出,下午時分,日頭已經漸漸朝西邊滑去,若水的眸光微斂,「淡雲,那邊的人都安排好了麼?」

  「是,小姐,人已經被帶去了。」淡雲沉穩地答道。

  若水抬頭,遙望了一下遠處的天空,「你說,爹和娘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做什麼,會不會很失望? 」

  淡雲的眼神一頓,「不會,我還記得,當初的時候,老爺抱著小姐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以德報怨,以何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小姐還記得麼?」

  若水的嘴邊浮起淡淡的笑容來,「以德報怨,以何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這可是聖人說的話呢。」

  掖庭宮的西南部即是皇宮中的內侍省,通常這兒的人來往並不多,若水剛一走近,就看見鄭吉垂眉斂眼的候道,「皇后娘娘,東西都備好了。」

  若水微一點頭,淡道,「走吧。」

  三人拐入一條窄小的宮巷,盡頭處靜立著一間不大的木屋,若水推門而入,一陣甜香的味道若有若無的飄散著。

  「娘娘放心,這種迷香除了內服,不會對旁人起作用。」鄭吉接口道。

  若水的目光落在屋裡僅有的一張榻上,榻上的人驚恐萬分的看著她,卻無法動彈,

  「皇后娘娘,這是怎麼回事?臣妾……」

  若水的笑容裡冰冷地沒有一絲溫度,「賢妃,一切都該結束了。」

  「你!」楊蕊聲音顫抖道,「陛下,我要見陛下!」

  「看見鄭吉,你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嗎?」若水輕輕地歎息道,「你現在若是見到的是陛下,楊蕊,你就該想想你兒子的下場了。」

  楊蕊驚恐萬分,「恪兒,你們把恪兒怎麼了?」

  若水的眼中似乎帶著一絲同情,「吳王把一切都說出來了,包括你是怎麼慫恿他散步對太子不利的流言,包括你利用合浦公主以及駙馬與李恪勾結,甚至還包括你們在獵苑中將太子射傷。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可都是你,賢妃。」

  「你騙我!我要見恪兒,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楊蕊的神志有些瘋狂了。

  若水的笑容帶上了深深的嘲諷,「吳王怎麼會選擇見你呢?你差些害得他走上一條不歸之路,現在,他清醒了,所以自然選擇作陛下的三皇子,做大唐王朝的吳王殿下,或許將來還能成為歷史上有名的賢王。楊蕊,你該明白什麼叫做眾叛親離吧,不過為了你最心愛的兒子,你還可以做出最後的一次犧牲。」

  楊蕊眸光一閃,對若水哭喊道,「皇后娘娘,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臣妾所為的,那個逆子自己心存不軌,到頭來卻栽贓到我的頭上,娘娘,請您一定要明察啊。」

  若水的聲音裡似乎很是為難,「如果有罪的不是賢妃,那吳王的下場可就……」

  「娘娘,只當我從沒生過這個逆子,無論陛下怎樣處置他,都不管我的事情。」楊蕊急切地說道。

  若水惋惜的聲音中夾著一絲殘酷,「可惜,賢妃,在兒子和嬪妃之間,陛下選擇的永遠是兒子呢,本宮也實在是無能為力。」說完,她回頭朝鄭吉示意了一下。

  鄭吉手中拿著一個瓷瓶,走到賢妃的身邊,跪下,只見楊蕊忽然瘋狂地大笑了起來,「你剛剛是故意的那麼說的,對麼?」

  若水走近了兩步,看著楊蕊的目光已經宛若她已經死去,漠然道,「今天的一切,你早在貞觀九年派人對承乾的馬匹做了手腳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了吧?」

  楊蕊的笑聲漸止,「那為什麼,李元吉的那樁事,你卻絲毫不在意呢?」

  若水的聲音清冷而淡漠,「因為儲君之位乃國之根本,你既然敢動,就要有承受後果的預期,而前者還不足以讓我對你出手。」

  「長孫若水,你不覺得自己可悲麼?」楊蕊忽然笑了,「你究竟有沒有真的愛過一個人?你從來就完美的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說實話,我曾經對你恨的咬牙切齒,可現在,我是真的同情你。」

  若水面無表情地看著瓷瓶中的液體被灌入了楊蕊的口中,看著她的眼眸在漸漸的渙散,可悲?她微微一笑,如人飲水,人暖自知,他們都只看見了作為皇后的自己。而有一句話,若水剛才並沒有說完,為什麼要對楊蕊出手,不僅僅因為承乾是大唐的太子,更因為那是她的兒子,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往往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不是麼?可惜,這一點楊蕊永遠都不會明白,因為她在不斷滋生的復仇之心中,已經不自覺地把李恪當作了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條通往終點的捷徑。

  走出內侍省,涼風陣陣,夕陽滿天,鳥雀歸巢,若水遠遠看著前方立著的那道人影,此心安處,即是吾鄉,須臾間,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伸出手,十指交纏間,彼此默默凝視著對方,「二哥,你後悔麼?」

  「我們只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情,似乎從很久以前人生就在這般重複中走來,所以,我只會歎息,不會後悔。」

  「那你後悔麼?」

  沉寂了片刻,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只是後悔沒早一些回來。」

  為了我,還是兒子?這句話在嘴邊轉了幾回,還是被嚥了下去,重要的是,一個真實的她已經漸漸回來了。

  「空出的那個正一品的妃位就讓徐惠遞補上吧。」

  沒有再問為什麼,他直接點頭答應。

  遠處,遙遙的傳來暮鼓的陣響,他們握著彼此的手,慢慢的走向那殘陽的深處,或是走向明日晨鐘響起的又一個天明……
作者: oyumi    時間: 2010-1-31 06: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28 02:3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長安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

  夜深人靜,太子殿下與魏王殿下相攜離開了帝王的寢殿,看著已經面前的弟妹,哀傷的搖了搖頭,欲言,卻又止。

  明達撲在長姐的懷中低聲啜泣,「爹……爹他會好的,對麼?」

  明瑤的聲音破碎而沙啞,「大哥,青雀哥哥,爹他真的……」

  「爹他把你們趕走之後,又昏沉了一陣,方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恐怕只是……」李泰的話語一澀,「爹他現在只想和娘在一起,別的人統統都不許在場,而遺詔也已經備好,所以……」

  末子彷彿不願意接受地閉起眼,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著顫,「大哥,那御醫怎麼說的?」

  承乾將末子攬在懷中,「就連孫思邈也說已經藥石用盡,也許今夜或明晨爹他就會……」

  末子緊緊拽住大哥的衣袖,爹總是說儘管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可是男孩子就應該從小懂得保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將來才能夠保護住自己的妻子和兒女,所以他一定不能哭。

  承乾拍了拍弟弟的後背,「末子,要哭就究哭吧,不要忍著。」

  末子抬起紅紅的眼睛,「大哥,你說要是我哭出來了,爹爹會不會就可能站到我面前,和我說,你是天可汗的兒子,所以一定要堅強。」

  承乾的臉上儘是無淚的悲傷,此刻的他不能有任何的軟弱,他稍稍仰起頭,似乎這樣就可以不讓淚水流下,「娘,在送我們出來的時候,對我說,如果,爹不在了,那她也許也……她還說,希望我們不要怪她自私。」

  空蕩蕩的大殿內,一片的死寂,突然,一聲讓人心如刀絞的哀哭聲在四壁中迴響著,明達從姐姐的懷中掙脫開來,要向內殿奔去,「不要,我要娘,兕子不要做孤兒,不要!」

  李泰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把攔住妹妹,「兕子,不要這樣,爹和娘都會難過得。」

  明達哭喊著,「才不會,爹和娘要是真的捨不得我們,那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啊!」

  「兕子,不要……不要。」李泰只能鉗制住妹妹的手臂,喃喃地重複著相同的話。

  「他們不要兕子了……不要我們了啊……」明達無力地朝自己的姐姐,哥哥,還有雙生的弟弟哭道。

  「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兕子。」明瑤抬起淚眸,勸道。

  明達面色蒼白,死死地握著雙手,「娘曾經答應過我要看著我出嫁,爹答應過我要活得長命百歲,可為什麼這些承諾都不算數了呢,既然無法做到,他們又會為麼要答應我,為什麼要這麼晚才把我生出來呢!結果,連我都沒長大,他們就要離開……這……青雀哥哥你做什麼還要攔著我呢?」

  末子靜靜地從邊上走了過來,朝兄長搖了搖頭,緩緩地拉開明達的手,「姐姐,其實,我們都應該明白的,不是麼?爹和娘,曾經分開過一次,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明達猛地抬起頭,怒視著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龐,良久之後,她頹然的沿著在柱子慢慢地滑下,雙手環抱著屈起的膝蓋,看著殿外的黑幕,喃喃道,「這天,什麼時候才會亮呢?」

  內殿被緊鎖的門內,李世民握著妻子的手,凝視了許久,「若水,你的心在不在我這裡?」

  若水的嘴邊淺淺地展開一絲笑容,如同黑夜中靜放的曇花,她點了點頭,如果說愛是純粹,那自己最純粹的愛已經給了面前的他。

  「那,這些年,你幸福麼?」李世民的聲音變得更加急促了些。

  若水的目光微微地顫了一下,落在那張憔悴的病容上,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著他冰冷的額頭,人們總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世間最美好的願望,而他們似乎已經做到了。

  貞觀十四年的夏天,侯君集統帥一眾將領從高昌凱旋而歸,時僅半年收回了三州、五縣二十二城,李世民在宴席中喝得酩酊大醉,那個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天子抱著她,興奮道,「若水,快了,攻下了高昌,接下來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統一整片西域的疆土了。」聲音中帶著萬丈的豪氣,彷彿回到了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那段歲月,可是,這雄心萬丈的百年霸業卻被突如其來的一樁樁的禍事接二連三的打斷,李世民不是神,他無法預知未來的一切,而即使若水知道歷史的走向,卻也同樣無法令其避開所有的傷痛與打擊。

  貞觀十七年,齊王李佑在其封地起兵謀反,很快李世績平叛了那次毫無懸念的叛亂。在李佑被誅殺的那一天,李世民將自己關在太極殿的大殿中,獨自靜立了許久。若水推開門,緩緩地走到他的身後,伸手緊緊得環在丈夫的腰間,他穿著素服,沒有轉身,只是聲音暗啞地開口,「若水,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給我的報應?」

  若水心中明白,他最想問的並不是這一局,而是,這是不是李建成與李元吉給自己留下的毒咒,「二哥。」她低聲喃語道,「人總要為他所做出的一切付出代價,只求不愧於心罷了,李佑的事情和過去又有什麼關聯呢?」

  李世民深深地歎了口氣,「只要承乾和青雀相安無事,我就不用擔心什麼報應之說,也不必擔心大唐的會重蹈前朝的二世而亡。」

  忽然,若水覺得自己的雙手是如此的無力,安慰的言語也異常的蒼白,即使能夠知道未來,可又如何呢,直到那一天,一向極少生病的明達在第二年的時候,令人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無法查明的病因,終日裡昏昏沉沉的女兒幾乎撕裂了若水原本就心懷恐懼的心,貞觀十九年,正是晉陽公主早夭的那一年,每時每刻的驚恐,不知道哪一天,也許這個無雙的寶貝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自己。

  整日裡的煎熬與淚水讓同樣悲痛欲絕的李世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政務,整整一個月,他們一同守在明達的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兕子,兕子。那是若水第一次完完全全的將自己的所有依靠在身邊的那個男人身上,她信任他,依戀他,並且愛著他。

  有一天,明達就這麼莫名地清醒了過來,慢慢地恢復了進食,恢復了往日的嬌憨與生氣。看著失而復得的女兒對著漆黑的湯藥皺著鼻子,看著父女倆人一同嬉戲的場景,看著李世民抱著大病痊癒的兕子又重新面對著那些有苦難言的朝臣們,若水的心是從未有過的完整與安穩。不錯,就連神也無法改變所有,而她所有的的願望也不過只是身邊的親人能夠擺脫厄運的纏繞,承乾和青雀不再為了皇位而爭鬥,明瑤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未來,哥哥也不會因為對儲君的堅持而將自己落到身死族滅的境地,還有稱心,還有杜荷,她已經改變了那麼多人的命運,人總是應該知足而長樂的吧。

  可平靜在李世民決議親征高麗的那一刻被徹底地打破了,若水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沉默了,明知道這是一場被迫撤離的出征,明知道李世民的身體將被徹底的毀在這場艱難的戰爭中。可自己卻無從勸起,面對一個由於皇帝的身份而離開沙場幾乎二十年的男人,所有得勸諫都是徒勞的。若水可以有無數的理由將大興土木的勢頭給攔住,可卻沒有辦法擋住天子因為即將面對戰場而意氣風發的腳步,在征服了西北兩境後,東部的高麗在幾個朝代以來都是無法忽視的隱患,而沒有什麼能比親自踏平一片過去鮮有人征服的土地更讓人驕傲與激動的了。

  李世民不可能沒有覺察到若水異常的靜默與擔憂,他安撫著因為噩夢而驚醒的妻子,一次次的告訴她自己必勝的理由與自信。

  只有一次,若水低聲問他,「二哥,派別人去不也是一樣的麼,又何必一定要親征呢?」

  李世民雙眼炯炯有神,聲音卻異常地溫柔,「打高麗,不比過去,若是李靖還能披掛上陣,我倒能放心留在長安,可如今他畢竟年事已高,其他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看著若水依舊猶豫的神色,他朗聲笑道,「放心吧,若水,我在有生之年定要留給我們子孫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唐疆域和盛世王朝!」

  貞觀十九年元月,若水在大明宮送走了御駕東征的丈夫,一切彷彿完全是歷史的走向,二月抵洛陽,三月至定州,幽州,五月渡過遼水,並親領精兵與李勣圍困遼東城,繼而破城大勝,六月依然攜勝勢連破數城,然而,七月,擋在平壤面前的安市卻久攻不下,而由於天氣日益寒冷,糧食將盡,不宜再攻,李世民不得不於九月下令撤軍,結束了這場令人扼腕不已的東征。

  從高麗回並州的路上,李世民病倒的消息就已經傳入了若水的身邊,天子離京,若是此時皇后再離開,前朝後宮便等於再無主人,不免人心惶惶,所幸承乾監國已有一段時日,若水就也放心前往並州。

  長別後的相見,卻令若水幾乎無法自持,那個一向強壯驕傲的天子這就像虛弱而黑瘦的躺在軟榻上,神色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與頹喪。若水牢牢地抱住丈夫,潸然淚下,「二哥,你說過要我放心的,你記得麼?」

  李世民絲毫沒有預料到若水的出現,可心中的狼狽與鬱結始終縈繞在心底,以至於直接說道,「若水,你快回去。」

  若水心中驀得一疼,這個驕傲而霸道的男人,是在害怕自己的軟弱被她看見麼?雙手捧住李世民那張心力憔悴的面龐,「二哥,你還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當初如此氣傲的你被父親的兩個嬪妃壓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不是都過去了,你這是在生誰的氣呢。」

  李世民定定地盯著妻子的眼眸,那裡只有憐愛與心疼,沒有一絲的異樣與閃避。一直以為被若水依賴是一樁最值得欣喜的事情,可其實,那麼多年來,每一次的九死一生,每一次的刀槍劍雨之後,心底的安心正是緣自這道纖細卻溫暖的身影。這幾個月來,他第一次展開了笑顏,「我生氣的是,今年的除夕和明年的正月我們大概都不能回長安過了。」

  「不回長安也好,那就不用整天在宴席上坐得連身子都快僵直了。」 若水嗔笑道,「就是那幾個孩子們該如何是好?」

  李世民忍不住吻上那思念許久的紅唇,良久後才道,「好不容易才有了我們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要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在並州的兩個月,或許是他們這輩子最自由的兩個月,沒有太多的朝事,沒有大臣的覲見,沒有後宮的諸多瑣事,李世民悠閒地養著病,若水喜悅而輕鬆的照看著身旁的男人,就像一對尋常的夫妻,相濡以沫,鶼鰈情深。

  可讓若水擔憂的病根終於還是拉下了,三月返京後,李世民還是有病倒了,這一病,時好時壞,陸陸續續地拖到了貞觀二十一年,孫思邈回到了長安,給皇帝的身子留了一帖藥,接著便毫無隱瞞地告訴若水,至多能保陛下兩年性命,兩年之後,就是生死由天了。

  兩年,確實,原本就只剩下兩年了,若水微笑著送走孫思邈,只希望他兩年之後能再回一次長安,隨後,同周圍的人一樣欣悅的看著李世民一天天好轉起來的身體,和他一起哀傷的送走一個又一個的臣子與親人,一起驕傲地的看著孩子們的快樂與成長,一起面對著花開花落,雲聚雲散,走過生命中那最後的兩個四季。

  「是的,二哥,我真的很幸福。」若水堅定地看著他。

  李世民的臉線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聲音很低,近似喃語道,「若水,下輩子,我不再是皇帝,你也不再是皇后,我們再做一世的夫妻,好麼?」

  若水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清晰地說道,「你忘了麼,我告訴過你的,在未來,還是在這片土地上將不會再有皇族,所以,我們一定可以像普通人那樣,給彼此全部的愛。」

  李世民勉強伸出手,最後一次抱住她,最後一次的親吻,最後一次說一聲,「若水,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接著,那雙深幽的眸子緩緩的合上,告別了他所眷戀的土地與妻子。

  若水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伸手慢慢的滑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喃喃自語道,「長孫,我們已經獲得了想要的幸福,對麼?」

  破曉時分,承乾帶著四個弟妹安靜的推開內殿的門,榻上並排躺著他們的爹娘,這個王朝的帝與後,沒有哭泣,沒有驚惶與害怕,他們同時跪下,朝著榻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時候,他們真正明白了什麼父親經常所說的彼此宛若半身,也許那是一種比愛更深沉的感情,只能選擇用生命來結束這完美的終點。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天子崩,謚曰文,廟號太宗,皇后隨之而薨,謚曰文德。八月庚寅,帝后合葬於昭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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