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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 金夫銀夫糟糠夫(上)【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1:54 AM     標題: 千尋 - 金夫銀夫糟糠夫(上)【單】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2-22 12:4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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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郁喬:積極樂觀,清麗可人,時常掛著笑容的金牌業務~

郁喬家的小狼狗們:
一號‧翔:帥到掉渣的過氣明星,蹺家流浪中。
二號‧大橋:初戀情人,陽光笑臉能閃瞎人,同樣蹺家ing。
三號‧阿董:暗戀六年的董事長,呃,有付房租所以不算小狼狗!

這三個男人突然賴上她真的讓她很無奈,
她很確定自己的待辦事項中,沒有「養小狼狗」這項啊,
好吧,那個她才剛告白過的機器人董事長不算,
他是被自己歡天喜地迎進門的……
不過同居一陣子後,她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不僅有了渴望已久的家人,他們還幫她一一實現列出的夢想,
可令她意外的是,原本像機器人冷冰冰的董事長,
好像受到病毒感染般變了一個人,竟開始吃她豆腐、挑逗她,
還會抱著她對另外兩位男室友宣示他的所有權?!
更誇張的是,他還拿出一本「追求郁喬企劃書」,
打算照本追求,誓言在第七十四天把她追到手,
這……雖然她向他告白過,可她真的沒想過和他談戀愛啊!

【出版日期】2013/05/17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842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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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5 PM

第一章

天很晴,太陽很亮,美好的一天正式開啟。

十月二十七日,台北的冬天難得看見驕陽綻放,不管是上班族、學生族或任何需要早起的族群,看見這樣的太陽都會忍不住發自內心微笑。

當然,再美好的陽光底下,還是有人快樂、有人不幸,但不管是悲是喜,地球依然轉動,光陰依舊不為任何人停息。

都說台灣是個多元社會,不同的人、不同想法、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以認真程度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的上班下班、一樣努力工作、一樣的汲汲營營、一樣為著兩口飯拚搏全力。

郁喬是個上班族,她也是這忙碌人口中的一分子。

她的鬧鐘總是準時在六點鐘響起,她起床、盥洗、做便當,然後進房間化妝、把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乾淨利落的髮髻、換上一成不變的黑或灰色套裝,最後拿起公文包和便當、鑰匙,走出家門搭捷運。

她有車,但不常開。當初買車是為了帶阿嬤到處玩,並不是為了自己上班,因為停車太麻煩,而且她並不喜歡張揚。

她是許多人眼中的女強人,但到底是或不是?到現在,她也沒個定論。

她是比別人樂觀一點、積極一點、拚命一點,這些東一點、西一點累積了今天的小小成就,至於「女強人」三個字,她始終覺得太沉重。

二十二歲那年,她大學畢業後,就進入一家房仲公司上班。

六年來,她比任何人都勤奮,工作時數比別人多五成,所以她賣房的紅利獎金大概是她薪水的二十到三十倍,碰到運氣好、客戶佳的狀況下,薪水會多到讓自己臉紅、讓旁人眼紅。

二十二K?她還沒有拿過這種薪水。

四年前,前任董事長想要升她當分店店長,雖然她太年輕,年輕到不容易管理手下一堆賣房老鳥,可老董事長想賭一賭,看看自己的眼光准不准。

不過她有自己的主意,她放棄這個陞遷,並告訴老董事長,希望能進總公司、坐辦公室。那時老董事長不太贊同,一個月領數十萬的業務員去坐辦公室?是大材小用了。

但她堅持,只要是大材,走到哪裡都不會被小用。

事實證明,她在營銷部做得相當好,從部門的小職員一路往上爬,在短短的四年內成為營銷部副經理。

至於那麼有企圖心的她,為什麼幹不掉經理、取而代之?

很簡單,經理是老董事長的弟弟、新董事長的叔叔,不管他做事的能力是否高強,那張椅子只有他可以坐,除非哪天他坐膩了。

雖坐辦公室,不過她賣房子功力不減,一個月固定七到十戶的成交量,替她的收入開出亮眼成績,這點,就算是經理也遠遠追不上。

開會時,她經常鼓勵員工,要做讓客戶感動的事。

但她比誰都清楚,比起感動客戶,她更喜歡做的是感動存款簿的事,也因為她時常感動存款簿,所以存款對她付出真心誠意,在房子貴得讓百姓上街頭抗議時,她用自己的能力,買下自己的房子。

她的房子算不上豪宅,但這年代能在大台北地區買到一間交通狀況不錯、屋齡不過度老邁的透天厝,她郁喬可以稱得是現代台灣青年楷模了。

從小到大,不管是在功課或職場,她都無往不利,過去她的老上司曾說:「以小喬這股拼勁,早晚她會變成女版的王永慶。」

而她也相信,沒有不景氣,只有不爭氣,只要一路爭氣下去,她早晚會成為女版王永慶。

可是……這個認真相信「一分耕耘就會一分收穫」的她撞到牆壁了,向來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她,昨天被千軍萬馬砍得措手不及,重大挫折狠狠砸到她頭上,第一次,她無法搖旗吶喊,說自己又戰勝一場。

於是昨天,進入職場六年的她,第一次做出任性決定。

她推掉應酬、推掉工作,連董事長召開的會議也臨時缺席,狠狠地思考了一回「人生方向」。

她進PUB,點了一杯烈酒。通常不應酬的時候,她絕不碰酒精類飲料,因為她痛恨酒精、痛恨酒精進肚子後,那種迷迷茫茫、力不從心的感覺。

她並沒有喝掉那杯酒,只是用手指頭沾著酒水,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寫下同一個字:Why?Why?Why?Why……

那個「Why」,她用很長的時間找不出答案,只好換個題目自問--你的人生要這樣下去?除了錢,你沒有別的需求?你想一輩子在錢堆裡打滾,直到最後,抱著錢、埋進錢堆?

可問題的答案往往需要光陰去證明,不是幾個自問自答就能解決的,所以離開PUB時,她全身充滿酒氣,但眼神清明,她可以走直線,也可以對酒測器吹氣,可那些問號,她依然找不到解答,只曉得,她、必須、改變。

今晨,六點鐘的鬧鈴響起,從床上坐起來時,她再次提醒自己,她要改變,徹頭徹尾地改變。

她下床,把棉被踢到一邊,拿著小說進廁所。

那是好幾個月前,青青送給她的,說是要增加她的浪漫情懷。青青是她營銷部的同事,常取笑她少一根浪漫神經,當時她回答青青--「沒關係,我有賺錢神經就行。」那個口氣睥睨天下,驕傲到讓人想揍她一頓。

但那本書還是進了她的包包,跑到她亂七八糟的床頭櫃上,那本書的書名很有趣,叫做「總裁的女人」。

許多女人都想當「總裁的女人」,她們認為這種行業不必朝九晚五、不必開會時被老闆罵到臭頭,也不必颳風淋雨趕上班、還得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遲到被扣全勤獎金,整體看起來,是個優質行業。

但她的看法卻和那些「許多女人」不一樣,她覺得那行業不是朝九晚五,而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當然嘍,如果總裁身體不行,也許工作量會輕一點,如果總裁熱愛威爾剛,偏偏性格中又存在某些陰影,那個工作量與工作內容啊……唉,非常人可以撐得過。

而且這種女生有時還要用名牌來撐場面,順便掩飾小三的身份--怎麼知道就一定是小三?就不能是老大嗎?拜託,那些老大不會被叫做總裁的女人,而會被叫做總裁的對手或總裁的同路人。總之,她們的收入雖然豐富,但開銷也大,甚至動不動就得進整形中心為自己磨皮削骨、進行大改造,以新鮮美麗爭取下一年的續約機會,幾年下來,收入和支出打平,而青春消耗完畢,剩下的是什麼?一副沒腦袋的老軀體?

夠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今天,她不必大「戰鬥便」,不需要在三分鐘內解決生理需求,可以拿著小說坐在馬桶上,悠悠哉哉地享受將昨天的廢物經由腸道排出的順暢感。

過去一直用短短幾分鐘處理完畢的問題,今天她花一個半小時,然後收穫是知道整本書,只是在闡述兩個字--狗屁!

狗屁,富家男才不會看上貧家女,因為從小到大的環境,讓他們的觀念態度想法相差很大、很大、非常之大。

男主角愛上女主角的單純與善良?

哈哈,還是狗屁!

善良這種東西,富家男撒鈔票就可以買到好幾把,不管是真是假。至於單純?單純的女人只能到啟智中心去尋找,因為想在這個時代活贏男人、搶贏男人,女人就不被允許單純。

好吧,她承認自己偏激,承認自己嫉妒,也承認她只是在為自己的挫折發洩恨意。

不過,還是一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花了一個半小時大便,這是改變的第一步。

洗洗手、走進廚房,拿出昨天放進冰箱裡的白飯,把每種菜都切得細細碎碎的放進鍋裡炒。

郁喬做得一手好炒飯,她會用各種配料炒出各種不同色香味俱全的炒飯。這並不是在強調,現實生活中的她沒機會「炒飯」,所以每天早上在炒飯這件事情上頭著墨,而是在強調一個女人花六年時間做同一件事情的話,絕對能讓這件事駕輕就熟。

是,過去六年,她都做同樣的事--拿起保溫餐盒、裝一半炒飯,另一半盛進碗裡當早餐。

這麼省?賺那麼多錢的女人,竟然兩餐都吃同樣的食物?

這是有原因的。

餐盒是郁喬為一個暗戀了六年的男人所做,只不過前兩年她距離他太遠,遠到沒勇氣把餐盒送出去,後四年卻又因為距離太近,近到明白,倘若炒飯送出去,會得到什麼結局,所以過去六年,她吃了將近四千頓炒飯。

唉……女強人?女強人也有示弱害怕的一面。

炒飯炒好了,她略略一想,從櫥櫃裡找出同款同式,卻新得像是從來沒用過的便當盒。

會買兩個便當盒,不是因為百貨公司舉辦買一送一的活動,而是當時她心存不實際的想像,想像自己的戀情被對方愉悅接受、感情與日俱增之後,能用情侶便當盒共吃愛的便當。

這個想像沒有實現,所以叫做不實際的想像。

把鍋裡的飯分裝進兩個便當盒中、收進袋子,再將鍋子鍋鏟砧板一應用具全堆進洗碗槽,她現在不想整理,雖然阿嬤有叮嚀過,熱鍋好洗,用完要順手洗乾淨。

她走回浴室,洗澡、洗臉,把全身上下洗得香噴噴,通常這個時間,她已經進辦公室,檢視過行事歷,開始進行今天的第一份工作。不過,今天她還坐在化妝台前,保養她的臉。

其實,她長得還不錯,當然不是那種絕世美艷,讓人一眼就想拚命追的女生,卻也是清麗可人、氣質不差、熱情活潑、臉上時常掛著笑容……是鄰居家阿嬸會想介紹給自己兒子的那種「宜家宜室」的女人。

那麼,為什麼過去六年,她沒人追?為什麼守著遙不可及的暗戀對象,在感情對岸徘徊?

也許是她太忙、太能幹、太優秀、太……女強人了吧。她習慣用一副黑框眼鏡把自己隔絕在年輕族群之外,而且為了專業的營銷副理形象,她通常打扮得比實際年齡大上五到十歲。

但今天……她要徹頭徹尾大改變。

她沒有上濃妝替自己打造一個與世隔絕的厚面具,只擦了點隔離霜,點上淡淡的唇蜜,再加幾筆黑線,讓眉毛濃一點。

打開衣櫃,視線從那些套裝飛掠過去,定位在那件及膝無袖的小洋裝上,她取下它換上,看半天不習慣,於是在外面加上一件七分袖的西裝外套。

今天不想戴招牌黑框眼鏡,她用隱形眼鏡來安定焦距,打理好後,再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她微笑,對於這個笑容,她也說不上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提起便當,拿出鑰匙,在下意識要提起掛在玄關的公文包時,她停頓兩秒鐘,把公文包裡的手機、皮夾、錢包、萬用手冊等取出來,回房間找了個淺色皮包裝進去,然後打開門、離開家。

走出大門,她緩步走向捷運站,平時她的行進速度大約是現在的兩倍半,但今天她半點都不想趕,在過馬路時,還分神看一眼對面的公園。

那個年輕男生還在,這是她第六次看見他,第一次是在大前天下午,他穿著黑色T恤、牛仔褲,頭髮有點亂,兩條長腿旁邊放著一個大號旅行袋,每次見他,他都低著頭,拿著筆在簿子上不知道寫些什麼,之後兩天,她都會在上班與回家時,匆匆瞥他一眼。

以遊民的標準來看,他算乾淨的,她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但她很喜歡他那種優雅淡然的氣質,她知道「優雅淡然」不應該用來形容遊民,但他光是坐在那邊,就會給她這種印象。

安靜的清晨、安靜的太陽、安靜的空氣,凝聚出悠閒景象。郁喬猶豫一下,才越過小小的巷道走向對方。

在距離他不到兩公尺時,他抬頭看她一眼,冷漠的目光中,帶著兩分倨傲,這算是……拒絕靠近的警語?

郁喬微笑。她可是黃金業務員,怎會把這等程度的拒絕看在眼裡?

她繼續向他靠近,走到他身邊時,踢踢他的小腿,示意他讓出一點位置。他那兩分倨傲中增添了一分懷疑,顯然在疑惑她想做什麼,猶豫半秒鐘後,才挪了挪屁股,讓出了點公共位置。

郁喬坐下。謝天謝地,他身上沒有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她的視覺和嗅覺達成共識--果然,以遊民的標準來看,他是乾淨的。

她拿出便當盒遞給他。「要不要吃一點?」

男生撥開長長的瀏海、對上她的視線,郁喬這才發現,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很濃的眉毛、很立體的五官,他是帥的,帥到可以打敗一票偶像男星,稱霸韓國團體,成為新一代的天王級人物,只不過……他的嘴不太好。

「這是憐憫?你是流浪動物之家派來的?」他的口氣譏誚。

雖然身上沒有貼標籤,但郁喬可以輕易看出,他是只驕傲的小獅子。

「不,這是本公司的新產品,正在找試吃員。」她笑得滿臉爽朗,業務員守則:要打動客戶,第一讓客戶感覺自己無害,第二發送友善訊號。

「一個飢餓的男人,能夠分辨食物的美味度?」他的口氣稍好一些些,至少譏誚度降低,驕傲略略抹平。

「你看起來不太飢餓。」

「你的觀察力很糟。」

他批評她的同時,接過她的便當和湯匙,然後在他驚人的進食速度中,郁喬承認自己的觀察力確實沒有想像中好。

交出便當,任務完成,其實她可以離開的,但他吃相很吸引人,所以她決定看著他吃飽,最後還把隨手杯遞給他,而他也毫不客氣,拿起杯子仰頭一飲,咕嚕咕嚕的,三下兩下便把裡頭的水喝光光。

收拾好杯子和便當盒,她想,再花癡的女人也知道這時候應該說再見,於是她站起身,拎起包包,點點頭,繼續往捷運站方向走。

但她走第五步時,他的聲音傳來。

「你發生什麼事?」

頓下腳步,慢吞吞地轉身,郁喬望住他的眼底有著濃濃的疑問。

他補充說明,「你今天遲到了。」

原來過去幾天,在她觀察他的同時,他也觀察著自己。

他沒說錯,她從來不遲到,她精準得像時鐘,對於工作賺錢,她充滿無比的信心與熱情。只不過……她悄悄歎息,勉強拉起笑臉對他說:「小弟弟,如果不是太彆扭的話,就回家吧,家人永遠是你最好的依靠。」

她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的,沒想到他居然回她,「如果回家意謂著夢想結束,你會回家嗎?」

她很認真地考慮過他的問題,才回答,「這要看你的夢想是什麼?如果你的夢想是接任歐巴馬,成為美國下一任總統,那麼我會勸你,還是回家吧,夢想不能當飯吃。」

她的話,讓他嫌惡地擠了擠眉頭,滿臉的憤然。夢想不能當飯吃這句話,他聽過無數遍。

他再度把額頭瀏海往上撈,用整張臉對上她,問:「你看過我嗎?」

「有,這幾天你一直待在公園裡面。」他大概是……沒地方可去吧。

他的臉頰悄悄出現一抹赧紅。

「我是說之前,之前,你不認識我嗎?」

她細看他的五官,認真在他臉上搜尋類似熟悉的感覺。

她很想厚顏無恥地跟他說「認識啊」,然後欺負他年輕無知、趁著他無處可去時,把他帶回家、拐上床,一個人的生活挺無聊,養條小狼狗來怡情養性,似乎是件不錯的事情。

可惜她還有一點小良心,搖頭笑說:「我想,我上班是真的要遲到了。」

年輕小狼狗沒有再說任何話留下她的腳步,而郁喬繼續用老牛拖車的速度走向捷運站。

她進辦公室,Vivian和老劉只是從計算機前抬一下頭,以目光表示對她遲到的懷疑。

但大家都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停下來問問她為什麼晚到,雖然也疑惑她今天異於往常的打扮,卻沒有人多嘴。在這個辦公室裡,每個人的時間都很寶貴,這還是因為她郁喬才培養出來的工作態度。

郁喬到位置上打開計算機,叫出幾個檔案,把該寄的寄一寄、該印的打印出來,再新增一個空白檔檔,接著抬起頭把辦公室的同事逐一看過後,低下頭,手指飛快在鍵盤上敲打。

這是她花最少時間完成的一份檔,只用短短五分鐘,游標滑動、打印、再讀一遍,然後裝進信封裡。

她在信封上頭琢磨老半天,寫下兩個字,然後收進抽屜。

蘇經理進到辦公室,看見郁喬已經到了,鬆了口氣,走到她辦公桌邊,大掌一按,把文件拍到她的桌面上,滿眼欣賞地說:「小喬,你這次提上去的營銷案子,董事長很喜歡,但有些小地方有問題,董事長讓你進去向他報告。」

蘇經理是前任董事長的親弟弟、現任董事長的親叔叔,沒有太大的才能,但貴在做人圓滑可親,在辦公室裡人緣還不錯,對她也很照顧。

「好。」董事長問案子很犀利,如果沒有充分準備,很容易被叮得滿頭包,郁喬能夠理解,為什麼「小地方有問題」需要她親自到董事長跟前報告。

她想也不想地從架子上準確挑出公文。她的桌子有點亂,和她的房子一樣,但亂中有序,她從不會錯漏任何一份文件。

蘇經理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說:「小喬,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哦,怎麼?要去約會?對嘛,年輕人就是要穿得光鮮一點。」

她微笑,沒回答。

「快進去,董事長在等你。」

「好。」她拿出自己的隨手杯想喝一口水,打開瓶蓋才想起來,水被小狼狗喝光了。聳聳肩,她把剛弄好的信以及裝滿炒飯的便當盒墊在卷宗下面,朝董事長辦公室走去。

她低著頭,細數自己的步伐。她清楚,大約在一百三十到一百三十五步之間,就能抵達董事長辦公室。

過去兩年,升為副理後,她進出這裡的機會不少,就算閉上眼睛也能走得到。

哎,只差幾步了呢,這樣算不算功虧一簣啊?她是學商的,對於成語不大行。

郁喬停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前,對著坐在外頭的秘書輕點了下頭,秘書替她打過內線,放下電話後,請她進門。

她打開門、走進去、關上門,然後站在一旁等待。

「郁副理先坐一下,我這邊處理完再跟你談。」

董事長沒有高低起伏的口氣,機械而冷淡,剛開始的確讓人不舒適,但相處過一段時間,知道這就是他的性格,並非刻意針對誰後,也就習慣了。

「是。」

走到沙發邊,找個位置坐下,郁喬已經記不清楚是第幾次坐在這個位置上觀察她的老闆了。

她的老闆叫做蘇凊文,三十二歲,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是公司的面試官之一,那時她心想:哇,人家年紀輕輕就可以當面試官,郁喬,你要加油!

然後沒多久便不小心知道,原來他可以坐在那裡,是因為他的身份是老闆的兒子。說實話,當時,她偷偷地鬆了口氣。

那時候,他剛從美國念完書回來,他和她都是職場菜鳥,但因立足點的不同,她在應試員的椅子上端坐,小心翼翼替自己爭取生存機會時,他已經坐在面試官的席次上。

聽說面試結束,有許多女孩都煞上他。他沒有很帥,至少比她在公園裡面看到的那個小男生差得多,了不起稱得上斯文、乾淨……對啦,他很高,大約一百九,身材也不錯,尤其在穿上亞曼尼的西裝後,可是說到帥……她想,替他的帥加分的是他的身份和口袋裡的新台幣。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煞上他,會煞上他,是他在替新進員工上課時。

他們都是菜鳥,只不過他是只有錢的菜鳥,而小開是什麼樣子?隨便想想都知道,所以對於他的課,她一開始並沒有抱持太大的期待。

然而一個半小時的課程之後,她對他徹底改觀。

她是崇拜英雄的女人,而在那天之後,他成為她的英雄。

至於是怎麼從「崇拜」變成「暗戀」的?和感情有關的情緒太細膩,她分辨不清,她對小數點後有幾位數字比對崇拜與暗戀、愛或喜歡的分野更敏感,所以問她這個問題,著實為難人。

不過她倒是對一件事情印象深刻。

在某天,她逛百貨公司看到廚房用具專櫃時,突然想起傳說中的愛心便當,之後,她的理智短路,掏錢買下「愛心保溫便當盒」,再之後--天天為他做午餐。

蘇凊文時常巡視各分店,所以她想像,在某個中午他會來到她辦公桌邊,看見她的午餐,說:「看起來不錯吃的樣子。」

然後她頭上冒出粉色泡泡,滿臉誠懇地讓出自己的午餐,而他,則因為一盤充滿愛的炒飯,覺得她是不可多得的女人而愛上她。

很鬼扯?

當然,比「總裁的女人」更鬼扯,但是這個幻想,讓她自動自發做了六年的炒飯,也吃下六年的炒飯。由此可知,她除了是個樂觀向上、勤奮無敵的時代青年楷模之外,還是個執拗的女人。

蘇凊文不親切,但他的記憶力特優,他會記得手下最傑出的員工,因此在巡視分公司的時候,常常在看見她時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欣賞,在員工表揚大會中,還會給她一個激勵的眼神。

很少看到公司大主管不喜歡交際的,但他就是少數不喜歡的那個,不過,他也不需要太費心思交際,因為有能力的男人,不必太多的外力支援。

於是她更崇拜他了,因為他是英雄。

郁喬清楚與他之間的距離,她曾經發下壯志雄心,說要爬到和他等高的位置,然後拼著一口氣,告訴他:我喜歡你、我現在有資格追求你了。

可惜……他們之間,終究相差一百三十到一百三十五步。

「郁副理。」蘇凊文一喊,郁喬回神。

「是。」

她拿起檔走到他身邊、打開,熟練地回答他提出來的每個問題。

他不是普通厲害,提出來的每個點,都是她思慮不周的地方,她先試著分析、解釋,不足之處,也會做出標注,回去部門後交代下面的人改進,直到他滿意了,再交上來。

他的詰問持續了四十五分鐘,就算她是「有充分準備」的那個,還是忍不住從額頭冒出一層層薄埂的汗水,在他手下討生活,不容易。

蘇凊文闔上文件、望住她。今天的郁喬和過去很不一樣,沒有眼鏡、沒有讓人退避三舍的濃妝,頭髮也放下來披散在肩膀上,讓她看起來像鄰家女孩,而不是印象中的女強人。

他欣賞郁喬的工作能力,從她進公司那天起,他就經常注意她,不過像她這麼優秀傑出的員工,所有上司都很難不注意到她。

他曾經在廁所裡聽到壁角話,那是營銷部兩個老鳥的對話,他們埋怨她的過度積極,埋怨她像搾汁機似的,要搾光他們所有精力,可是她那張笑臉擺著,讓他們滿肚子的火氣無處發作。

蘇凊文知道,年輕的郁喬有著驚人的工作能力,也因此讓身邊的人倍感壓力,或許她沒發覺,但只要有她的地方,那個辦公室就會變得很精進,她是一個很有感染力的女性。

公事處理完畢,依照過去的習慣,她會問:「董事長,還有其他的事嗎?」

然後,他回答,「沒有了。」

再然後,她點點頭說:「那我先下去。」

轉身、離開,眼光不在他身上多作流連。

郁喬的態度讓他輕鬆,她不像其他女員工,尤其那些未婚的更嚴重,她們看著他的目光,像在看櫥窗裡妝點精美的蛋糕,若是他標上價碼,肯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就被帶回家。

蘇凊文心知肚明,會導致這種情況的主因,長相和能力占不多,他的身份地位才是主因,而他,並不喜歡這種評分意味的飢渴眼光。

他不愛當婚姻市場上待價而沽的金牛,對於婚姻,他有自己的計劃與評估。

所以他喜歡郁喬、欣賞郁喬,並且考慮著,要不要在下一波人事命令中,再次破格提拔她。

可是她今天沒有習慣地問出那一句:董事長,還有其他的事嗎?

而是走回沙發邊、拿來一個便當盒,放到他桌面上。看得出來,她有點緊張,但是沒讓臉上笑容褪色。

她說:「董事長,這是我親手做的愛心便當,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已經為你做過兩千多個愛心便當,其中有七十一次的機會,我可以把便當送給你,但始終沒有勇氣把便當送出去。」

瞬間,他皺起了濃濃的眉毛。原來她和其他的女人沒有差別,也對他出現「金牛」狂想?

她又看懂了,這號表情叫做拒絕,在短短的一個早上裡,她被拒絕了兩次,她還真是缺乏男人緣。

不過還是那句老話,她是超級業務員,一個月可以賣出很多房子的厲害女人,怎麼會把這等程度的拒絕看在眼裡?

不理會他的眼光,她繼續往下說:「我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崇拜英雄,自從上過一堂董事長對新進員工講授的課程後,就忍不住崇拜你,你並沒有大我幾歲,可是你腦子裡的東西是我的好幾倍。

「我自認是優秀的好學生,努力拚命那麼多年,一直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沒想到董事長一口氣就把我的滿滿自信給踩到腳底。於是我不服輸的心不斷提醒自己,要加油、要爭取每個表現機會,我要超越你,就算沒辦法超越,至少要和你站在等高點。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份崇拜變質了,變成很難讓人啟齒的暗戀,我明白,暗戀雖然會讓自己的精神在某些時候得到幾分安慰,但絕對會造成董事長的困擾。

「我不知道別的女同事有沒有發覺,只要她們喊董事長時眼光在你身上多停留幾分、或聲音多上幾點嬌嗔,你刻板生硬的表情會馬上產生變化,好像站在眼前的不是你的員工,而是躲在牆角處的臭蟲,如果不是對方太大只,我絕對相信董事長會抬起腳狠狠地將她們踩下去,再狠狠蹂躪幾下,她們不肚破腸流你不會罷休。

「不管她們有沒有發現,我發現了,女人的暗戀的確帶給董事長重大的困擾。我不願意自己成為董事長的困擾,因此極力控制自己的眼光和行為,絕不讓董事長發覺那份變了質的感情,但是今天,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必須對自己六年的光陰與感情做一個交代,所以我選擇對您告白。

「不過請董事長別太擔心,這些話,只是我對自己的交代,應該不會讓你受到太大的困擾,因為……」

她拿出寫好的辭呈,在便當之後遞到他桌面上。

「我和公司的合約上個月到期,新的合約還沒簽,離職並不算違約,至於辭職要在兩個星期之前向上面提出這件事,我很抱歉,這是臨時起意。」話說完了,她向蘇凊文點頭,然後問出那句習慣結語,「董事長,還有其他的事嗎?」

他沒有回答。

但她照著自己的版本往下演,掛起自信笑臉,自作主張地說:「那麼,我先下去了。」

轉身,郁喬走到門口,開門、關門,徹底離開他的視線。

這下子,蘇凊文有沒有被困擾到是後話,但他確實怔愣住了。新合約沒簽,是因為他還在考慮要把她升調到哪個部門,而不是為了收下她的辭呈。

何況,這是哪門子的告白?

前面他沒有阻止,是因為她的告白不像告白,比較像與對手較勁,重點是,他很高興自己被崇拜的原因是因為能力,而不是出身和地位,並且他的能力造就了她努力與自己站在等高點的動機。

至於後面那段,他沒開口喊停,是因為她說出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表情。看見臭蟲……她形容得還真貼切,沒錯,他的確有狠狠踩下去、再狠狠蹂躪,不肚破腸流不罷休的感受。

可是,怎麼會一下子跳到辭呈上面?不管他想不想踩死這只新出爐臭蟲,她都是個很好的員工。

打開辭呈,內容平凡而無趣,和她呈上來的方案相差千里,一看就是敷衍之作。但……她真的不要這份工作?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好不容易拿到這個薪資,他不相信她捨得放棄。

他以為她和其他女人不同,她聰明、上進,她不是那種想巴著男人過日子的蠢女生,她是想用辭職企圖賭出什麼結果嗎?這是欲擒故縱?

她想用與眾不同的方式,讓自己注意到她的特殊,所以出險招告白?

如果是的話,她贏了,她成功地讓自己注意到她,可她難道沒想過,倘若假戲成真、兩頭皆空,怎麼辦?再低聲下氣求他放過自己,讓她回公司繼續效力?

一個那麼聰明的女人,若是發現自己陷入兩難,會做出什麼更有趣的表現?

難得地,蘇凊文嚴肅的五官扯出一絲笑意,期待起她的下一步動作。

視線轉過,看見桌邊的便當盒。她為他做了兩千多個便當,是誇張還是真相?

打開便當盒,炒飯還是溫熱的,蘇凊文拿起湯匙舀一口放進嘴裡,細細品嚼,一個陳舊而遙遠的記憶躍入腦間,他深吸氣,靠進椅背裡,臉上有著未曾有過的放鬆與……愜意。

回到座位,郁喬逐一望向自己的部員。

副理的辦公桌獨立在窗邊,旁邊有幾個她專用的木櫃,她桌子前面有六張桌子,一排三張,兩兩面對面,左邊坐的是老劉、老張和Vivian,右邊是青青、阿岳和小樂。

營銷部成員不多,加上她和經理,總共八個,只不過經理有獨立的辦公室,而她則是和其他同事一起。她曾經對自己發下豪語,五年內要給自己爭取一個獨立空間,現在看來,唉……人算不如天算,生命總是一不注意就來個大轉彎。

老劉、老張和Vivian是營銷部裡資歷深的,當初她被提拔為副理的時候,明的暗的,他們沒少給她排頭吃,好幾次嚴重的排擠和扯後腿,害她的案子差點開天窗,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就要離職,肯定會很高興吧。

青青和阿岳的資歷比較淺,但在部門的時間比自己久,只有小樂是遞補自己的位置,才進營銷部的。

她被升為副理那天,青青、阿岳和小樂買啤酒在頂樓陽台上替她慶祝,他們很高興,上面是以能力來決定員工陞遷,而不是像保險--活得越久領得越多。她的陞遷讓他們相信,只要努力就會受到肯定。

人總是習慣和自己立場相同的人互動,所以這兩年,青青、阿岳、小樂和她走得近,沒有他們,她這個副理位置大概坐不熱。

他們都在忙,眼睛盯著計算機螢幕不放,公司剛下來新案子--建築業大老黃董事長將一批近五百戶的公寓托給他們公司賣。之前,他讓自己的銷售人員賣半年,成績很糟糕,才會考慮委託給他們。

不過還有個說法,聽說黃董事長看上他們董事長蘇凊文,想招他當女婿,這次給他們的案子,一方面是替自己解決難題,另一方面多少也有考驗蘇凊文實力的意思。

對嘛,她就說現實怎麼可能像「總裁的女人」,肯定是龍交龍、鳳配鳳,想烏龜配天龍,一個上不了天、一個下不了地,怎麼兜在一起。

打住自己的思緒,郁喬把桌面收拾好,將手中的檔交給阿岳和青青,將董事長所提的地方一一交代過,讓他們再研議整理一次。

他們收下文件,她又往經理辦公室走去。

看見她,經理笑逐顏開,問了董事長那邊應付得怎樣,她仔細回答過後,言簡意賅向經理報告了辭職一事,再將假條遞到上司桌上,她打算一口氣將累積的年假請完。

她的辭職宣言讓蘇經理傻眼。他怎麼都想不透,又沒有半點徵兆,小喬怎麼會突然不做?

「老劉、Vivian又修理你了?」

「沒有。」

「這次黃董事長的案子讓你壓力太大?」

「不是。」

「那……告訴我,是哪家公司在挖我的牆角?」

她笑著搖頭,「都沒有,經理,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好好考慮以後的方向。」

「是嗎?」

他上上下下打量郁喬,不知道她哪根毛沒梳好。他知道她好勝、不服輸,雖然工作累,卻也樂在其中,她是那種擺明了會變成女強人的女生,既然如此,為什麼突然要辭職?說沒人挖角,他還真的不相信。

「好吧,就趁這幾天的假,好好休息、考慮、再充電,相信經理一句話,經理是過來人,你這種天生的勞碌命,休息不了幾天,就會全身發癢,想要趕快銷假回公司展現長才。」他笑得眉眼瞇瞇,一副老好人的表情。

「我也許會到國外待一段時間。」她低下眼回話。

「你這是……逃避?小喬,你是不是失戀?」

女人談起戀愛最麻煩,滿腦子全是男人,情緒起伏直追更年期,失戀就更麻煩了,那不是更年期可以比擬的,而是和精神病同等級。

「經理,沒有,我只是想要休息。」

她強調又強調,可是經理的表情擺明不相信,她吐氣、苦笑,不知道要怎麼講才好。

而她的苦笑讓蘇經理認定,就是這樣,她失戀了,正在逃避,可是……沒見到她和誰談戀愛啊?會是誰?最近小樂和阿岳走得很近,難道她喜歡阿岳,而阿岳又被好姊妹給搶走,她才會萌生退意?

蘇經理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喬啊,不過是一個男人,天底下男人這麼多,丟掉這個、換那個,才不會膩啊!放心,介紹男朋友的事就包在經理身上,經理認識不少青年才俊,等你銷假回來,經理安排幾個聯誼會,讓你見見那些菁英,你現在什麼事都別想,先好好休個假,在家裡補補眠,記得,手機千萬要開著,如果我們有事找你,你才能接得到電話,知不知道?」

對於經理的固執,她沒辦法解釋清楚,只好一笑,不置可否。

蘇經理見她笑,以為她答應,豪邁地簽下休假單。

郁喬離開辦公室前,他又叮嚀一句,「記得,手機要開著,黃董事長的案子太大,如果有需要,你要馬上回來幫忙。」

她無可奈何,向經理點過頭後回到自己的位置,先將私人的東西用箱子裝好,再分別跟同事們叮嚀一下他們手邊的工作,才抱著箱子離開辦公室。

這個舉動,比她換一副全新打扮進辦公室更受人矚目。

Vivian把頭從計算機前面拔出來,低聲問老張,「副理怎麼啦?不幹了?」

「剛才不是董事長叫她進去嗎?難不成董事長把她辭掉?」老劉加入竊竊私語俱樂部。

「不會吧,她那麼厲害,連經理都捧著她,董事長捨得辭掉?」老張怎麼想都覺得不對。辭職?整個營銷部都被辭光了,也輪不到她。

「董事長最討厭花枝招展、想巴上他的女人,她今天打扮成那樣……會不會是勾引董事長失敗,反而被董事長給辭啦。」喜歡八卦的Vivian往桃色方向猜想。

「不可能,上星期的案子董事長很滿意,我猜,副理又要往上升一級了。」老張歎氣。年輕真好啊,體力好、精神強,做什麼事都幹勁十足。

「這麼拚命幹什麼?把全部時間都用在工作上,轉眼就年過三十,眼睜睜看別人結婚生子,就算到最後爬到副董位置又如何?四十歲過後的女人像土石流,到時男人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她就知道後悔。」眼紅郁喬升職的叔叔級老劉說。

剛從外面進來的小樂聽見他們對話,瞪阿岳一眼,氣他沒有幫副理說話,她把東西重重往桌上一擺,大聲道:「你們不要亂說啦,才不是這樣。」

「哪有亂說,如果不是被辭職,副理幹嘛搬箱子走人?」老劉瞪小樂一眼。現在的職場倫理越來越淡薄,年輕人都不懂得尊敬老前輩,他們講一句、他們頂上一大篇。

小樂還想說話,就讓青青和阿岳給扯了扯衣袖,說:「別理他們,快點工作,副理已經把董事長要我們修改的案子交代下來,我們討論一下怎麼處理。」

她心不甘的情不願地回到位置上,打開計算機,把青青剛輸入的檔再讀一次,而對面的三位老前輩,都因為郁喬不在鬆了口氣,放下手邊工作,開始低聲討論新任副理的人選。

郁喬抱著紙箱走到公車站牌前,找個位置坐下。

公交車還沒到,她從包包裡找出萬用手冊,一頁一頁往下翻,發現自己之前的行程滿檔,她真的很拚命,在工作這個部分。

快速翻過十幾頁,她找到昨夜自己新寫下的行程。

向暗戀對像告白,送出最後一個愛心便當。

她完成了,拿出筆,在行程下面簽名,再押上日期。

她抓著筆,在萬用手冊上面敲幾下,寫下一行新字。

把阿嬤接回家住幾天,帶阿嬤回老家看看,整理阿公和爸媽的墳地。

闔上手冊、連同原子筆放進包包裡,她無聊翻了翻紙箱裡的東西,從裡面找到一個陶瓷撲滿,那是她在分店時同事送的。

那個男生比她大兩歲,很愛笑,笑起來有一口白牙齒,皮膚也很白,大家都叫他師奶殺手,只要有年紀大的貴婦想看房子,他們一定會推他出頭。

他的銷售技巧乏善可陳,但貴在一張臉看起來老實又真誠,她和他配對,成功賣房率不低,店長很高興,就封他們是店裡的金童玉女。

除了「金童玉女」,店裡還有兩個「散財童子」,他們是男生雙胞胎,透過關係進分店工作,做人不錯,但對工作不積極,再好的客戶到他們手裡,也做不出半點成績,但因為年紀相近,「散財童子」和「金童玉女」經常聚在一起吃午餐,時間久了,便有人傳說他們三個想追她。

他們到底有沒有在追她也不確定,但他們對她真的很好,尤其那個時候,恰恰是她人生中最辛苦的一段。

那時阿嬤的阿茲海默症剛剛發作,溫和慈祥的一個人,突然間變得脾氣怪異,憂鬱得她無所適從。

後來醫生查出病因,她請一位阿姨到家裡照顧阿嬤,順便做家事,可是阿嬤不合作,經常趁阿姨不注意時偷跑出去,讓她心急如焚還經常向店長請假去找阿嬤,惹得店長很不開心。

那個時候,金童和散財童子們二話不說,捲起袖子溜班幫忙,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是怎麼騎著摩托車載她大街小巷到處找阿嬤。

幫傭的阿姨很不好意思,可是她要買菜、要做家事,還要把阿嬤弄得亂七八糟的屋子整理好,根本沒辦法時刻盯住涪嬤。

她記得有一天自己提早回家,阿姨正在做晚餐,她進門,發現阿姨為了不讓阿嬤亂跑,居然用繩子把阿嬤的腳綁住,像煉小狗一樣,而阿嬤尿了,尿得滿沙發、滿地都是……當時阿嬤抬眼,茫然無助地看向自己,讓她哭到停不下來,抱著阿嬤問:「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那天,阿姨也掉淚,不斷向她說對不起,她知道不是阿姨的錯,可是她真的很無力。

後來,是金童幫她找到療養院的,是散財童子們借到轎車陪她把阿嬤送進去。

郁喬緩緩歎口氣。她和他們很久不見了!她想著,回去後要在手冊裡寫下:約散財童子和金童一起吃個飯。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7 PM

第二章

這時一個男人坐到她身邊,她挪挪屁股,讓出更多位置。

那男的穿著白色西裝,好像累到不得了,長長的兩條腿張開,手肘支在大腿,把臉埋進掌心內。

郁喬瞄他一眼。以前她認識一個男生,每次生氣沮喪,就會擺出這個姿勢,好像這樣做,就會比較不難受。

那個男生……是她的初戀,他叫鍾裕橋,她的高中同學。

他叫裕橋,她也叫郁喬,同學都笑說他們是大橋、小喬,還會偶爾鼓噪起來,說什麼銅雀春深鎖二喬,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現在想想,他們會在一起,應該是被同學給慫恿出來的。

他很聰明,每次成績都是班上第一,就算她好勝心很強也考不贏他,她明白,他是天生聰穎,而她靠的是後天努力,他贏在天分,而她贏在積極。

老師曾在課堂上說,畢業十年後,你們一定要辦一次同學會,讓我們來驗證,是努力還是天才,可以在這個社會中佔便宜。

十年,距離她的高中畢業已經十年,也許她真應該在手冊上寫下一筆:辦一場高中同學會。

她不只想知道,努力與天才誰輸誰贏,更想知道,離開她後,他過得好不好?

車子來了,郁喬抱著箱子起身走向公交車,那個男人並沒有動作,她想提醒他,但想想,也許他等的不是這班車。

她上車挑個靠窗位置坐下,下意識朝窗外投去一瞥,這時那男人恰好抬起頭,兩人四目相交間,均是一愣。

他像被電到似的彈跳起來,公交車門已經關起,司機踩下油門,公交車緩緩向前滑動。

他健步如飛,追著公交車猛拍,公交車司機滿臉不悅,卻還是停下讓他上車,他飛快爬上公交車,摸摸自己的口袋,衝著坐在後面的她喊,「小喬,你在幹什麼,還不快點過來幫我付錢。」

他的叫喊聲引得車上民眾紛紛轉頭,向她行注目禮,無奈之餘,她走到司機身邊,拿零錢把人給贖回來。

她坐下,他也坐下,他衝著她笑,那個笑容像十年前的午後。

那次,她午休醒來,看見他的笑臉貼在她桌子旁,他笑得滿臉陽光,說:「我發現,你睡覺會流口水耶。」

她瞪他,他恍若不覺,伸手把她的口水擦掉,然後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嘴唇說:「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

唉,今天真熱鬧,從起床到現在,短短幾個鐘頭,她遇到三個男人,一個是吃掉她便當的帥氣流浪兒,一個是收下她便當的暗戀對象,而這一位……郁喬苦笑。是她分手多年的初戀男友,那個大橋小喬、那個銅雀春深鎖二喬。

再度重逢,鍾裕橋又對她笑出滿臉燦爛張揚,對她說:「小喬,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該怎麼回答?客氣而疏離地回敬他一句「謝謝誇獎」,還是「你也一樣」?又或者帶點善意地說:「好久不見,你好嗎?」

可是到最後,郁喬半點善意都沒釋放,只是帶著幾分自嘲地回答,「我喜歡說實話的男人。」

她以為,再見面時自己會很生氣,會想要替當年的自己討回一點公平,就算事過境遷,怨氣淡去,成熟的自己遇見成熟的他,過去一筆勾銷,但至少會有幾分尷尬、幾分激動、幾分瘋狂吧?

可是……並沒有,她沒有想像中的情緒,而他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們之間,從沒有空白過十年,好像他們沒有分手過,甚至沒交往過,只是單純的同窗好友。

是因為已經不愛、不喜歡、沒感覺了嗎?還是他們從來沒真正展開過戀情?

她不清楚,也許是時代久遠,遠到她忘記當年那份感覺。

「不錯嘛,小喬懂得幽默了。」

他伸手捏捏她的臉,像過去那樣,半分不扭捏,自然得讓旁人誤以為他們的交情很深。

「不然咧,出社會多年,多少要有長進。」郁喬聳聳肩,順勢推開他的手指,她並不喜歡被誤解。

「你……」他指指她的箱子,眼底閃過兩分疑問。

「我剛剛離開待了六年的公司。」她沒想過隱瞞或欺騙,因為她認為人的一生那麼長,守在同一間公司,是可憐不是福氣。

「職場不得意?」幾句話,他們聊起來,情境像是拉回十年前,那個時候的他們,很有話題聊,默契也好得不得了。

「我需要時間想想,自己要什麼。」

「我也是,只不過我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想清楚。」他的笑容添進兩分苦澀,像才吞完半盤苦瓜。

「你?」她以為他是英才,做什麼都是水到渠成,不需要任何猶豫或考慮。

他看她一眼,開門見山,打破她的以為。「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哪種人?」

「輕易把勝利攬在懷裡、篤定自信,百分百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男人。」

「你?」她用懷疑的眼神瞥他。

「對,我只是擅長考試,假裝自己很屌、假裝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其實,每次聽你說起未來方向,看見你閃閃發亮的眼睛裡充滿自信時,我都有點自卑。」

「你從沒跟我講過這個。」

「因為我知道,你崇拜英雄,所以我必須假裝自己是英雄。」

她對上鍾裕橋的視線。崇拜英雄?他真瞭解自己,可她卻沒有太懂他,看來那段戀情裡,他付出的比她更多。

他搖搖頭,滿臉苦惱又說:「從小到大,我沒想過要變成什麼人、做什麼事,或企圖成就怎樣的人生,因為那些有人幫我安排、規劃,不需要我動腦筋。」

「那個人是鍾媽媽吧。那也不錯啊,你就順順遂遂的過一生,幹嘛給自己找苦惱。」反正生活不就是這樣,能夠平順何必選擇坎坷?

「我以為可以的,但……弄不清楚是不甘心、不滿意,還是……其他什麼的,總之,我生氣了。」他的口氣像小學生。

郁喬失笑。「生氣?」

「我媽安排我和一個討厭的女人結婚,我無法忍受這點。」

「那個女生……」她笑了笑,試探的問:「不會是宋佳鈴吧。」

「你知道她!」他滿眼的驚訝。

果然是她,鍾媽媽還真是十年養成計劃啊,她安排的事,都會按部就班照她想要的進行。「宋佳鈴,你的青梅竹馬、你家的世交、你母親打從你出生那刻就做好的安排。」

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他聯想起什麼似的,陰沉起臉色、口氣帶著不悅。

「那個時候,我媽就是這樣對你說,所以你半句話都沒交代,就默默離開?」他的口氣像受害者。

不,她說得更多,只不過……她沒有舊事重提的慾望,更何況他也沒那麼「受害」,因為提出那些話的人是生他養他的媽,不是她媽。

「不然呢?」郁喬也生氣了,別開臉。要比可憐嗎?贏的可不可以得到電視一台?

「你就不怕我傷心、不怕自己後悔?」他的表情僵硬,把她的肩膀扳過來,逼她和自己面對面。

對上大橋的臉,她想,幹嘛啊,明明就不生氣,裝什麼哀怨,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現在還拿出來討論,會不會太無聊?

「事實上我已經後悔。」她笑開,恢復剛開始的態度。

「當然要後悔,你再也碰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他有一點驕傲。

「不,我是後悔沒逼你媽媽交出一張空白支票,上面的金額隨我填。」都怪那時年輕氣盛、太有骨氣,被人家講一講就轉身走人,白白錯失成為千萬富翁的大好機會。

鍾裕橋聽出她的玩笑了,一哂。多年過去,他還想、還能追究什麼?一指戳上她的額頭,他說:「我居然比不上一張空白支票?」

郁喬大笑接過方纔的話題,反問:「說說看,這幾年過得怎樣?」

「你先講,從被我老媽羞辱之後開始。」

「那有什麼好說的,電視沒在看嗎?一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女被貴婦羞辱,只好發憤圖強、精益求精,發誓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我念大學、大學畢業後進入房仲業,不是因為興趣或抱負,而是聽說這行可以賺很多錢。

「出社會幾年,我不分日夜,顧客一通電話就到,我越做成績越好,好到被董事長青睞,進入總公司,我一路往上爬,爬到營銷副理的好位置,然後賺錢、買房子,成為了不起的黃金女郎。」

「誰問你這個,我問的是男性友人、感情生活,有沒有比我更優的男人搶攻你的心。」

「被你媽媽一番透徹道理引出我的自卑,我還敢交男朋友?」

「那暗戀例,有沒有暗戀上你的營銷經理、總經理還是董事長之類的偉大人物?」大橋挑高眉毛、望向小喬。

他還真是把她看透透。「有,我暗戀我們董事長,一個又能幹、又聰明、又有能力的男人,可惜你媽的話重重打擊我的心靈,她教會我,如果沒辦法與對方比肩而立,就別想高攀那樣的家庭、那樣的男性,而他……誰能和董事長比肩而立?」

才結束的暗戀,現在脫口而出,已是雲淡風輕,看來她這個人真的是沒血沒淚沒心沒肺。

「很好,我媽這輩子總算做對一件事。」

「哪件?打擊我的自信?」她想踹他。

「不,是阻止你發展另一段感情。」

聞言,她歎息欷吁。感情發展是兩相情願的事,她和董事長哪來的發展空間?在便當盒送出去、能夠順利落幕那刻,她已是謝天謝地、深感萬幸。

見她不發言,鍾裕橋開口。

「你不給我回信,電話也不接,我在外國很擔心,想回家,護照卻被藏起來。好不容易忍到寒假回台灣,你已經搬家。

「我以為你在大學交到新男友,別人是兵變,我念個書卻被人書變,我氣急敗壞、捶胸頓足,卻沒能力改變狀況,只會抱怨父母親,都是他們逼我出國唸書,才會發生這種事情……接下來有段時間我很荒唐,不斷交女朋友,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來者不拒,氣得我父母親跳腳。

「混完六年,大學畢業,我回台灣、按照父母親的意思進入家族企業。我以為就這樣了,一輩子當乖兒子,做父母要我做的事,娶他們要我娶的人,不管是不是我想要的,都沒關係。」說到這裡,他又打開雙腿,手肘支在大腿上,把臉埋進掌心。

這個動作代表他心情很沮喪,她知道,所以她不打算問:然後呢?

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下,鍾裕橋深吸氣,開口問:「我穿成這樣,帥嗎?」

「以正常的狀況,沒有人會穿成這樣搭公交車。」他以為自己是白馬王子?

他同意她的說法。「兩個半小時前,我在陪宋佳鈴試婚紗,當我突然想起,結婚後,要和她一起吃住、一起生活、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剎那間,我好想吐,想像力在我腦子裡氾濫,我知道,就算有很強大的忍耐力,我也沒有辦法用一生去忍受一個令人痛恨的婚姻。

「我走到母親面前,對她說:「媽,對不起,我沒辦法結這個婚。」我媽竟表現得萬分冷靜,她輕扯嘴角,聲音放低,沒讓正在試禮服的宋佳鈴聽到,她竟說:「如果你不娶宋佳鈴,那就滾出家門。」我也學她,輕輕一笑,對她說:「媽,再見。」然後很性格地轉身、很性格地滾離她的視線外。」

他攤開兩手,也想「很性格地」對她笑兩聲,可是離開婚紗店,從公主王子的城堡回到塵世間時,他瞬間明白,生存有多困難。

「所以你什麼都沒帶,就『滾』出家門?」

她離職還有一個紙箱,他離家連行李都沒有,果然是富家公子啊,不知道生活維艱。

「嗯。」

「真大膽。」她考慮要不要對他比拇指,讚美他的勇敢。

「我媽的動作很快。」

「她做了什麼?」

「她停掉我的提款卡,我皮夾裡的有用證件只剩下健梗卡、身份證和駕照,我媽算準我沒辦法吃苦,會在幾日內妥協,然後娶回她想要的女人。」

她同情地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的處境有多艱困。「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投靠朋友?」

「我說我媽的動作很快,如果只是打幾通電話給銀行,哪叫做快。」

「她還做了什麼?」

他拿出手機,打開「已撥出電話」的窗口,上面有長長的一串名單,標示過去兩個小時的通話紀錄。

「在碰見你之前,我打給我那些上流社會的朋友,他們比我早一步接到爸媽的電話,他們不點頭核准,沒人敢收留我這個逃家孽子。」

「所以……」她像猜出什麼似的,皺起眉毛向他望去。不會吧,他們的交情沒有這麼好。

「所以……」他展眉。對啊,好歹他們以前「在一起」過。

「你想?」她搖頭。不要,她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我想!」他點頭。沒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鍾裕橋!」

她才喊完他的名字,他馬上截下話,「小喬,我現在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你不收留我,難道要逼我回去娶宋佳鈴?」

「你娶誰和我有什麼關係?」

「想想看,當初我媽為了她,是怎麼羞辱你的,光看在這一點的分上,你就應該狠狠的給她羞辱回去。」

「我要怎麼羞辱回去?」她有沒有聽錯啊,何況羞辱宋佳鈴對自己何益?

「你收留我,讓她的婚禮沒有新郎。」他回答得理所當然、斬釘截鐵。

她歪歪嘴巴。真是見鬼的爛答案。

「還真是重大羞辱啊。」她嘲諷。他的邏輯有問題,當初羞辱她的,是生他、養他的媽,又不是宋佳鈴。

宋佳鈴不過是錯付一片丹心,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過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宋佳鈴是愛情裡面的笨蛋一號,身為笨蛋已經夠可憐,再指著她的鼻子罵白癡,這種落井下石的破事,她怎麼做得下去?

況且母債子還,如果她有心報復,應該是把大橋推回去,如果那個婚姻真的讓他那麼痛恨的話。

大橋變笨了,沒有高中時期那麼聰明,高中時期他只考第一的,難道是高中過後,他的智商就停在那裡,再沒有增進?

「小喬,收留我吧。」他扯扯她的衣袖,嘻皮笑臉。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為發放米糧的那個,不是他的前女友。

她皮笑肉不笑,扯兩下嘴角,搖頭。「不要,我很忙,沒時間照顧一個逃家的小孩。」

「你剛離職、你很閒,而且我不是小孩,是男人。」

他笑出耀眼陽光,她假裝沒看見。「不要,我們的感情沒有這麼深。」

「有,是你忘記我們的過去曾經,相信我,我會慢慢讓你想起。」

這是哪出噁心的偶像劇?她堅持反對,「謝謝,我不做對自己無益的事。」

「有益無益,要試過才知道,在未嘗試之前,不應該先入為主。」

她歎氣,冷臉朝他。「鍾裕橋,你知不知道,勉強別人是不道德的事。」

「我知道。」

「知道你還勉強?」他什麼時候改名字叫做牛皮糖了?

「因為你不是別人,是我的女朋友。」他握上她的手。

很抱歉,她沒有觸電的感覺。把手從他掌心中抽走,她搖頭、食指在他眼前來回晃動。

「更正,是前女友。我阿嬤有教過,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不想招惹麻煩,而你家爹娘擺明是天大地大的特級麻煩,我不想做好事還要上八卦雜誌,不想清純上班族被套上人盡可夫。」

「小喬……」他張起無辜可憐的眼睛,看她。

她搖頭。沒得商量,她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拿出皮夾證明自己的窘迫,裡面只有一堆卡。「你忍心看我餓死街頭?」

「給我宋小姐的手機號碼,我請她來領失物。」她相信,對方一定很樂意解決他面臨的難題。

「你真的要推我入火坑?」光是看見宋佳鈴穿婚紗,他都忍不住噁心想吐,再和她躺到同一張床上,他的腸胃肝膽一定很快就翻出來。

「放心,宋小姐是你唯一需要性服務的客戶。」

「小喬,你有沒有良心?你也知道,我爸媽從小就把我們安排在一起,如果能夠愛上她,我早就愛上了,哪還會拖到今天?我受不了她、我怕她,如果落在她手上,我一定活不過二十八,你不可以見死不救。」他拉起她的手、滿臉的「楚楚可憐」。

唉……她不是沒良心,她只是珍重And愛惜自己。

「收留你,我才活不過二十八,就算我生命力強韌,你家太后娘娘知道這個消息,也不會允許我活過二十八。大橋,我看重友誼,但是更看重父母親賜予的生命啊,拜託你,別打我的主意。」她口氣悲憐又無奈,她和他那些上流社會的朋友一樣,都希望能夠長命百歲。

唉--他歎一口比她更長的氣,像在比賽似的,「我媽媽在你眼裡,成了惡魔島的首領?」

「對。」她這個人強烈遵守經驗守則,不二過、不重蹈覆轍。所以她有點小慶幸,不會和鍾媽媽出現婆媳問題。

「所以光是因為我媽,我們之間就很難前情再續?」

郁喬噗哧笑出聲。就算沒有他媽,他們之間也不可能,不是所有的事在錯過之後,都有機會彌補,而愛情這類情緒反應,更是講究時機。

手機響,她接起來,是公司同事,「小樂,找我有事……是啊,我離職了……應該不會吧……跟那件事沒關,你不要胡思亂想……真的,我是基於私人原因才離職的,別想太多……好,下次一起吃飯,去你最喜歡的那家日本料理……沒事了,乖乖去工作,記得多盯一下阿岳,他常丟三落四,這次的案子對公司很重要,說不定經理會從你們當中挑選新任副理,加油……」

她又說了好一陣子才掛掉電話。

鍾裕橋看著她認真的表情,說:「我現在知道答案了?」

「什麼答案?」她滿頭霧水。

「努力和天才,哪種可以在社會上佔便宜。小喬,你贏、我輸,到現在我還沒有表現,而你的工作,肯定很精彩。」

以前聽到這種話,她肯定會很高興,但現在……聳聳肩。「贏又怎樣?天底下並沒有真正的贏家。」

公交車停下,小喬到站,她下公交車,大橋則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後,她走一步、他跟一步,不管她的臉多臭,他都亦步亦趨。

她的腳程很快,他很難相信,穿高跟鞋的女生可以用這麼強而有力的行軍步伐走路,但她辦到了,她的腰背挺得很直,像雄赳赳氣昂昂的戰士,她看起來不像剛離職,比較像急著赴戰場。

他跟在她背後,從馬路鑽進大街,從大街轉入小巷,在經過一座小公園時,她停在一棟透天屋宅的前面,低頭從包包裡找鑰匙。

哇,透天厝!果然是黃金單身女郎。

鍾裕橋還沒有開始他的讚美誇獎,對面公園先一步跑來一個年輕人,他速度飛快,在郁喬的鑰匙還未出現之前,已經拎著行李袋停在他們面前。

年輕人的表情很酷,彷彿站在自己對面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他的熱情粉絲。他問:「你還有沒有試吃包?」

抬起頭望一眼這個帥到讓人腦袋發昏的少年家,郁喬後悔了,早上不應該善心大發把餐盒送出門。

現在是怎樣,賴上她了嗎?一個沒甩掉又來一個,怎地,她人生的桃花集體在這個時節怒放?

「沒有。」她表情無奈。

「那你跟我炒飯。」

厚,她是欠他嗎?難道她臉上寫著「人善人欺、馬善請騎」?

「不要!」她拒絕得很清楚。

「不然你下面給我吃。」

跟他炒飯?下面給他……吃?

一旁的鍾裕橋雙眼陡然暴睜。他還年輕,觀念也不古板,但是他真的很想說一句:人心不古、性|愛氾濫,現代的年輕人……唉,這個社會生病了!

鍾裕橋細細打量年輕帥哥。這傢伙帥得好面熟,他和小喬是什麼關係?怎麼敢說這麼有暗示「性」的話語?

可是小喬的表情明明是無奈不是興奮,她的態度明明是生疏不是熟稔,所以他們之間應該……不太熟悉吧?

他打量對方的時候,人家也打量他。

這男的給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雖然人長得不難看,濃眉大眼、很有陽光帥男的型,但身上名牌衣、名牌鞋,連腰帶都是名牌貨,看起來就是個有錢的公子哥。這麼有錢的男人,幹嘛可憐巴巴的跟著她,像條哈巴狗?

互相審視過對方後,他們都確定:不喜歡對方,只不過眼前,他們的立場相近,於是無辜的目光再度集合在郁喬的臉上。

郁喬頭皮發麻,走到門牌號碼前,把門牌號碼讀一遍,不夠確定,再退後幾步看看屋子外牆。

「小喬,你在看什麼?」鍾裕橋的口氣相當輕柔,溫柔到她起雞皮疙瘩。

她把紙箱、皮包放在地上,手上勾著一串鑰匙,撫撫自己的手臂,企圖把上頭的雞皮疙瘩給撫平。

「我在看外面有沒有掛著慈善機構的招牌。」

年輕帥哥的視線對上她。原來她叫小喬。「不必掛招牌,你的臉上標明你是好人,所以你應該收留我。」

因為她是好人,理所當然該被賴上?這是什麼邏輯?郁喬兩條眉毛在發抖,額頭黑線縱橫交錯。

「我是你男朋友,不管你是不是好人,男朋友有難,你應該收留。」鍾裕橋補上一句。

哇哩咧,一個比一個更兇猛,原來無恥這種東西沒有等級之分,只要敢,就能夠理直氣壯,而他們的無賴已經超越宇宙洪荒,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在他們身上學會一件事,人只要一路賤到底,自然會天下無敵。

「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至少是前男友。」

「前男友又怎樣?」

「我喜歡你,分手不是我的錯,是你離開我,不是我離開你。」

一句話,打中她的弱點,對,是她的錯,是她太驕傲,禁不起他家娘親的幾句話,可……分手和收留是兩碼子事,她就是不想要,雖然她離職,雖然再不必朝九晚十一,但她已經計劃不少事要做,她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兩個莫名其妙、想賴上自己的傢伙身上。

視線在兩人臉上輪流掃過,下一刻,她決然轉身,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進家門。

但兩個男人也沒在弱的,她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他們就已經一個背起她的包包、一個抱起她的紙箱,各自綁架重要「人質」,飛快站到她身邊,態度表明,門一開,他們將會和她同時進屋。他們衝著她微笑,並且笑容親切和善。

她狠狠地抓亂一頭長髮,怒指他們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沒幹什麼,我只是在幫你,這個……滿重的。」鍾裕橋討好地看向她。

在她抱著紙箱上公交車、下公交車,走過兩條街、拐進三個巷弄之後,他突然發覺紙箱滿重的?她的牙關不由自主咬緊、磨合,大橋明明不是頂級牛肉,為什麼她有把他撕碎咬爛的慾望。

帥哥看一眼手上的皮包,他沒臉說「皮包滿重的」,卻扯出一個酷酷的笑容,滿臉驕傲地說:「收留我,我會讓你感到物超所值。」

誰要物超所值啊?!一來她不貪小廣宜,二來她不在購物頻道買商品,她只想單單純純過日子啊。

她習慣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習慣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她不想打破多年習慣,不想兩個男人在同一天、同一個時間擠進她的生命。

她轉動鑰匙,打開門之前先轉身,警告似的對他們搖頭。

帥哥沒說話,但是酷臉已經充分表達--你絕對甩不開我。

大橋則是一臉的諂媚,他兩手合掌,用看觀世音菩薩的虔誠表情望住她。「求你、求你、求你……我沒有別的退路了。」

「拜託。」帥哥的口氣不像說「拜託」,比較像「求我啊」。

「小喬,不必太久,只要找到新住處,我馬上走。」鍾裕橋說得很哀怨。

男女朋友不是當假的,除了知道她崇拜英雄,他還知道她吃軟又吃硬,不管是哪種態度,只要又纏又磨,她一定會妥協。

她就是這麼善良可親、人緣好到不行的人,不然為什麼身為風雲人物的他,在公開宣佈兩人的戀情之後,她沒有被蓋布袋、沒有被拖到廁所警告,反而還得到不少人的祝福?

她的心像大理石般堅硬,但他們的眼光是鹽酸,沒幾下就腐蝕她的心。

啊……她ㄍㄧㄥ不住了!

郁喬尖叫了一聲、重重跺腳、再狠狠甩兩下頭,咬牙切齒地指著他們的鼻子怒道:「就一個晚上,明天你們自己想辦法,要找爹娘的回老家,要找新娘的上婚紗攝影,總之,明天、我不收留任何人,我的善心只有一個晚上的有效期限!」

「好!」他們齊聲回答,答得萬分誠懇,誠懇到聽不出半點敷衍。

她瞪他們兩眼,轉身進屋子,身後太監立即跟上,拿包包的那個還自動自發把門關好、鎖上。

他們跟著皇后娘娘走進玄關,可惜家裡只有一雙拖鞋,眼看皇后娘娘把腳塞進小號拖鞋裡頭,他們兩個……互視一眼,脫掉鞋子、繼續跟上。

抱紙箱的那個,才踏入客廳第一步,立刻發現拖鞋在這個家裡有多重要。她的地板……嘶~倒抽氣。上次拖地的時間約莫在二十世紀中期。

地板上面一層厚厚的灰,踩上去,他們就像在雪地中行走般,留下兩雙清晰的腳印。

拿包包的一陣嚴重心悸,被滿屋子的凌亂閃了眼睛,看那外套東掛一件、西掛一件,用過的碗盤和衛生紙堆滿桌面,垃圾桶的儲存量已經超過負荷,滿地的保特瓶、紙袋、書籍、過期檔……這個乾淨、漂亮、看起來利落精明的女人,居然能在這堆垃圾當中活下去?

她是刻意讓所有人知道,「出淤泥而不染」不是只屬於蓮花的專利?

他們的目光從地板到桌子,再到沙發、櫃子……天吶,電燈上面掛著的、灰樸樸的東西……不會是傳說中的蜘蛛網吧?

文明的時代、進步的現代社會,居然還有祖母級老厝的生物遺跡?要是再花點心思尋覓,他們會不會找到數萬年前的恐龍化石?

拿包包的看拿紙箱的一眼,他們從彼此的眼底讀到恐懼。

太恐怖了,她竟然髒到這種程度,如果她家外面掛招牌,鐵定不是掛「慈善機構」,而是「垃圾集中場」。

拿包包的抽氣聲太大,引得皇后娘娘一回眸,勾起惡意的似笑非笑,凝聲問:「是不是太髒,兩位先生沒辦法住下去?」

「沒有、沒有,哪裡髒,明明就乾淨得很。」抱紙箱的睜眼說瞎話,臉上笑得像三月天。

「髒?還好,這叫做亂中有序。」提包包的不說瞎話,他是昧著良心說鬼話。

哼哼!郁喬輕哼兩聲,終於見識到什麼叫做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但即便如此,上樓梯時,她還是替自己解釋幾句,「我很忙,每天回家都很累,沒時間打掃屋子,你們想住在這裡,最好保持乾淨。」

保持……乾淨?在這種地方要保持「乾淨」,請問,要怎樣才能做到?拿紙箱的回頭和拿包包的對視,只見對方眼中出現相同的迷惘。

郁喬在自己的房間前站定,指了指對門以及對門隔壁的房間,「你們一人挑一間,要休息的休息、要洗澡的洗澡,但盡量小聲一點,我要睡覺,不要吵到我。」

「一定不吵。」抱紙箱的說。

「絕對噤聲。」提包包的說。

點頭,她打開門,下一刻,碰!門關上。

留在走道上的兩個,一個手裡有她的紙箱,一個還提著女用皮包。

鍾裕橋指指自己,再指指郁喬對門的房間,既然主人要求安靜,他就百分百合作,比起手語,年輕帥哥點點頭,把包包掛在她的門把上,逕自走到她斜對面的房間。

鍾裕橋怕她出房間會不小心絆倒,不敢把紙箱推在門口,只能帶回自己的新房間。

這房間很新,應該沒人用過,空蕩蕩的一間,不像樓下那種恐怖場面,但灰塵一樣很厚。

房間有五、六坪左右,一床、一櫃和一組桌椅,他把紙箱放在桌面上,打開櫃子,裡面有用透明塑料袋包起來的床單棉被,抽屜裡什麼都沒有。

兩間屋子中間有個共享的衛浴,衛浴間有兩道門,左邊的門通到鍾裕橋房間、右邊的門通到帥哥屋裡,換句話講,他們都不需要走到房間外面才能進浴室。

四周看過一遍後,他脫下西裝外套、捲起襯衫袖子,他有嚴重潔癖,沒辦法在灰塵滿佈的屋子裡呼吸,他將房間和浴室繞過兩圈、找不到清潔用品,只好到樓下找。

他沒想到會在樓下遇見小帥哥,他早就脫掉外套,拿著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垃圾袋,動手整理客廳。

鍾裕橋遲疑三秒,走到他身邊,問:「我們可以談談嗎?」

「可以,但要一面工作一面談。」小帥哥沒多看他一眼。

「知道了。」

他走進廚房,廚房也是一片髒亂,不過大概經常使用的關係,至少沒有蜘蛛網和厚灰。

他找到水桶抹布,提滿水、走回客廳。

看看四周,最後選擇從櫥櫃下手,他打開每個櫃門,將裡面的東西全部都清出來,擰好抹布,一格格擦乾淨。

「你和小喬是什麼關係?」鍾裕橋開門見山問。

小帥哥沒停下動作,繼續和那堆需要分類的垃圾拚命。

「我是遊民,住在對面公園一個星期又兩天,每天早上七點十五分,我看著她挺直腰背、拿著公文包,面帶微笑、精神百倍離開家門,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看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但總是滿臉的幸福滿足,她像個無敵的不敗鬥士,讓我很羨慕。」

曾經,他是和她一樣的人,直到一天,工作帶給他的不再是快樂,而是無數的挫折與負擔之後,他開始無所適從,害怕了、躲避了,然後,他失去自己。

鍾裕橋接下他的話。

「小喬很好強,不管唸書、工作,都不認輸,如果有人站在她前面,她就會想盡胳法急起直追,企圖拼過對方,你說她像鬥士,我倒覺得她是斗魚。」

他曾經問小喬,是學習讓她感到快樂,還是考第一名讓她快樂,她歪著頭,思考半天,反問他:這兩者有什麼不同?

那時,媽媽擔心他的托福考試,又看他不太認真,懷疑他為了小喬不願意出國唸書、刻意擺爛,就到學校找班導師,要導師勸他把握前途、不要把精神浪費在戀愛上。

導師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大橋,你覺得小喬真的喜歡你嗎?小喬個性好勝,對感情卻很迷糊,也許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和你在一起是想要拼過你,還是真的喜歡你。」

他年輕氣盛,馬上跑到小喬面前,逼她和自己一起逃學,他要問清楚她是怎麼想的,可是小喬只擔心隨堂考的成績會掛零,打死不逃學,他於是怒問她,「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成績、崇拜我的能力?」

她又歪著頭、想半天,回答,「有差別嗎?難道我不能喜歡崇拜的人,或者不能因為崇拜而喜歡一個人?」

當時這種亂七八糟的回答讓他很受傷,現在同樣的話卻讓他鬆口氣。

因為她說暗戀的董事長能幹、聰明、又有能力。

也許她在感情方面還是和當年一樣沒什麼進步,她還是一樣對英雄追逐,也許……她依然在愛情面前迷迷糊糊,如果他的「也許」成立,或者自己還有機會爭取那份曾經。

小帥哥把垃圾拿到門外後,到廚房裡翻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桌椅沙發。

擦完桌子,帥哥繼續話題,「小喬對工作的熱情,讓我想起高中老師。我們填志願的時候,他不斷叮嚀,『職業是一輩子的事,你們要填自己喜歡的科系,不要按照學校排名填,為快樂而工作的人才會幸福。』看到小喬連累都累到那麼開心,我很羨慕她,直到昨天下午……」他吸口氣,擰淨抹布,搖搖頭,繼續擦桌椅。

「昨天下午怎麼了?」鍾裕橋追著他問。

「我看見她在哭。」

她的眼淚讓他想起自己,有一段時間,熱愛的工作帶給他的不是滿足與樂趣,而是重大痛苦……昨天,他眼眶濕了,在小喬掉眼淚時,他跟著她,一起傷心。

「哭?」

不對,小喬從來不哭的,那年她的母親過世,她呆呆的坐在病床邊,看著阿嬤一聲聲哭嚎著,哀戚的表情讓人心疼,但她沒哭,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她咬緊牙關、捏住拳頭,她說:哭,就輸了。

小帥哥說:「小喬四點鐘不到就回家,低著頭、一面走一面哭,她啜泣得很厲害,回到家,沒進屋卻坐在門前台階,她抬頭看著天空,看了很久很久。

「她有一度拿起手機,大概想要打電話給誰,但考慮了半天后,又把手機收起來。我猜想,是她沒有朋友可以分享哀傷,還是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樣忙?」

鍾裕橋將目光凝結在小帥哥身上。「然後呢?」

「五點多的時候,她離開台階、我以為她終於要進屋子,可是她沒有,反而轉身又往捷運站走,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沒有喝醉、但滿身酒氣,她心事重重,我跟在她背後她都沒有發現。」

小喬發生了什麼事?大橋蹙起濃眉。

小帥哥擦完桌椅,換一桶乾淨的水,走到玄關邊,開始擦拭鞋櫃。

「然後呢?」鍾裕橋深吸氣,用乾布把櫃子的水漬擦乾,再把各種東西一一分類、收回櫃子裡。

「我以為她今天不會去上班,但九點多的時候,她出門了。穿小洋裝、提皮包,和平時的打扮完全不一樣,她的頭髮沒有梳成整齊的髮髻、沒有戴黑框眼鏡,不過她還是提著便當盒袋。但今天她往捷運站時,走到馬路這頭、進入公園、直接走到我面前,把做好的便當送給我,我這才知道,她也注意到我了。」

「所以你和她的交集,只有今天早上?」

「不對,還有剛才求她收留我,兩次!」說著,他笑了,不是酷酷的笑,這次是完全綻放的笑顏。

「你怎麼敢求她收留?你們不過是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鍾裕橋更不開心了。

「我覺得她很寂寞。」

這份寂寞讓他出現加入她生活的念頭,因為他聽說,當寂寞遇見寂寞,會產生熱效反應,讓人在孤清的黑夜裡倍感溫馨,而他,已經寂寞了很久。

「你錯了,小喬朋友多得是,她脾氣好、個性溫暖,每個人都喜歡她,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朋友。」如果是這個破爛理由,他可以離開了。

「她既然這麼好,你為什麼和她分手?」小帥哥頂他一句,頭也不回的轉進廚房裡。都是求小喬收留的流浪客,他沒比自己高級。

鍾裕橋被頂得有點傻了。他犯不著解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心裡不服。他飛快把東西歸位好,再把滿地的過期雜誌一本本兜攏、收整齊,準備用繩子捆綁起來,放到外面回收。

突然,手一頓,他回想到什麼似的,飛快把那迭雜誌一本本快速往旁邊滑開,在找到想要的那本雜誌時,心重重一震,他……知道小帥哥是誰了。

他把雜誌抽出來,怒氣沖沖走進廚房,那傢伙的動作很伶俐,已經把洗碗槽裡的鍋碗瓢盆清洗得差不多。

鍾裕橋把雜誌往他眼前一擺,問:「你是齊翔嗎?」

他冷冷回看他一眼,口氣帶上幾分挑釁問:「你說呢?」

「堂堂的大歌星,幹嘛躲在這裡裝可憐?」難怪覺得眼熟,他就是小妹柔柔愛得要死的歌手嘛。

「大歌星?」齊翔嗤笑一聲。「看清楚,那本雜誌是兩年前的。」

「又怎樣?」

「我、已、經、過、氣。」他口氣裡有濃濃的自嘲,橫了鍾裕橋一眼,惡意地甩過抹布,把髒水甩到他身上。

鍾裕橋想生氣,可是齊翔的表情和語氣,讓他的火氣無法發作。

「你的動作可不可以快一點,櫃子整理好,就快點把地板拖乾淨,既然寄人籬下,就乖覺一點。」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8 PM

第三章

齊翔把洗好的碗盤放進烘碗機,拿起廚房清潔劑噴向瓦斯爐。

鍾裕橋瞪他。從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小伙子!他回到客廳,把以齊翔為封面的雜誌收進櫃子,其他的收攏、捆綁好。

他拿到屋子外面回收時,發現有個老太太站在垃圾堆中,抬起頭,臉上滿是歡喜。

他對她點點頭,客氣問:「你要雜誌嗎?」

「太謝謝你,我發了。」

拾荒太太的笑紋在臉上堆出溝渠,看得他怔愣當場。自己不要的垃圾,竟能帶給她那麼大的幸福感?老太太看起來快八十歲了,依舊靠著自己雙手生活,反觀自己……他這輩子都依賴別人供給,從沒有仰仗自己的力量生存過,難怪爸媽可以有恃無恐控制他的人生,因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來自父母親。

「不客氣。」帶著一絲慚色,他轉回屋裡。

他加快動作,換一桶清水,擦窗、擦門、擦外櫃,他用掃把柄頂著濕抹布,將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絲全清乾淨後,開始拖地板,他把走廊、樓梯、地板全拖乾淨了,才從櫃子裡抽出雜誌,回到自己房間。

大橋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賣命過,到二樓後,他又把自己和齊翔的房間每個角落擦拭乾淨,再把地板拖完、將浴室沖洗好後,才鬆口氣,回到自己房間裡。

他拉出椅子坐下,閱讀雜誌裡報導齊翔的部分。

這個報導把齊翔批評得一文不值,說他的歌聲普通,CD賣的不是音樂,而是他的臉和身材,說他買榜沖成績,說他根本算不上音樂人,甚至諷刺他的CD如果不送DVD和照片,賣四百多塊未免太搶錢……

整篇報導,幾乎都是批評謾罵,好像齊翔是寫稿記者的殺父仇人一樣。

他有這麼糟嗎?

不過,有件事倒是挺讓人吃驚的,那傢伙,怎麼看都是未成年的破少年,可是他居然只比小喬小十三天?太可惡了,二十八歲的男人長成那樣,他是把青春露當成瓶裝水喝嗎?

所以他已經退出歌壇,演藝圈沒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走投無路,成為公園遊民?所以他窮困潦倒,想依靠小喬生活?

隔壁房間傳來輕微聲音,那傢伙也上樓整理行李了。

他很想跑到齊翔面前說:小喬沒有責任負擔你的生活。

但他有什麼立場?難道小喬就有責任負擔自己?

歎氣,他把雜誌收進抽屜,從櫃子裡面拿出床單棉被,把床鋪好。

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黃昏的陽光從外面斜射到地上,光影裡有無數的灰塵翻飛,他坐在床頭,怔怔地回想過去。

那時小喬的母親剛剛去世,她回家,只能面對啜泣不停的阿嬤,阿嬤翻來覆去只說同一句話--「我歹命啦。」

小喬很疼阿嬤的,但當時她對阿嬤生氣,氣到對阿嬤吼道:「喊我歹命就會變得比較好命嗎?有力氣埋怨上天,為什麼不把力氣留著爭取好命?」

她亂吼亂叫一通後,從家裡跑出來,而他就站在她家門外。

她們住的是一間三十坪不到的國宅老公寓,她的叫罵聲,左右鄰居都聽得見,他自然也聽見了,她衝出門,和他面對面,十六歲的少女……他在十六歲少女的臉上看見心力交瘁。

他沒有說安慰人心的話,只是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淡水海邊。他沒說話、她也沒說,兩個人看著起伏的海水,他知道,儘管表面平靜,她的心情像海水一樣奔騰。

但她沒哭,半滴眼淚都沒有,所以他認為小喬是不會哭的,那麼昨天,如果齊翔沒看錯的話,是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他很喜歡小喬,喜歡到不行,不是因為同學的鼓噪,而是因為,她是他見過最認真的女生。

這輩子,他沒積極追求過什麼,只是按照父母親的指令,一點一點長大、一步一步往前走,做什麼事都索然無味、可有可無,而她卻是隨時隨地都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準備好往前衝。

他喜歡看精神奕奕的她,喜歡看勇往直前的她,每次見她那樣,他都聯想到某個超耐力鹼性電池的廣告。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浴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習慣性回答,「進來吧。」話說完,他才想起這裡不是辦公室。

齊翔走到他面前,身上披著大毛巾,很顯然剛洗完澡。

「你要洗澡嗎?」齊翔釋放善意,因為他幫他整理過房間。

「想,但是……」他只有身上這一套白馬王子西裝。

「你沒有衣服。」齊翔指出重點。

「對。」

「我的借你,洗完澡後,我也想和你談談。」

輪到齊翔想談?

鍾裕橋沒反對,他點頭後走進浴室,齊翔則先他一步通過浴室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套乾淨衣服。

鍾裕橋不只借用齊翔的衣服,他連沐浴乳、洗髮精都借用了,正忙著在頭上搓出泡泡時,齊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喬說你是她的前男友。」

「對。」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鍾裕橋不習慣談自己的感情,於他而言,這是很隱私的事。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刻,居然有說的慾望,也許是因為和小喬久別重逢,想找個聽眾發洩滿腹情緒,也許是想在齊翔面前刻意表現,表現自己跟小喬之間的「特殊關係」,所以沒有太多的遲疑,他隔著一扇門,慢慢交代他們的過去。

「我們是高中同學,我叫鍾裕橋,時鐘的鍾、寬裕的裕、橋牌的橋,而她姓郁單名喬,濃郁的郁、喬木的喬。我是裕橋、她也是郁喬,班上同學就叫我們大橋、小喬。

「我的功課不錯,她也很好,她是那種積極上進型的女生,遇強則強,後來,我們變成班上的班長、副班長,再後來,我們變成男女朋友。

「小喬的脾氣溫和但堅強,她爸爸在她小學時過世,她是由媽媽和阿嬤扶養長大,可是媽媽在她要高二那年也生病離開,年紀輕輕的她碰到的挫折困境,是我們無法想像的,但她沒有頹廢、沒有放棄,反而活得更積極賣力,她相當了不起。」

「既然她這麼好,你們為什麼分手?」這是齊翔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鍾裕橋語頓。直到今天,他才曉得媽媽背著自己找過小喬,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遠距離,而是母親的控制欲……

打開水龍頭,讓嘩啦嘩啦的流水沖掉滿頭泡泡,他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上天又把機會送到你手中,這次你不要當乖寶寶。

另一頭房間裡,齊翔背貼著牆壁,聽著浴室裡嘩啦啦的流水聲,他以為鍾裕橋不會回答的,他雙手橫胸、靜靜等待。

不多久,鍾裕橋的聲音再度傳來,齊翔猜對了,他並沒回答分手的原因,只是繼續說小喬的過去,說她的個性、她的家庭、她的好勝以及她的高中時期。

蘇凊文在走進會議室時,發現叔叔旁邊副理的座位是空的。

早上她不是還在辦公室裡?為什麼沒出席?他幾不可辨地皺眉頭,耐住性子和大家開了冗長的會議,三個鐘頭後散會,他走到叔叔身邊問:「蘇經理,郁副理怎麼沒列席?」

「她請年假。」

「什麼時候銷假上班?」

「兩個星期……吧……」

蘇經理不太有把握。小喬根本沒將他的話給聽進去,一轉頭就不接電話,這下子,他終於明白她說要辭職是認真的,當下越想越心驚,急得像熱鍋螞蟻,都怪自己太習慣依賴小喬了。

「什麼叫做兩個星期『吧』?她的假條上面沒有填日期?」

「填了,可是她說要辭職,董事長沒看見她的辭呈嗎?」

「看見了,沒準。」

「對對對,不能准,一准,我的營銷部門……」話說一半,他馬上掐住自己的喉嚨。他總不能說,小喬不在,營銷部門會亂成一團吧!那他這個經理豈不是坐領乾薪?「我猜,是不是有人挖角?下班後,我會再想辦法和她聯絡,看看情況到底怎樣,再做打算。」

「知道了。」

蘇凊文點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他沒有注意,這一路上,向來淡漠缺乏表情的臉孔上,掛起讓人退避三舍的嚴肅。

他坐回辦公桌後的位置,打開抽屜,靜靜地盯著那個早上才收到的便當盒,好一會兒,才吸口氣、關上抽屜。

剛睡醒,郁喬迷迷糊糊的,她揉揉眼睛,順手把頭髮抓到左肩束起來,張開雙臂、伸懶腰……

唉,滿足啊…一下樓找杯水喝吧。她的腳板在床邊摸索,找到拖鞋把腳套進去,離開軟軟的床鋪。

爽爽爽,好多年了,她差點要忘記睡午覺是什麼感覺了。再打個呵欠、扭扭身子……難怪那麼多人想要游手好閒。

走到一樓,在她看見客廳那刻,嚇!身子往後一彈、大吃一驚。

發生什麼事了?地球被外星人佔領?她在夢中被外星人抓走?這裡是外星人的家,她的第一次將奉獻給禿頭大眼沒嘴巴的外星怪物?

傻兩秒、呆三秒,再怔愣五秒鐘,加起來整整十秒的時間,她還是沒辦法消化眼睛看到的訊息。目光掃過沙發、茶几,轉到櫃子、電視……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難道不是外星人,是她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回到她剛買下房子那年?

閉眼、吸氣、張眼,再閉眼吸氣張眼、再閉眼吸氣張眼……

不管重複同樣的動作多少次,眼前看到的還是同樣場景。她告訴自己,不要怕!就算穿越也沒關係,頂多是賺到幾年青春光陰。

穩定焦慮神經,她奔回二樓,打開房門、看看房間,再跑下樓梯、看看客廳,頭轉左上、轉右下、轉左上、轉右下,她確定再確定後,確定這裡是她的房子,自己沒有和外星人亂結情緣,她也沒有穿越,因為房間和睡前一樣凌亂。

可是……亂七八糟的思緒在腦中盤旋,視線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徘徊。

刪除外星人和穿越選項,她想起童話故事裡的小鞋匠,鞋匠只要裁好皮,晚上就有一群小精靈跑出來,替他縫好鞋子,所以,她家的壁角里也住著這樣一群辛勤的家庭精靈?如果她喊兩聲多比,死在哈利波特懷裡那個醜傢伙會不會出現在眼前?

帶著濃濃的懷疑,她的目光再度掃視眼生的新環境,心,忐忑不安。電燈變亮了;沒有灰塵遮蔽紅顏,木頭地板的顏色加深;櫃子裡面的東西雖然整齊得太過分,但客戶數據、營銷項目研究、客戶心理學……每一本都是她的書。

就算她經過菜市場時順手買下,經過三個月、出現腐爛現象的菠蘿花不見了,但這裡的確是她的客廳。

客廳大門突然打開,男人的長腳踩進來,半個身子還留在門外,對著手機說話:「柔柔乖,你幫哥的忙,哥就幫你拿齊翔的私房照,怎樣……記得,除行李之外,我收在計算機桌抽屜的存折印章一定要幫我帶來……好,明天早上九點,我在學校大門等你……哥知道……」

聽見鍾裕橋的聲音,郁喬恍然大悟。哦,是他……不、應該是他們齊力創造的奇蹟,她睡得太迷糊,居然忘記自己收留兩個無路可去的可憐男性。

香氣從廚房飄來,她往餐廳方向走去,發現小小的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聞起來不錯,賣相也很棒,她進廚房時,正好看見齊翔把鍋裡的炒青菜盛盤。

哇!那個架勢,根本就是阿基師,她居然敢把炒飯送給他?簡直是關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

齊翔轉身發現她,刻意打量了她幾眼,她戴著近視眼鏡,頭髮鬆鬆地在左肩束起,幾綹散發垂到頰邊,看起來有些懶散,寬鬆的黑色T恤很長,蓋到她的屁股下方,七分褲讓她的腿看起來更纖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她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平常穿高跟鞋時像個女戰士,現在粉紅的臉頰、憨憨的傻眼表情,看起來卻像個高中生。他把手上的盤子交給她。「把菜端到桌上,順便把碗筷擺好,馬上可以吃飯。」

齊翔放下話,轉身洗鍋子,他的手腳伶俐、動作流暢,百分百的廚房好手。

郁喬失笑。收留他果然很物超所值!她端盤子進餐廳,鍾裕橋剛結束掉電話,也走進餐廳。

「睡醒了?我們有沒有吵到你?」鍾裕橋的口氣親切,態度自然,好像他不是意外進駐的外來客,而是自始至終都住在這裡的一分子。

他伸手摸她的頭,她下意識想躲掉這個很熟悉的動作,但他無視她的閃躲,硬是朝她的頭頂揉了兩下,接著接過盤子,擺到餐桌上,再順手順腳地添飯擺筷,一派「我是男主人」的姿態。

郁喬指指外面、再指指裡面,問:「房子是你們整理的?」

「對啊,你不是要我們保持乾淨?」他笑著回答。何止房子,齊翔煮飯時,他連院子都打理過了,這兩天去一趟花市買幾盆便宜的草本植物,裝飾裝飾,裡裡外外就是貨真價實的煥然一新。

「你們只住一個晚上,幹嘛弄這些?」她打算趁著放假,提起精神慢慢整理的說。

「舒服嘛,難道你不喜歡乾淨的客廳?」鍾裕橋四兩撥千金,把問題推掉。

「可以開飯了。」齊翔端著熱湯走進餐廳。

「小喬快坐下,嘗嘗齊翔的手藝。」鍾裕橋拉她坐下。

郁喬坐定,拿起碗筷時問:「你叫做齊翔?」

「對,一齊飛翔。」大橋代替他回答,雜誌上說那是他的本名也是藝名。

「我叫郁喬。」

「我知道。」

齊翔點點頭,撇撇嘴巴,那個表情叫做……笑?郁喬不是太確定。

他看起來很幼齒,但神情態度酷得不得了,他的臉有幾分偶像明星的味道,只不過那些偶像比較親民,不像他,一副高高在上的皇帝樣。

是怎樣,讓他們進門後,她的地位飛快從觀世音降為平民百姓?真是現實啊。不過……郁喬一笑。她是在公司裡力爭上游的小鯉魚,怎會不認識現實是什麼東西?

現實就是,就算她已經在營銷部待四年,就算她的能力在不少地方都有亮眼表現,就算她努力收攏人心、博取好人緣,但她搶走一群老鳥極力爭取的副理位置,於是理所當然被排擠。

如果連齊翔這點「小小鬼現」也要計較的話,她在公司裡早就活不下去。

看一眼熱騰騰的菜,她心裡一下子溫暖起來,夾一根豆苗入口,她很少吃蔬菜的,比較起蔬菜,她比較習慣便當盒裡的炸雞腿。

細細咀嚼兩口,她雙眼瞬間放出光芒。哇,只是炒青菜欸,沒有肉絲、沒有干貝在中間徜徉,居然能這麼好吃?

哇哩咧,要是有錢開一間餐廳讓他顧,她一定會大發利市。

「你以前是做大廚的嗎?」郁喬問。

噗!鍾裕橋一口飯噴出半口,幸好他有道德,用手掌把噴出物給捂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郁喬莫名其妙轉頭看他。什麼表情嘛,他吃的是炒牛柳,又不是炒蟑螂絲,臉色幹嘛這麼怪。

「我說錯了?你不覺得齊翔的菜很好吃?」

鍾裕橋吞掉嘴裡的食物,再把掌中異物清理乾淨,反問:「你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她還沒回答,齊翔先接話,「她的確不知道我做什麼。」

「怎麼可能?」鍾裕橋驚問。

就算他是男人,不迷偶像、不聽流行歌、不關心演藝圈,但多少也會覺得他眼熟啊,只要把他的名字和人牽起線,誰不知道他曾在演藝圈紅了好幾年。

「所以他是台灣十大槍擊要犯?」她盯住齊翔問。

聽到她的問題,輪到齊翔噴飯。

他的道德低落,一口飯全噴在桌面上,雖然沒污染到盤中菜餚,但已經夠讓有潔癖的鍾裕橋消化不良。

「啊是怎樣?飯裡有毒嗎,你們幹嘛輪流噴飯?」她眼底充滿嫌惡,不甘心給她做飯吃,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

「你覺得我長得像槍擊要犯嗎?」齊翔的酷臉維持不住,他怒指自己,眼睛瞠得很大,下巴瞬間強壯堅硬,大有「你敢回答對,我馬上讓你嘗嘗人肉叉燒包的滋味」的氣勢。

「不像,比較像性|侵犯。」郁喬上下打量一番後,說出更讓人心碎的答案。

咕!他把筷子朝桌上用力一拍。她的眼睛是用什麼做的,半點觀察力都沒!

「我長成這樣還要性|侵女人?我只要出聲大喊,馬上會有女人列隊,等著和我上床!」

「不是槍擊要犯、不是性|侵犯,所以呢?你是專印假鈔的經濟犯?」這個答案夠好了吧,鐵達尼號那個男主角也印過。

鍾裕橋搖頭,無奈地說:「你不要指望她猜,直接告訴她比較快。」

「我幹嘛告訴她,她不知道是她無知,跟我有什麼關係。」

嘿,什麼態度啊,囂張的咧,不知道他是她無知?拜託,他是總統還是行政院長啊,走在馬路上,人人都要叫得出他的名號。

她態度悠然地用筷子指指他,附和他的話。

「說得好,我的無知、跟你沒啥關係,不過對於獨居女子,收留來路不明的男人,是比較危險一些,不如……」

郁喬微笑,把半截沒說完的話收起來,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自己想像。

齊翔不無知,所以聽出來另外半截,那半截叫做--順我者留、逆我者走。

鍾裕橋帶著看好戲的神情望向齊翔。看來小喬對於「物超所值」這種事,並沒有那麼在意。

可是齊翔低著頭,擺明不配合,他拿著筷子撥米粒,不為所動。

凡是人就會討厭這種「吊足胃口,又不把話說完」的事,郁喬皺眉,惱上齊翔的同時,也火大知情不報的大橋。不過現在生氣擺一邊,填飽肚子放中間,有沒有聽過吃飯皇帝大?

見她不追問,鍾裕橋心底有幾分訝異。她不好奇?以前什麼事她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啊,難道是多年修煉,已經修煉出聖人氣質?

郁喬知道他的懷疑,卻不理他,再夾一筷子豆苗放進碗裡。

一筷子豆苗約十來根,別人是一口一把,她是一口一根,像小鳥啄米,表情明明寫著「很好吃」,可是動作卻顯現出「很忍耐」,這是怎麼回事?

鍾裕橋皺眉頭,試一筷子豆苗。很好吃啊,她幹嘛吃得這麼痛苦?

不信邪,他舀一湯匙炒牛肉放到她的盤子裡,她更過分了,一條三公分的牛肉條,她居然分三口才吃掉,細嚼慢咽也沒這麼誇張。

齊翔看不過去,雖然不干他的事,他還是用湯匙舀了麻婆豆腐放到她碗裡。她看一眼堆積如山的盤子,歎氣,然後埋頭苦幹,可是把所有的菜試過一輪後,她還是喜歡一根一根啃豆苗。

「你幹嘛吃那麼慢?」齊翔問。

她頭也不抬地說:「我是易胖體質。」

易個鬼,她明明瘦得像紙片人,齊翔用力瞪她兩眼。

齊翔看到她的慢,鍾裕橋卻看到她的重複性。他問:「小喬,你記不記得,我常說你吃東西很怪癖?」

她一笑,抬起頭回答,「對啊。」

「你只要吃到順口的食物,就要連續吃很多次,我都快膩死了,你還不肯放棄。我問你為什麼,你說:「我要記住它的味道。」」

那口氣,說得好像她的記憶力很差似的,偏偏她每次贏都是贏在背科。

「吃一次就可以記住了,幹嘛吃很多次,難道你長著豬腦袋?」齊翔嗤笑一聲。

說不清楚為什麼,他有點不爽,因為大橋太懂她,而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今天才算正式認識啊,照理說,見面一次就登堂入室,他已經是超進度,不過,他的胸口依然不舒服。

「以前小喬喜歡學校旁邊賣的蔥油餅,每天下課都跑去買,如果身上沒多帶錢,還寧可餓肚子、熬著不吃中餐,也要把錢省下來買蔥油餅。」鍾裕橋最喜歡說「以前」,有兩人共同回憶的橋段。

「為什麼?真那麼好吃?」齊翔問。如果她喜歡,他也會做蔥油餅。

她停下筷子,認真思考,齊翔發現,她認真想某些事的時候,會下意識把頭偏到右邊。很好,他多認識她一點點。

「我習慣藉著某種味道來記住某個人,因為我會擔心,我在乎的那些人從記憶裡徹底消失,如果連我都記不住他們,那麼他們就真的不存在了吧?」

她沒說破,但鍾裕橋和齊翔都大概猜出她拚命想記住的人是誰了。

「所以呢,蔥油餅、炒豆苗是誰的味道?」鍾裕橋進一步確認。

她微微一笑,回答,「它們是我媽媽的味道。」

齊翔鼻子一酸,假裝沒有聽到她的回答,盛碗湯放到她手邊,口氣帶著恐嚇,「全部吃完,不然以後都不做菜給你吃。」

她聽出他的意思了。「以後都不做菜給你吃」,代表他不只想住一天,而要住很多天,要累積很多很多個、可以稱為「以後」的明天。

她不知道收留大橋和齊翔是正確或者錯誤,但她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吃一頓不寂寞的晚餐。

晚飯結束,她把腳盤在沙發裡,抱著抱枕,盯著陌生的電視劇。她不看電視的,但以往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聽著劇中人物的對談,聽著熱熱鬧鬧的笑聲,她用電視來自我欺騙,這個家並不寂寞。

下午睡太久,晚上她反而沒了睡意。郁喬把下巴擱在抱枕上,聽著齊翔和大橋在廚房裡交談的聲音,不自覺地揚起幾分笑意。這個家,終於不是只有郁喬和郁副理。

他們洗好碗,把泡好的咖啡端到桌上,鍾裕橋說:「是你很喜歡的卡布其諾。」

她看一眼咖啡,搖頭。「我已經很久不碰咖啡了。」

「為什麼?」

「它會讓我心悸、失眠,而定時定量的睡眠對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壓力過大、胃很糟,醫生已經恐嚇過她,不能喝任何刺激性飲料。

「怕什麼,你不是已經跟前老闆分道揚鑣?明天你睡到下午,都沒人敢多說半句話。」

他把咖啡端到她手邊,聞到久違的咖啡香,她漾起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你哪有錢買咖啡?」她突然想起,大橋連公交車費都付不出來,而齊翔更別說了,有錢他幹嘛不去住旅館?

她一問,大橋臉紅,和齊翔交換了一眼,郁喬順著他的視線盯向齊翔。

如果兩個男人都沒有錢,那晚餐從哪裡來的?她可不記得自己的冰箱裡有那些食材,而且現在的超市沒有過去的人情味,可以讓左右鄰居月結。

她想起掛在門把上的皮包,捎著一抹諷笑,對齊翔說:「原來你不是經濟犯、槍擊犯、性侵犯,而是小偷?」

「我不是!」齊翔急急反駁,但三秒鐘後、他歎口氣,明白狡辯沒有意義,「我確實是從你的皮夾裡抽出了三千塊,但是大橋說他會把錢還給你。」

她同意他的說法,把手伸向鍾裕橋,「既然你有錢,就連住宿費一起給吧,一個房間兩千、兩個房間四千,加上不告而借的三千塊,然後打個九五折,六千六百五十塊。」

哎,她算錢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只是……鍾裕橋指指齊翔,問:「他住的房間,為什麼要我付錢?」

「你們不是一國的嗎?你們不是有共同秘密嗎?」她斜眼,冷笑。

鍾裕橋瞭了。她是拐個彎,逼他繼續飯桌上的話題,誰說她沒有好奇心,是女人就愛八卦。

「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做什麼的,是不是住宿費就可以打五折。」錢不是萬能,但沒錢的人,很明白就算不夠萬能卻也彌足珍貴。

「如果他的職業夠驚人的話。」

瞧,就算她不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是會有人掀了他的底。

「保證值回票價。」他對她比出一個OK動作,同時看一眼齊翔緊蹙的雙眉。

什麼表情啊,難道他以為小喬會像他的粉絲那樣,對著他又親又摟又抱又叫?放心,小喬不是這種人,何況他才在廚房對他曉以大義,告訴他既然有在這裡長住下去的打算,就得敞開心胸,不該有所隱瞞。

「說說看。」郁喬對值回票價的職業很感興趣。

「他叫齊翔,是本名也是藝名,他是很紅的偶像歌星,是許多少小女生的幻想對象,他曾經出過三張專輯,每張都大賣。」只不過,從沒有得到樂壇的讚美和肯定,更別說什麼金曲、金鐘獎。

「真的假的?那我可以偷拍他的luo照到處叫賣?」她笑問。

「省省干,我已經過氣、沒有市場了,你沒聽大橋說嗎?偶像歌星……什麼叫做偶像歌星?就是沒歌藝、沒演技,只要有比你更帥的人出現,就該退場離席的那種人。」齊翔撇嘴,冷漠的口吻裡面帶著淡淡的自嘲,聽得她皺眉。

就算是曇花一現,任何和演藝圈沾上邊的人,不都會津津樂道自己見過的世面?

這天他們聊到很晚,大部分是她和大橋在對話,偶像歌手在旁邊安靜傾聽,他們提到許多舊事,大橋提議辦一場同學會,讓老師和同學們來認定,努力的人遠遠大贏有天分的人。

她失笑說:「我不知道自己贏在哪裡?」

然後大橋諂媚巴結、狠狠吹捧她一頓,聽得偶像歌手頻頻翻白眼。

後來她睡了,睡在長長的沙發裡。以為白天睡太多,晚上又喝咖啡,肯定會睜眼到天明,沒想到她還是睡著,可見得幾年的職場生活裡,雖然她永遠保持精神奕奕、永遠表現出樂於迎接挑戰的優秀態度,但事實上,她早已累到不行。

不過她很高興,在進入睡夢中時,耳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低聲交談,而那些聲音,不是來自櫃子上的方形螢幕。

就這樣,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餐桌上有熱熱飯菜,屋子保持乾淨明亮,許多吵雜的聲音充斥在耳膜裡,而她的嘴角總是上揚。

兩星期的長假結束,郁喬沒有上班,雖然營銷部幾位職員已經猜出她會離職,卻也是在假期結束後才敢篤定,她不會再回公司。

蘇凊文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人,現在眉毛中間又拉上兩道折子,看起來更嚇人,讓對他存有不實際幻想的女員工們不由自主地收斂花癡。

他非常不高興,這算什麼,告白完人就跑得無影無蹤,耍他嗎?

不,他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在生氣,他不高興的原因是營銷部在短短的兩個星期中,已經連續三次出包,而原本會跳出來一肩挑起難題的郁副理連個影子都不見。

視線對上沙發裡的叔叔,蘇凊文的眉心更緊了。家族企業就是這點麻煩,面對老是出包的長輩,卻不能狠狠訓他一頓。

煩躁地闔上文件,他真想把這個垃圾提案丟到地板上。難道營銷部除了郁喬之外,就沒有可用員工?虧他還想把她調到其他部門,如果真的把她調走,營銷部會亂成什麼樣?

「凊文,提案不行嗎?我拿回去再讓他們重新改一改。」

蘇經理抓抓快禿光的頭髮。他也很頭大啊,早就叮嚀過小喬,千萬不可以關手機,可是她……唉……

她是在對誰發脾氣啊,難道他對她不夠好?是,她剛來的時候,自己是要求得嚴格些,可如果不是他的嚴格要求,她會有今天的優秀表現?她就不能看在過去情分上,有良心一點?

蘇凊文憋住氣,再緩聲問:「郁喬怎麼回事,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她不接電話,青青說她連FB都不上,我猜,她大概是真的跳槽了。」

如果她真的跳槽該怎麼辦?這些年他過得太自在,什麼事都推給小喬,有她就萬事搞定,沒想到她臨時給他玩這一招。

營銷部少了她就運轉不順,那幾隻老鳥又恢復過去模樣,沒人跑在前面讓他們追,就一個比一個懶散,把營銷部當成他們退休前的溫暖搖籃。

唉、唉、唉……看著佷子鐵青的臉色,他連三歎。

「她在公司裡,和誰走得比較近?」蘇凊文敲著鍵盤的手指頭越來越用力,打開人事部的資料,他盯著郁喬的大頭照猛看。

「營銷部裡青青、小樂和阿岳幾個跟她很熟,其他部門的人,我不知道。」

蘇凊文一眼掃向叔叔,說:「麻煩您把他們幾個找過來。」

「是。」蘇經理鬆口氣,把過不了關的文件帶走。

身子朝後靠上椅背,蘇凊文的視線在螢幕中郁喬的臉上落下定點。難道她不是欲擒故縱而是有恃無恐?她那麼年輕,真有公司願意用高薪聘請她?

爸常說自己慧眼識英雄,能從一大堆毛頭小子和年輕女人當中,一眼看出誰有才幹。

那回爸「微服出巡」,到菜市場上觀察公司一群剛入行的菜鳥發傳單。

當時郁喬並沒有表現得特別積極,但她用一張無害笑臉,和逛菜市場的阿桑阿伯攀談,看起來不像要賣他們房子,反而比較像想當他們家媳婦。

所以當別人把一迭傳單全部發完時,她手上還有一大半,但那天下午,那對中年夫妻進了分店、並且留下數據。

爸爸說:「你等著看,兩年,兩年之內她一定會在公司的業績頒獎典禮當中出現。」

結果,比爸爸估得更早,她在進公司的第十四個月,就出現在業績頒獎典禮上。

她說上過他的課,他沒有太大印象。

不過他知道,從美國回來的第一年,他常到各個分店講習營銷的概念與運用,那是很專業的題目,許多員工聽不懂,可是她說,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崇拜他。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缺乏耐性,有人在背後批評他是機器人,沒心、沒感情、沒同情心,他也不想反駁。他不會用什麼愛的教育,想在他手下工作,就必須做事精準,不重複犯同樣錯誤,因為他就是這種人。

從小到大,他習慣為自己設定目標,目標達成後再做檢討,檢討自己有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下次再遇上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然後設定新目標,再次朝目標前進。

這樣的行事風格讓他很少犯錯,弟弟煜文卻說:你這樣活著,不是很辛苦?

記得那時他冷冷回答:我要是像你這樣,成天無所事事,才會感覺辛苦。

煜文氣得和他翻臉,罵他是沒有感情的動物。

感情?他當然有,如果他不重感情,就不會放棄美國的教職,回台灣替爸爸經營公司,如果不重感情,就不會放縱煜文以享受青春為名,行放任之事。

他覺得沒有感情不是壞事,但連母親都會對他歎氣,對煜文說:你別生哥哥的氣,也許他談一場戀愛就會好了。

戀愛?他下意識搖頭。

對他來講,女人和麻煩劃上等號,大學時期他曾把交女朋友當成一個目標,但當他發現,其他的目標都可以透過努力完成,只有戀愛這一項,耕耘和收穫不成比例後,他放棄了。

女人麻煩,花了時間,花了金錢,她還可以嫌你不夠體貼;付出精力、付出耐心,她還要說某某人的男朋友比你更認真。他認為,自己大概沒辦法打敗全天下的男人,所以算了,等適婚年齡到,就像篩選員工一樣,找個最能夠配合的女人一起經營婚姻就好。

母親曾說:你不能把女人當成論文或案子,除了付出努力還得拿出真心。

他不懂母親的話,但凡是盡心努力還不能看見成績的東西,他就不會在上面浪費精力。

爸爸看好郁喬,是因為她有一張無害的臉,不驕傲、不自視甚高,她有一副天生的售貨員性格,熱情而溫暖。而他和爸爸不同,他看好郁喬,是因為她和自己是同一種人,付出努力,然後獲得成績。

他想給她換職位,就是想試看看,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有多高。

秘書打內線電話進來,說營銷部的人上來了。蘇凊文回神,讓他們進辦公室。

三個人臉上都有些緊張侷促,不知董事長想問什麼。

蘇凊文凝聲問:「這兩個星期,你們有沒有試著和郁副理聯絡?」

阿岳回答,「有,但她沒接。」

「之前,她有跟你們討論離職的事嗎?」

「副理剛離開時,我曾經和她通上電話,她告訴我,基於私人理由要離職,她要我們好好表現。」小樂回答。

她是認真的,她不回來上班了?蘇凊文臉色陰沉,淡漠的眸子裡出現厲色。

哼!辜負他的看重。

「除了這個以外,還有說其他的嗎?」

「我們約好,一起出去吃飯。」

「她有沒有提到有公司挖角之類的事?」蘇凊文追問。

小樂看看青青、再看看阿岳,青青猶豫了半晌,回答說:「我想應該不是這樣,之前從沒聽說副理有離職想法,她請特休假的前一天還在擬新的企劃案,不過那天中午副理接到一通電話後,就臨時取消接下來的工作早退,連她重視的會議也缺席了,我們以為她只是有急事要處理,晚點會趕回公司,把手邊該完成的事結束,沒想到,直到下班時間副理都沒出現,後來,第二天就……我認為,副理沒有騙小樂,她應該是有私人的事,才會離職的。」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小樂等人離開,蘇凊文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人事部的數據,考慮過後,他拿起手機輸入新訊息。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8 PM

第四章

郁喬約散財童子和金童吃飯,自從大橋和齊翔搬進來後,這是她第一次出門吃外食。

齊翔的手藝不是蓋的,大橋的潔癖也讓她的房子保持難得的整潔乾淨,舒服的環境、茶來伸手的美好光陰,讓她很樂意在家裡當奼女。

他們在家裡最常做的事是聊八卦。

大橋說控制欲很強的母親到處找他,顯然她沒想到,從小一路乖到大的兒子,竟然真的敢不聽話。

他還轉述妹妹柔柔的話,說宋佳鈴在婚紗店裡放聲痛哭,千金小姐沒有被人這樣侮辱過,氣得不顧形象砸壞人家的玻璃櫥窗,嚇得鍾家老娘噤若寒蟬,沒想到甜美溫柔的宋佳鈴也會發飆。

還說柔柔本來就不喜歡宋佳鈴,覺得她表裡不一、做作得讓人怵目驚心,想到她將要變成自己的嫂嫂,就暗地盤算幾歲才可以離開家庭,還撂下話,說只要有男人敢娶,她就敢嫁。

她聽了笑說:「柔柔是想用婚姻來脫離父母親的掌控吧,但是會掌控孩子學業方向的爸媽,怎可能不在子女的婚姻上插一腳。」

柔柔和大橋都是父母威權控制下的犧牲者,他們都很乖巧,品性好、功課優,才能一路受控到大,只是再好的乖小孩,年紀漸大,都會想要自在飛翔,可惜鍾家父母看不清這一點。

那天是她開車送大橋去見柔柔的,柔柔趁半夜到哥哥房間裡偷行李,她滿臉自傲說:「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刺激、最叛逆的事。」

真是乖到不行的小女生,這樣就叫刺激了,不曉得面對日後的職場競爭,她能不能吃得消。

當時柔柔看見她,興奮地抓住她的手亂搖一通,問:「就是你,郁喬對不對?你是我哥的初戀情人,我哥還藏著你的照片……」

柔柔拉拉雜雜說了一大串話,害她覺得頭頂快冒黑煙。看來柔柔是以為他們重逢了、舊情復燃了,所以她的哥哥是--為愛拋家棄親,行走天涯。

她笑得滿臉尷尬,不斷使眼色讓大橋把話說明白,可是他沒有這個打算,順著柔柔的話,一句一句往下搭。

離開時,大橋告訴柔柔,如果有事聯絡就留簡訊,然後再三叮嚀,不可以把他們見面的事告訴父母親,還允諾等他徹底脫離魔窟後,就會伸手挽救妹妹於水火之中。

聽起來有點心酸,花那麼多心血栽培出來的優秀兄妹,居然把將他們推上成功道路的家庭當成魔窟。

她問:「你打算躲你爸媽到什麼時候?」

他沉默不語,經過三個紅綠燈後,突然開口說:「我在美國的時候,偷偷找到名師學習服裝設計,老師覺得我很有設計天分。」

這是他大學混六年才畢業的主要原因。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個,只是在停下車時,轉頭看見他雙眉緊蹙,像在掙扎什麼。

那天回家,齊翔烤了一個蛋糕,厲害的廚子居然知道,見過家人後,大橋的心情會很差。

她吃過的蛋糕都是塗滿奶油,裝飾水果、巧克力,放在冷藏櫥窗的昂貴蛋糕,她不曉得,剛出爐的蛋糕根本不需要水果、鮮奶來添加風味,就好吃到讓人想尖叫。

那是她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蛋糕,什麼都沒有,乾淨的、透亮的金黃色蛋糕,三個人圍著蛋糕,一人抓一口塞進嘴裡,又熱、又香、又甜、又軟……那種感覺,很幸福,好像三人很接近,讓日後想起彼此時,就會重溫一遍。

那個蛋糕,讓大橋拍拍齊翔的肩膀說了聲,「兄弟,謝啦。」

那個蛋糕,讓她在經過三分鐘的考慮之後,說:「齊翔,如果你肯免費幫我做菜,你愛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

齊翔聽了只是撇了撇嘴,明明心裡高興得緊,卻還要耍酷。小喬討厭他裝酷的職業病,但有什麼辦法呢,她不也有善於察言觀色的職業病。

隔天,齊翔帶她上傳統市場,大橋沒事做,硬要跟,於是她帶著兩隻小狼狗一起逛市場。

她知道,他們很受人矚目,一個長相普普的女生,帶著兩個高大的年輕帥哥進市場,可不是天天會發生的事,尤其在許多人認出齊翔是偶像歌手之後,更是讓他們成了市場的焦點。

好吧,她承認自己很無知,居然認不出這位知名度不輸行政院院長的了不起人物。

齊翔很挑剔,光是買魚,就可以在同一個攤子前面把所有的魚全部翻過,才決定買哪一條。大橋見狀無奈挑眉說:「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老太太可以在菜市場消磨一整個早上。」

齊翔沒理他,繼續逛菜攤。

他們買下三天的菜,大橋也買好了幾個盆栽,大包小更提滿手,有點累、有點酸,但是很久沒享受悠閒時光的她心情不壞。

回家後,大橋在不到一坪大的院子裡整理新盆栽,她沒事幹,在廚房裡幫齊翔的忙。她一直覺得自己做菜的功夫還不錯,但在齊翔面前,她就變成一個障礙物。

齊翔無奈,到最後,削了一顆只果給她,意思是--乖乖吃東西、不要吵。

她拿著只果靠在冰箱旁啃,看他流利的洗菜動作,滿心佩服。

突然酷哥福至心靈,居然開口說話,他說:「我家是開餐館的,爸爸對食物有種莫名其妙的狂熱,從小他就帶著我上菜市場挑魚、挑肉、挑果菜,他告訴我每個挑食材的專業步驟。你知道蓮霧要怎麼挑,才能挑到最甜最好吃的嗎?」

「挑碩大美觀的。」

「錯,要挑小一點、醜一點,最好上面有褐色網紋。我小一就知道了。」他的口氣驕傲。

「厲害,甘拜下風。」人家是家學淵源嘛。

「我爸讓我念餐飲系,他希望畢業之後,我可以回家接手家裡的餐館。」

「那樣的話,生意一定會超好。」帥哥主廚,說不定新聞還會去採訪。

「但我不喜歡,我喜歡唱歌,喜歡拿著一把吉他到處晃,念小學時,我曾經在爸爸的收銀台裡偷錢。」

「偷錢?」

比起會挑蓮霧那一段,他說得更驕傲,「我偷爸媽的錢去找老師學鋼琴,還利用午休到學校大禮堂練琴,我自己找書學樂理,結果功課一塌糊塗,爸媽很頭痛,他們希望我能好好唸書,考上高雄一家很有名的餐旅學校,但憑我那個破成績,連邊緣都碰不到。」                                                                                       「然後呢?」

「高中是爸媽最傷腦筋,卻是我最快樂的三年,我組樂團、成為主唱,爸媽餐館的工作忙,根本沒時間管我,大學時期,我故意填台北的學校,目的就是想離開家,做我想做的事。」

他比大橋更勇敢,大橋少了他的叛逆神經。郁喬接著問:「你是怎麼進入演藝圈的?」

「只要有歌唱比賽或新星徵選,任何機會我都會報名嘗試,後來有經紀人找上我,他的人脈很廣,把我塑造成偶像明星,他成功了,還賺了很多錢。」

「你沒有賺嗎?」

「有,但不是觀眾想像中那麼多,新人的經紀約福利不太好,而且為了當歌星放棄學業讓我爸媽很傷心,所以我把賺的錢全寄回去,希望能夠讓他們高興一點,可是他們還是不看好我,他們和許多人一樣,認為我賣的不是歌聲才藝,而是我的臉,他們斷定我紅不了太久。

「他們說對了,我紅不久,越來越多的人批評我靠臉賺錢,批評我的粉絲是一群不懂音樂的無知少女,結果我的經紀人慌了,居然不經我的同意,就幫我接下一出偶像劇。

「我雖然不高興,但礙於合約,還是硬著頭皮演。我根本不會演戲,被導演罵得臭頭不說,戲上演、罵我的人更多,我受不了壓力,只好躲起來。兩年,經紀人放棄了我,我也放棄自己。」

「為什麼不回家?」

「因為,唱歌依然是我的夢想。」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所以你並沒有放棄,你只是在休息而已。」郁喬給他一個鼓勵性質的笑臉,摟摟他的肩。

「在新人輩出的演藝圈,你以為復出很容易?何況我有的只是一張臉。」

「你是人云亦云,還是真心相信自己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張帥臉?」

見齊翔被自己問得答不出話,她轉頭想讓他自己思考,卻發現大橋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廚房門口。

大橋進廚房倒了一杯開水,咕嚕咕嚕喝掉,然後對齊翔說:「翔,你至少贏我一點。」

「哪一點?」齊翔直覺問。

「敢反抗父母親,朝夢想前進。」

那天晚上的餐桌話題是「夢想」,齊翔的夢想不必懷疑,就是成為演藝圈的長青樹,而她的夢想是賺很多錢、擁有很多家人。

齊翔和大橋一副恍然大悟,說他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獨居的她會買下透天厝,四個房間、一個小花園。

就像他們猜到的她盼望的,不只是「窩」,而是一個家。

她說自己很羨慕同學有兄弟姊妹,可是再羨慕也不能要求媽媽這種事,因為她的爸爸很早就過世,除非媽媽再嫁,否則自己不會有手足。

阿嬤知道她的心事,常摟著她說:「傻孩子,你媽媽捨不得你被欺負,捨不得阿嬤沒有人照顧,才不考慮再婚問題。如果你想要很多家人,那就找一個好男人結婚,生很多孩子。」

大橋接話,「對,你告訴過我,要買上下層的床,哥哥弟弟住一間,姊姊妹妹住一間,你想要每個晚上都聽見小孩的吵鬧聲。那時我心想,這個女生瘋了,才十七、八歲,就在想結婚生小孩的事。」

「那你還追我追得那麼勤。」她白他一眼。

「我被你勾勒的情景感動了啊。我們家雖然有兩個孩子,但很安靜,我們有自己的作息表,有不同的家教老師來上課,柔柔比我小很多,但我從來沒聽過她哭鬧。」

她只是笑笑。他和柔柔都是乖小孩,生到他們,是他爸媽的福報。

最後,他們問大橋的夢想是什麼,他淡淡一笑,很久以後,才回答,「夢想?那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

她同意他的話。她想,大橋的叛逆期很快就會過去,他的乖,是打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特質,對他而言,現在不過是中場休息,早晚他必須回去,管理家裡的電子公司,娶他不愛的女子,至於中場休息時間有多久,沒人能預測。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或只是巧合,在她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人生的那天,讓他們碰到一塊兒。三個截然不同性格、截然不同家庭背景的人,碰在一起。

郁喬走出家門,把包包背在身後,打開手機,裡面有幾十通未接電話,找她的不是蘇經理就是青青、小樂和阿岳幾個,她不想接。

抬起頭看天空,曾經,她以為自己會當一輩子大家眼中的女強人,以為自己會成為職場上的佼佼者,她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嫁到好男人,但百分百確定,自己會在工作上有很好的成就表現,沒想到一夕之間……

原來,放棄是很容易的事,不管那個東西有多重要,只要決心放手,就可以放下。

手機響起,她皺眉。是誰?和散財童子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到。

打開手機,是個陌生號碼,她接起。「喂,你好,我是郁喬,請問哪裡找?」

「蘇凊文。」

對方簡短一句話,震得她的天庭蓋發麻。是董事長?他換手機號碼了?她停下腳步,臉上帶著為難的表情。「董事長,有事嗎?」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不是徵詢,而是下達命令的口氣。

「嗯,對不起,恐怕不行,我約了朋友吃飯。」

對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問:「你們約在哪裡?」

「在……」她飛快講出餐廳的名字,然後說道:「對不起,我快遲到了,下次有機會的話……」

她想掛掉電話的,卻沒想到,對方搶先一步說:「在你的左手邊。」

「什麼?」她下意識照著他的指示,把頭轉向左手邊,然後看到……董事長的座車。

「上車吧,我必須盡快和你談談。」

不知道是自己配合度高的業務員性格發作,還是長期生活在老闆的淫威之下,明明不想面對蘇凊文的,她還是乖乖地走到車子旁,乖乖地打開車門,然後乖乖地上車。

在車門關上那刻,她的魂魄被拉回來,郁喬滿臉懊惱。她是在做什麼啊?!

蘇凊文瞥她一眼,眼光中居然帶著譴責意味。

她不滿了,啊是怎樣?離職員工對老闆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責任義務?

看郁喬一臉不快,蘇凊文知道她大概弄錯他的意思了。他是譴責她,不知道上車要系安全帶?

他不習慣幫女生系安全帶,體貼從不是他的人格特質,只是……她不但沒接收到他的心思,還滿臉不爽快。

他轉身靠向她,幫她繫好安全帶,好吧,他只是懶得去繳罰單。

郁喬被他突如其來的靠近嚇一大跳,猛地拉直上半身,發現他是在幫她系安全帶,瞬間思緒混亂。現在是怎樣,在演偶像劇嗎?如果是讓齊翔來演,她還比較能接受,怎麼會是老闆來演這個?

腦袋裡有幾秒鐘空白,她試著恢復理智,可是任何有經驗的女性都知道,在一個暗戀多年的對象面前,要保持理智本來就是艱巨任務,何況他又……做了這麼偶像劇的事。

直到蘇凊文發動車子,她才回過神,急道:「董事長,我約了朋友吃飯。」

「我知道,我送你過去,這路上我們談談。」

他的口氣平穩,視線專注在馬路上,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詭譎。

「哦。」她懂了,還以為只是要她坐上車講幾句話,原來他想談的不只是幾句。

開了一段路,出了巷弄街口、駛上大馬路,見他好像還沒有開口意圖,又讓她滿腦子霧水了。

「董事長……你要和我談什麼?」

蘇凊文趁著紅燈,向她投去一眼。

其實他到郁喬家只是一時衝動,他知道應該和她談工作的事,卻沒有真正想清楚要從哪裡起頭。因為他對「一時衝動」沒經驗,更因為他腦子裡盤盤旋旋的,是那篇不像告白的告白,還有那個還稱得上美味可口的便當。

蘇凊文停頓五秒鐘,才問:「知不知道,你的辭呈寫得很敷衍?」

郁喬輕笑道:「不然呢,要把辭呈當企劃案寫得精彩絕倫嗎?我對公司可沒有那麼大的向心力。」

「所以,哪間公司給了你很大的向心力?」

「什麼?」她的口氣充滿疑惑。哪來的公司,哪來的向心力?

「你辭職,不是因為有人對你開出更好的條件?」

郁喬終於聽懂了,莞爾回答,「並沒有,我離職只是想換個生活方式。」

他不懂她的邏輯。

人在什麼情況下需要改變?失敗了、走投無路了、撞到牆了,不管是哪種狀況,都是因為不求改變,便無法取得更好的生活保障。

而她的工作,擺明了只要一路繼續下去,就能夠功成名就、財源廣進,她的生活自然可以隨心所欲、自在愜意。

改變?瘋子才會想要改變。

不過,蘇凊文是冷靜派掌門、淡定族族長,所以他只是微微蹙眉,問:「之前的生活方式不好嗎?」

「沒有不好,只是想要改變。」這是她在PUB裡,喝完一杯酒後思考出來的結論,並且在隔天清醒時,決定徹底執行的事。

「為什麼?」

「改變需要理由和原因?」

「你是成年人,成年人不應該任性冒險。」

「我的想法和董事長恰好相反,就因為是成年人,我有能力、也有資格去冒險。」她說完,突然覺得好笑。

「你為什麼笑?」他沒看她,但知道她在笑,不是嘲諷的笑,而是看見好笑的事情發自內心的笑。

「我發現自己竟然和機器人談冒險。」

她又笑了,笑得滿臉滿眼都是開心。

真好,當蘇凊文不再是上司、她不是下屬,當他們之間不再是誰拚命追上誰的關係後,她竟然發覺,他不是英雄了。

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優秀,扣除掉專業知識的部分,他在其他方面並沒有超越她太多。

這下子,他不滿意了,因為她發自內心、沒有諷刺意味的笑,卻諷刺到他的知覺神經,他從不覺得當機器人有什麼不好,可她的開心,讓他對「機器人」三個字出現不同的解釋定義。

「和機器人談冒險,很好笑嗎?」他凝聲道,濃眉往中間聚集,望住她的眼光有兩分嚴肅和三分驕傲。

「是很好笑啊,機器人只能照著設定的程序走,冒險對他們而言太遙不可及,跟機器人談冒險就像對熊貓談哲學、對文盲講經濟效應,不好笑嗎?」

他不是笨蛋,當然知道她只是換個說法,因為對牛彈琴太傷人。

「你在嘲笑我無法冒險?」

她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卻反問:「你冒過險嗎?」

「當然。」

「真的嗎?說來聽聽。」

「我曾經和高中同學躲在廁所裡,試著抽煙。」

「然後呢,被教官抓到?」

「沒有,我被香煙嗆得很嚴重,拚命咳嗽、引發氣喘,老師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送我到醫院,是管家把我領回去的。」

郁喬彎腰大笑。他的冒險果然很厲害,連這麼小的冒險也會造成生命危險,換了她,她也會選擇乖乖留在程序裡面。

她的彎腰大笑讓他更不滿了,難道在她眼裡,這不算冒險?賭著一口氣,不肯示弱,他二度舉例。

「我大學的時候,和教授搞對立,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有問題,雖然他滿肚子學問,但教學亂七八糟,沒人聽得懂他在教什麼。可是他不管學生的建議,堅持用自己的方法,教得大家一頭霧水,考出來的成績當然很慘,他不反省,還批評我們是草莓族,只懂享樂、不用心學習。」

「然後?」

「許多同學在網絡上攻擊他,我則花錢聘家教講解那門課,月考前,我召集同學用家教教的方式講解月考範圍,那次考試,全班同學都高分過關了。」

「這樣很好啊,雖然讓教授沒面子,他後來有改變嗎?」

「沒有,他知道我私底下幫同學補課後,當了我那門課。」

「他不只是剛愎自用,還氣量狹窄,這種教授學校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嗎?」她說得義憤填膺。

「沒有,不過這件事在網絡上傳得很凶,最後大家聯合起來不選他的課,聽說來年他就辦理退休了。」

「你後悔做這件事嗎?」

「它讓我少了三個學分,讓我必須浪費時間重修。」

「我不是問你那件事帶給你的影響,我是問,你後悔做這件事嗎?」

他考慮半天,才回答,「不後悔。」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笑說:「是嘍,你不但不後悔,甚至在提起往事時,臉上帶著幾分得意。我敢保證,你不會記得大二那年某門課拿了幾分,但你會永遠記住那次的抗爭,讓你自己被當。

「小時候我常問媽媽,什麼樣的人生才叫成功?我想,大部分的人答案是:賺很多錢、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名利雙收……但我媽的答案很奇特。」

「她的答案是什麼?」

「她說,人生就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如果這個過程能夠深刻到在生命裡留下印記,那麼過程便有其意義,而成功的人生就是在生命裡,留下許許多多這類印記。」

她直視著他。「董事長,小時候我不懂媽媽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中有很多的追尋、有很多的競爭比較、有很多的辛勤與努力,但是,我留下的深刻印記太少。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一段,但我不希望在離開人世的時候,大家提到郁喬,只會說:哦,她是個很努力上進的女人。

「我希望,他們會記得我曾經做過哪些事、說過哪些話,就算很蠢都沒關係,我希望聊起我,他們會笑、會傷心、會感動也會不捨。」

「你離職,就是為了製造印記?」

「對,我要把過去來不及刻的,一個、一個刻進生命裡頭。」她點頭點得很篤定。

蘇凊文並沒想過要和她討論生死、討論人生或者自己的冒險事跡,他原本只想把她叫上車、送到她和朋友約會的餐廳,然後在半途中,用簡單幾句話說服她,讓她心甘情願在明天早上八點鐘,出現在辦公室裡。

可是餐廳到了,他們還沒談到上班的問題,他甚至連加薪、升職都沒提及,有點懊惱,但他驀然發現,這是第一次他和人聊天。

他聊得還算愉快,並且不想停止這樣的對談,只是……

「董事長,餐廳到了,我朋友在前面等我。」她指指站在馬路旁邊的散財童子和金童。「謝謝你送我過來。」

郁喬禮貌周到,下車時,她還回頭跟蘇凊文揮手說再見後,才飛快跑到朋友身邊。

蘇凊文看著她快樂的背影,在第一回合的衝動之後,他又下意識地進行第二回合衝動。

如果人生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住的日子,那麼今天絕對是他該記下的一天,因為這天,他破天荒地衝動兩次,破天荒地在沒有計劃的情況下,做出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並且破天荒地和一個女人聊天,聊得……欲罷不能。

「請問幾位?」帶位的服務生問。

金童才要回答,一個聲音率先出現,「五位。」

怎麼是五位?郁喬猛然轉頭,發現董事長大人站在自己身邊,嚇一大跳。

散財童子們和金童也受到嚴重驚嚇,他們直直盯住蘇凊文,不明白董事長怎麼會出現。

「我可以一起用餐嗎?」

老闆問這句,誰有膽拒絕?「當然、當然。」散財童子們連聲客氣。

他們在服務生的帶位下坐定,郁喬和蘇凊文坐一邊,其他的三個人坐到對面。

蘇凊文加入,氣氛變得很怪異,這種用餐環境絕對會讓人消化不良。

人是她帶來的,就算無奈,她還是要負起責任,只好努力打開話題,「嗨,宣佈一個大消息,我辭職了。」

金童跳起來。「為什麼?我們還以為你會是我們當中待最久的人,沒想到你居然第一個離職?有人嫉妒你、排擠你,暗中給你下套嗎?」

金童的名字是鄧幀緯,而散財童子雙胞胎叫做方舜希、方舜望。

「沒那麼嚴重啦,我只是想轉換跑道,不過你說對了,我以為第一個走的會是阿希、阿望。」郁喬笑著接話。

「不要看不起我們哦,我們現在業績不錯了。」方舜希不滿。

「如果還像以前那樣,能夠存活到現在也真不容易。」氣氛挑開,鄧幀緯揶揄兩人。

「說什麼鬼話,我們現在可沒有少罩你。」

「知道、知道,你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嘛。小喬,你不知道,他們現在在我們分店裡可紅了,新加進來的美眉看到他們,都想加入他們那一組。」鄧幀緯笑道。

「這麼會照顧新人啊,不錯哦,越來越有老鳥的態勢。」郁喬斜眼瞄人。

「小喬,你為什麼想辭職,總公司的位置不好坐嗎?如果不行,就回來分店,都是老朋友了,我們會幫你的。」方舜希說。

「對啊,再和小鄧組一個金童玉女,再創新佳績。」方舜望笑說。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子,而且我很久沒有陪阿嬤,我想過幾天接她回家小住。」她歎氣。

「阿嬤情況不好嗎?」鄧幀緯急問。

「她記憶退化得更嚴重了,上次我去看她,她連我都記不得。」

「你不要想太多,阿嬤雖然腦袋不好使,但身體還很健康。」

「對啊,可還是會捨不得,畢竟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臉色有些黯然。

「下次我們約一約,一起去養老院看阿嬤。」

「我還記得,阿嬤常拉我的手,喊我孫女婿,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我們三個當中最帥的。」方舜希玩笑道。

「你最帥?那我咧,我們明明就長得一模一樣好不好。」方舜望捶他一拳。

「說實話,小喬,那個時候,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三個在追你啊?」鄧幀緯問。

「有嗎?」她滿臉迷糊。「是同事間瞎起哄的吧。」

「太過分了,你居然說出這種話,你生日的時候,我還送你一盆仙人掌,如果不是想追你,幹嘛送禮物?」

「才一盆仙人掌也好意思拿出來講,我還陪過小喬跨年呢。」方舜希用手肘推推鄧幀緯。

「拜託,那次跨年我也有分好不好。」方舜望瞪哥哥一眼。

「這樣就算追?那我每天騎摩托車載她到處跑,怎麼說?」鄧幀緯問。

「喂喂喂,我有分擔油錢耶。」郁喬插話。那樣也叫做追,那追女生會不會太容易啊。

「你們是同一組的,你不載她到處介紹房子,不然還讓她去搭捷運和你會合哦。」方舜希架他一拐子,轉頭再問:「小喬,你難道沒有發覺,我每天都用癡迷的眼光看你?」

她失笑。「你看麥當勞的眼光也很癡迷啊,我怎麼會知道。」

「那個你看她時哪叫癡迷,那個叫做色。」方舜望補充。

他們一人一句,搶得很熱情,這頓飯吃得有聲有色,而蘇凊文始終安靜。

只是他雖安靜,卻不突兀,當中有幾次還被他們的話給惹笑了。

以前,他認為這種無聊對話叫做浪費時間,他覺得生命應該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面,但這個晚上,無聊的對話讓他看到沒有利益關係的純粹友誼,也讓他發現,原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也能以這麼快樂的方式進行。

一點點的念頭改變,他對她的欣賞眼光,添入幾絲羨慕。難怪她人緣好,因為和她對話,很愉快。

一路上,郁喬的眼光始終沒辦法離開駕駛座上的蘇凊文,她有幾分恍惚,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她還是沒辦法理解他的存在。聚餐結束後,他又送她回家?董事長是哪根筋不對?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直到下車前,她才發覺他的欲言又止。她想了想,主動提起。

「董事長,很對不起,我不會再回公司上班,不過,我保證沒有人挖角,也不是刻意刁難公司,我只是想換個生活方式,思考未來的方向。」

她本來還考慮是不是要釋出部分善意,告訴他--如果營銷部有任何困難,她願意盡量幫忙。

但她的善意尚未釋放,就聽見他的回答,一個讓她怎麼都想不到的回答。

他說:「你想去接阿嬤回家的話,我陪你去。」說完,卡兩秒,再補上一句,「我有車。」

她也有車啊,何況小鄧、阿希、阿望都想陪她一起,就算他們不行,家裡還有兩個吃閒飯的傢伙,她真的不需要他這個大忙人來參一咖。

她還沒有消化完他的意思,他又拋出一句話。「不要關手機,我不喜歡聯絡不到人的感覺。」

「哦,對了,董事長換手機?」

「那是私人手機,只用來和家人聯絡。」

換句話說,她離職,他不再用公事手機聯絡?也不對啊……她是哪門子的「家人」?

她被他弄得糊里糊塗,尚未釐清狀況之前,他的車屁股已經絕塵而去。

她想不透,蘇凊文為什麼突然釋出善意?為什麼想加入接阿嬤活動?

接下來幾天,她不斷在心底分析狀況,然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會不會那個告白讓他突然發覺,其實郁喬很可愛,追來當女朋友也不賴?

假設完後,她自己又覺得好笑。人家是董事長耶,閱人無數,美的、嬌的、可愛的……聽說黃董事長的女兒,還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的氣質美女呢。

她寧可相信,董事長企圖細水長流、慢慢與她套交情,以便達到讓她回公司上班的目的。

對於工作能力這塊,她很有自信,她不只是上進勤奮,對於營銷這方面她也超有天分。

可是,她並不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啊,公司那麼大,要挑出十幾個像她這樣的人才,並不困難,他何必紆尊降貴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她想不透、弄不明白,只好告訴自己,其實他說的是客套話。

但兩天后,他打電話給她,問她什麼時候接阿嬤。

如果是客套話,這也未免太過「客套」了吧,她乾笑兩聲問:「董事長最近不忙嗎?」

「忙。」他回答得簡潔利落。

她馬上接話,「其實接阿嬤回家這件事,我可以自己來。」

如果是正常人,會再客氣幾聲,然後轉開話題,提出自己的真正意圖,可是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機器人。

他的回答是--「你……在拒絕我?」

郁喬可以輕易聽見他的口氣裡有幾分惱火。

她要怎麼回答?說「是啊,而且是很明顯的拒絕!」嗎?她沒種,對方是她曾經的阿董。

她嘗試著找其他的話來哈啦,可是他根本不理她,很直白的問:「你什麼時候要去接人?」

然後,日期就乖乖從她的嘴裡溜出去,再然後,他定下時間、掛電話。

那刻,她超級感激老天爺,感謝她之前的客戶都不是像他那種人,要不然她這輩子要當上超級營業員的機會肯定是零。

接下來,就是今天,蘇凊文上門。

見到蘇凊文,鍾裕橋的態度很不友善,而齊翔本來就對誰都不友善,不管他那張酷臉是為了做形象、還是為了表達他真實的內心感受,他都沒給蘇凊文半分好臉色。

然而蘇凊文好像對於他們的臉色沒有半分感覺,一進門就問:「你準備好了嗎?」

這時他們正在吃早餐,基於客氣與禮貌,郁喬當然問:「董事長,我們正在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吃?」

如果他說「不必、我吃過了」,她就會奔回餐廳再補上幾口,然後和他出門。

可是他……在臭臉環伺的狀況下,正常人誰會點頭?但他竟然點頭了,再度證明,他不正常。

她猜測,平時他那個莊嚴肅然的大佛表情,不是因為驕傲、因為當董事長必須高高在上,而是因為,他的交際手腕真的很不怎樣。

有兩分無奈,但話問出口,她也只能領他進餐廳。

餐桌是四人座的長方型桌,如果人多,前後加兩把椅子,就會變成六人座,郁喬客客氣氣地讓他坐在自己身旁,替他烤吐司、夾果醬,再擺進一顆荷包蛋,最後再補上一杯營養豐富的溫牛奶。

鍾裕橋臉越來越臭。自從他們住進來後,小喬在家裡就是皇后娘娘,不管是清潔打掃或做菜,都不必動用她的玉手,沒想到她暗戀很多年的董事長一出現,她就擺出一副賢妻良母模樣,這叫他們情何以堪?

皇后娘娘只會服侍誰?廢話,當然是皇帝,蘇凊文這個後來後到的後生小子,居然一下子就升到皇帝等級,誰受得了。

如果這傢伙安靜吃完早餐,兩人平平安安出門也就算了,沒想到他吃幾口,居然對小喬說「你做的炒飯比較好吃」?!

鍾裕橋冷笑說:「對不起,我們家不吃炒飯的。」

其實蘇凊文是實話實說,口氣裡沒有半分挑釁成分,可就是有人被挑釁了。

一旁的郁喬額頭滿佈黑線。這裡明明就是她一個人的家,怎麼才過幾天,就變大橋口中的「我們家」?

而她以為,如果蘇凊文聽得出來,「其實接阿嬤回家住這件事,我可以自己來。」代表的是拒絕,那他一定可以聽出來大橋的話語帶著惡意。

可是,他不知道是刻意,還是人際關係真的爛到底,居然回答,「是嗎?她幫我做過兩千多頓炒飯。」

於是,黑線從她的額頭一路往下滑,滑到臉頰正中央、再滑到下巴,玉臉劉備立刻改頭換面,變成黑臉張飛。

齊翔的酷臉在瞬間出現裂痕,他的眼光像利箭,咻地射向她的臉。眼裡寫著:你只給我做一份,卻給他做兩千多份?而且我拜託你再做時,你竟然連想都不想就拒絕!

齊翔雖然沒有咬牙切齒,但她就是聽見他的磨牙聲。

心一凜,她不知道自己冒犯了誰,明明就是她的地盤、明明就是她試圖想要改變的人生,怎麼會突然插進三個男人,然後變成一團混亂?

齊翔看她沒想發表意見,代替她出口回答,「不吃炒飯,是我們的新家規。」

「她的家」在變成「他們家」之後,又有了新家規?郁喬的頭越來越痛。她的人生還真是……重大改變啊。

「是嗎?」蘇凊文點點頭、望向她,求證他們家有沒有這條新家規。

她能說什麼?否決大橋和齊翔難得的攜手合作?這兩人本來就沒看對方多順眼,好不容易經過兩個多禮拜的磨合,家裡才稍微平靜幾分,讓她的生活舒適平順,她怎麼捨得破壞他們的默契?

見蘇凊文的視線還停在她身上,她尷尬笑了幾聲,試著回答,「齊翔菜做得很好,以前我手藝不佳,只會把所有的食材放在一鍋炒,有他在,我們就不必吃炒飯,他真的很厲害。」

這幾句順下齊翔和鍾裕橋炸起的眉毛。

第一:她說「我們」,所以她和齊翔、大橋是「我們」,而蘇凊文是「他們」。

第二:她誇獎齊翔「真的」很厲害。

第三:她承認蘇凊文吃的是「手藝不佳」的爛作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9 PM

第五章

通常順從娘意就會逆爹心,說完話,郁喬立即審視蘇凊文的表情。

幸好,他還是一貫的平靜淡定,他被人連手K了,眉毛卻沒有皺半分,甚至還拉出溫柔笑容,朝她點點頭說:「知道了,下次我帶你出去吃。」

第一次,她覺得「平靜」是件很可怕的事,因為在他波瀾不興的語氣當中,她聽見大橋倒抽氣的聲音,而齊翔的酷臉再度升級,升為……凌厲?

這下子,她要是還能吃掉桌面的食物才真的有鬼,她只好飛快把東西包起來、放進包包裡,要是問她怎麼不放著就好?拜託,她還沒種把齊翔精心製作的三明治棄之不顧。

而蘇凊文見她放下餐具,也跟著放下被他評論為不怎麼美味的吐司。

此刻,郁喬充分感受到三個男人不約而同沉默有多可怕,她飛快拿起紙巾,胡亂幫蘇凊文把手擦乾淨,然後拉著他跑出餐廳,以最快速度把兩個男人的沉默遠遠拋在身後。

在關上門那刻,她吐了口氣。

「你很怕他們?」蘇凊文淡問。

怕?對哦,她幹嘛怕?他們是投靠自己的食客,照理說,應該是他們怕她才對啊。

她噘起嘴、拉平眉毛,抬頭挺胸,多出幾分氣勢。「不怕,是我收留他們,不是他們收留我。」

見她這副表情,蘇凊文抿起嘴,拉出一個幾不可辨的笑意。

上了他的車,郁喬猶豫著要不要和他說話。

蘇凊文眼角餘光瞥見她的意圖,嘴角再度輕扯。

他很怪,他自己知道。

自從那天和他們聚餐之後他就變怪了,他不喜歡與人交際,他怕麻煩也討厭人心相互忖度,所以用一張冷臉來迴避,但是當他看見郁喬和一群人興高采烈地說話時,不知為何,雖然他們的交談內容不見得多有趣,她的表情卻令他著迷。

喜歡她嗎?不知道。但他確實欣賞那個在工作上戰戰兢兢、勤奮努力的郁喬,只是沒想到她有著這樣截然不同的一面。他懷疑,如果這個才是真正的郁喬,那麼過去幾年,他認識的那個是怎麼回事?

是為了表現出專業度,還是為了投他所好,把自己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他以為這個答案並不重要,卻讓他在過去幾天中不斷想起。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不是沒有被告白過,可是從來沒有人的告白,叫他如此傷腦筋,這是不是可以解釋成……其實,他對她有幾分喜歡?

他不清楚,稍早在前往郁喬家的路上,他都在探究這件事。

「你和療養院那邊聯絡過了嗎?」蘇凊文問。

「聯絡過了。」

「當初為什麼想把阿嬤送到療養院?為什麼不把她留在身邊照顧?」

上次吃飯回去後,他查了她過去幾年的薪資,她賺得不少,大可以請人在家中專門照顧。

「阿嬤發病的時候,我們住在一間租來的老舊公寓裡,那時阿嬤常常莫名其妙的傷心大哭、喧鬧喊叫,有時候半夜睡醒,還會抓起東西四處敲牆,白天又到處按門鈴,惹得鄰居不停抗議。

「我沒辦法不上班,只好請一位阿姨來照顧她。阿姨人很好,但她不是專業看護,阿嬤經常偷溜出家門,好幾次在外面迷了路沒回來,嚇得阿姨狂Call我。那時我還是分店的小菜鳥,不能一天到晚請假,幸好小鄧、阿希、阿望他們熱心幫忙,騎著摩托車幫我到處找阿嬤。」

「你們的交情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

「是、也不是,我們是同一批進公司的菜鳥,加上經常被分配在同一組,彼此間本來就會互相照顧。不過他們真的對我很好,要不是有他們在旁邊安慰我,說不定我早就崩潰了。」

「那是他們喜歡你、想追求你。」蘇凊文認定他們那天吃飯時的話裡有幾分真心。

「才怪,是別人亂說的。」郁喬卻一口否定,她仍舊覺得他們對她是對朋友的喜歡,只是在鬧她而已。

「後來呢?」

「阿嬤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開始到處大小廣,我下班已經很晚了,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大掃除,心力交瘁之餘,還得面對鄰居的惡意批評和眼光。而阿姨也越來越無能為力,有天我回家,發現阿姨為了煮飯餵阿嬤,不得不像煉狗那樣,把阿嬤用繩子綁起來。

「人活到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尊嚴?我大哭、阿嬤也哭,她抱著我喊我水雲,可水雲是我媽媽的名字,她連我都不記得了。」

她深吸口氣,把鼻間的微酸吞下去,繼續說故事。

「我把阿嬤整理好讓她睡下之後,打電話給阿希,那時我的聲音裡有濃濃的鼻音,說著說著,我又掉眼淚,其實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話,並沒要他幫忙什麼,但是星期一上班時,小鄧給了我一份療養院的資料,而阿希開車,騙店長說要帶人看房子後,就一起陪我去參觀療養院。

「那裡很偏僻,但是環境很好,費用雖然昂貴到讓人心臟無力,可是當我看到幾個和阿嬤得到同樣疾病的老人家,坐著輪椅圍在一起聊天,也許話題兜不上,但他們臉上有著阿嬤沒有的笑容,我就不再多考慮,決定把阿嬤送到那邊。

「那時起,我便發誓要拚命賺錢,我要阿嬤臉上也有相同的笑容,我要買下獨棟的透天房子,就算阿嬤哭再大聲,也不會吵到別人,我要功成名就,讓阿嬤分享我的榮耀,我還要阿嬤無憂無慮的走完這一生。」

郁喬握緊拳頭說完,靠在椅背上,轉頭看向窗外風景。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成功了呢……

想起小時候阿嬤照顧她的情形,想起阿嬤握著她的手學寫字,一面寫、一面說著,「小喬要認真哦,媽媽好辛苦哦,你要考第一名、讀好大學,將來賺很多錢孝順媽媽,知不知道?」

她應了,說不但要孝順媽媽也要孝順阿嬤,阿嬤聽見,笑得滿臉皺紋。

「我也有個阿嬤。」

他突如其來一句,讓她嚇一跳,視線從窗外調回來,落到他的臉上。

蘇凊文沒想過和別人討論自己的私生活,那不是他慣有的做法,可是對像是郁喬……和她聊天,很愉快。

「我的外婆年紀很大才生下我母親,記憶中,外婆是個溫和親切的人,因為媽媽的年紀最小,所以外婆最寵、也最不放心她,媽媽結婚時,把外婆當成嫁妝帶過來。

「爸爸媽媽工作很忙,那時候他們剛從祖父手中接下公司,每天忙公事、忙應酬,根本沒時間管我和弟弟,所以我和弟弟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她給我們講床邊故事,給我們做三餐,也是她每天牽著我的手,送我到學校。」

所有人都嫌他少年老成,嫌他不可愛,只有外婆總是說--男孩子要像凊文穩重這樣才好,這是要做大事業的人材呢。

「你祖父和祖母呢?」

「他們移民到加拿大和我大伯一起生活了,加拿大是他們計劃中的退休天堂。那個時候分家,大伯和叔叔要股票、要現金、要房地產,就是不想接收這間收入不多的房仲公司,但那是祖父一生的心血,因此我爸爸答應,會把這間公司撐下來並且發揚光大。」

「既然這樣,為什麼蘇經理會留在公司?」

「大伯把所有的財產全數轉移到加拿大後,雖然沒有開公司,卻也在那裡買賣房子,生意還不錯;叔叔的錢卻在短短幾年內花光,我爸爸心疼弟弟,就讓他在公司裡面掛個名號。

「你應該清楚,他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你離開後,營銷部又恢復過去那樣,沒有人罵、沒有人催就做不出好案子。」他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別跟我說這個,我不會回去的。」她舉五指發誓。

他皺眉。「就這樣放棄了,你不覺得可惜?」

「人生本來就是有捨有得,我捨了工作,說不定會在另一方面收穫。」

「收穫?在哪家公司?」

郁喬大笑。「董事長怎麼就不相信我沒跳槽打算?好吧,說老實話,我是打算休息一、兩年,把過去沒時間做的事,一件件完成。」

「你想做什麼事?」

「我們可不可以以後再討論這個話題,我真的比較想聽聽董事長外婆的事情。」

又是另外一個第一次。

上一個「第一次」,他在她身上發現人際關係並沒有那麼複雜而討厭,而這個「第一次」,他被錯開話題,卻不生氣。

他向來是設定目標便一定要達成的人,沒想到目標尚未達到就被錯開話題,他卻沒有不滿的情緒,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他在郁喬身上學會了聊天打屁、遺忘正題?

「我的阿嬤很親切,她的廚藝不錯,但她最常做炒飯給我們兄弟吃。」

郁喬挑眉。所以她的炒飯,意外地讓他注意到自己?

「好吃嗎?」話畢,她才覺得傻氣,居然接下這麼一句無聊話。

但他沒嫌棄她無聊,繼續自己的故事。

「阿嬤喜歡做炒飯,跟好不好吃沒關係,而是因為我和弟弟都很挑食,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切得碎碎的,就能讓我們不知不覺間吃光噁心的紅蘿蔔和豌豆,她說,不偏食的孩子才長得高。」

他有現在的身高,該感謝的是外婆。

「這是真的。」她吃了六年的炒飯,沒有營養不良的問題。

「可是外婆很老了,隨著我們越來越大,她的身體老化得越來越嚴重,先是膝蓋壞了,沒辦法接送我們上下課,但她常坐在窗邊,看見我們回家,就對著我們猛揮手。

「我知道她很寂寞,可是我要上學、要補習,沒有太多的時間陪她,慢慢的我們發覺她的腦子越來越不好,有時鬧起脾氣,怎麼都哄不停,她和你的阿嬤,都是阿茲海默症的患者。

「爸媽請來看護在家裡陪著她,但她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不管誰要出門,她都會生氣,她經常眼角泛著淚水,我明白,她是在抗議,抗議我們不陪她。

「沒過多久,她就去世了……我很後悔,當時為什麼非要去補習,如果我肯多陪她,是不是在最後那段時間裡,她會過得更開心?」

這是蘇凊文的遺憾,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的遺憾。

她看著他,悄悄歎息。答案揭曉,他接近她,是因為阿嬤。她猜,他想在她阿嬤身上,彌補當年沒做好的事。

視線滑到他開車的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圓潤,是雙藝術家的手,如果他會彈鋼琴,一定很漂亮。

她接下話,「聽說,我曾祖父的家境不錯,阿嬤小時候是千金大小姐,還學過鋼琴,只不過富家千金嫁給窮小子,雖然有愛情,人生道路卻不順利。

「阿公走得早,爸爸又在我小時候出車禍過世,沒有丈夫兒子在身邊,她很擔心我媽媽跑掉,她怕自己沒辦法照顧我。高中時期,我媽媽操勞過度也離開了,從此我們靠著媽媽積攢下來的小存款,相依為命。」

「於是你拚命賺錢?」

她的收入不少,如果他是工作機器,那她就是賺錢機器,公司裡有多少人眼紅她,可那是她憑實力賺回來的,再眼紅也無話可說。

「對,給阿嬤過好生活要錢,買房子要錢,但最重要的是,我沒有安全感,需要很多的錢在身邊。」

「你離職,是因為覺得身邊的錢已經足夠讓你安全?」

「有一部分是,但更大的部分是……我不希望和你一樣,我不想在阿嬤死後,心裡帶著深深的遺憾,所以我決定停下腳步,陪陪阿嬤,也回頭看看我在賺錢時飛掠過去的青春,以及忽略的風景。」

他不語,眼神專注看著前方,而她轉移話題。

「阿嬤在療養院過得很快樂,病情惡化得沒有想像中嚴重,院長說,老人也需要愉快的精神生活,不應該把他們拘在一個寂寞的空間裡頭,任由他們慢慢死去。

「過去幾十年,生活帶給阿嬤沉重負擔,她儘管認命卻不快樂,直到我在療養院裡聽見阿嬤唱『安平追想曲』後,才曉得原來她有一副好歌喉,看她那樣,我覺得療養院的費用再貴,都值得。」

不多久,他們到了療養院。

阿嬤聽見回家,卻皺起眉頭,她捨不得老朋友,雖然往往一轉頭,她就忘記他們是誰。

郁喬在她身邊撒嬌,說:「阿嬤,我們回去住幾天好不好,我給你買的房子很漂亮哦,有大大的床、大大的枕頭,還有一個小院子,大橋買的盆栽開了很多漂亮的花。

「那個大橋啊,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老喊他孫女婿,可惜他出國後,他老媽到我們家說了一大篇話,你氣得把門摔上,怒不可遏,還對我說:「小喬,咱們換一個比大橋更稱頭的孫女婿好不……」」

她和阿嬤說了一堆陳年舊事,蘇凊文在一旁安靜聽著。那不是故事,而是一個女人孤軍奮鬥、力爭上游的歷史,透過歷史,他一點一滴慢慢理解,為什麼她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最後,他們還是把阿嬤哄上車。

到家後,蘇凊文背著阿嬤下車,他並不急著把阿嬤放下,反而背著她聽郁喬從庭院一路介紹到廚房。

這些是孫女為阿嬤掙出來的園地,看著她臉上的驕傲,她的快樂、她的興奮,讓他跟著感染她的幸福。

美中不足的當然是大橋和齊翔的態度。

他們想要接手阿嬤,但阿嬤只肯讓蘇凊文背,只肯拉著他和郁喬說話,弄得他們好像是路人甲。

齊翔做的蛋糕很好吃,但他端上來時,阿嬤看他的眼光,好像他會在裡面下毒,一定要蘇凊文喂,她才肯開金口。

知道阿嬤喜歡花花草草,鍾裕橋好心的跑到院子裡,抱來一盆開得最漂亮的瑪格莉特,但阿嬤看著他的目光充滿懷疑,直到蘇凊文把盆栽接過來,阿嬤才把花摟進懷裡。

阿嬤的表現讓他們很喪氣,鍾裕橋把郁喬拉到旁邊問:「阿嬤是不是還記得我們分手的事情?」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說:「你真的想多了。」

他們陪阿嬤吃豐富的晚餐,因為阿嬤牙口不好,齊翔把每道菜都做得軟嫩可口,但阿嬤吃一道菜就誇一次蘇凊文,氣得齊翔說不出話。

他還以為自己很有老人緣,沒想到,不是每個老人都欣賞他的無敵帥瞼。

晚飯後,他們看完電視,又聊了一會兒,蘇凊文便把阿嬤抱到二樓浴室,讓郁喬幫阿嬤洗澡,又幫忙抱阿嬤到床上躺好。

這時時間不早了,蘇凊文想回家,阿嬤不讓,硬拉住他的手說:「木源,你麥走。」

郁喬低聲告訴他,「木源是我阿公的名字。」

看著阿嬤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小女孩的嬌憨,他的心溫柔地跳動著,說不清楚的溫暖感覺氾濫。

蘇凊文淺淺笑開,握住涪嬤的手,低聲唱著催眠歌,然後郁喬發現,不只阿嬤,他也有副好歌喉。

他離開時,已經十點鐘,郁喬親自送他出門。就算他已經學會聊天,卻依然不擅長聊天,所以走到車子的這段路,大部分是她在說、他在聽。

原本的結尾應該是說一句晚安然後離開的,但蘇凊文上車前,她想起什麼似的叫住他,「董事長。」

他回頭,看見一張嬌美的笑臉。

「如果有需要,我們家的阿嬤很樂意外借。」

他沒有回答,但他笑了,這個笑容在他回家的路上持續著,到他打開家門那刻都沒退位。

蘇媽媽看見他的笑,他此刻柔和的雙眉、柔和的臉部線條,她也跟著笑了。

她沒有多問,只是拍拍他的肩說:「煜文夠大了,也該幫哥哥攤一點責任,你別把公事攬在自己身上,試著讓他幫你。」

「好。」他答得爽快,爽快到蘇媽媽的臉上笑紋更深。

看著兒子上樓時的輕快背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對,但如果她猜對了,那麼凊文以後會需要更多的私人時間。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20 PM

第六章

蘇凊文不上班的時間就會跑到郁喬家裡,不是因為有什麼約定,只是莫名其妙地,他就加入了她的小家族。

他出現時,阿嬤總是記不起他,不過在對過幾句話後,阿嬤就會對他特別熱絡,也特別依賴他。

看著他和阿嬤的相處,就是齊翔或鍾裕橋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人與人之間絕對存在著緣分。

齊翔是酷哥,但他對阿嬤的上心,郁喬看得很分明,三餐不必說,他知道阿嬤會唱歌,就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一把吉他,天天對她唱「雨夜花」。

大橋更是用心,他以為阿嬤還記得他,常常和阿嬤說過去,還拉著她一起用輪椅帶著阿嬤到處逛。

但只要蘇凊文出現,馬上就變成阿嬤的最愛。

這些天,蘇凊文對阿嬤也很好,不但開車帶阿嬤去逛街,還陪她和阿嬤回一趟老家,整理她阿公和父母親的墓。

他很有耐心,不停對阿嬤說話,阿嬤經常露出憨憨的笑容,雖然沒有回答,但郁喬知道,她很快樂。

十天之後,阿嬤親自點名,要蘇凊文送自己回療養院。

蘇凊文是個不苟言笑的自製男人,但在被點名時,他還是忍不住對大橋和齊翔丟去一個驕傲眼色。

郁喬和他送阿嬤回療養院後,他問:「要不要走一走?」

走一走?她不懂,直覺回問:「公司裡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就算他在阿嬤面前很溫柔,但多年經驗告訴她,蘇凊文就是個工作機器。

「你願意回去上班最好,如果不願意……」他停下話,思考著有誰可以頂替她的位置。

會讓叔叔掌管營銷部,是因為爸爸認為在房仲業業務員才是營銷成功與否的決勝關鍵,營銷部門沒有什麼實際效用,需要宣傳的話,大可交給廣告公司。

但在郁喬進營銷部後,幾支電視廣告的成功,讓他們突顯了自己品牌的專業形象,與其他房仲業做出區別,近來又推展網絡營銷,替他們的分店爭取到更多主動上門的客戶。那時在會議上,她說:「建立品牌形象是第一步。我們的目標是,不管要不要買房,當民眾提到房仲業時,只會想起我們「愛家房仲」。」

見他沉默,郁喬接話。「我覺得青青、阿岳和小樂再磨個幾年,會是不錯的人才。」

「因為他們是你的朋友?」

她鄭重搖頭。「營銷必須推陳出新,不能蕭規曹隨、墨守成規,之前營銷部被當成員工的養老中心,大家進了那裡,就覺得活得越久、領得越多,一心一意等待退休。

「但其實我認為營銷部員工,比起工作經驗更重要的是創意、想法以及勇氣,年輕人比較敢創新,常提出出人意料的提案,這是我在營銷部的經驗談。小樂、阿岳、青青就這方面而言還不錯,至於其他老員工,雖然還算努力,但……」

「交上來的方案,會讓人抓狂。」他界面她的話。

郁喬先是一愣,然後噗哧一聲,笑彎眉毛。沒錯,她常常被他們的基本提案,弄到有抓狂的衝動。

蘇凊文終於明白,為什麼最近叔叔交給他的案子,他看了後都想吐血。

原來為求穩妥,叔叔根本看都不看年輕人的東西,交給他的,永遠是老員工的「心血結晶」。

她的笑讓他忍不住揚起嘴角,暢懷微笑。

瞬間,郁喬看呆了。只是一個笑容,卻令他看起來很陌生……

認識他六年、暗戀他六年,她沒見過他開心的模樣,他在阿嬤面前的溫柔,已經夠教人驚訝,沒想到……

他笑時會彎起眉毛,臉上的嚴肅消失,拉起的嘴角帶給人親切的感覺。

親切,是很難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他比較適合卓然有成、鶴立雞群、傑出菁英這類的話,但親切……她想了想,忍不住搖頭失笑。

「為什麼搖頭?」他把車子停下來,轉頭問她。

「董事長,你應該多笑的,那一定會桃花朵朵開,走到哪裡都是女人眼中的焦點。」

說實話,蘇凊文是她身邊這三個男人中,長得最不突出的。

齊翔不必說,他是偶像歌手,外表自然有其水平,任何女人在他面前,都會化氣為祥和,尤其是他那頭微亂的卷髮,會讓滿懷母性的女人想要擁他在懷裡,為他梳理。

大橋是燦爛陽光男,一笑就讓女人春心蕩漾、小鹿亂撞,尤其他又風趣幽默、洞悉人心,他應該很適合和自己一起去當業務員,可惜他天生是坐辦公室的老闆命,讓他浪費了天生資源。

至於蘇凊文,他冷漠刻板、嚴肅凌厲,在他面前會令人下意識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尤其他將近一九的身高,更給人一種俯瞰眾生、睥睨天下的威嚴感。

依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能力,應該是許多女人獵艷的目標,但太多失敗的例子擺在眼前,沒人敢貿然出擊。當然,剛進公司的菜鳥女不算,她們必須親自體驗頭破血流之後,才會恍然大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嫁給皇帝。

「我不一直是你眼中的焦點?」他可是被暗戀多年的人物。

一句話堵住她,她霎時臉紅不已。他這個人真的很不會說話。

她試著分析他的表情,試著尋找他眼中有沒有看見臭蟲的厭惡感,但他坦然的眼神,讓她的分析撞到牆壁,難道……在她告白之後,他真的突然覺得她還不錯?

如果是的話……她過去幾年在客氣什麼?早該一舉將他擒下。

扭扭指頭,她響應,「以前是,現在不是。」

「為什麼?因為我不再是發薪水給你的人,你說暗戀我,事實上是暗戀我的錢?」

他的話讓郁喬連打死他的慾望都有了。哪有人這樣說話?她終於明白,從前那些跟他告白過的女人的傷、那些女人的眼淚,是從哪裡來的了。

她偏過頭斜眼望他,企圖找出幾句話來回頂,可是找了老半天,找不到可用的句型。唉!因為他這個不很帥的男人,光是勾勾嘴角,對她就有莫大的殺傷力了。

他已經給她三十秒的機會拒絕他散步的提議,她錯過了,所以……他幫她解掉身上的安全帶,說:「先下車。」

她跟著他走到人行道上,一步步緩慢地往前走。

在走了將近十步後,她終於想起,自己應該解釋些什麼。

「我說過,自己崇拜英雄,這是個很要不得的毛病,只要有人比我強,我就忍不住想要跟在他身後,想要超越他、或與他比肩。

「所以我會時刻想起他、會時刻注意他,會不斷把心思用到他身上。有人告訴我,心裡面老是想著同一個人,就是暗戀,於是我認定自己暗戀你。

「但是,離開公司後,你不再是我要超越的對象,我不再想你、念你或者企圖偷看你,你也不再是我的注目焦點,然後……暗戀結束。」她攤攤手,認為這是一篇無懈可擊的解釋。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

「所以你喜歡鍾裕橋,也是出於英雄崇拜的原理?」

「誰告訴你我喜歡他?」

「鍾裕橋說你是他女朋友。我懷疑,他怎麼能忍受自己的女朋友暗戀別的男人。」

鍾裕橋說這些話時,臉上有驕傲也有挑釁,蘇凊文猜,鍾裕橋大概是被阿嬤一句句的喊他孫女婿給氣炸了。

「他這樣告訴你的?」那傢伙,要她重複幾百遍他才能夠明白,他們是過去式不是現在進行式。

不必任何解釋,光看她的表情就曉得,那不是事實。

他不是那種在私底下使手段的人,他比較喜歡把事情「搬上檯面」。

「所以那只是他的一相情願?」

「這麼說也不大對,他曾經是我的初戀……」郁喬用最快、最簡潔的方式,交代兩人之間的過去,以及重逢後的關係。

她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就是不想讓他誤解。

蘇凊文聽完後問:「聽他母親那些話,你不難過?」

要是換成他這種睚眥必報的人,別說收留,再重逢只會出現一種結果--讓他難堪,而且是徹底難堪,難堪到他不想再和自己建立任何關係。

「當然會,那時我母親才去世不久,我和阿嬤都尚未從傷心中走出來,他媽又來這麼一大篇話,她以為他們家兒子多了不起,我非要巴著他才能生活?

「事後我很生氣,氣自己沒有凶狠一點,拿掃把將她趕出家門,氣自己幹嘛要牢記她是長輩,對她客客氣氣的,更生氣沒有像電視劇裡面那樣,用狐狸精口氣問她,「要我離開?行啊,你要拿多少錢買回兒子的心?」」

聽到這裡,蘇凊文又笑了。可以用錢賣出的愛情,哪叫**情,頂多是……年少輕狂。

「你媽也會這樣嗎?」郁喬問。一個鍾媽媽,讓她把所有「貴婦」都貼上惡毒標籤。

「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對,天下媽媽疼愛孩子的心都是一樣,不過手法不同、想法不同、觀念也不同。」

「所以呢?如果是你媽,她會直接把空白支票放到灰姑娘面前?」

「這樣和鍾裕橋的母親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至少大方得多。」

他笑開,回答,「你知道蘇經理娶過三個太太嗎?」

「什麼?」她不明白話題怎麼會轉到這裡來,但她知道,這肯定是段很有趣的過去。

「我祖父母替叔叔找到一位家世、學識都很符合條件的女人,但是兩人個性不合,結婚半年,大吵小吵不間斷,後來,花幾百萬解決掉這個婚姻。

「接下來幾年,叔叔不斷相親,有個感覺還不錯的富家女,兩人經常約出去,祖父母以為這次沒問題了,沒想到結婚沒多久,兩人又鬧了起來,誰對誰錯不是重點,重點是兩人感情不睦。

「後來新嬸嬸知道叔叔和他的高中女友約會氣到小產後,她躺在病床上,口口聲聲說要和叔叔離婚,她以為吵鬧可以讓叔叔回心轉意,沒想到叔叔竟然把離婚證書攤到她面前。她氣急敗壞,說絕對不要成全兩人,但從那之後,叔叔就很少回家了,直到他的高中女友懷孕、生下孩子,他公然搬出家門,和女友同居。事情拖了七、八年,嬸嬸才肯簽字離婚,現在的第三任嬸嬸是叔叔的高中女友。」

「沒想到,蘇經理還有這一段。」

「所以他的孩子年紀很小,叔叔都快六十了,小孩還在念高中。如果當年祖父母不要把門當戶對掛在嘴邊,而我叔叔不要那麼軟弱,也許不會走上這一大段冤枉路,大家都說他分到的財產是玩股票玩掉了,可知情的人卻明白,他有一大部分的錢是花在離婚上面。

「而我大伯也是因為家裡的關係,娶了個世伯的女兒,感情普普,結婚後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生活,大伯常常傳出一些風流韻事,剛開始大伯母還會生氣,帶著人到處抓奸,鬧過不少次事件,但後來年紀漸大,也就看淡了。」

「那老董事長呢?」

「我父親在感情上很固執,他認定我母親,十頭牛也轉不動,外婆家裡經濟不富裕,但爸媽之間的感情堅篤,他們一路走過風風雨雨,相守相攜,從沒想過放棄對方,偶爾祖父、祖母提起來,還會歎氣,說是當年應該讓孩子選擇自己想要的婚姻。

「我父母親的親身經驗教會他們,婚姻必須出自自己的選擇,千萬別給孩子太多的干預。」所以即便他三十二歲了,直到現在,父母親還沒催促過他參加任何一場相親宴。

「那麼康泰建築黃董事長的千金是你自己的選擇,與老董事長無關?」

「你指的是黃芊芊?」

蘇凊文提到這個名字時,臉上出現了那個看到臭蟲的表情。

於是不需要任何解釋她便明白,這件事純屬不實謠言,既然是謠言,她連追問的慾望都沒有。低著頭、她繼續往前走,然後意外地,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拉住。

心,微微一動,掌心,微微溫熱,理不清是什麼感覺,但是她沒有甩掉他的念頭。揚眉,她對上他的眼。

他也不解釋自己的動作,只是指指右手邊一間小學,現在是周休日,校園裡面沒有學生。

「你……想要進去?」

他點頭,拉著她進入校門,她快步跟在他邊,他走得並不快,但他腿長,他走一步,她必須走一步半。

「為什麼要來這裡?你的朋友在裡面工作?」郁喬問。

「這間小學是我的母校。」

母校?他竟帶她到自己念過的小學,是臨時起意?

不對,這條路並不是她家到療養院必經的地方,帶著滿心納悶,她跟著他走進一棟磚紅色大樓,他從窗外往裡頭觀望,指著教室裡第一排桌椅,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坐在左邊數來第二個位置。」

「第一排?你們老師是按照身高排位置的嗎?」她想笑。

「對,那時候我很矮。」他知道,那時在同學眼中,他是個又矮又驕傲,成天板著臉,不喜歡和同學玩的奇怪傢伙,老師在成績單上的評語是:不合群。

她仰頭看他,很難想像他曾經是班上的小侏儒,難得驕傲地說道:「我小學都是坐在最後一排的。」

他回頭看她,眼底閃過笑意。「可見得那句話是真的。」

「哪一句?」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他的手從自己的脖子處經過,來到她的頭頂,比出了兩人間的身高差距。

她一把抓下頭頂上的大掌,說:「哈,誰說大個頭是佳、小個頭是劣?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優,不能比較的。」

他揚揚眉毛,不爭辯。他帶她走過許多樓層,偶爾會停下來告訴她,以前這裡是自然教室,他們曾經在這裡做過實驗;偶爾他會指指遠方,說那裡是籃球場,同學都笑他矮,他下課就拚命打籃球,想要長贏他們,可惜,直到小學畢業,他還是在第一排座位徘徊流連。

他不是個幽默男人,但他為著身高歎氣的時候,她笑得前俯後仰,喘息不止。

他們逛完小學,他又帶她去自己念過的國中、高中,直到他們來到大學校門前時,她驚訝地說:「我以為董事長級的人物,都要在國外受教育。」

他沒有什麼太大表情,淡淡回答,「我有出國,在國外拿的是博士學位。」

她才知道他真的很強,在短短四年內拿到碩博士文憑。

她眼底閃過精光,那是對英雄的崇拜,但不管她的眼光出自什麼原因,說實話,他很享受。

她問他,「大學時期,你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通常問這種話,必須關係夠親密、感覺夠熟悉,才不至於尷尬。

而過去十天,他們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從上司下屬關係變成朋友群,所以這個問題並沒有讓他覺得突兀。

「有,我試過,但結局不太好。」

「因為你太嚴肅嗎?高高在上的男生在班上確實比較不受歡迎。」

「不是我的問題。」

「不然呢?」

「是女人太麻煩、要求太多,她們認為男朋友是一張無限卡,可以任由她們無止無盡地從裡頭提領金錢、時間、關懷、照顧、浪漫,我不懂,她們為什麼不靠自己的能力爭取所要,卻要從男人身上搾取所需。」

郁喬無奈點頭,說:「我明白你的愛情為什麼下場不好了。」

她同情和他交往的女生,大學時期的女孩誰不對愛情充滿想像?誰不想和男朋友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碰到一個要求女人自主獨立、不佔用自己時間的男朋友,她只能對她們寄予無數同情。

「你呢?你有交男朋友嗎?」

「沒空,念大學時要唸書、要打工,忙得二十四小時不夠用。」

「錢不夠用嗎?你不是說你母親有留下一點積蓄?」

「勉強一點是夠用的,不過那時好像在向誰賭氣似的,非要逼自己成功,我不曉得自己在ㄍㄧㄥ什麼,但阿嬤看出來了,她摸摸我的頭,告訴我,和大橋分手是他的損失和不幸,不是我的錯。」

「老人家的智慧。」這讓他又想起自己的外婆,淡淡笑容浮上。和阿嬤相處十天,他心底遺憾減少了幾分。

「阿嬤的話讓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在賭什麼氣,我這才曉得,原來自己那麼驕傲,非要贏過大橋、非要比他成功、非要在若干年後的同學會上,讓所有同學知道,就算沒有一對富爸爸、富媽媽,我也可以走出光明大道。

「我還以為沒關係的,以為鍾媽媽沒對自己造成任何影響,以為我只把她的話當放屁,卻原來鍾媽媽早在我心底烙下自卑的痕跡。」

「後來呢?」

「還有什麼後來,就是這樣嘍,大學四年、職場六年,我像只辛勤的小螞蟻埋頭苦幹,然後有一天、猛然發現,天啊!我已經二十八歲,很快就要步入中年,我還沒出國玩樂過,還沒有找到一個好男人認真交往過,我沒有瘋狂過、歡樂過,我錯失了身邊許多好風景……然後,我決定,不再當螞蟻。」

她的話讓他深深思索。是不是……他也沒有玩樂過、瘋狂過、歡樂過,是不是他也錯失了身邊許多好風景?

「不當螞蟻,你要當什麼?」

「嗯……當蜜蜂吧,到處採花喝蜜。」

「蜜蜂不會比螞蟻輕鬆,牠們一樣要為了延續生命,辛苦一季又一季。」

「阿董先生,你真的很像老師,就不能輕鬆一下、快樂一點,讓自己不要時時保持一張認真卻呆板的臉?」她覷他一眼。不過是個比喻,他也看待得那麼認真?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26 PM

第七章

蘇凊文摸摸自己的臉。他現在是認真而呆板的表情嗎?

眉心拉出川字形,至少有一件事她說對了,母親也常對他講--「你別把每件事都看得那麼認真,年輕人就該做年輕人的事,傻一點、瘋一點,沒有人會批判你的。」

他是這樣回話的--「沒有人可以批判我,因為我做得比他們都好。」

相當驕傲的回答,但他的確有驕傲的本錢。從小到大他都是一百分,不管學業成績或品格操行,沒有令人置喙的地方,就算有人說他是機器,他也只會把它當成是讚美,因為他精準、零失誤,因為他事事成功,他的成就是沒有人可以否決的事實。

但連續幾天、他在她家裡,和他們一起陪阿嬤說笑,阿嬤到底有沒有聽懂他們在笑什麼他不知道,可是在那樣的熱鬧氣氛當中,他明白了什麼叫做放鬆。

這些年,他連吃飯都在思考:這頓飯局後,他可以替自己爭取到什麼。

而這幾天,沒有目的的說話、沒有目的的笑,就連挑釁也都是幼稚而無聊的舉動,但這些無聊……好吧,他承認,他是愉悅的。

十天過去,他漸漸喜歡上這種感覺,甚至想要繼續下去。

再度衝動,他脫口問:「阿嬤回療養院後,那個房間有什麼作用?」

「作用?」

能有什麼作用?過去幾年,除了自己使用的房間外,其他的房間都是空著的,若不是搬進兩個吃白食的傢伙,那些房間會繼續保持空白。

「有人住嗎?」他以為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當然沒有。」她還要找誰進駐?一個整理屋子、一個做飯,養兩個奴隸已經是她的極限。

「租給我吧。」

她下意識的反應是--驚嚇。他怎麼會提出這種事?難不成他和齊翔、大橋對壘對上癮了?每天沒找他們斗上幾句會不開心?

「為什麼?」

「我父母親過兩天要到加拿大,我不喜歡一個人在家的感覺,而且你的廚子還不錯。」

他瞎扯,他爸媽沒要去加拿大,而且就算他們出國,他也不會是一個人在家,因為他有弟弟、有管家。但只要能達成目的,他不介意鬼扯。

郁喬笑逐顏開。每次齊翔聽見他叫他廚子,就會氣得火冒三丈,但他每次丟了地雷就跑,把一個酷哥弄成指天畫地、怒目橫生的爆炸哥,他挑挑眉、樂了,卻讓大橋去承受齊翔的怒氣,有時候想想,他這個人真壞。

「大橋和齊翔應該不樂意吧。」

「他們不是吃白食的嗎?樂不樂意關你什麼事。」

對呴,她怎麼老是忘記這件事,是他們賴上她,又不是她賴上他們,她幹嘛管他們樂不樂意?

蘇凊文見她不說話,補上一句,「一個月五萬塊,住宿加上伙食。」

五萬?夭壽哦,錢多也不是這種撒法,不過……五萬塊耶,雖然比不上過去的薪水,但吃飯水電不愁,還可以多養幾個白吃白喝的,所以,她沒有考慮太久,便爽快地點了頭。

接下來不管做什麼,他們的氣氛都很好。他們不停聊天,他帶她到大學時期經常光臨的牛肉麵店、泡沫紅茶店,他們一路吃吃喝喝,雖然正式進入郁喬胃袋的食物不多,但她心情飛揚愉快。

已經很多年沒有享受過這樣的輕鬆了,他沒有,她也沒有。

這個下午於他、於她,都是嶄新而快樂的經驗。

他送她回家她下車後,彎下腰,本來想跟他說再見的,卻沒想到某個念頭閃過腦海,她脫口問:「你怎麼會……想帶我到你的母校?」

他和她一樣,沒有經過太多思考就回答,「談戀愛的第一步,不是認識彼此嗎?」

然後,她當機、他呆傻。

嶄新經驗Numbertwo,他們都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回話,如果這是在公事上,犯的錯就大了。

瞬間,他們都不曉得該怎麼往下接話,然後兩人又不經大腦,做出直覺的反射動作。

她猛然轉身躲進屋內,而他,猛踩油門離開她的家前。

她跑進屋,猛喘氣。完了、完了,她變成大花癡了,只要想起他,她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快,不由自主想要發呆。

鍾裕橋見她跑進來,又臉色不大好,於是問:「你們不是只是送阿嬤回療養院嗎?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他的口氣明明很溫和,但她就是莫名其妙想藉故發脾氣。哇哩咧,難不成她還要在身上裝追蹤器,隨時向吃白食房客報告行蹤?

她歪過脖子,半偏臉,滿臉的非善男信女,問:「你是我的監護人?」她滿腦子混沌,只想找個安靜的空間,好好分析他那句話是假是真、是玩笑還是嚴肅。

但鍾裕橋阻了她的去路。「我不是,但我和翔會擔心。」他趕緊把齊翔拖下水。

她的惡意目光馬上落在一旁的齊翔身上,等待他的反應,他連忙搖手否認,「我只是不確定你要不要回來,不知道晚飯要做多少份量。」

鍾裕橋一聽,瞠大雙眼。剛才是誰把蘇凊文狠狠臭罵一頓?是誰和他一起想惡計,打算給蘇凊文釘小人,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抽腿?

他的回答令她滿意,她說:「從明天開始,要準備四人份的餐點。」

「為什麼?」

「因為阿董要搬到我們家。」過去幾天,他們自動把董事長簡化成阿董,而接下來更多天,他們必須適應阿董在家裡到處晃蕩。

「什麼!」鍾裕橋尖叫。

「不可以!」齊翔對蘇凊文的不滿露餡。

「為什麼不可以?」

她雙手橫胸,仰起下巴,盯上兩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男人。

「這是我們的家,不需要外人介入。」齊翔握住她的手,滿臉認真。

「你們記錯了吧?我們的家?不對,有空你們一起去地政單位查查,看看這棟房子是登記在誰的名下。」

他們不過比阿董早到幾天,就把自己當成主人?這算不算乞丐趕廟公?人家阿董還付錢呢,真不曉得他們哪來的發言權。

她滿肚子火。火氣一:他們合力排斥蘇凊文;火氣二:她真的很想回房間,把阿董的話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偏偏……有沒有聽過,好狗不擋路?

怒目相向!她強硬的態度讓齊翔敗下陣、退兩步、妥協。好吧,人家本來就是老大。「阿董確定要搬過來嗎?」

「當然,人家一個月還付五萬塊錢。」

「是不是只要付錢,就能夠發言?好,我付!」此時突然不會看人臉色的鍾裕橋接話。

「你有錢?」

「當然!」

那他哭什麼窮啊,害她善心發作,收留讓人尷尬的前男友。

她一掌敲上他肩膀,重重的一下,平衡感不夠好的,肯定會往後仰倒。

「太好了,既然你有錢生活,就趕快把行李收一收搬出去吧,免得老是傳遞錯誤訊息給別人,讓我很尷尬。」

「我傳遞什麼錯誤訊息?」

「是誰告訴董事長,我是你的女朋友?」

郁喬冷下臉,瞪完大橋瞪齊翔,齊翔連忙搖頭,拉出一張笑臉,表明自己和他不同夥。「我很歡迎阿董搬進來,他做人熱情和善、親切大方,我超、超、超級喜歡他的。」說完,他越來越佩服自己睜眼說瞎話的功力了。

郁喬鼻孔朝天,磨兩下牙,決定暫時放他一馬,她比出蓮花指,分別點上兩個人,似笑非笑地說:「如果他搬進來,有誰覺得很不適應的話,歡迎隨時搬出去。」

撂下話,她趾高氣揚轉身上樓,臨別秋波一送,震得鍾裕橋和齊翔心底警鐘大作,雙雙退後幾步。她的笑容……呵呵,足恐怖。

直到她關上房門,鍾裕橋才咬牙切齒。

蘇凊文和齊翔都是無恥小人,一個在背後向女人告狀,一個前幾分鐘才把蘇凊文的屎臉批評個半死,下一秒就說人家和善熱情。

他越想越生氣,齊翔卻聳聳肩,酷臉加入兩分痞態,繼續給他挑撥下去。

「看來,前男友沒希望,小喬和新男友的戀情正如火如荼熱烈展開。」

鍾裕橋橫他一眼,「小喬不過是崇拜英雄。」

「至少她現在心中的英雄是阿董不是你。」

有沒有聽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從現在開始,他要安步當車,不出頭、不多話,好好的當他的得利漁夫。這個念頭,讓齊翔揚起兩分笑意。

「不行,絕不能讓他搬進來。」

鍾裕橋咬緊牙關,面目猙獰,額頭的青筋暴張。

哇咧什麼董事長?他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住下來,好不容易找到初戀情人,好不容易老歌新唱,怎麼能夠讓第三人橫插一腳?要是讓他把「戀歌」唱成「安平追想曲」,多冤枉。

「沒聽清楚嗎?同樣付費,可小喬姑娘選擇他,不要你住下。」

齊翔修長的指頭往他身上一指,挑眉,眼底看好戲的成分濃厚。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雖然他們建立若干交情,但是……奇怪了,他怎麼會這麼開心?是不是哪一檔很有名的連續劇快要上映?

鍾裕橋明白他說的是真話。可是真話傷人啊……

他想不通,那天小喬說的不是暗戀嗎?為什麼過去幾年沒有化暗為明,卻在她離職後,浮上檯面?

這個晚上,他輾轉反側,想不通的事在腦袋裡翻翻轉轉。

睡不好的,不光是他,郁喬也整整想了一晚上,她的結論是--蘇凊文不會搬過來了。

因為那句玩笑的、沒有經過大腦的、犯下嚴重錯誤的話。

她清楚,他有多討厭和女人相處,如果過去幾年,她不是他優秀傑出的下屬,他絕不肯多看她兩眼,女人和他只能有公事上的接觸,不會發展其他可能,公司裡甚至有人猜測他是Gay,不過她比較相信,他是對於愛情缺乏感覺。

過去幾天,他的表現讓人驚訝不已,她尚且可以解釋,他的異常反應來自阿嬤,是阿嬤讓他彌補起心中缺憾,所以他願意與她建立新交情,至於這個交情……她不至於傻到去期待,它和愛情有關聯。

也許提議只是一時興起,也許過去幾天,他感受到童年時的愉快記憶,也許他不想這份感覺中斷,所以決定在家裡沒大人的情況下,搬進來和她同居。

但那句話,不管是不是玩笑,卻透露出兩分曖昧、三分浪漫,他是個怕麻煩的男人,也是個把女人看得比蟑螂更噁心的男人,在一句錯誤的話後面,他應該做的是止跌回升,不讓她有表錯情的機會。

對,他不會搬過來。

這個想法誘出她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想,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擺平心底的不平靜。

清晨七點半,她睡得很爛不好,可是翻來翻去,發現自己沒有賴床慾望,只好認命下床,洗臉、刷牙、下樓吃早餐,在梳頭髮的時候,她聽見門鈴響,這麼早,是誰啊?

她放下木梳,飛快把頭髮紮成兩條小子後跑下樓,經過客廳時,看見鍾裕橋和齊翔堵在大門口。怎麼不請客人進來,難道是……是某號不受歡迎人物?

不會吧,大橋的娘!她見識過的,對方不是吾輩凡人能夠消受得起的普通級貴婦,招惹到她,比招惹黑道大哥更危險辛苦。

下意識她想退到廚房,這時,客人聲音傳進她耳膜。

「我再重複一次,我、找、郁、喬。」

嘴巴微張,眼睛扭曲,臉部中風,她不相信,那、那……那是蘇凊文!

心臟狠狠抽三下,咚咚咚咚……一串鼓點落下,不自覺的笑意浮到唇邊,他來了,擺不平的失落感消失,心裡滿滿的裝進快樂,這個感覺像什麼?

嗯……就像發票中一百萬特獎,卻發現逾期不能領,百般無奈走進銀行,銀行小姐卻說恭喜恭喜,我馬上把錢匯進你的戶頭裡。

這種感覺一個爽字描不出來,要連續寫上十個爽,才可以稍稍紓解。

她是花癡?隨便啦,能夠再聽到他的聲音,她不介意被消遣。

她直覺想跑到門邊迎接客人,但跑到一半,發覺自己還穿著寬鬆的居家服,遲疑片刻,她轉身、往餐廳躲去。

「小喬在睡覺,她有嚴重的起床氣,不要命的才敢去吵她,如果你有事情的話,還是等她睡到自然醒比較好。」鍾裕橋不讓人進門,生怕蘇凊文的腳踩進來,自己就要被驅逐出境,這是兩個男人的競爭。

他的話讓郁喬倒抽一口氣。他居然敢在偶像面前惡意抹黑自己,好啊,她現在終於明白,養一頭白眼狼在身邊是什麼感覺。

每天七點半準時到公司的人會有起床氣?那營銷部的早餐會議要怎麼進行?

「知道了。」蘇凊文淡淡應話,不和他爭辯,時間寶貴,他早上還有其他行程,拿起手機,他撥出郁喬的電話號碼。

鍾裕橋兩眼一瞠,出聲阻止,「她睡覺時不開手機。」

蘇凊文沒理他,不久,她房間裡手機鈴聲響起,鍾裕橋的謊話立刻被拆穿。

郁喬當然沒接,她人在樓下,之所以不出聲,是在等待,等著看那兩個惡劣傢伙要把她譭謗到什麼程度。

她向前兩步,視線被兩隻黑心貨擋住,但蘇凊文夠高,視線可以掠過他們,直達餐廳一角,他發現站在角落、遲疑著要不要上前的郁橋,莞爾一笑,掛掉電話,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她的頭髮鬆鬆地綁成兩條小子,短T恤上頭有卡通人物的圖像,她下面穿著小短褲,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很引人垂涎……

過去,她習慣以深色套裝、低髮髻的打扮出現,離職那天,她換上洋裝、放下長髮,已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沒想到眼前的郁喬,乾淨清新得像個女大學生,尤其那副寬邊的黑色近視眼鏡,幾乎擋掉她半張臉,讓她的臉看起來更小。

「看吧,她睡覺的時候不接電話的。」鍾裕橋聳聳肩,掩飾自己的謊言。

「我想先把行李放進去,等下班之後再過來整理。」他停頓一下,解釋,「小喬知道我今天要搬過來。」

他要搬過來!他還是要搬過來,就算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之後,他依然要搬過來?

轉瞬間,郁喬心花朵朵開。那個快意暢笑啊,如果心臟有嘴巴,已經從正前方咧到正後方,忍不住,她開始計劃歡迎儀式,好歡迎她家阿董入住。

蘇哥哥,您回來了,您終於回來了……

真正高興能見到你,滿心歡喜歡迎你,歡迎啪啪啪,歡迎啪啪啪……

「對不起,她並沒有提這件事,只是,你確定要住進來?要不要再深思熟慮一番?」鍾裕橋睜眼說瞎話,臉上出現嚴重的便秘感。

蘇凊文視線掃過郁喬,看見她額頭上的三道黑線,黑線中間還隱藏兩粒快要爆炸的小栗子。

他在心底一聲輕歎,上班時間快到了,今天秘書安排他巡視分店,照理說,他應該早點進公司的,才不至於讓分店經理等太久,可是……他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很捨不得轉身離開,所以身為老闆,有遲到幾分鐘的權利吧。

決定了!兩手在胸前交叉,挑挑眉,蘇凊文好整以暇地等待鍾裕橋說出更多瞎話。

「我為什麼要深思熟慮,難道這裡有見不得人的事情?」他惡意引導鍾裕橋。

「我猜,你是個喜愛乾淨的男人。」鍾裕橋順著他的心意,打算講幾項「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是。」蘇凊文的配合度超高。

「那就對了,奉勸你還是別搬進來的好,小喬生活的懶散程度,嚴重到令人難以想像,你絕對沒辦法理解,為什麼身為女人,可以把房子住成這樣,她不是普通的髒,她是髒得沒人性、沒天良、沒品格、沒知覺。」

「有這麼嚴重?」蘇凊文揚起語調,嘴邊隱隱的笑意逐漸張揚。

鍾裕橋給齊翔使眼色,暗示讓他和自己一搭一唱,但齊翔搖頭拒絕,他已經確定立場,決定當一名好漁夫,可是鍾裕橋怎肯放他逍遙自在,不拖這棵牆頭草進渾水裡泡一泡,太違反團隊原則了。

「翔你說,我們搬進來時,屋子裡是什麼悲慘景況。」鍾裕橋頻頻催促。

蘇凊文的視線轉到齊翔身上,用一雙帶著鼓勵性質的目光看他。想拖他進渾水池的,除了鍾裕橋,還有溫良恭儉、平和淡漠的阿董先生。

在兩人雙雙逼迫下,他不說點話,好像有礙健康,於是齊翔歎氣,小小給他退讓。

「我們剛搬進來那天,地板不是太乾淨,客廳裡堆了一些小東西。」

「小」東西?他還真敢講,那天回收阿婆明明就說「她發了」。鍾裕橋受不了齊翔的客氣,把話頭接過去。

「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地上那層灰可以媲美二月雪,廚房的油垢多到可以蓋煉油場,垃圾積存量讓人誤以為這裡是垃圾集中處,廚房每個角落都躲著遠古時代生物--小強。」

他們怎以為自己會被這些言論嚇倒?以前髒是以前的事,現在不是有兩個吃白食的擔任義務僕役?

蘇凊文收斂笑意,機械型臉龐看不出多餘表情,但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小喬臉上一寸一寸高漲的怒氣。

鍾裕橋以為以上言論尚且不夠煽動,決定再加碼,他悄悄踢齊翔一腳。

齊翔二度歎氣,勉強擠出三兩句,「小喬習慣不好,東西用過不物歸原處,早上才收拾好的客廳,下午就會變成散場電影院。」

鍾裕橋滿意他的言論,順口往下接。

「小喬很強勢,行為性格像皇太后,想做什麼,所有人都必須配合她,她脾氣差,誰不順服她的心,就要趕誰走,身為堂堂的董事長,被掃地出門,面子上恐怕不好看吧。」

蘇清文點點頭,表現出略略被說動的模樣,而他的態度促進了鍾裕橋的積極度。

「小喬晚上睡不著,經常在走廊上演倩女幽魂,又是歎氣、又是哀怨,害得我們以為自己住在鬼屋中……她什麼都不懂,齊翔買菜時她還頤指氣使,意見特別多……她喜歡指揮人,別人多說一句話,她就……」

一聲清脆的「啪」響起,是郁喬掌心與他的後腦共同撞擊聲,瞬間,痛感從末稍神經往顱內傳導。他……慘了。

鍾裕橋臉色數變,雖然顱內受到震盪,但他還記得完蛋怎麼寫。

「請問,就什麼?」她站在齊翔和鍾裕橋後面,臉色平和、表情婉順,一個巴掌解除她心中郁氣若干。

「嗯,沒什麼。」鍾裕橋連忙收起批評嘴臉,陽光男孩的臉蒙上烏雲,進入陰雨季。

郁喬揚起甜美善良、溫柔可親的笑臉,兩手分別撥開兩尊黑臉門神,顧不得自己的家常打扮會不會在暗戀情人面前大扣分了,她走到蘇凊文跟前說:「董事長早安。」

「你還沒和他們談過,我要搬進來?」他輕鬆愜意地再陷害對方兩句。

兩尊門神笑容頓時僵硬,下巴處咬得很「緊致」。邪惡的奸詐目光橫掃過兩人,沒有千軍萬馬,但敵軍已經全數殲滅。

她緩緩點頭,每點一下,鍾裕橋和齊翔的心就抽兩回。

「房子在我名下,董事長要搬進來,我交代一聲就行了啊,哪需要和誰談?」

不過,哼哼……她改變主意了,她的確要好好與他們「深談」一番,因為他們似乎還不明白,自己有多認真。

「你確定,方便嗎?」

蘇凊文的視線在齊翔和鍾裕橋臉上轉兩圈,他們同時一震,好像轉過來的不是目光而是利刃。

「當然方便,方便極了。」郁喬的口氣帶上諂媚。他可是那張逾期卻還可以兌領的發票呢。

蘇凊文點點頭。「我今天要視察分店,先把行李放在這裡,下班後就過來。」

「好啊。」她點頭點得像哈巴狗,一點也不像皇太后。

他淡淡一笑,在轉身離開前那刻,補上兩句,「小喬,如果你不是太忙,可不可以先幫我把行李整理一下。」

「我?」瞬間,她雙眼射出萬丈金光,像旅人半路撿到金礦,更像老百姓不小心救到太上皇,她小心翼翼問:「我可以整理你的行李?那個……是很隱私的東西吧?」

蘇凊文瞄一眼鍾裕橋,嘴角隱含微笑,帶著幾分挑釁,大大的掌心撫上小喬的臉頰,語帶曖昧說:「如果是別人,我當然不允許,但對像是你,我有什麼好不放心?」

他、他、他……鍾裕橋指著蘇凊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摸小喬、他靠小喬那麼近,近到就快要親下去,他的行徑令人髮指,他的惡劣罄竹難書,他不是好人,不對,他根本不是人!

鍾裕橋磨著牙,恨恨瞪住蘇凊文。

蘇凊文的掌心暖暖的,靠近時,身上有一股令人舒服的清新味道,她的心臟因為他的氣息,跳躍速率不斷加強,在他靠她最近的剎那,她真想踮起腳尖,把自己的嘴唇湊上去。

唉……她知道自己真的很花癡,可是她真的有強烈的幸福感……她盯住蘇凊文的臉,看一眼、帥兩分,看兩眼、帥三分,她點頭、再點頭,不由自主地笑得滿臉夢幻。

「東西交給我,你放心。」

「我知道。」蘇凊文再看一眼鍾裕橋和齊翔,伸手把郁喬抱在懷裡,親切而熱情地拍拍她的背脊,再用感性的嗓音說:「謝謝你為我做這麼多。」

蘇凊文眼底捎上得意,他或許不懂得愛情,但他非常瞭解如何殲滅敵軍。

被他一抱,驀地,郁喬雙眼圓瞠,腦袋發暈。她、她……她正靠在英雄的懷裡?血壓飆高,腎上腺素快速分泌,荷爾蒙、腦內啡……所有會讓人興奮的激素同聲歡唱,好吧,當一回花癡又怎樣?

嗯,夠了,那兩雙眼睛看起來已經快冒出火花。蘇凊文鬆開郁喬,親膩地揉揉她的頭髮、親暱地說:「晚上等我回來。」

鍾裕橋和齊翔同時倒抽氣。這句話,只有男朋友會對女朋友說,只有情人會對情人說,只有老公會對老婆說,而他……一個昨天還是過去式英雄、今天就要登堂入室的蘇凊文說了!

鍾裕橋咬牙切齒,齊翔臉色發白。此刻開始,他們和蘇凊文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好,再見,路上小心。」

郁喬一路把他送到大門外、送到轎車旁,揮著手,把他送到大街上。蘇凊文一面開車、一面看著後照鏡,看見她揮手弧度越來越大,他臉上的笑一點一點、一分一分--慢慢擴大。

他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不知道是大橋和齊翔的表情讓他這麼高興,還是因為他抱了小喬、摸了她的頭髮?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心,幸福從胸口往外翻溢。

轎車轉出街弄,再看不見蹤影后,郁喬回身,視線對上那兩隻黑心鬼,嘴角一收、眉梢一斂,笑臉收拾得乾乾淨淨,慢慢地,清亮的眼睛凝起銳利,一聲又重又沉的「哼」從鼻孔裡面鑽出。

鍾裕橋和齊翔見狀,立刻化身小太監追隨她身邊。「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我也想睡久一點,可是耳朵癢啊,不知道誰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她冷冷一笑,提起蘇凊文放在大門外的行李箱往屋裡走。

「沒有的事,你不要想太多。」鍾裕橋乾笑兩聲。

「我哪敢想太多、說太多,都有人說我是皇太后了。」

「沒的事,只是語誤。」

「哦,皇太后是語誤,那髒得沒人性、沒天良、沒品格、沒知覺呢?」

鍾裕橋苦著臉。她到底偷聽到多少?

郁喬沒跟他追究,只是輕敲兩下大門,皮笑肉不笑說:「門沒關,一路好走,不送了。」

門沒關、一路好走?鍾裕橋急急關上大門,和氣善良地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滿臉的笑容,好像他接下的不是行李箱,而是奧斯卡金像獎。

「別這樣,只是開玩笑嘛,阿董搬進來很好啊,反正那個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多人多福氣。」

見他軟下聲勢,郁喬挑挑眉,接著目光橫掃齊翔。

齊翔聳聳肩、擺酷臉。幹嘛看他,話又不是他說的,難不成這個時代還要搞連坐?

可是主人在生氣,現在不是辯解的好時機,歎氣,帥臉勾起一抹酷笑,若是粉絲看到他這號表情,肯定會開心尖叫,可惜小喬不是他的粉絲,仍不為所動、直目盯人。

一歎再歎,她非要他有所表示就對了。

「小喬,你覺得晚上做一頓豐盛的晚餐,歡迎阿董加入,怎樣?」

「你真的這麼想?」

「當然,多人多福氣嘛。」這話很俗氣,但臨時間他也想不出好句子,只好盜用大橋的不甘心情。

「所以我真的弄錯了,你們無意嚇阻阿董搬進郁家大門?」她強調「郁家」,要他們搞清楚,這裡誰才是老大。

「對,我們沒嚇阻他,我們是在幫他適應新環境。」

屁話,幫助人適應新環境的方法,竟然是在背後說房東壞話?等等……房東?她是哪門子房東啊,供吃供住、供育樂,還要接受無理的抹黑?她這叫做犯賤吧。

「那麼以後,還要麻煩你們照顧我們家阿董啦。」

「是,沒問題,絕對沒問題。」齊翔高舉五指立誓,鍾裕橋憋出一張笑臉。

郁喬挑挑眉,走進廚房,找到抹布、水桶和拖把。

鍾裕橋提起蘇凊文的行李,乖乖地跟在她身後,像一條懺悔中的小狗,齊翔看見她拿抹布,乖覺地把刷子、清潔劑通通找出來,接走她手上的清潔用品,用最快的速度搶上樓。

進入蘇凊文的房間,她拿起抹布,鍾裕橋先一步接手,巴結道:「這種小事,交給我來就好。」

她沒反對,去拿拖把,齊翔側身過來,將拖把接走,巴結道:「這種事,哪需要勞煩您。」

「放心,我會做家事,以前不做,是因為工作太忙。」她的目的不是解釋,而是刺激,刺激兩個在背後說人小話的男性。

「對啊,現代女性,真不容易啊……」齊翔順著她的語氣往下說,從這刻起,他改名叫做狗腿翔。

「唉,又要負擔家計,又要照顧家裡,一根蠟燭兩頭燒……」

鍾裕橋看見齊翔的狗腿,知道自己若不用最快的速度加入,樓下那扇大門隨時可以開啟。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他們通力合作打理環境,三下兩下,就把屋子整理得清潔留留。

蘇凊文要住的房間在小喬隔壁,換言之,他們將共享一間浴室,再換言之,他如果心懷不軌,半夜大可以從自己的房間進入浴室再爬到小喬的床上,然後順理成章成為房子的另外一位主人。

鍾裕橋哀怨,當時他幹嘛不挑這個房間,裝什麼紳士,現在可好了,好處全讓蘇凊文拿走,他一整個……欲哭無淚。

齊翔的感覺也爆爛,當初他們搬進來,誰幫他們整理環境?她只負責帶他們進門,然後睡醒,他們就自己揮動魔棒、把屋子變得煥然一新。

但不開心歸不開心,當郁喬勾起笑意,他們便雙雙鬆口氣,暗暗僥倖,幸好她不愛鑽牛角尖,幸好她不是那種一發脾氣,就要好幾天才能回心轉意的女人,不然的話,唉……

雨過天青、恩怨隨風而去,郁喬加入打掃工作,她換上新床單,掛好蘇凊文的衣服,再把他帶來的東西一一安置妥當。

鍾裕橋房間打掃完畢,跑去洗廁所,郁喬回到自己房間打掃,齊翔繼續自動自發,三個人把屋子裡外再打掃一遍,為表示「歉意」,鍾裕橋還跑到樓下院子裡找了一盆剛買的小雛菊擺在蘇凊文的窗戶邊。

曬好洗好的床單,郁喬回到自己房裡,看著三人的工作成績,笑了。家啊……果然是乾乾淨淨的比較好。

她席地而坐,盤起兩條腿,齊翔和鍾裕橋分別坐在她身邊,他們背靠著床緣,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小喬,你很喜歡那個阿董嗎?」齊翔問。他從大橋嘴裡,知道小喬耐性驚人的暗戀歷程。

「嗯,喜歡。」她沒有否認自己的本心。

六年,時間過得真快,想到當時被他煞到的感覺,她還會臉紅心跳,那時候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不是「這個男的真帥、真多金」,而是「這個男的真強、真有腦袋」。

她心底清楚,這份暗戀始於崇拜、終於離職日,也許每個暗戀或者每段愛情,都有不同原因的開始以及結束,但她還是滿意的,因為在結束的那天,她不存遺憾。

「你跟他告白過嗎?」齊翔控制不住好奇。

「有。」郁喬承認。

她很高興自己厚著臉皮說出口,如果當時沒說,不管現在有沒有交集,她都會恨死自己。

「那麼他搬進來,是不是代表他接受了你的告白?」

郁喬失笑,伸手揉亂齊翔的頭髮。她總把他當弟弟,雖然他強調過無數次,說自己不是弟弟。

「想太多,他是因為你,才決定搬進來。」

歪著頭,她靠到齊翔的肩膀上,他的身高比她多十七公分,他的肩膀高度是她最合適的枕頭位置。

「我?阿董喜歡男的?!」他用一根手指頭推開她的頭,一臉飽受驚嚇。

郁喬大笑,兩手捏上他的帥臉頰。她聽說,空腹吃豆腐、有益健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可愛。」

他拔掉她的手,擠擠鼻子說:「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

講這種話時,他的表情應該帶點嫌惡,但他沒有,反而還有些得意,望一眼豆腐沒人吃的大橋。

「他的父母親出國了,家裡只剩下他。他在這裡吃過幾次飯,愛上了你的手藝。翔,如果你是女的,他一定會把你娶回去。」郁喬玩笑說道。

她刻意忘記那段曖昧對話,刻意假裝他們有的只是還不錯的交情,她不希望大橋心存錯誤想像,同時也不允許自己表錯情,因為這不只是自尊問題。

「這麼簡單嗎?我倒覺得,如果他對你沒感覺,沒事幹嘛到我們家住?」

齊翔應該是看出她在自欺欺人了,但就算是欺騙,她也要一路欺到底,她找出另一番話來說服齊翔、說服自己。

「因為阿嬤吧,他有一個和我們家阿嬤很像的外婆,他在阿嬤身上找到童年記憶,所以當家人不在國內,我們這裡成為他的首選地。」

「你的意思是,他對你,沒有多餘的想法?」鍾裕橋問。

「當然,過去六年,我們見面的次數多到數不清,總不會他那個時候對我沒感覺,我一離職,他突然發現我可愛聰明美麗大方,不把我追起來當老婆太浪費吧。」

「那你呢?你還暗戀他嗎?」他追問。

她又歪頭想事情了,他們都明白這個動作出現,代表她是真的在思考,而不是敷衍。

最後,她鄭重搖頭回答,「並沒有。」

「如果沒有,他要搬進來,你幹嘛那麼興奮?」鍾裕橋堵她。

「哼!我當然要興奮,想像一下,假如小S要搬到我們家,別騙我你不會樂得跳起來。」她握住拳頭,捶了他的胸口一下。

「那是高中時期的事,我早就過了迷戀偶像的時期。」

提及過去,鍾裕橋終於笑開眉頭。

那時他們還為小S大吵一架,起因是小S在某個節目裡說喜歡哪部電影,他堅持去看,小喬不喜歡,硬要看別部,兩人槓上,小喬甚至氣到撂狠話,「既然你們是同好,你就去找小S看電影好了!」

然後,他們整整冷戰三天。

冷戰之所以結束,是因為他把所有小S的收藏品裝進盒子裡交給她,他委屈而無辜的說:「我把外遇交給元配了,要殺要剮隨你。」

不過,她一直是那種不會生氣太久、不會太牽拖的女生,她只看一眼盒子,就把東西還給他。

她說:「算了,反正小S也沒能耐贏我,你就留著吧。」

齊翔不敢置信的問:「你迷戀小S?」

鍾裕橋的手越過郁喬,往齊翔頭上推一把。

「什麼表情啊,你沒有年輕過?」

他們笑鬧半天,鍾裕橋才正色問:「你還打算回公司上班嗎?」

他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心儀小喬,蘇凊文住進來,可能有另一個原因--他想說服小喬回公司。

「不會。」

「那你打算另外找工作嗎?」

「暫時不找。」

「為什麼?我以為你是工作狂。」

「我是啊,不過我現在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做。」

「什麼事?」

她秘密一笑。「你猜啊。」

有關她的話題略過,郁喬勾住齊翔的脖子問:「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總不能大材小用,一直窩在家裡當小廚子吧。」

「不當小廚子就當大廚,要不要找人投資你,開一間餐館?」鍾裕橋提議。

「不要,我如果真想經營餐館的話,直接回老家就好。」到時,老爸老媽一定會發動左右鄰居和餐館所有員工,列隊歡迎小老闆回歸故里。

「不然你想做什麼?」

「雖然已經不紅,但我還想再闖闖看,就這麼放棄演藝圈,我不甘心。」他也勾上郁喬的肩膀,兩顆頭顱靠在一起,帶著淡淡的哀傷。

「你還想當藝人?即使曾經遭受過那麼惡毒的批評?」鍾裕橋問。

他掛上苦笑,回答,「那些批評的確讓我挫敗、讓我一蹶不振,但我始終無法忘記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我喜歡唱歌、喜歡表演,喜歡被人看見。」

齊翔的話讓鍾裕橋深思。他明知道復出有多困難,明明受過無數的挫折與失敗,依然沒改變追逐夢想的心意,反觀自己,他連第一步都不敢跨出去,只敢把夢想藏在心底,事情還沒做,他已經先預估失敗。

唉,他的勇敢遠遠不如齊翔。

「那就去做,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時追尋夢想,蓋棺論定那天,定會有滿肚子埋怨。齊翔,我支持你。」郁喬拍拍他的腿說。

「你和我媽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她又不是他媽,不過她還是順勢問:「齊媽媽是怎麼說的?」

「她說夢想不能當飯吃,與其在演藝圈裡面餓死,不如回家把荷包賺滿,愛唱歌的話,放假時找三五好友唱唱卡拉OK就好了。」

這話確實傷人,人越是艱困時,越希望得到父母親的支持,她勾起齊翔的手臂,把頭歪回他肩膀。

「你的才能,不應該只在卡拉OK裡發揮。」

郁喬兩句話,讓齊翔眼底綻放光芒,他的酷笑拉大,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旁。「真的嗎?你真是這麼想的?」

「對!不只是鼓勵,我是真的欣賞你,不過你想繼續唱歌的話,就得好好加強自己專業能力。」

提到這個,齊翔歎重氣。哪有老師肯收他這個「空有其表」的偶像歌手,當偶像,他已經太老,可以靠臉吃飯的時代已經過去,至於未來……眼前的路崎嶇不平,有理智的人早就選擇放棄,只是他,不甘心。

郁喬看著他哀怨的臉,高舉右手、笑說:「別想了,夢想放一邊,肚子擺中間,你們不餓嗎?做一上午的苦工,我們出去吃好料的,皇太后請客!」

她說完,齊翔和鍾裕橋笑了。

這天吃飽飯後,郁喬忍著肉痛,幫齊翔買了一把昂貴吉他。

齊翔感動得眼底冒紅絲,帶著微微的哽咽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加倍還你。」

她笑著摟上他的腰回答,「什麼加倍,至少要加十倍,你不知道我是放高利貸的嗎?」

「十倍?要是還不起怎麼辦?」

她摸摸他的頭,說:「那就乖乖當我的小狼狗,好好服侍本娘娘。」

他們在路上打打鬧鬧,鍾裕橋卻視而不見,她的話在他腦子裡繞--

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時追尋夢想,蓋棺論定那天,定會有滿肚子埋怨。

所以,他再裹足不前,是不是蓋棺論定那天,就會有滿肚子埋怨?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43 PM

第八章

蘇凊文忙到很晚,沒辦法參加他們的歡迎會,結果郁喬三個全部吃飽吃撐,才把滿桌菜餚解決。

他們在餐桌上談很多,談夢想、談對未來的規劃,齊翔說得最多,聊未來也聊過去,聊那段被粉絲瘋狂追逐的日子,現在回想起,還是讓他熱血澎湃。

郁喬故意目露懷疑,問:「你確定那些人是真粉絲?不是經紀公司花錢請來,替你壯大場面的?」

齊翔的回答是一臉大便,而鍾裕橋難得地伸出援手。

「是真的,柔柔就是他的忠實粉絲之一,她愛他愛到發狂,如果有機會讓她摸到齊翔的手,她會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

之後他也說出自己的計劃。

「原本搬過來,只是想氣氣我爸媽,住一段日子,最後還是要回去面對現實以及一堆難收拾的爛攤子。我很清楚自己根本沒能力掙脫那個束縛我的家庭,更明白沒有貴公子,我什麼都不是。

「但今天下午,我看見一把吉他帶給齊翔多少快樂。那是再尊貴的身份、再優渥的環境,都無法帶來的成就感,所以我決定試試看,看我的夢想會不會只是夢想?有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他決定了,他不想在蓋棺那刻,自己的人生只是一篇無聊的複製品。

齊翔問:「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當服裝設計師,想創立品牌,在市場上佔據一席之地。」

然後他說,大學時期他念的是商學院,外國的求學生活有點寂寞、有點苦,他又不愛和那些富家公子哥兒混,不愛天天跑PUB,也不愛三、五人開著車到處玩樂,那些年,帶給他最大的安慰是做衣服。

他先找人學會打版、裁衣縫製,後來一個契機中,認識在美國時尚圈很有名的服裝設計師,對方很喜歡他,教了他許多設計元素與概念,之後裁製衣服成為他最喜歡的課餘生活。

大學他讀了六年才畢業,最後兩年,他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投注在服裝設計上面,大橋小小透露:當時的作品曾經參加比賽,拿到佳作。

他說話時,臉上帶著驕傲。

郁喬沒見過他的驕傲表情,考第一名時沒有,申請到好大學時沒有,說起自己在家族公司裡,由於身份特殊備受看重時也沒有,但一個小小的佳作獎,讓他盈滿驕傲。

為什麼?因為這是他想要、他積極爭取來的。

他們也問她,她的夢想是什麼?

她笑得很甜、很美,沒發現自己這個笑容在確定蘇凊文要搬進來時,曾經出現。

最後,她回答,「快樂。」

快樂?鍾裕橋、齊翔相視一眼,不懂快樂為什麼可以當成夢想。

郁喬解釋,「過去我每天都在往前衝,為了某個目的而沖,為了某個結論而奔走,我很忙、很急、也很努力,我是許多人眼中的成功典範,但是我不快樂。」

「你不喜歡你的工作?」鍾裕橋問。

齊翔卻問不出口,因為他的腦子裡裝著那個早上挺直腰背、拿公文包,面帶微笑、精神百倍離開家門,晚上拖著沉重步伐回家,卻滿臉的幸福的不敗鬥士。曾經他羨慕她對工作的熱情,他以為她和自己是同路人,卻沒想到……眼睛所見,並非事實。

「這麼說不公平,工作帶給我很不錯的經濟以及很多的成就感,雖然很累,但它讓我覺得再累都值得。」

「可你說不快樂?」

「嗯,過度的忙碌讓我嚮往悠閒生活,我想要睡到自然醒,想要每天和家人窩在一起,看電視也好、說說鬧鬧也好,享受簡單而無負擔的快樂。」說到這裡,她一手握住一個,用最誠摯的態度說:「事實上,我很高興有你們加入,很高興你們成為我的家人,所以可不可以請你們,也真心把董事長當成家人,好好和他相處?」

當時的氣氛太教人動容,讓鍾裕橋和齊翔忘記蘇董事長有多討厭,他們同意了,而郁喬笑彎兩道細眉。

星期六晚上,歡迎會終於開成,距離蘇凊文送行李箱過來那天,足足六天。

過去六天,他回到家洗完澡,就早早準備上床睡覺,郁喬體貼而善良,會趁他洗澡時,為他準備一份炒飯和熱湯。

餐桌上,他吃飯,她說話,像很傳統的老公和老婆。

她的話內容很無聊,不是大橋買了裁縫機,就是齊翔做了一首歌曲,再不就是菜市場的阿桑已經認識她,會主動送她一把蔥或姜。

有時候話全說完了,她連夢境都拿出來講,內容乏善可陳,她明白,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從都會女郎變成居家黃臉婆,可她並不害怕。

蘇凊文比她想像的更有耐心,不但把她的話全聽進去,偶爾還接上幾句,好讓她理直氣壯地繼續無聊話題。

通常他們會一起上樓,有時他會邀她進房間,幫忙看幾份文件。

空閒了一段時間,再看見熟悉業務,郁喬心底有幾分雀躍,她滿懷熱情、急欲表現。

在她的幫忙下,以前很少在十二點鐘準時上床的蘇凊文,在搬進郁喬的家後,天天提早上床。

飽足的睡眠,營養豐富的食物,讓他的撲克牌臉柔和下了幾分。

今天蘇凊文回家的時間是讓他們跌破眼鏡的六點半,等他洗完澡,他們準時七點開飯。

為了吃歡迎餐,齊翔還烤一個蛋糕,吃飯時分,陣陣的蛋糕香不斷從烤箱傳出來,味覺嗅覺雙重享受,誰都要覺得這裡是天堂。

餐桌上,鍾裕橋慇勤向蘇凊文介紹菜色,齊翔為他布菜,友善的態度和幾天前的拒於門外,相差很大。

他一臉疑惑,惹得郁喬掩嘴失笑,筷子一夾,夾走他碗裡的肉片。

「放心,他們不會企圖毒死你,我用性命來保證。」

她當著蘇凊文的面,把肉片放進嘴巴裡面,嚼得津津有味。雖然她還是用小雀啄米的姿態,一片肉做三口分,吃飯以粒做單位,但她的表情很清楚地傳達了對美食的激賞。

「我沒說他們要下毒。」

「你只是懷疑他們會前恭後倨,認定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郁喬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放心,他們是想為那天的態度致歉。」

他不曉得,原來郁喬可以從他細微的表情看透自己所想。

所以她威脅過他們了?蘇凊文微微一笑。

「你不必多心,有小喬在,我們不會對你使手段,真的想做壞事,會等她不在場時才動手。」這個人心機真重,鍾裕橋有點後悔答應把他當成一家人。

「阿董安啦,人格保證,絕對不會在菜裡下毒。」齊翔接著道。

「所以呢,要下在哪裡?湯裡?茶裡?水果裡?」郁喬逮到他的語病。

「不會、通通不會,這會違反我們齊家家訓。」他舉五指發誓。

「齊家家訓是什麼?」是不可以當明星、愛唱歌就上卡拉OK店?

「是我阿爸訂的,家訓第一條:食物是上天賜給人類最珍貴的禮物,我們要看重它們更甚於自己。來,阿董,吃一口魚香茄子,不香的話,斬頭!」齊翔舉起手刀,橫空一劃。

「斬誰的頭?」鍾裕橋問。

「斬魚的頭。」齊翔答得斬釘截鐵。

「這道菜裡面又沒有魚,只是沾個名,就要被斬頭?不公平。」郁喬擠擠鼻子,和齊翔笑鬧幾句,餐桌氣氛好了許多。

「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多了。」鍾裕橋卻在這時冷冷地冒出一句,把熱烈氣氛往下拉幾度。

「你的口氣幹嘛像怨婦?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宋佳鈴,請她來陪你用餐?」

「宋佳鈴是誰?」齊翔問。

「大橋的未婚妻。」

她看見鍾裕橋臉皮止不住地發抖,樂歪了眉頭,天底下還是有人可以治他的啦。

「你有未婚妻?什麼時候結婚?恭喜恭喜!」齊翔舉杯要和他幹。

鍾裕橋瞪他。「不要跟我提那個女人。」

「哦哦,用這種口氣說未婚妻,很不友善哦。」他越氣,齊翔就越想刺激他。

「友你的大頭鬼,你再講一次未婚妻試試看!」他真的火大了,筷子一擺,橫眉怒眼。

「哇塞,小喬,那個宋佳鈴是怎麼回事,可以把我們家大橋惹得這麼毛?」齊翔口氣誇張,用看好戲的表情睨向他。

「誰知道他哪根神經不對,人家明明是留洋的超級大美女,家世好、有頭腦,最珍貴的是,從年輕到現在,對他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你又見過宋佳鈴了,知道她家世好、有頭腦?」鍾裕橋堵她。

郁喬聳肩。她還真的沒見過,只不過這個名頭如雷貫耳,鍾媽媽用這個名字讓她明白,自己和千金公主之間,有多遙遠的距離。

「我見過。」一直沒發言的蘇凊文開口。

「什麼,你見過?」郁喬和齊翔異口同聲驚呼,把目光鎖在他身上。

「對,她是立強光電宋董事長的獨生女兒。」蘇凊文很高興自己加入話題。

「對對對,就是她,聽說她的身價有好幾十億。」

「幾十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立強光電這幾年的生意越做越好,宋佳鈴又是宋董事長的獨生女,娶她進門,幾代吃穿都不愁。」蘇凊文笑眼望向滿臉黑線的鍾裕橋。

「哇塞,娶她、娶她、娶她,有這麼好的女人還不趕快下手,你瘋了!」齊翔用肩膀輕撞他,鍾裕橋回他一個大白眼。

「快告訴我,她漂不漂亮,眼睛大不大、皮膚白不白?」郁喬追問。

「幾年前很普通,但這兩年美得可以當明星。」蘇凊文看著她莞爾一笑。她再有能力,但只要是女人就會在意容貌問題。

「這話有深意哦,她整得很厲害?」她用手指在自己的臉上畫圈圈。

蘇凊文挑挑眉,用帶著兩分邪氣的笑意作回答。

「小喬,你腦袋灌漿哦,她長得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嫁妝有多少。」

「真現實,要是她一天換一張臉,大橋走在半路上,會不認得老婆。」

「那不更好,娶一個老婆、天天有新花樣,不知道的還會羨慕他有小三、小四。」齊翔和郁喬一搭一唱,弄得鍾裕橋頻送白眼,齊翔甚至拿起筷子,對著桌子敲節奏,瞎編出一條娶她歌。

「娶她娶她娶她,百億千金住進我家,娶她娶她娶她,沒有啥比不娶更瞎,娶她娶她娶她,穿金戴鑽餐餐吃龍蝦,娶她娶她娶她,你願娶她願嫁……」

鍾裕橋氣得火冒三丈,眼看就要爆發,郁喬在這時出頭幫他說話。

「不娶、不娶,萬一以後孩子不像爸爸又不像媽,他會懷疑垃圾堆是他的出生地。不娶不娶,就算她身價百億,走路掉金也不娶。」

聽見她站在自己這邊,鍾裕橋露出笑容,他深情款款地拉起她的手說:「當然不娶,要娶也娶小喬這種天然美女。」

「哈、哈、哈,小喬是美女?你是瘋了還瞎了?」齊翔瞠大眼睛看他。

「喂,有沒有禮貌,嫌我長得差,你自己好到哪裡?」郁喬舉起筷子指向他。

「是沒有好太多,大概只比你好看數十倍而已……」

氣氛越來越熱絡,蘇凊文看著他們臉上的豐富表情,扯開嘴,笑了。

他很少碰到這種場面,嗯,正確的說法是,很少人敢在他面前放鬆大笑,好像看見他,人就會不由自主變得嚴肅。

是他的問題吧,可是他從未正視這個問題,因為他不喜歡麻煩,不喜歡複雜的人際關係。在他的認知裡,人脈是一種商業行為,但在郁喬面前,每個人都可以是朋友,每個人都可以讓她付出關心,對她來說,人際關係等同於友誼,可以享受、可以暢遊。

他們是很不同的兩個人,蘇凊文發覺自己對她深感興趣。

在優渥環境中順利成長的自己,養出冷漠性情、嚴謹脾氣,而翻開郁喬從小到大的生活史,可以找到她處處碰壁的痕跡。

他認真是為了超越自己,她認真卻是為了讓家人過得更好。這樣的郁喬背負這樣沉重的壓力,卻還能這麼快樂?

如果只是聽說,他會覺得匪夷所思,但郁喬是他親眼所見,他只有滿心折服。

不知道她小小的身子裡,還蘊藏著多大的力量?

晚飯過後,郁喬自動舉手說:「今天晚上我洗碗。」

簡單一句話,卻讓齊翔和鍾裕橋瞠目結舌。

看他們被雷劈到的表情,蘇凊文又想笑了。

一個晚上、一頓飯,他笑的次數大概是過去半年的累積。

「小喬,你是為了在阿董面前表現自己很賢慧嗎?」齊翔脫口問。

郁喬橫他一眼,咬牙問:「我的賢慧需要刻意表現?」

「當然不必,我們家小喬的賢慧是渾然天成,隨時隨地會不由自主散發出來的天性氣質。」鍾裕橋長手搭上她的肩,今天他和她是同一陣線聯盟。

「哈,大橋越活越狗腿了?」齊翔撇撇嘴。不知道之前是誰嫌自己過度巴結。

郁喬雙手橫胸、歪著頭、靠到鍾裕橋胸口。「他哪裡狗腿,明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

嘔……齊翔做個嘔吐動作,說:「我看大橋不適合做服裝設計,比較適合當太監。」

「你說什麼?」鍾裕橋凝聲,嘖嘖兩聲,表情很像吸血鬼。

「我說太、監,要不要揮劍自宮?菜刀借你,割下來的東西不要浪費了,明天我炒三杯給大家補充賀爾蒙。」齊翔痞笑。

同陣線聯盟是什麼?是屁!郁喬換個方位,站到鍾裕橋對立處,落井下石說:「我上網幫你標一本葵花寶典。」

齊翔順手攬過她的腰,偏頭問著,「大橋練葵花寶典,那宋佳鈴的幸福怎麼辦?」

又提宋佳鈴?鍾裕橋臉一黑。

見齊翔嘟起嘴巴裝無辜,他氣得對他大吼,「死齊翔,你完蛋了……」

他想把齊翔一把掐死,齊翔則是微微一笑、轉身跑掉,讓他追著他跑進客廳,在一陣笑鬧後,齊翔的吉他聲響起。

郁喬微笑,幸福的感覺蕩上心頭,多年的孤獨在此刻被平衡了,她再不是一個人,再不是端著熱茶,獨自安靜看著天邊星月的女生,那時候,她覺得連影子也帶著淡淡悲愁。

蘇凊文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俯身問:「這就是你想追求的快樂?」

她回望他。「我其實,很害怕孤獨。」

「許多人都害怕。」

偏偏越是繁華的都市,越處處可見到孤獨背影,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心靈空虛的人們試著喚起一絲感動熱情,於是KTV、下午茶餐廳、八卦節目……一堆新時代物品產生、並且熱門。

可是,當人們離開那些情境,當關掉電視機,寂寞再次襲擊。

「小時候,我很羨慕別人有兄弟姊妹。阿嬤那時安慰我,以後長大結婚,就生很多孩子,讓孩子的哭聲笑聲鬧聲,充斥每一寸空間。」

「所以你買下這麼大的房子。」

「不管會不會實現,這都是我小小的奢望。」

「放心,你會結婚的,會有一大堆的笑鬧聲,吵得你頭昏。」

她搖頭。「很困難,現代男人害怕負責任,不管是婚姻妻子或小孩,都會嚇得男人卻步。」轉身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她開始洗碗。

「相信我,害怕責任的男人,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他跟著捲起袖子幫忙。

「所以你是願意負責任的?」

他們手臂貼手臂、靠得相當近,近到可以聞到彼此身上的氣息,這種感覺叫做,溫馨。黃黃的燈光照到他們背上,在地板拉出兩道黑影,黑影交迭著,就像他們進入交集的生命。

「當然。」

「你是黃金單身漢,條件好到讓人眼紅,可是你從來沒有傳過緋聞,我還以為你對婚姻不感興趣。」

他這種人,注定是許多女人的標靶中心,如果他透露出半點意願,恐怕蜂擁而來的女人會多到將他淹沒。

「我的計劃是三十五歲,等公司夠穩定,而弟弟煜文能在公司裡獨當一面後,再花心思去經營婚姻。」

他不否認他把婚姻當成企業管理,要保障婚姻的質量和持久性,還是得花點心思、時間和手段的。

「你不怕到三十五歲、想結婚時,你喜歡的女人已經變成別人的妻子?」

也許就是因為他沒碰到喜歡的女人,也許他太專注於事業,不管怎樣,他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計劃。

但現在……他看向郁喬。

水龍頭的水開得不大,細細的水流沖洗著碗盤每個角落。

她很細心,並且細心到可以分辨他的細微表情。

那麼他喜歡她嗎?

他在她身上有了特殊經歷,他喜歡靠近她、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她不自覺地發呆或傻笑,甚至偶爾,忙碌時想起她,他會心一笑,滿滿的溫暖感覺洋溢。

這是嶄新經驗,他從沒對任何女人出現過這種感覺。

過去,他欣賞她、看重她,認為她是可造之材,有意思將她擺在身邊最近處栽培。而現在面對她,他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卻呼之欲出的期待。

但不管是現在或過去,她都是讓人舒服的女性,有她在身邊,他總是感覺輕鬆自在。她獨立自主,也有足夠的能力輔助旁人的不足,她從不期待從別人身上求取什麼,她習慣一味的付出,任何人都會樂意和這樣的女生交往。

那麼他是樂意的嘍?

當然,否則他怎會搬進這裡?早說過了,他習慣設定目標,然後一心一意朝目標邁進。

這些事情,在他未經大腦說出「談戀愛的第一步,不是認識彼此嗎?」的那個晚上,他就花好幾個鐘頭想清楚了。

關上水龍頭,郁喬把碗盤一個個放進烘碗機裡後,擠出洗手乳慢慢搓出泡泡。蘇凊文沒有擠洗手乳,他握上她的手、輕輕搓揉,就著她手上的泡泡洗淨。

一陣心悸傳過,她仰頭望向蘇凊文,他對她一笑,一個震撼力十足的笑容,讓她忍不住又發起花癡。

他真的是三個男人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但……他的笑卻是她最無力招架的一個。

打開水龍頭,他拉著她的手,細細沖洗,好像她是精緻昂貴的骨瓷碗,他撫著她的手,輕輕柔柔,彷彿和風陣陣吹過。她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他也無法形容,但他知道,他想要這個感覺持續下去。

郁喬也想,但是……不行,理智回籠,她抽回自己的手、擦乾,轉身面對蘇凊文。

她的眼光認真、表情認真、態度認真,認真得像當年面對面試官那樣。

「董事長,請您聽我一句勸告。」

她不喊他阿董卻喊董事長?他蹙眉。「說。」

「人生有很多意外,並不是每個計劃都能夠被從容實現,就算您再有能力、再有條件,總會有讓你措手不及的情況發生,而在婚姻這件事情上面,更是如此。

「所以,如果您碰到喜歡的對象,就別想著你的三十五歲計劃,讓感情受控於理智下。」

「你……碰到過什麼措手不及的狀況?」他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尋常。

她垂眸半晌後,揚起微笑。

「阿嬤就是我措手不及的計劃,我以為她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看著我結婚,幫我帶小曾孫,她也以為自己可以幫我,可以看著我走入禮堂,過著幸福的生活,誰知道阿茲海默症,奪走了所有可能。」

郁喬成功轉開話題,而他順著她的話接下去。「阿嬤是個樂觀開朗的女性。」

「對,她這輩子很辛苦,可她從沒忘記微笑,她常告訴我,微笑是天底下最大的力量,不想被命運打敗,就要努力笑,笑得開心、笑得愜意,笑得讓天底下人都知道,其實,幸福沒有自我們身上退離。」

「很有趣的理論。」

「阿嬤十八歲認識阿公,阿公又窮又沒唸書,字認不了幾個,但阿嬤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上進、最積極的男人。」

「阿嬤不顧家裡的意願跟著阿公私奔,那些年,千金小姐和窮小子要維持一個家庭很辛苦。可她每天都笑,每天都告訴阿公自己很幸福,她常說,和阿公私奔,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事。」

「你阿公很幸運,能娶到阿嬤。」

「對啊,阿公死前最大的遺憾是結婚時太窮,沒辦法給阿嬤買戒指、穿大紅旗袍。阿嬤說:「沒關係,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你,到時候,你再給我穿旗袍、戴戒指。」」

他們沒有口口聲聲說愛情,沒有分分秒秒黏合在一起,他們的夫妻關係雖然寡淡得像一杯水,卻又濃郁得讓人品出香甜。

「後來呢?」蘇凊文問。

「他們生下我爸爸,盡力栽培他,我爸爸也上進,從高中起就半工半讀、自己養活自己,眼見爸爸就要大學畢業,阿公卻因操勞過度、生病過世,阿嬤為了讓爸爸安心,更努力把笑容掛在嘴畔,她說:「如果我不堅強,我的兒子要怎麼辦?」

「後來爸爸媽媽結婚,媽媽沒有娘家,卻也是自立自強的女人,他們堅信靠自己的雙手可以打出一片天。

「然後我出生了,阿嬤說,我是老天爺送給郁家最好的禮物。爸媽疼我、阿嬤寵我,我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可是爸爸、媽媽相繼去世,我知道那時阿嬤每天都告誡自己要堅強、要有毅力,她不斷提醒自己,還有一個小孫女需要她盡力,可是樂觀的她禁不起一再的打擊,像根燒到盡頭的蠟燭,再也擠不出半點力氣。」

他歎息,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摟進自己懷裡,不帶慾念地輕拍她的背,一下一下一下,他聽見她在懷中哽咽。

她想推開他,想說自己沒事,但他的胸膛又寬又大又溫暖,像三十八℃的海水,讓她想要徜徉其中,所以她非但沒有推開他,反而環上他的腰。她告訴自己,一下下就好,讓她嘗一下避風港的味道。

好半晌,她吞去喉間哽咽,離開他懷間,她抬起頭,紅紅的鼻頭對上他的眼。

「我在想,是不是勤奮的人容易早死?阿公、爸爸、媽媽都一樣,難道老天爺看不慣努力的人?」或者是……他們家有短命基因?

「你在暗示我會短命?」蘇凊文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試圖逗出她的笑靨。

「你有工作勤奮嗎?」

「我沒有嗎?」他揚眉問。

「我以為身為董事長,唯一的工作是鞭策員工為自己賣命。」

「聽起來我是個不合格老闆?」

不,他是個合格老闆,卻是個不合格的暗戀對象,只是再不合格,她還是傻傻地愛戀上,還戀個半死,她啊,腦子有病、心有病,從頭到腳全是病。

客廳裡傳來嬉鬧聲,齊翔彈奏著瘋狂舞曲,嘶叫著大聲歌唱。

「齊翔的歌聲還不錯。」

「當然,我們家翔當年可是萬眾矚目的偶像。走,去加入他們!」她拉起他的手,往客廳走。

客廳裡,齊翔彈著吉他,瘋狂大唱謝金燕的電音組曲,鍾裕橋扭腰擺臀,手裡拿著啤酒狂歡。

一級棒啊、一級棒……腰束奶膨屁屁定叩叩……

她問:「你曾經瘋狂過嗎?」

「像他們這樣?」蘇凊文搖頭,他才不做這種事。

「這樣不好嗎?」

他沒回答,卻做出一個嫌惡表情。

「別放不開嘛,來,很好玩的。」她拉起蘇凊文兩手,不容許他拒絕。

郁喬帶著他加入他們,跟著扭腰擺臀、搖頭晃腦,她知道自己的舞姿不怎樣,時不時就同手同腳,但她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他眼底的笑。

一個興奮,她拿起香檳猛搖,打開瓶塞,碰!香檳噴灑出來,她拿著它當武器,到處亂噴。

蘇凊文看著好笑,他沒想過郁喬有這一面;齊翔甘之如頤,還舔了舔噴落在嘴邊的香檳;但有潔癖的鍾裕橋受不了了,他叫著要去搶她手上的瓶子。

「你發瘋哦,香檳染到白沙發很難洗,快給我……」

「不要不要不要……沙發是我的,我都不心疼了,你捨不得什麼……」

她跑、他追,她一面跑還一邊亂噴香檳。

聽見郁喬的話,齊翔換了新和弦大唱卓文萱的歌曲。

不要不要、胡搞瞎搞,不要不要、亂七八糟--

「郁小喬,我警告你哦,快點把香檳放下!」鍾裕橋指著她大聲恐嚇。

「來搶啊……」

她朝他挑釁,鍾裕橋是能夠被人亂挑釁的嗎?當然不能,他三步兩步搶上前,一把將她攔腰抱住,硬用蠻力把酒瓶搶下。

郁喬手裡沒了酒瓶,隨手拿起抱枕往他臉上砸過去,他一彎身躲開,但抱枕隨著一個漂亮的拋物線,砸到蘇凊文的臉,齊翔樂得加快節拍,又換新歌。

都是你的錯,輕易愛上我,讓我不知不覺享受被砸的感受--我承認都是抱枕惹的禍,這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殘暴,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你一起到白頭,我承認都是香檳惹的禍--

這輩子、從來、沒有人敢拿東西砸他。蘇凊文笑得滿臉詭異,雙手高舉抱枕,凌厲的目光射向郁喬。

完了、完了,她快嚇死了,她居然攻擊董事長,她的小命、她的明天--今天晚上基隆外海會不會出現一具無名女屍?

「對不起,阿董,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大人大量,原諒小女子的莽撞。」

蘇凊文挑挑左邊眉毛,冷笑,緩緩向她一步步靠近。

鍾裕橋樂了。惡馬被人騎,惡人惡人治,他就不信她沒死穴。他兩手扠腰,站在一旁看好戲。

她合起兩掌,在胸前猛搓。「阿董,我錯了……不要打我,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弱女子?你的手勁可不弱哦……」

眼見他高舉抱枕,新武器就要投奔到她頭上--

下一秒,方向大逆轉,蘇凊文手上的抱枕啪地正中鍾裕橋的笑臉上。

郁喬大笑,連連拍手。

「阿董,你是好人、是善人,是替天行道的包青天!」她跳上前,抓住蘇凊文的手臂亂搖一通,又叫又笑。

這是哪門子的替天行道?

鍾裕橋咬牙切齒,抓起抱枕,目標指向蘇凊文。可是蘇凊文雖然高,身手卻很矯健,在抱枕飛過來瞬間,他拉住郁喬飛快閃到一邊。

於是抱枕報復錯了人,齊翔的帥臉被打成肉餅。

他斜著眼,臉皮微微發顫,大家都以為他會撿起抱枕,展開下一波的攻擊行動,腥風血雨的武林即將掀起一場供亂。

於是鍾裕橋抓起另一個抱枕準備迎戰,蘇凊文則是把郁喬護在胸口,試圖尋找遮蔽物。

可是沒想到,齊翔只是淡定地換了合弦,酷酷地唱起台語歌曲--

我問天,我問天,到底是為什麼--

下一刻,三個人爆出大笑。

這天,蘇凊文發現自己愛上這個新家庭,這些新家人。

把頭埋在枕頭裡,時間很早,太陽還沒有升起。

是一個夢,提早將郁喬喚醒。她笑看著床頭邊的合照,呆呆笑著,照片裡有阿嬤,有阿董、大橋、齊翔和自己,大家都在笑,笑得很張揚。

她一向渴求家人、渴求親情,在收留兩個無處可去的男人,又加入阿董之後,她有了家人的支持與安慰。

阿董搬進來已經一個多月,原本的針鋒相對,慢慢磨合、慢慢融洽。

偶爾他們「全家人」會駕車出遊,有時他們會一起擠在沙發裡看鬼片,齊翔負責做點心,大橋負責關電燈,她負責鬼叫,而阿董……負責把她抱在懷裡。

他總說自己不會安慰人,可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動作,讓人窩心。

說實話,滿屋子人,她哪會害怕,可是她一叫再叫,因為,一次兩次,她眷戀起他的懷抱……

都說暗戀早已結束,都說她對他,只是家人對家人,可是常常一個不經意間,他就讓她怦然心動,讓她想要出軌,真是糟糕啊。

不過,她不會愛上他的,絕對!

上上星期三,療養院打電話來,說阿嬤生病送醫院,那時她嚇得六神無主,從沙發上跳起來。

她一面跳一面大叫,「沒事的、沒事的,阿嬤沒事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叫得夠大聲,阿嬤就會沒事,還是因為她必須用足夠的音量來向自己保證,才能保證出自己想要的結論。

她到處翻鑰匙,急得像無頭蒼蠅。

正在做晚餐的齊翔被她的吼叫聲給嚇到,熄掉爐火,衝進客廳,問她發生什麼事。

她全身發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曉得滿腦子混沌,下一刻,她被齊翔抱進懷裡,而嘴巴灌進溫開水,然後大橋的臉出現,口氣鎮定地告訴她,「把鑰匙給我,我開車送你到醫院。」

她還是糊塗又混亂,等到她意識到自己站在醫院門口時,發現大橋握住她的左手、齊翔握住她的右手,而齊翔的另外一隻手提著她的包包,他們像一串螃蟹,橫著走。

阿嬤感冒引發肺炎,醫生的嘴巴在她眼前張張闔闔,她都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麼,直到看見阿嬤那刻,淚水翻滾而下。

而阿嬤看見她,精神竟然出現短暫清明,她笑著對她招手,說:「阿妹仔不要哭,阿姊沒代志,明天就出院了。」

她猛點頭,但眼淚煞不住車,她抱緊阿嬤,阿嬤輕撫她的頭髮,柔聲說:「阿妹仔,你要認真讀冊,阿母、阿爸才會光榮,攬雖然是查某囝仔,不過,除了認分也要上進。」

她知道阿嬤把自己當成她的妹妹,那年私奔後,阿嬤再沒有見過她的家人。

那份深藏的思念,酸楚了她的心。

她什麼都不能做,只會哭,哭得涕泗縱橫、哭得淒慘哀怨,直到一雙大掌落在肩膀,她回頭,看見阿董關心的眼神。

「你怎麼來了?」

「家裡沒人,我打電話問大橋的。」他彎下腰,牽起她的手,阿嬤已經睡著了,他坐到病床邊的小沙發,再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攬著她、輕拍她。

「大橋呢?」

「他送齊翔回家,幫你準備晚餐和換洗衣服,這幾天,你得留在醫院照顧阿嬤。」

點點頭,她問:「醫生有沒有說,阿嬤要住多久?」

他失笑道:「大橋沒猜錯,你根本沒把醫生的話給聽進去。」

「是啊,我表現得像個瘋子。」虧她還以為自己是女強人。

「沒關係,我問明白了,阿嬤的病是感冒引發肺炎,才會高燒不退,加上阿嬤年紀太,療養院不敢輕慢,便趕緊送醫院。大橋看過X光片,肺浸潤的狀況不嚴重,住三、四天醫院,用抗生素治療就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

「對,沒問題。」

她鬆口氣,靠在他身上。真好,這種時候有人可以依靠。

阿董繼續說:「我跟護理中心提過,待會兒護士小姐會過來幫阿嬤換單人病房,你晚上照顧阿嬤,可以睡得舒服一點。」

「好。」

她的視線鎖在阿嬤身上,片刻不離,他摸摸她的頭,再次保證,「阿嬤不會有事的。」

她點點頭,對自己說:「對,不會有事的。」

「讓阿嬤好好休息,你不要太擔心。齊翔叫我們忍耐一下,說晚餐馬上就到,今天有你最喜歡的牛肉滑蛋。」

「被齊翔養了兩個月,我覺得自己胖好多。」

從他眼中看見不贊同,不過他沒有跟她爭辯,順著她的心意,他摸摸自己的腰說:「我好像也胖了。」

「跟廚藝好的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是幸福。」

他點點頭,揉揉她的頭髮,低聲說:「小喬,不要害怕。」

害怕?是啊,是害怕,害怕再次面對親人的死亡,害怕一個人承受這樣的傷痛。

「我在,大橋在、翔也在,我們會陪你一起照顧阿嬤。」

他的幾句話,讓她重新有了力氣。

她告訴他,阿嬤很想念親人,只是命運逼迫她割捨親情,娘家人很不諒解阿嬤,和阿公結婚後,她好幾次回去,都被父母親拒於門外,後來命運多舛、諸事不順,她連回娘家的念頭都不敢有。

她說阿嬤、他提外婆,共同的話題讓他們說了又說。

接下來幾天,大橋、齊翔白天照顧阿嬤,她負責晚班,阿董下班後直接到醫院來,她很感謝他們,他們都明白,面對生病的家人,她需要更多支持。

阿嬤莫名其妙地喜歡阿董是老早就知道的事,只要他出現,阿嬤就拉著他,話說不停。

阿嬤住院第二天,她到醫院和齊翔交班,看見他摟著阿嬤唱「安平追想曲」,阿嬤的歌喉很不賴,但最讓她無法忘懷的是,阿嬤臉上像少女似的靦腆笑容。

在阿董的堅持下,阿嬤多住了兩天醫院,把身子精神都養好,又做了各項檢查後,才讓她出院。

出院那天,所有人都到了,大橋帶著新做的紅旗袍,讓她給阿嬤換上,旗袍上繡了牡丹,她大大誇獎他一番,居然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完成刺繡大工程,他沒好氣斜她一眼,說:「你以為我是古代女人,沒事就彈琴剌繡?」

後來她才曉得,那是他描了花樣,僱人繡的。

她幫阿嬤梳頭、化妝,阿董給阿嬤帶上亮燦燦的戒指,齊翔遞上新娘捧花,阿嬤的笑容沒有間斷過……

床頭邊的照片,就是那天他們送阿嬤回療養院時合拍的。

阿董找徵信社尋訪阿嬤的家人,前幾天有了消息,他說等聯絡好,再陪他們去療養院見阿嬤,那是阿嬤藏在心中多年,不敢說出口的心願。

鬧鈴沒有響起,但郁喬並不想賴床,阿董現在不必那麼早進公司,加上兩個自由業傢伙,他們一家奉行睡到自然醒原則。

阿董說,在全家人的齊力逼迫下,他弟弟終於振作精神,進入營銷部,他那人別的不敢說,但鬼點子一向很多,他沒有接替她的位置,但兩個星期工作下來,慢慢做出興趣。

既然阿董的父母親回國,他是不是要搬回去?

她一直按捺心情,等待他提出這件事,但他似乎並沒有這個考慮,所以她很高興……

伸伸懶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跳下床,赤著腳衝出房門,朝齊翔的房門砰砰敲不停。

齊翔還在睡,他翻身、把頭埋進棉被裡,她等不及,扭開房門,就衝進他的房間。「起床、快點起床!」她大叫。

齊翔不理。

她跳上床,推搡他,一面推一面喊,「翔,快起床,今天有重要的事!」

棉被下齊翔撇撇嘴。能有什麼重要事,不就是皇后娘娘肚子餓,要卑微的御膳房快點準備吃食。

「起床、起床、起床……」她動手拉扯他的棉被。

不要!他不要起床。齊翔緊緊拽住棉被,在床上滾一圈,用棉被把自己圈成毛毛蟲。

郁喬氣了,用腳去踹他的腿。「快點起床,五秒鐘不起床,我就把你丟出去!五、四、三、二、一!」

齊翔還是毫無動靜,不過對門和隔壁的房間倒是出現動靜,蘇凊文和鍾裕橋分別靠在房門和廁所門邊,看著她和齊翔做拉鋸戰,眼裡帶著相同的懷疑--小喬有這麼餓嗎?

「齊笨翔、齊死翔、齊呆翔,你馬上、立刻、現在就給我起床!」

在鍾裕橋妥協,打算問她早餐想吃什麼,他下樓去做時,齊翔無奈地翻開棉被,沉重地歎一口氣,兩手壓在她肩上,哀求道:「拜託你,讓我再多睡幾分鐘,微臣一定準備娘娘最喜歡的早餐。」

「好啊,你繼續睡,我打電話給文季平,說你不想見他了。」她推開齊翔,齊翔在發愣,被她一推,整個人往後仰,跌回床上。

小喬說的是……文季平?那位音樂大師、音樂神童、音樂鬼才……

齊翔彈身坐身,眼睛直直扣住她。「你說的文季平,是不是我知道的那個文季平?」

「你說呢?」她沒好氣、白他一眼。

「啊--」齊翔放聲尖叫,那聲音淒厲無比,好像家裡剛發生滅門慘案,他一把扯開棉被、跳下床,衝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狠狠地轉上五大圈,再猛親她的臉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小喬我愛死你了……」

郁喬笑著拍開他的瞼,說:「幹嘛啦,我還沒洗臉。」

「沒關係,你洗不洗臉,我都一樣愛你。」他親完臉頰、親額頭,恨不得把她整張臉親透透,說著又狠狠把她圈進懷裡,大有她不窒息就不放手的氣勢。

她居然只注意到自己沒洗臉?沒注意到……厚!蘇凊文看不下去,大步跨進房裡,一把將兩人分開。

他把她勾進懷抱,將她的頭壓進胸口,不讓她欣賞無邊春色。

鍾裕橋也是滿面無語,他走到衣櫥邊抽出一件T恤,丟給齊翔。

接到T恤,齊翔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糗事。他睡覺不穿衣服,只穿一件薄埂的、小小的三角內|褲,而且眾人都知道,男人在清晨時分很容易撐帳蓬--所以、因此、於是……唉……一個樂過頭、一個昏了頭,居然都沒有注意到這個。

雖然慢了很多拍,不過在蘇凊文懷裡,郁喬一回想,就明白了。

她是成熟女性,就算沒有經歷過那種熱血激情,可基本的生理常識,她多少瞭解,剛剛,齊翔某個堅硬部位就抵在她的下腹處。

唉,幸好……她閉起眼睛感激上天,幸好剛剛對她撐帳篷的是齊翔不是阿董,否則,說不定她會餓虎撲羊,把阿董吃乾抹淨……二十八歲的女人,在某個時候是很狂野的。

齊翔背過眾人、飛快套上衣服短褲,轉回郁喬跟前。

他推開蘇凊文,一把抓住她,急急問:「你怎麼會認識文季平大師?他是音樂人最崇拜的偶像,甚至有人說,沒有他,今日國語歌壇就不會在亞洲引領風騷。」

有這麼厲害?她認識文季平那麼久,沒看到他什麼大師風範,只是覺得他敏銳、聰明,還有超級愛講話,一開口嘴巴就停不下。

「我幫他找過兩間房子、賣過一間舊宅,交易過程他還算滿意,之後我們互留電話,偶爾聯繫。」他們是君子間的淡淡之交。

「光這樣,他就肯看在你的面子上,收我為徒?」齊翔無法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

「沒有哦,他沒說要收你為徒,只是我們碰巧在餐廳遇上時,我突然想起幫他賣掉的那間舊宅裡面有許多樂器、樂譜和數不完的唱片CD,我想他對音樂大概有所涉獵,才麻煩他推薦專業老師教你唱歌,他聽見你想學唱歌,就讓我帶你去他家裡,跟他見一面。」

回到家後,她上網查文季平這個名字,才知道他會作詞作曲,是歌壇裡頗有名氣的老師。

「你是說……他光聽見我的名字,就願意見我?」齊翔暈陶陶的,好像剛幹掉兩瓶威士忌,他又一把抱住她,歡天喜地的跳起貼身舞蹈。

看他樂得不知道天南地北,郁喬推開他,手指戳到他的額頭上,澆他一桶冷水。「不要高興得太早,說不定文季平是想親耳聽聽,是不是所有的偶像歌手都是空有長相的劣材。」

可齊翔實在太高興,她這桶冷水根本澆不熄他的滿腔熱情。他手抬高、腳舉起,樂得開始跳街舞。

「只要大師肯見我一面,就算罵我廢材也沒關係。」他跳到桌邊、打開抽屜,笑得臉皮不斷抽搐。

「最近我做不少曲子,一定要帶去給大師評論一下……要是他覺得很爛怎麼辦……大橋,你覺得我要不要帶吉他?不必吧,大師的吉他肯定比我這把好幾十倍……阿董,你借我一套西裝……不好不好,音樂人又不是商人,不能穿西裝……啊,我可以做點好料的帶過去給大師品嚐……可是,他又沒要征廚師……」

齊翔在屋裡彈來蹦去,一下子喜、一下子憂,緊張得語無倫次。

看他飄在雲端、無所適從的呆樣,鍾裕橋無奈插話,「要見大師,還不快點去洗澡、吃飯。」

「對哦,洗澡吃飯。」齊翔衝著他傻笑。

鍾裕橋沒辦法,只好拉起他,把他帶進浴室裡。

蘇凊文揚起眉梢,握住郁喬的手走出齊翔房間。

她對著他說:「我不曉得翔會高興成這樣,幸好昨晚沒告訴他,否則他一定興奮到睡不著。」

他點頭,拍拍她的肩膀說:「我要上班,順道送你們過去,浴室先給你用。」

「好,我很快的。」她飛快旋身準備回房間裡。

「小喬。」

轉頭,她發覺他靠自己很近,她被夾在他的身前和門板的夾縫裡,刷地一下,她的臉爆紅。

這是……害羞?蘇凊文笑瞇眼,低下頭,刻意靠她更近,於是她的臉紅更上一層樓。他發覺他很喜歡她在自己跟前害羞,更喜歡她像只果的小紅臉,勾起她的下巴,他的視線在她五官間流連,不知道為什麼,一雙眉、一對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天天都能夠見到面的臉,卻讓他一看再看,不願止歇。

被蘇凊文這樣凝視著,郁喬一顆心快跳出胸口,她不知道這種眼光是不是叫做深情款款,但她被盯得快窒息了。

吶吶開口,她問:「你、你喊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笑得她的心臟震顫,眼底發光,花癡症狀再度現身江湖。不知道有沒有一種疫苗,可以幫助她不受微笑病毒影響。

他伸手,輕輕把她臉上的頭髮往後撥,那動作溫柔得不像機器人,那眼神溫暖得不像機器人,他明明還是蘇凊文,卻讓她找不到機器人特徵。

「小喬。」

「嗯。」

「以後不要在早上,隨便進男人的房間,除非……」

「除非?」

「除非那個男人是我。」

說完話,他鬆開她,回自己房間,而她愣在原地,一次一次咀嚼他的言語。

本來說浴室先讓她用的,但當蘇凊文整理好自己回到走廊上時,看見她依然維持著發呆狀態。八個字,她卻用上整整三十分鐘去理解。

他笑了,心情異常愉快,因為他發現,自己可以輕易影響小喬,他彎下腰,在她耳邊低語,「小喬,你再不去洗臉,我就要吻你嘍。」

驀地,她跳起來,像被蛇追似的,一下子溜回房間。

早餐是鍾裕橋和郁喬合力做的。齊翔持續在陶醉中,他們怕他把廚房燒掉。

他們一面煎蛋、一面交談。

鍾裕橋說:「我沒見過翔那麼高興。」

「希望這次能夠幫到他。」她不敢保證文季平願意收齊翔為徒,但網絡上說,文季平很有些音樂人的驕氣,他肯和齊翔見面,是不是代表他認為,齊翔的歌喉還不錯?

「不管怎樣,他又朝夢想前進一步了。」

「你不也是嗎?」

最近大橋做了不少衣服在網絡上賣,他說他的目標並不是要販賣成衣,但第一步最困難,要成為設計師,他有許多關卡需要突破,而網絡賣衣服,目的是測試自己的設計款式是不是夠商業、符合潮流,並且能夠被普羅大眾接受。

他搖頭苦笑,「前兩天,我母親用柔柔的手機和我通上話。」

「鍾媽媽很生氣吧。」她能夠想像那種雷霆萬鈞的場景。

「你說呢?」

有什麼好說的,一個習慣性控制子女的母親,怎能夠接受兒子的逃離,這對她而言,是嚴重背叛。

「鍾媽媽怎麼說?」

「她要我不要再發瘋,在外面晃夠了就趕快回家,她說人可以糊塗一時、不能糊塗一世,我這種幼稚的、無知的不負責任行為,已經造成家裡很大的困擾。

「最後,再附上一篇曉以大義,說我成功的人生絕對不可以染上污點,要我趕快回去、認真上班,好好儲備實力,接手父親的棒子,還要到宋家向宋佳鈴致上最崇高的歉意,『回歸正途』是我目前最重要的課題。」

他很會隱書,代表他的腦子不壞,不壞的腦子除了記憶考題外,還能夠充分思考。

在他二十幾年的生命裡,他不是沒有自問過,為什麼父母親定下的才是正途,為什麼他想的、他喜歡的,都是歪路?

但就算知道答案,他也沒勇氣反抗,因為在長期洗腦之下,他相信離開原生家庭後,他就什麼都不是,頂多成為電視新聞上說的二十二K得主。他可以選擇冒險,但冒險的唯一下場是一無所有,是被輕視、被污蔑,成為社會最底層的人。

於是他忍耐再忍耐,他說服自己留在安全圈圈裡,他把所有和冒險有關的念頭通通剪除,欺騙自己,自己並不需要那些不實際的快樂。

直到穿著白紗禮服的宋佳鈴出現,他發現自己無法呼吸,覺得自己像卡在魚網中垂死前兀自掙扎的魚,他知道再不逃離,自己一定會枯竭死去,所以他不顧一切、逃離安全的生活圈。

他很幸運,居然能夠在公車站碰到小喬。

她給他一份全新的生活,讓他發展出全新的自己,他也許無法享受奢華生活帶來的幸福,但可以享受夢想成真的快樂。

當一塊塊布料在手中變成衣服時,他好滿足;當衣服照片放在網站上,得到網友的稱讚,他快樂得想要飛翔。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功,不確定到最後,他會不會放棄努力過的這一切,回歸「正途」,但他敢保證,如果這輩子沒有這段「歪路」,未來幾十年,他會活得非常不甘願。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44 PM

第九章

「你打算回去了嗎?」

他搖頭。「我還想再闖一闖,對了,最近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比賽。」

「真的?」大橋也開始朝夢想前進了,真好。

「對,那是一個很有名的法國服飾品牌所舉辦的比賽,不管他們的目的是為了營銷或是想招募人才,我都想試試看。」

「很好啊,我祝你一舉得名、一鳴驚人、一展長才、一枝獨秀,在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她握緊拳頭,眼底閃閃發光,真心為他高興。

鍾裕橋看見她的真心真意,心裡微微地雀躍著,他把荷包蛋盛進盤子、關掉爐火,揉揉她的頭髮說:「吃胖一點,當我的模特兒。」

「模特兒不是要很瘦很瘦,才能顯出衣服的漂亮線條?」她端起盤子,聞一下雞蛋香。

他沒回答她的話,雙手搭上她的肩,低下頭說:「有空的話,陪我去逛百貨公司?」

「好。」這種事,她不需要考慮。

「小喬,謝謝你。」他的生命在與小喬重逢後轉彎,不管這條新路是否崎崎難平,為了她閃閃發亮的眸子,為了她眼底的希冀,他會使盡全力,走出康莊大道。

「謝什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郁喬勾上他的腰,他們越來越像家人了。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那阿董呢,對你而言,他也只是朋友?」

她但笑不語,心底卻比誰都明白,她和他,只能是朋友了。

見她不說話,他問:「小喬,在快樂之後,你想不想再追逐一個新夢想?」

「什麼新夢想?」

「一段戀情。」他沒等她做出反應,痞痞地指著自己說:「不必猶豫,最好的人選在這裡。」

郁喬否決他的提議。「好馬不吃回頭草,而我的好馬性格很強,我對以前的、舊的、過去式,通通不感興趣。」

兩人的對話被剛進廚房的齊翔和蘇凊文聽到,齊翔立刻高舉雙手不斷揮動,屁股還跟著手部的揮動節奏左搖右搖。

「選我、選我、選我,我要報名追求行列。」他湊上前,一把抱住她,又要往她臉上親過去,沒辦法,他實在太興奮。

「對不起,本老牛不愛啃嫩草。」她一巴掌把他的帥臉推開。

「我只比你小十三天。」抗議、抗議,他明明是精壯威武,最適合老牛胃口的成熟老草,她怎麼可以看不起他。

「你就長著一臉嫩草相啊,吃掉你,身為肉食動物的我太丟臉。」

「你是肉食動物?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鍾裕橋不屑。

鍾裕橋、齊翔被淘汰出局,蘇凊文沉穩而淡定地加入戰局。「我不是「以前的、舊的、過去式」,也沒長出一臉的嫩草相,由我來當你的現在進行式,應該合格吧。」

齊翔本來想插話,批評阿董幾句,但鍾裕橋反應比他更快,他說:「你也是過去式--過去的暗戀對象。」

「卻是新的追求者。」蘇凊文堵掉他的話。

郁喬沒回話,像是腦袋剛被轟過一樣,半天無法思考,她定定望向他。所以不是玩笑、是認真?認真的想要和她……試試?

她的眼裡帶著解釋不清的情緒,鍾裕橋察覺了,急忙扯扯她的馬尾,笑說:「幹嘛深情凝視啊,快把早餐端出去,吃飽後,該上班的去上班、該見大師的去見大師。」

蘇凊文開車送他們到大師家,路上齊翔像只吞下半打興奮劑的猴子,一張嘴巴就吱吱吱咬停不下。

他一下子說:「聽說文大師有豐富的戀愛史,說實話,他有沒有追你的意圖?」

郁喬無奈,丟給他一雙死魚眼。

一下子問:「聽說文大師選學生很挑的,你說他看上我,會不會是認定我的歌喉還不錯?」

她更無奈。文季平有說看上他嗎?

一下子想,「你們說,他會不會喜歡我的創作,會不會願意當我的製作人?」

她歎息。八字還沒有一撇,他的想像力已經直達天邊。

蘇凊文和郁喬相視一笑,他們都明白,這次見面,對齊翔而言,意義非凡。

齊翔收拾不了滿肚子雀躍,他跟著小喬下車,酷臉填入滿滿笑容,一拱手,吞興奮劑的猴子變成大俠客。

「阿董,大恩不言謝,回去後,我馬上做營養豐富的午餐給你送便當。」

蘇凊文喜歡這個福利,他在戀上小喬帶來的淡淡幸福感的同時,也戀上齊翔的廚藝。

他想了想,說:「如果你需要經紀人的話,我可以介紹余青緯給你認識。」

轟!齊翔感覺被天外隕石砸到了,聽說隕石的價格是黃金的四十幾倍……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余青緯?金牌經紀人?創造出無數大牌歌星的偉大人物?

突然間,他回頭看看自己的背,本來就已經輕飄飄的他,發現自己長出一對翅膀。

他要飛、他想飛,飛到高高高高的青天上……如果不是他在車外,阿董在車內,他也想把阿董抱起來轉三圈,用力親他的臉,再用很多個「我愛你」來表達自己無上的感激與謝意。

看他一臉呆,蘇凊文笑了,揮揮手後把車子開走。

齊翔捏捏自己的臉,對郁喬傻笑。「提醒我,今天要去廟裡拜拜。」

「為什麼?」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

「我要謝謝各路神仙,把你和阿董帶到我身邊。」

她笑了,哪是神仙把她和阿董帶到他身邊,明明就是他賴上他們,不過,她還挺喜歡被他賴上的……

猜猜,齊翔有沒有替阿董做營養豐富的午餐?並沒有。

因為他們以為文大師很忙,這次的見面會能有三十分鐘、一小時就夠棒了,沒想到文季平和齊翔對上眼,兩人相見恨晚,話題打開就停不下來,文季平滿喜歡齊翔的創作,他們對著她看不懂的五線譜聊個沒完,她勉強陪了幾十分鐘,就告退離開。

她搭出租車回家,想起齊翔的承諾,洗手做羹湯,給沉醉在自己作品中的大橋留一些飯菜後,為阿董送上營養豐富的午餐。

她不想進公司,怕碰到熟人,但手機撥上去,阿董的貼身秘書親自下樓,將她請進辦公室。

這已經讓她很無言了,沒想到阿董那個「未來可以獨當一面」的弟弟蘇煜文,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傳言,竟然闖進哥哥的辦公室。

蘇煜文的本意是看「未來嫂嫂」一眼,卻沒想到會看見哥哥吃愛心便當,大步搶到哥哥的辦公桌前,發現便當盒裡的食物後,眼睛倏地放大兩倍。

他搶走哥哥的湯匙,扒了一口炒飯,口齒不清地說道:「嫂子,下次幫哥哥做炒飯,可不可以替我準備一個?」

嫂子?烏鴉集體南飛,經過郁喬頭頂,一片叫囂。

她還沒做出任何反應,蘇煜文就讓蘇凊文給踢出門。

蘇凊文試著解釋,「他沒那麼愛吃的,是因為……」

她接走他的話,「我知道,這是阿嬤的私房菜單。」那一瞬,她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瞭解他……很多。

而另一邊,蘇煜文躲到廁所之後,馬上打電話給媽媽,他心情激動不已,說:「媽,我看見哥哥的女朋友了,媽,你一定不相信,嫂子給哥哥做便當,便當有阿嬤的味道……哥哥對嫂子很溫柔,怕我讓她尷尬,把我……」

事情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傳開,營銷部經理、阿董的叔叔在接到老董事長的秘令後,嚴令秘書不可以通知阿董,匆匆趕到一把推開辦公室大門,恰好看見佷子拉著小喬的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蘇經理的智商瞬間降低,微張著嘴看著眼前的畫面,不能理解。他鄭重懷疑,那個在笑的男人和自己是否有血緣關係,因為在印象中,他的董事長佷子沒有笑覺神經啊。

緊接著,謠言從營銷部往外傳--

「難怪郁副理要辭職,原來她秘密和董事長交往了,董事長那個人公私分明,他一向不喜歡辦公室戀情。」

「厚,郁副理瞞得那麼緊,連營銷部最好的同事都不透露半分。」

「唉,我們沒希望了,董事長一旦做出決定,就會執行到底……」

謠言越傳越凶,傳到最後,已經有不知道是「預言」還是「內幕消息」的話出現,那個話是這樣的--「董事長和郁副理的婚禮定在年底,今天的尾牙宴,將由董事長夫人抽出大獎。」

這是後話。

前話是蘇凊文受不了打擾,命令秘書不准再放任何人進來,然後門關緊、落鎖,替自己和郁喬掙取到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這是個簡單的行動,純粹為了談話不被打擾而做出的反應,卻沒想到引發了更多遐想。

「天啊,董事長已經忍不住了,就在辦公室對郁副理……」

「那麼多年沒傳出緋聞,還以為董事長是同性戀咧,沒想到他談起戀愛那麼猛……」

「原來冰山下面蘊藏著岩漿,天啊、天啊,偶低熱情啊,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於是當郁喬離開董事長辦公室時,所受到的注目禮比她賣房子創下佳績,成為模範員工上台領獎時更多。

蘇凊文在下班前接到父親的電話,要他回家「坦白」戀情。於是他回去了,像報告項目似的,將自己和郁喬的進展報告得清清楚楚。

這份「項目」和蘇爸爸蘇媽媽聽到小兒子透露的「裡面進行得正熱烈呢,你們就等著抱孫子吧!」有很大的距離。不過,對於在男女感情上漠然的兒子,在搬家後的短短兩個月裡能有這樣的表現,身為父母親的他們,已經甚感欣慰。

蘇媽媽問:「你為什麼喜歡郁喬?」

蘇凊文回答得並不敷衍,因為這件事,他已經分析過無數回。

「在她身邊,我很輕鬆、很自在、很舒服,好像沐浴在充滿芬多精的森林裡面。」

「所以你是認真的?」蘇爸爸問。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他們從沒在兒子臉上見過的暢懷笑容,於是蘇家雙親在這個晚上,認同郁喬的存在。

不必上班,郁喬的時間多了起來,沒事可做,她做起保姆,每天給蘇凊文送送便當,齊翔有課的時候,開車送他去上課,閒來無事就陪鍾裕橋逛專櫃服飾,每個星期天,再和蘇凊文一起走一趟療養院,陪阿嬤說說話。

阿嬤的兄弟姊妹找到了,蘇凊文派車把他們接到療養院,阿嬤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認不認得人,但當阿嬤的妹妹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說:「阿姊,我是阿妹仔。」時,兩行淚水順著她的頰邊滑下。

那刻,郁喬的心酸酸的,蘇凊文把她摟進懷裡,拍拍她的背。

她發現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

而蘇凊文也發現,自己輕拍她的背時,她就會被安慰。

日子就這麼順順當當的,巨大變動大概就是蘇凊文把齊翔介紹給了余青緯這件事,齊翔的態度很好,余青緯對齊翔也很感興趣,之後,他們見過幾次面、相談甚歡,便敲定新合約。

齊翔展開了他的新旅程。

郁喬耳提面命--再次出發,別想著自己還是當年的紅牌偶像,一定要虛心學習、謙和禮貌,面對比自己年紀小的「前輩」也得受教,還叮嚀他,如果有戲約,就算再不喜歡,也要努力演,畢竟在能人濟濟的演藝圈,可以出頭的新人太少,只要能被看見,別放過任何機會。

聽著她的嘮叨,齊翔沒有不耐煩,只有感激。

他明白小喬是真心為他好,若是早個幾年,這些話他半句都聽不進去,但兩年的沉寂,挫折磨鈍他的稜角,他再不復當年的倨傲。

齊翔的表現讓余青緯很滿意,陸續幫他安排舞蹈課、表演課,加上在文季平那裡學唱歌,他益發忙碌起來,但雖然忙,精神氣色卻好得不得了。

人啊,就是得有著那點盼望,日子才能過得歡心暢意。

而無論怎麼忙,齊翔都會挪出時間為大家準備晚餐,其他人也和齊翔一樣,再忙,大家都會在晚餐桌上聚頭。

說說話、聊聊天,談談今天碰到的事件,蘇凊文在多話的餐桌上,慢慢受到影響,也開始加入話題,偶爾大家揶揄他幾句,他也笑著接受了。

公司員工們都發覺蘇凊文有些不同,他的眼角眉梢少了兩分嚴峻、多了一分柔和,除公事外,他對同事聚會產生了一點興趣,他對人對事的態度,不再一是一、二是二,死板板的缺乏彈性,有的時候,員工的無聊笑話,也能讓他露出些許笑容來。

而那天,他在辦公室裡一面辦公、一面哼歌,更讓不小心闖入的秘書咋舌,不過五分鐘之後,郁喬送便當過來,於是秘書小姐終於明白,上司的心情為什麼不同了。

下午兩點鐘,郁喬開車送齊翔去上課後,和鍾裕橋一起逛服飾店。

鍾裕橋挑好幾套衣服,讓她進試衣間換上,品頭論足一番後,都沒買。

郁喬很怕店員抓狂,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心虛,不過她發現大橋很厲害,他不但沒把店員給惹毛了,還能和對方愉快攀談,離開前,店員小姐還頻頻揮手說再見,要他們有空再過來聊聊天。

她不禁想,身為帥哥,就是能夠在女人面前佔盡廣宜。

他們逛得很愉快,鍾裕橋想到許多新點子,於是他們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郁喬看他拿著鉛筆飛快在紙上飛舞,不多久,幾套漂亮的衣服躍然紙上。

她大大地誇獎一番他的才華,鍾裕橋很開心,看看手錶,說:「還有時間,我們再逛一家店,然後去接齊翔下課,再約阿董出來吃晚餐。」

看他難得對蘇凊文釋放善意,郁喬當然點頭同意。

很可惜,計劃並沒有成功,因為他們碰上鍾裕橋的母親,以及他的未婚妻宋佳鈴。

唉--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們是不小心誤入陷阱,呃、不是,是誤入精品店,踩進貴婦和千金小姐的地盤。

人家婆媳手牽手、心連心,聊得正起勁熱烈,沒想到兒子帶著小三侵門踏戶,讓她們顏面掃地。

看見郁喬和兒子連袂進店裡,鍾媽媽一把怒火噌地燒上頭,她搶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我就說,裕橋的魂是被哪家狐狸精勾走,寧可賴在外頭也不回家,原來是郁喬啊,你不是很有骨氣嗎?怎樣,當年轉頭就走,半句話都不留,現在知道裕橋接下公司經理職務,有了身份地位、有了錢,就忙不迭地黏上來……」

她罵完狐狸精,又罵糊塗笨兒子,「你是中什麼邪,怎麼看不清楚這個女人的真面目,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自甘墮落到這種地步,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說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覬覦你現在的位置……」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鍾家大娘的話,把郁喬的腦漿燒成一鍋糊。她很無力,怎麼這麼爛的事都會讓自己攤上?

她要不要也偶像劇一下,兩眼哭得淚水汪汪,讓週遭觀眾對她一掬同情淚,哦,等等,她得先看看左右有沒有茶水杯湯,免得大老婆氣急敗壞,抓起杯子當頭潑下,她還得表現出滿臉羞憤往店外狂奔的模樣。

「媽,可以了。」

鍾裕橋終於出聲阻止。這裡人來人往的,他不知道母親是中什麼邪,居然半點形象都不顧。

見宋佳鈴一雙美目刻薄地瞪住自己,郁喬覺得,如果不是她的皮膚早在幾年前就練成萬箭不穿的本領,恐怕已經被射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不過,她越來越佩服自己了,在這麼尷尬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專心研究宋佳鈴臉上哪個部分真、哪個部分假,哪裡打過玻尿酸、哪裡注射過肉毒桿菌、哪裡尚且保留原始遺跡……

「鍾媽媽別生氣,你一生氣可就有人在心裡得意了,裕橋哥哥沒想清楚,我們好好跟他講就是。」

看宋佳鈴開口,郁喬發現她的臉皮繃得很緊,兩頰的地方有點腫,應該剛做過微整形。

「有這個狐狸精在,他就昏了頭,哪還想得清楚?」鍾媽媽哼一聲。

「放心啦,裕橋哥哥很聰明的,日久見人心,他很快就會知道她要的是錢,才不是什麼騙人的愛情。」

鍾裕橋不想和媽媽頂嘴,但對宋佳鈴就沒在客氣的了,他滿臉厭惡地對上她。

「你夠了哦,我就是日久見人心,才會知道你是雙面女,不知道的人以為你氣質高雅,但多相處幾天,就知道你心地邪惡、行為放蕩、嘴巴惡毒,是個人見人厭的矯情女。而且,你說錯了,小喬賺的錢比我還多,現在我吃她穿她住她用她的,我在當她的小狼狗。」

一串話說得宋佳鈴錯愕不已,接著她掩住臉,低聲啜泣,而鍾媽媽瞪大眼睛,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兒子從來不會用這種沒教養的口氣說話,他是溫文儒雅的乖小孩,今天他一定是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

恨恨咬牙,鍾媽媽決定續攤。「你要氣死我啊,我和你爸養你到這麼大,竟是要讓你去當賤女人的小狼狗?!」

賤女人?郁喬額頭又出現一群烏鴉在此棲息。

鍾大娘說得還真對,她幹嘛沒事犯賤,乖乖地站在這裡挨罵,雖然罵不會痛,但……她有欠她嗎?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柔弱無助、什麼都不懂的高中畢業生,多年的社會經驗,難道連幾句反駁的話都沒學會?

鍾裕橋又要開口,郁喬拍拍肩膀制止他,笑盈盈地從包包裡面掏出紙筆,寫下一串手機號碼,向前走兩步遞給鍾家大娘。

她的口氣異常的親切、態度異常溫和,與平常的表現迥然不同。

「鍾媽媽,你想要我離開裕橋嗎?可以啊,給我一張五百萬支票,支票兌現那天,我保證你的兒子就會回家,娶你喜歡的媳婦,做你要他做的事,並且繼續當您的乖兒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想清楚了,就打這個電話和我聯絡。」郁喬自信的笑容、自在的態度,看不出半分被羞辱的難堪。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負的高中女生,會被幾句話擊敗。

鍾裕橋望著她,滿臉驚訝。反常即為妖,古人誠不欺我矣。

鍾媽媽恨極怒極,死命瞪著她,郁喬也回望她,沒有半分示弱。

看郁喬笑著,淡定的姿態與她的囂張狂怒有著明顯對比,頓時讓鍾媽媽警鐘大作,情急之下,她揚起手臂往她臉上甩去,那是反射動作,但鍾裕橋動作更快,他直覺把郁喬往身後一拉,自己護在前面。

啪!那一巴掌硬生生打在他臉上。

嚇!鍾媽媽馬上縮回手。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兒子臉頰上的紅印,憤怒、惱恨、懊悔、沮喪……複雜的情緒在她臉上反覆交織。

郁喬輕輕歎氣,她看見的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現在不是中古世紀,沒有父母能夠贏得了子女,如果子女會遵照父母親的心意做事情,那是因為孩子願意,而不是因為家長有贏的本領。

「鍾媽媽,你不要逼我把數目往上加,我不希望自己太貪心,更不希望你失血太大。」

丟下話,她拉起愣在一旁的鍾裕橋往外走去,不理會宋佳鈴的聲聲呼喚,他們腳步飛快,像是後面有群魔壓境,他們必須在末日來臨之前,找到生存路徑似地。

直到坐進車子裡,郁喬才轉頭問:「很痛嗎?」

鍾裕橋悶聲說:「對,很痛,幸好不是打在你臉上,否則回去,我會被另外兩隻吊在天花板抽打。」

「你要我感激你擋在前面?」她口氣輕鬆,企圖讓他緊繃的神經也鬆懈下來。

「你會感激我嗎?」他反問。

「不會。」

「我就知道,你這個沒血沒淚沒良心的,五百萬就要把我賣掉?是不是我媽真給你五百萬支票,你就會不顧情分連夜把我掃地出門?」

郁喬沒有回答,發動了車子。該去接齊翔下課了。

「你是不是在盤算,五百萬可以讓你在家裡多混幾年?還是在計算,如果把五百萬投資在翔身上,等他大紅大紫,你就能榮華富貴一輩子?」

她微笑,不理他。

她越不理他,他越生氣。

「小喬,你很可惡,就算你喜歡的是阿董,就算你對我不屑一顧,至少我是你的老同學、好朋友,看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想走的路的分上,你就不能像幫翔那樣,幫幫我……」

他嘮嘮叨叨念個沒完,他聲音裡的沮喪讓她忍不住了,在下一個紅燈停下車時,郁喬轉頭,看見他緊鎖的眉頭,笑了。

「我拿到五百萬,給你開服裝公司不好嗎?」

「不好,我有本事開公司,就有本事賺到五百萬,不必你雞婆。」

這傢伙被她氣瘋了,顛倒了因果也不知道。她搖搖頭,手迭到他的手背上,輕聲說:「放心,我給你媽的那支電話號碼聯絡不到我。」

聯絡不到?「你給她誰的電話?」

她聳聳肩。「不知道,胡掰的。」

直到此刻,鍾裕橋才鬆口氣,說:「天啊,那個人肯定要被我媽騷擾好一陣子了。」

她的笑偷渡到了他臉上,他臉上的紅印總算沒那麼難看了。

鍾裕橋把各色鈕扣縫在裙襬處,縫出一個類似原住民圖騰的花樣。

手機響起,他看一眼號碼,猶豫了十秒鐘才接電話,因為他不確定電話那頭是柔柔還是媽媽。

「哥,我是柔柔。」柔柔的聲音傳來,他下意識地鬆口氣。

「媽在你身邊嗎?」

「沒有,我還沒回家。哥,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啊,那天媽媽回來發瘋了,她到處亂丟東西,把小喬姊從頭頂罵到腳底。」

「你別理她。」反正沒聽到就當作沒這回事,對小喬,媽是絕不可能說出好話的。

「我也不想理啊,可是爸出國了,家裡只有我可以當她的受氣包,這幾天我借口考試躲在學校圖書館,媽還不放過我,奪命連環Call耶,弄到我快要精神爆炸。哥,你和小喬姊被抓到了嗎?」

「在路上碰見。」

「難怪,宋佳鈴天天到我們家報到,兩個女人關起門來,好像在計劃什麼,昨天我偷聽到她跟媽建議,要不要請徵信社把你找出來。」

該死!她們非要把他挖出來不可?「柔柔,你幫哥哥跟媽媽傳話,就說我打算再沉澱一段時間就回去,但如果她繼續鬧的話,我會離開台灣,讓她永遠都找不到我。」

「哥,你是說真的嗎?」

「柔柔,哥想清楚了,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我再也不要依靠爸媽,當個事事聽話的乖兒子。」

鍾柔柔停頓片刻,輕歎道:「哥,你好有勇氣哦,我佩服你。」

「等我闖出一點名堂,如果你也想擺脫爸媽的話,哥讓你投靠。」

「真的嗎?」她的聲音裡有兩分激動。

「真的。」

他畫個大餅給她,他知道柔柔聽見後會很興奮,因為小喬也曾經畫一個大餅給他,那個餅讓他想過好幾個日夜,讓他腎上腺素持續攀升、興奮不已,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男人,覺得他有本事開創自己的人生。

從小到大他都是好學生,別人都以為他這樣的明星人物肯定很有自信,卻不知道他是個嚴重缺乏自信的男人。

高中時期,小喬因為崇拜接受了他的追求,事實上在他心中,小喬才是自信無畏、值得他崇拜的英雄。

他佩服她有想法、有立場,佩服她對自己的生命有無數計劃,那時,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只會乖巧地依循著父母的意願長大。

「所以我可以繼續學音樂?可以不必進爸爸的公司實習?」

「對。」

「哥,那你要好好加油哦,有任何事情要我幫忙的……」

鍾柔柔話說到一半,齊翔突然不請自入,鍾裕橋沒好氣地對他說:「齊翔,以後你進我房間,可不可以先敲門?」

電話那頭,鍾柔柔被電到了,她聽見哥哥喊齊翔的名字,心頭一驚,嚇得手機差點掉下。

哥哥和齊翔同居!

難怪哥哥能夠傳齊翔的生活照給她,難怪他知道八卦雜誌上沒寫的齊翔,他們……竟然住在一起?她抓緊手機大叫,「哥!是那個齊翔嗎?那個了不起的、偉大的、帥得不得了的歌星齊翔嗎?」

鍾裕橋向齊翔投去一眼,無奈說:「他有很帥嗎?我怎麼都看不出他偉大在什麼地方?不過他以前的確是偶像歌手。」

「哥、哥、哥!」鍾柔柔激動大叫,「哥……求求你,我可不可以跟他說幾句話,幾句就好?」

「好,等等!」鍾裕橋把手機遞給齊翔,對他說:「我妹,柔柔,她是你的忠實粉絲,跟她講幾句話吧。」

齊翔沒反對、接過電話,擺出親民愛民的偶像態度。

「柔柔你好,我是齊翔!」

鍾柔柔的心臟少跳三下,之後一個強烈的三連音重重敲響,「齊翔,我很欣賞你、很喜歡你,你每張專輯我都有買。」

「謝謝你的支持。」

「你好久沒有出專輯,我們都很想念你,你要趕快錄新歌,讓我們有機會再度欣賞你的歌聲。」

「好……」接下來是一串嗓音溫柔、答案制式的回話,那是在受偶像歌手訓練時,每個人都必須學會的話。

好不容易,齊翔打斷她的激情,客客氣氣掛掉電話,接著表情一變,把鍾裕橋正在縫的衣服拿開,神情緊張說:「大橋,我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他被齊翔的態度弄得緊張兮兮。

「早上小喬出門時,我就發覺她神情不太對,她有點緊張,我問她東、她回答西,我本來想開車送她,可是她堅持一個人出門,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最慢中午就會到家,可是現在都已經六點鐘了,而且外面還在下雨。」

雨勢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小喬出門沒帶傘,也不知道有沒有地方躲雨。

「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鍾裕橋望向他,齊翔擁有藝術家天生的敏銳觀察力,他往往能注意到別人沒發覺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從中午過後,她的手機就沒接通過。」

他已經打過幾十通,她半通都不接,這不像她會做的事,小喬一向不喜歡別人為她擔心。

「有響但是沒接,不是直接進入語音信箱?」鍾裕橋確認一次。

「對。」

「她會不會去找阿董?」

「中午我就打電話給阿董,他說小喬沒到公司。」

「阿董還在公司?」

「沒有,他提早回來了,他在樓下,拿著小喬的電話簿,一個一個打給她的朋友和客戶,看看有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裡。」

所以阿董也發現小喬不對勁?鍾裕橋離開位置,說:「我們下樓,說不定阿董已經問到小喬的去處。」

鍾裕橋和齊翔一前一後快步下樓,看見蘇凊文還在打電話。

「方舜希嗎?這裡是蘇凊文,小喬今天有沒有去找你們?」沉穩慣了的蘇凊文失去沉穩,口氣略帶焦躁。

「沒有,小喬不見了嗎?」散財童子阿希人在外面,手機裡頭有點吵,他拉高音量,大聲問。

「對,從中午開始就聯絡不到人。」

他中午接到電話後,齊翔說他的感覺不好,讓他也忐忑不安起來,好像即將發生什麼事似的,下午勉強把會議結束後,他就提早下班。

「她的手機沒開嗎?」

聽著董事長的急促口吻,方舜希想,總公司傳來的小道消息應該是真的,董事長果然和小喬在談戀愛。

這是好事,小喬很好,客氣、熱情、會替別人著想,就是她這樣的特質,才會創造出這麼高的銷售成績。

「開了,但沒接。」

「小喬不會這樣做的,如果有漏接的電話,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撥,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連方舜希也這樣認為?這讓他更緊張了。

「我不知道,現在還聯絡不上。」

「這樣好了董事長,阿望、小鄧以及門市這邊的老同事由我負責聯絡,如果有小喬的消息,我馬上和你通電話。」

「麻煩你了。」

「不麻煩。」

他掛掉電話,一聲驚雷從天而降,轟隆一聲,震得他們發慌,齊翔、鍾裕橋和蘇凊文互看對方,彼此的眼底都閃過心驚。

蘇凊文發話,「手機帶著,我回公司去看看,大橋,你到阿嬤的療養院找找,齊翔,你在家附近到處找找看,我們分頭進行,一有消息就手機聯絡。」

「好。」

三人各自應聲,拿起雨傘,換上鞋子,他們打開大門一起出去。

但才走到屋外,蘇凊文就發現郁喬坐在台階上,捧著下巴,傻傻地看向天空,雨水把她全身都澆得濕透,她卻沒發覺似的。

心被什麼重重地敲了一記,齊翔一窒,這個場景他看過,在小喬送便當給他的前一天……那次,她低著頭、哭著回家,沒有進家門,只在台階上傻坐,隔天,她辭職了,她抱著小小的紙箱,裡面裝滿雜物,也是同一天,他賴進她的家。

隱憂在他胸口衝撞,他是個敏感的男人,他的第六感無比準確,他知道,絕對有事發生了,而且是讓她手足無措、無法處理的大事。

一發現她,蘇凊文想也不想就衝進雨幕裡將她一把抱起來往屋裡跑,他沒脫鞋子,直接把她往樓上抱,留下滿地髒鞋印。

鍾裕橋有潔癖,但這時候,他哪在乎這些,他只知道自己得進廚房幫小喬弄點熱東西喝。

看阿董、大橋都進屋後,台階上小喬的包包孤零零地躺著,齊翔衝進雨中把包包撿了起來,有些煩惱。這個包包不是皮製也不是塑料制而是用布拼縫起來的,是大橋為小喬精心特製的禮物。包包已經濕透,裡面的東西肯定淋壞了。

齊翔進屋時,鍾裕橋正從廚房裡跑出來,他手裡拿著姜,問:「翔,你會不會熬薑湯?」

「我會,我來。」

齊翔接過姜進廚房,鍾裕橋因為怕郁喬待會兒下樓會踩滑了腳,用最快的速度把蘇凊文走過的地方清理乾淨,他從一樓擦到二樓,然後走進她的房間。

他聽到蘇凊文在浴室裡面放熱水,而她全身包裹著大浴巾,傻傻地坐在化妝台前,兩眼無神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鍾裕橋歎了口氣,問:「小喬,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接手機?我們很擔心。」

蘇凊文從浴室裡走出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先別問,讓她洗個熱水澡再說。」

他走到郁喬身邊,輕輕推她,郁喬回過神,看見兩雙充滿關心的眸子,她擠出一個笑容,說:「放心,我沒事。」

「我們知道,回來就好,熱水已經放好了,你先進去洗。」

「嗯。」她點頭,在蘇凊文的扶持下離開化妝台。

找到換洗衣服,蘇凊文把她送進浴室後關上門,問鍾裕橋,「有沒有熱的東西可以喝?」

「翔在熬薑湯。」

蘇凊文點點頭,說:「別心急,人回來就好,我先借你們的浴室洗個澡,有什麼話,待會再問。」

「好。」

鍾裕橋把她的房間擦乾淨了才下樓,走進廚房,看見姜茶用小火在爐子上滾著,但……齊翔去了哪裡?

他試了試姜茶,關上火後送到郁喬房裡。蘇凊文已經洗好澡,看見他進門,他接過姜茶說:「小喬還在泡熱水,你身上也濕了,先去洗洗吧。」

他點點頭,眉心微蹙,說:「翔不見了。」

「什麼?」怎麼,今天是輪流失蹤日嗎?

「我剛下樓,姜茶在爐子上滾,他連瓦斯都沒關,就不見了。」鍾裕橋口氣裡有埋怨。這傢伙在搞什麼?要是鬧出火災,看小喬怎麼收拾他!「小喬交給你,我下去找找,看他在搞什麼鬼。」

「好。」

鍾裕橋離開後,蘇凊文把房門關起來。在等郁喬洗好澡的時間裡,他走到書桌旁,看看架上的書目,大多是專業書,其餘的有兩本春上村樹的作品,有一本叫做《總裁的女人》的小說,還有一本萬用手冊。

他覺得有趣,沒想過她也看這種浪漫的小說,正想抽出來,萬用手冊卻被弄掉了下來。

他這才想起這本手冊他很熟,每次自己有事交代,她就會把這本隨身不離的手冊拿出來,離職後,她再不必排行程,手冊便用不上了吧。

他將萬用手冊撿起來、打開,前面密密麻麻地排滿行程,幾點開會、幾點見客戶,哪一天將案子整理出來、什麼時候開會討論案子……僱用小喬,他的薪水全砸在刀口上了,她離職,是他、也是公司最大的損失。

要用什麼方法,把她拐回公司上班呢?

他還挺喜歡工作時有她在,就算她只是幫自己送飯,就算她拿著雜誌在沙發上打發時間,就算她什麼都沒有幫到自己,可是只要她在,他的辦事效率就會加倍。

這種說法不科學,但這現象的確存在,他無從解釋,只是……喜歡、喜歡、非常喜歡……

再多翻幾頁,離職後的日子,行事歷呈現一片空白,但空白頁沒有幾篇,他看見一個新標題: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真聳動的抬頭。

原來她除了是營銷高手之外,也很適合當八卦記者,這種標題一下,任何讀者的好奇心都會被勾起。

他往後翻,第一頁出現的是:向暗戀對像告白,送出最後一個愛心便當。

他看見她在行程下面簽名、並且押上日期,日期是她離開公司的那天。所以簽名、押日期代表已經完成?

他的疑問,在翻到第二、三、四頁時得到證實。

試著尋找初戀情人,和他話當年。

把阿嬤接回家住幾天,帶阿嬤回老家看看,整理整理阿公和爸媽的墳地。

給阿嬤做一件紅旗袍。

連續三頁,她在下面簽上名字,押日期。

之後還有好幾頁,每頁都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比如:「開一場高中同學會」、「讓阿董發出真心微笑」、「去吹吹海風,在海邊留下腳印」、「幫翔完成他的夢想」、「鼓勵大橋走自己的人生方向」、「去遊樂園一日瘋狂」、「出國一趟,享受坐飛機的感覺」、「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穿婚紗拍照」、「把初吻獻出去」……這些頁面上,有的有押日期、有的沒押上。

他拿起筆,翻到「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那頁填上日期,日期就押在今天晚上、這個時分,再找出「把初吻獻出去」那頁,一樣押上日期,但時間寫在半個小時後。

最後他翻到「穿婚紗拍照」那頁,在前後補上一大串細碎的字--把好男人拐進禮堂,牽著他的手走紅毯,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相差兩歲到三歲,等孩子念國中後,重新回到職場,和丈夫一起拚命賺財產--

他還沒寫完,郁喬便走出了浴室,她已經整理好情緒,臉上掛回淡然恬適的笑容。

「你幹嘛在我的筆記本上面寫字?」看見他的舉動,她一把搶過萬用手冊,在看清楚他寫什麼後,臉紅。

「我寫錯了嗎?要拍婚紗照,至少要有一個男主角,不管是用拐的還是用騙的,都要把他騙進禮堂才算,對不對?」

他奪回手冊,順帶把她勾進自己懷中,他把手冊放在兩人身前,一起閱讀上面的字跡,她的字體娟秀,他的字大氣,小小的字依偎在大大的字體旁,就像現在,她靠在他身上。

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跳,她推開他,站到他對面,她試著讓口氣輕鬆,試著假裝,剛才的擁抱和平時沒有不一樣。

「我這是願望,你把它寫成人生規劃表了。」

「提出願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規劃。」他拉起她的手,她掙扎了一下,但他篤定不放,盯著她的眼睛,單刀直入地說:「小喬,我要和你正式交往。」

他再也不要曖昧不清、拖泥帶水,嫌他不懂浪漫也罷、嫌他不曉得創造好時機也沒關係,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和她說清楚、道分明。

如果過去,他還有一絲不確定,那麼在發現她失蹤時自己一顆心像被雷狠狠砸過,在找不到她時他連撥電話的手指都會微微發抖後,他百分之百確定,他再也不要離開小喬。

「可是……」她企圖找到拒絕的理由,但他一句「我要和你正式交往」把她的腦細胞盡數殲滅。

「我是舊的暗戀對像?好馬不吃回頭草?不喜歡過去式?通通沒關係,從現在開始,我們開啟現在進行式、創造未來式,我說了,提出願望、努力完成,就是人生規劃,我的願望是和你交往,我會努力表現、努力感動你的心、努力讓你瞭解我是個不錯的男性,直到你成為我的人生規劃。」

他一串話連番丟下來,讓她無法消化,歪著脖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個個浮上心頭,她無所適從,今天……她已經夠混亂了,他怎麼這麼不厚道,又在這個非常時間點,增加她的混亂。

看著她上班時的精明全不見了的模樣,蘇凊文笑開,說:「難道是我條件不夠好,你看不上眼?」

她深吸氣,又把滿肚子氣給緩緩吐盡。「為什麼是我?」

「喜歡這種東西,一定要用語言或邏輯解釋清楚,才可以進行?不能憑著感覺就去做?」

「你真的喜歡我嗎?」她努力回想,自己有哪一點值得這個優秀男人喜歡。

「懷疑?」他低下頭,糾纏她的視線。

「沒道理,過去幾年,你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的視線壓迫力太強,她想別開眼,但他捧住她的臉,不准她轉開。

「誰說的?你的話不公道,整個公司裡的女職員,我看你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他否決她的質疑。

「問題是……」

他不是能夠接受拒絕的男人,灼烈目光盯住她的臉,他的口氣很董事長,低下頭,把兩人的距離一寸一寸拉近,直到,他的唇在她耳畔貼近。

「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你願意接受或不接受。」

她更混亂了,連連搖頭。不可以的!她不允許自己自私,阿董對她而言,是親密家人,她不能為他多付出一些已是過分,她怎能容許自己傷他、害他,怎能讓他在日後埋怨自己?不要,她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不行,你會受傷。」沒有多加思索,話脫口而出。

很奇怪的話,蘇凊文看著她,企圖理解這句話從何而來。難道是……她在愛情裡受過傷,便以為受傷是所有愛情的必經歷程?

「人不受傷,怎麼能長大,就算和你交往注定受傷,我也要試一試,才不枉一遭。」自信滿滿的,他要排除所有的借口與理由,要她明白,他不是輕易退縮的男人。

「你不害怕嗎?」郁喬又問。

害怕?所以是她害怕?和大橋那一段,讓她害怕起感情發展?傻氣,人生那麼長,總會碰到不可靠的人、錯付感情。

他揉揉她的頭髮,笑道:「勇敢的人,才有機會摘取甜美果實。」

「可是我不夠勇敢啊。」她握緊拳頭咬牙說。

果然是她不勇敢、她害怕,也是她不願意再度受傷……他用掌心包裹住她緊握的拳頭,拉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他低下頭,額頭在她額間輕輕磨蹭,低聲對她說:「沒關係,我的勇氣分給你。」

別樣的溫柔、別樣的體貼,她的拒絕堆積成山,卻無法移到他眼前。

輕輕地,他捧起她的臉,濕濕的吻落在她的唇間,淡淡的輕觸,她聞到薄荷的香味,郁喬迷醉了、暈眩了,她在他的吻裡,淪陷……

不知道哪裡來的風吹過她的萬用手冊,手冊翻過幾頁,停留在已經押上日期和時間的那一頁。

那頁寫著:把初吻獻出去。

郁喬望著坐在床邊的蘇凊文。她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自己是怎麼被說服的。

和他談一段戀愛?可以嗎?不惡毒自私嗎?她是己不所欲、勿施於人的善良女性,怎麼會……對一個自己暗戀多年的男人殘忍?

她想要推翻剛才的認定,但他不給她機會,大手蓋上她的眼睛,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回。

「你不是說累了?好好睡一覺先。」

她拉開他的手,再看他一眼,眼底有猶豫、有躊躇,也有濃濃的哀怨,事情不處理好,她安不下心入睡。

「我不想和你談戀愛。」她用的是肯定句,斬釘截鐵、篤定萬分的肯定。

「為什麼?」

「我不想定下來,不想要永恆長久的關係。」

「萬用手冊上,寫著你想要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他沒指責她說謊,只是將事實擺明,指出她在說謊。「難道你想指控,我不是你想要的好男人?」

如果他這樣還不夠好,那麼,她的要求就太苛刻了。

她輕咬下唇,說:「我所謂的一場,是三個月、兩個月,不是永恆。」

他的濃眉瞬間蹙起,握了握她些微冰涼的手,收起他的上司臉,低聲道:「你幹嘛計較時間?愛情是感覺問題,不是公文、不是提案,還得定下章程和日期,愛情是心隨意走,眼下感覺不壞便試試看,哪天感覺愛情進行不下去了,要斷再來談。」

她堅定的態度,讓他決定暫時妥協。

對付一個半步都不肯退讓的女人,只好以退為進,再一步步、慢慢地蠶食鯨吞。

轉個意念,他定下新計劃。

「你才把愛情說得像公文章程,哪天感覺不行,要取捨、要切斷了,你真的能理智面對?」

「還沒碰上,你就先認定我不能理智面對?」

「因為,能夠真正理智面對的人太少。」

「你們不都在背後說我有理智沒感情,有能力沒人性?」

「你知道?」她訝異。

「我當然知道。」

不過現在有了更新的說法,辦公室的新耳語:愛情讓董事長變溫柔了,好像有人性得多。

他想起營銷部員工在煜文的帶領下,聚到他的辦公桌前,遞上一本「項目」,態度誠摯而熱切,代表人員蘇煜文朗聲說:「董事長,這裡面有三十七種追求郁副理的方法,有二十家郁副理喜歡的餐廳,有十六部郁副理喜歡的電影……」

微掀嘴角,有營銷部員工的集體努力,再加上他高超的能力,他認為追求她的這件事情上,他的失敗機率是零。

「可是……」

「你不要想、不要管,讓理智暫且退居幕後,你只要用心去感覺,感覺我是不是值得你勇敢的男人,如果我能通過你的考評,我們就談一場府情,如果你覺得我不行,那就安安靜靜,繼續看著我的努力。現在不許再說話了,先睡覺,天大的事明天醒來再想。」

他又用手心蒙上她的眼睛,這回帶了點強勢,不准她將自己撥開。

「阿董……」她歎氣,鬆開手。

「怎樣?」

「我睡不著。」

「那……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講了,講「綠野仙蹤」的故事,有個女孩被龍捲風吹到不知名的國度,她遇見沒有心的機器人、沒有腦的稻草人和沒有膽子的老虎,他們一起上路,想跟仙子求得心臟、腦子、膽子和回家的願望。

故事的最後,他告訴她,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鍾裕橋是在陽台上找到齊翔的。

他坐在地板上,一手緊緊抱住小喬的包包,一手握住手機,青筋畢露,把頭埋進膝間。燈光照在他身上,鍾裕橋看見他的肩膀不斷發抖,心一抽,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頭,凝聲問:「發生什麼事?」

齊翔緩緩抬起眼,淚水隨著這個動作滑落頰邊,看見鍾裕橋關切的眼神,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

像被熱油從頭頂澆下,每個細胞都被炸得熟透,一陣又一陣惡狠狠的疼痛在胸前蔓延開。

突然間,鍾裕橋不敢問了,他想轉頭跑開,但是齊翔緊扣著他,抱住他像抱住大海的一葉扁舟。

彷彿感受到什麼似的,這一刻,他希望齊翔永遠不要開口。

但事與願違,齊翔倔強地抹去眼淚,出現一雙兔子似的脆弱眼神,濃濃的鼻音,數度開口卻又數度哽咽,好不容易,嚥下哀慟,他說:「大橋,怎麼辦?小喬快死了……」

郁喬入睡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後的事,蘇凊文拉過棉被將她密密蓋實。

輕手輕腳地離開她的房間,他下樓,卻看見眼眶紅透的齊翔,而鍾裕橋雙腿打開,手肘支著大腿,把臉埋進掌心內。

小喬告訴過他,每次大橋心情低落,就會做這個動作,所以……雙眉中間擠出兩道豎痕,蘇凊文坐進沙發裡,與他們面對面。

「說吧,發生什麼事?」

齊翔想開口,卻發現嘴巴一打開、淚水就會跟著滑下來,他仰起頭,也無法讓失控的淚水重回眼中。

蘇凊文忍住怒氣,再問一次,「到底發生什麼事?」

鍾裕橋沒回答,先反問:「小喬呢?睡著了?」

「對,她很疲倦,翔,待會兒準備一點宵夜,小喬半夜醒來,能夠填填胃。」回答完,他第三次問:「快點說,是什麼事?」

蘇凊文的耐心用罄,他們再不回答,他一定會火山爆發。是的,他也察覺了隱憂,他也感到事態嚴重,但他得先知道情形,才能找出應對方案。

鍾裕橋看齊翔一眼,眼底抑鬱更深,目光轉回蘇凊文身上,他說:「小喬的包包是我用棉布做的,雨水一打就濕透了,翔擔心裡面有重要的東西,結果一翻,翻出這個。」

他拿出腳邊紙袋,從裡面倒出一堆藥袋,蘇凊文看一眼上面的病患名字,是郁喬……他咬牙忍氣,把藥袋上面的字逐一讀過。

齊翔吸吸鼻子,穩下情緒說:「我打電話給念醫學院的高中同學,問他這藥是做什麼用的,他說……那是胃癌的標靶用藥。」

一陣惡寒從心底竄起,蘇凊文眼底凝結出凌厲。

所以她說不要永恆長久的關係,所以她要的愛情只想持續兩、三個月,所以她突然辭職,想停下腳步,看看生命中的好風景?

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她的萬用手冊上,才會下那麼聳動的標題?

腦子一聲轟然,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真想放聲大笑,真想狠狠諷刺命運一回,他以為機器人終於找到心,於是愛情降臨,他以為自己將要不同,因為有個他想在乎、想為她努力的女人佔住心頭,沒想到……他被老天爺將了一軍。

「阿董……」齊翔低聲喚他,「我認識她那天,她就是這樣、從外面一路哭回家,她坐在台階上,舉目四望,我看見她的孤獨、看見她的害怕,我以為她和我是同一類人,才決定賴上她,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害怕是因為……」他哽咽,說不下去。

「難怪她吃東西像小雞啄米,難怪她瘦得要命,難怪她老是提蓋棺論定,難怪她總是說不要讓生命留下遺憾,難怪……」鍾裕橋真恨自己,那麼多的難怪,他怎麼都沒有想過,是這個原因?

「我不要她死,她還那麼年輕,她應該活很久很久的。」齊翔摀住瞼,忍不住再度痛哭。

「不公平,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好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將要在她面前展開,她怎麼可以……可以死?」

鍾裕橋也哭了,淚水經過臉龐落在沙發上,那一塊,被郁喬的香檳污染了,淡淡的紅被他的眼淚加深了顏色。

蘇凊文怒瞪著他們,他咬緊牙關,凝重的字句從他嘴裡吐出來,「你們,不要哭、不許哭,不准你們絕望,不是所有的癌症都會走入死亡。」

齊翔的手背重重抹過帥臉,他用力點頭,同意阿董的說法。

蘇凊文把藥袋上面的字看過一遍又一遍,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要它們全刻進腦子裡似的,他吞下憤恨,抬起冷冽雙眼,沒和任何人商量,他拿起手機,點出通訊簿,找到自己的通話對象。

他們不曉得蘇凊文要做什麼,但被他寒冽銳利的眼光給嚇住,沒人敢多說半句話,只能靜靜地看他的下一步動作。

電話通了,蘇凊文深吸兩口氣,緩下冷厲聲音。

「黃伯伯,您好,打擾您了,我是蘇凊文……是,好久不見,您最近好嗎……爸媽都好,他們前陣子還提起您……是的,我有點事想請教黃伯伯……是這樣的,我有位朋友是黃伯伯的病患,她叫郁喬,不知道黃伯伯有沒有印象……」

他說到這裡,鍾裕橋和齊翔對望一眼。阿董認識小喬的主治醫生?飛快回頭,他們湊到蘇凊文身旁,一人一邊靠上。

「……對,我知道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郁喬只剩下一位年邁、患了阿茲海默症的祖母,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她,我必須知道她的病情,必須知道有什麼先進的醫療可以幫助她……我……我是她的未婚夫……」

蘇凊文的話讓鍾裕橋和齊翔猛然抬頭。小喬接受他了?他們已經認定彼此?或者,這只是他向醫生套話的謊言?

但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聽著蘇凊文偶爾簡短地響應電話那頭的人,牆壁上,時鐘的長針緩慢地移動,齊翔和鍾裕橋緊緊盯住蘇凊文的臉,企圖從他細微的表情當中得到一點訊息。

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後,他說了句,「黃伯伯,謝謝您。」然後掛掉電話。

齊翔急忙問:「你真的認識小喬的主治大夫?」

鍾裕橋拍開他。「這不重要,醫生怎麼說?小喬的病情嚴重嗎?」

第一次,蘇凊文有了深切的無力感,第一次,他覺得疲憊而無助,目光緩緩從手機移到齊翔和鍾裕橋臉上,這一刻,他理解了何謂欲哭無淚。

「你說話啊,到底是怎樣?情況如何、是第幾期、有沒有什麼新藥可以控制住……」鍾裕橋抓起他的手一陣猛搖。

「是末期胃癌,因為發現得太晚,已經錯失開刀時機,過去幾個月,小喬用的是最新的抗癌藥,剛開始還有一點效果,但最近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很痛,時刻都在忍受疼痛,可還要裝成若無其事,欺騙我們……」他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但這個問題,他無力解決。

「我懂了,難怪她半夜睡不著,在走廊演倩女幽魂,難怪她白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都躲在房間裡面忍受疼痛吧。」鍾裕橋的聲音很低很低。

「怎麼會?怎麼可能?她那麼年輕,就算發現也只會是第一期、第二期,怎會一下子就跳到癌末去?會不會是醫生誤診,我們要不要換一間醫院再檢查看看?」齊翔喃喃自語。

「對,我上網查查,看有沒有更高明的醫生,要不然我們送她出國醫治,至於錢……」他存款簿裡面還有一些,不夠的話……鍾裕橋看向蘇凊文。

蘇凊文依然面無表情,彷彿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聽說中醫可以治療腫瘤,對了,我聽說有種有機飲食法,對人體健康很有幫助,不然……學瑜伽?我們上網查查看,一定可以查到應對的方法。」齊翔跳起來,拉住鍾裕橋就要上樓。

這時蘇凊文終於開口,「不必了,黃伯伯是這方面的權威,如果不是絕對的確認,他不會說這種話。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讓小喬開心,幫她完成想做的事,讓她無後顧之憂……」的離開?

心底一片茫然,他望向鍾裕橋的眼光充滿絕望。

他何嘗不想心存希望,他何嘗不想給自己留一點盼頭,他也想像大橋、齊翔這樣,試著做些什麼。

但黃伯伯的話打斷了他所有的想像。

黃伯伯說:郁喬惡化的速度太快,他很少碰到這樣的Case.

奇蹟,已經不是她或者他們可以幻想的了。

蘇凊文的絕望眼光像一記棒錘,狠狠地朝他們砸下,敲掉他們微薄的盼望。沒有希望了嗎?只能絕望了嗎?不管做任何事,都沒有用嗎?

茫然從蘇凊文眼底傳出去,他們的心一點一點墜入谷底,又好像是有一把生銹的鋸子,來來回回鋸著心……

夜幕低垂,三人相對無語,他們像是雕像般坐在沙發中間,誰也提不出半點力氣,屋外的風雨滲透他們的心,天……再不會開晴……

她睡得很好。郁喬伸伸懶腰,翻過身、抱住枕頭,看著床頭的照片,對自己微笑。

看一眼窗外,不下雨了,是天青氣朗的一天。

很好呢,本來嘛,烏雲就應該讓它隨著黑夜散去,沒有人會一輩子看不見光明的。

她又笑,笑得滿眼滿臉好像都盛滿蜂蜜。

她沒什麼不知足的,在生命最後期間,她有家人、有關心,有滿屋子的幸福及溫情,要到哪裡才能找到比她更幸運的人?

真好……真的是很好啊,有多少人在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個月時,不是哭泣哀慟,不是用遺憾、怨懟面對剩下的每一天?而她,還能夠用微笑面對。

她多麼與眾不同啊,在最後的旅程,身邊有三個又高又帥,讓所有女人都想入非非的好男人相陪,還可以在最後的日子裡,看著他們一天一天改變。

齊翔一天比一天更快樂,他學跳舞、學唱歌、學表演,他興致勃勃地告訴週遭的人,他的人生重新燃起希望,他再不害怕面對報章媒體的批判,他說:「我會越來越堅強。」

大橋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他生氣盎然,砍斷曾經束縛自己的枷鎖,他再不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他確確實實、明明白白地走入自己的人生中。

而阿董也不一樣了,他變得健談,偶爾幽默,在他身邊,她察覺了過去不曾察覺的溫柔。

前陣子幫他送便當,她在廁所聽見女職員們的說壁角,她們說:「愛情的力量真偉大,董事長不再板著冰臉,同他打招呼,也會點頭回應了。」

不是嗎?他還會說床邊故事呢。

可是他說: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她該為他慶幸,還是斬斷他的不切實際?

想過一夜,她仍然無解。自私的郁喬說:何必?把這麼好的男人往外推,會不會太矯情?正直的郁喬說:哪天,你走得乾乾淨淨,卻留他在這裡悵惘哀戚,怎麼忍心?

確實不忍心啊……壓壓酸漲的胸口,她離開床,走進浴室刷牙洗臉,鬆鬆地在耳畔綁起兩束頭髮。

唉,也許她該先想的,不是阿董的問題,而是怎麼向大橋、齊翔他們解釋昨天的失常。

打開門,她發現吊在門把上面的棉布包,經過一個晚上已經晾乾了?她沒有多想,將包包拎到房間內。

下樓梯,她聞到廚房裡傳來的香味,深吸口氣。好棒哦,這才是家的味道。

走進廚房,看見齊翔在卷壽司,她走到他身邊,抓起一塊壽司觀賞觀賞。紅的綠的黃的,配色配得很漂亮,不會吧,這傢伙連日本料理都在行。

她笑問:「早上吃壽司?」

齊翔把手套拿下,倒了一杯枸杞紅棗湯遞給她,說:「先喝兩口溫水,再吃稀飯。」

「為什麼早上要喝這個?」

「早起喝點溫茶水,對胃比較好,我們的分都喝完了,剩下的是你的。」

說完,他轉身幫她添稀飯,郁喬皺眉頭,抓住他的衣袖、將他拉回跟前,手指輕輕觸上他的眼皮,問:「你眼睛是腫的,怎麼啦,被老師罵還是又被媒體批判?」

齊翔拉下她的手,一個激動,抱住她,把頭靠在她肩膀。

「幹嘛啊,撒嬌嗎?我可沒有糖果哄你。」她笑言。

「沒有,只是很累,借我靠一下。」他抱著她軟軟的身子,不想放開。

「怎麼會這麼累?昨晚沒睡好去當賊了?說,偷到什麼好東西?」她拍拍他的背,真的把他當成小男孩。

「文大師讓我做一首曲子,我弄到凌晨四點才上床。」他說謊,凌晨四點鐘才睡,是因為上網,他找出一堆健康料理要慢慢做給她吃。

「笨哦,那麼累還做什麼早餐,不會多睡一下子,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她說著失笑,自己還真的很像老媽子。

他鬆開她的身體,卻捧住她的臉,兩手往中間一夾,把她的臉當油條,夾在他的燒餅手上。

她被夾得嘴唇微噘,他很想朝她的嘴唇吻下去,但……昨晚說好了,從現在開始,他們只做讓她開心的事。

「你的眼光很色哦,說!是不是在垂涎我的美色?」她一指戳上他的額頭。

「美色?美色在哪裡?」他故意把一顆頭轉左轉右、連轉好幾遍。

「哼!果然是不成熟的男性,連女人的美麗都無法分辨。」她輕嗤一聲。

「我不成熟?」他指住自己,一臉的匪夷所思。

「不然呢,小弟弟。」她的手像螃蟹,夾緊他的帥臉。

小弟弟?要不要他脫褲子給她看,看他有多「不小」?

「哼!我只比你小十三天。」他提醒又提醒。

「雙胞胎差一分鐘,也能分出姊姊弟弟。」她輕鬆回擊。

「我們又不是雙胞胎,你少在那裡攀親帶戚。」

「哈!誰叫你要住我家,你不當我弟弟,難不成你想當我爸?所以……弟弟、弟弟、小弟弟……」

「你再亂喊,我就親你。」他向前一大步,用身高優勢壓迫她,他用開玩笑的口氣,扯出真心意。他是真的很想親她啊。

親她?她從他眼底看到認真,是怎樣啊,她的桃花集合起來盛放?怎麼連續兩天,都有男人向她示愛?

如果齊翔這種半真半假的玩笑也算示愛的話。

「翔,你在做什麼?」鍾裕橋的聲音插進來。

他們同時回頭,發現鍾裕橋和蘇凊文站在廚房門口,郁喬看見他們都穿著短衣短褲,很簡單的休閒服。大橋就算了,他趕工做衣服的時候,就是這種打扮,但對衣著嚴謹的阿董就很特殊了,這是她第一次遇見他的小腿。

她考慮著要不要走過去對他的小腿說:嗨,第一次見面,你好。

「過來。」蘇凊文對她招手。

郁喬沒動作。他看著她的目光深情款款,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開始考慮,要不要往大橋身邊靠過去,相形之下,大橋好像安全得多。

蘇凊文也不在意,她當了他多年員工,怎麼不知道他有多固執,他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說不。

「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她不肯靠過來,他就靠過去,反正結論一樣,他揉揉她的頭發問。

她聳聳肩,尷尬一笑回答,「還可以。」

蘇凊文點點頭,問:「吃早餐了沒?」

「還沒有。」

「快點吃,吃完我們就出發。」他對她微笑,笑得她一不小心又患上花癡病。

唉,以前嫌他不笑讓人精神緊張,現在又覺得他笑太多,讓她動不動就腦袋凍僵,果然是做人難、難做人、人難做啊。

「出發?要去哪裡?」她回過神問。

「去六福村,等你吃過飯就出發。」

「真的?!」她吃驚。「可是為什麼突然……」

「你不是想去遊樂園玩?從現在開始,我們三個會陪著你,把你想做的事一一完成。」

蘇凊文摟住她的肩,彎起眉角、滿臉笑,好像大橋的無敵陽光笑臉移植到了他臉上。

郁喬怔怔地看著他。好像睡一覺醒來,他們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但哪裡不同?她無法具體形容。

鼻子微微發酸,她以為那些事必須獨自完成,以為那是她個人的缺憾,與他人無關,沒想到……視線移向蘇凊文、齊翔,最後眼光落在鍾裕橋身上。

「別看我,是阿董偷看你的筆記本,是他的主意,我們只是乖乖順服。」鍾裕橋高舉雙手,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不是主凶,只是從犯。

哪會怪啊,笨蛋,她只有無數感激。

一手勾住一個,小短手把齊翔、鍾裕橋圈在懷裡,不斷說著謝謝。

她的謝意,無法用言語表清,她感謝上天,感謝那個美好的日子裡,讓她遇見他們。

蘇凊文看著他們,嘴角的笑意染上憂鬱,他不明白為什麼上蒼如此不公平,讓郁喬一出生就承受比別人更多的磨難與波折,然後,年紀輕輕便令她離開這個讓她意猶未盡的世界。

此時此刻,他真的希望天地間有一種名為奇蹟的東西來到郁喬身邊,為她帶來幸運。

大步上前,蘇凊文加入他們,長手臂攀上鍾裕橋、齊翔的肩背,將她圍在溫暖的圈圈中。昨晚他們說定了,未來做每件事,都以小喬的快樂做第一考慮。

接下來,四人去了遊樂園,把每項設施都玩過一遍,他們拍下許多照片,一幕幕的場景、一段段的記憶,郁喬知道,有一天,這些場景會串起來、變成鮮明雋永的故事。

蘇凊文明白清楚、大膽直接的追求,讓郁喬逃不掉他張羅下的情網。

她聽說他有一本企劃書,是關於「追求郁副理」這件事,上面羅列的方法有三十七種,他每隔一天進行一種,換言之,沒有意外的話,在七十四天后,她會被追到手。

那些方法有的很張狂,有的很溫馨,有的很讓人無語。

在院子裡用蠟燭排出心型的那個,就讓人很無語,尤其在燭火燒上大橋的干盆栽後,所有人臉上都畫出三條黑線,但阿董堅持方法是對的,只是天公不作美。

換句話說,如果有機會,他還要再試一次,她知道,他是那種不成功就要做到成功的固執男人,所以他說要把她追到手,就一定會做到為止。

當然也有很棒的,就像他暗自安排,將去遊樂園玩的照片放大成壁紙,貼在她房間的空牆上這件。

那天,大橋帶來一件新洋裝進她的房間,說是他為她量身設計的。

那是件純白色洋裝,斜領,高腰,腰間的大緞帶在身後打一個大大的蝴蝶結,整件衣服沒有太繁複的裝飾,只有在裙底、袖口和領口處瓖著翠綠色滾邊,簡單、帶點復古味道,卻處處透露著高貴典雅。

阿董幫她梳頭髮,梳得又直又亮,然後在她發間別上一個水晶髮夾。

他說是營銷部推薦的,青青說只要是女人,就會喜歡這款髮夾。

那是只跳躍的海豚,全身瓖滿燦亮的水晶,眼睛是黑得發亮的寶石,黑黑的眼睛讓整只海豚鮮活了起來。

聽說高跟鞋是齊翔選的,她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我們這裡有個大金主,你幹嘛擔心錢。」

她的目光飄向阿董,於是她明白了,這些是他在為自己圓夢。

因為他們打扮她,是要送她去參加同學會。

那天天氣不錯,到的同學很多,高中導師也到了,她和大橋一起出現時,大家都以為他們衝破重重難關,終於走在一起,他們沒在大家面前多解釋什麼,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同學們的祝福。

大橋告訴她,「今天我很快樂。」

她笑著回答,「看到這麼多老同學,我也很快樂。」

他說:「老師很厲害,還記得我媽媽去學校找他這件事。」

她揶揄,「換成我,我也會記得,要碰到像鍾媽媽那樣精彩絕倫的長輩,可不容易。」

他們在車上說說笑笑,談起高中時期的蠢事,說他們在司令台約會的老故事。那些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以為早已經忘得半點不剩,沒想到一個人提起,另一個就能接續。

他們這才曉得,生命凡是走過必留痕跡,這些痕跡是任憑歲月沖刷亦抹滅不去的存在。

他們回家後,去遊樂園的照片已經貼在她牆上。

照片裡,她自然而然地靠在阿董身上,頭髮被風揚起,他伸手、為她撥開蒙住眼睛的散發,沒有刻意的笑容,沒有特製畫面,只是一個瞬間留取,它留住了屬於幸福的印記。

他們齊齊站在偌大的照片牆前,沒有說出口,卻都同意這是營銷部同仁提出來的、最好的建議。

照片是大橋拍的,而齊翔說:「雖然我很嫉妒,但我喜歡這張照片。」

她笑彎雙眉,附和說:「是啊,光看著照片,我就覺得幸福。」

齊翔孩子氣地挑了張照片,也逼阿董幫他做成壁紙貼在他房裡。

所以幾天后,他房間裡貼上了他和她坐海盜船的照片,照片是他們兩人、高舉雙手,嘴巴張得很開,笑得有些猙獰的畫面。

為公平起見,大橋也挑一張,那張是他們坐在台階上等阿董買飲料時,齊翔拍下的,他們雙手支在身後,一起仰頭看著天空。

郁喬還記得,那時他們在說著高中時代的趣事,兩人臉上都有淡淡的笑容,製成壁紙後,右上側印下兩行字--曾經走過、走過曾經。

他們問阿董要不要也貼一張,他只搖頭說:「不必,小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她後來才明白他的另一層意思,因為那天起,每當他想感受「幸福」的時候,就會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雙手支在腦後,視線對上照片裡頭被風吹亂頭髮的女生。

他白天必須上班,因此想看幸福的時刻多半是夜晚,於是一次兩次,他們慢慢習慣,習慣並肩躺在雙人床上,習慣兩人靠得很近,體溫相互濡染,也習慣在看照片的同時說話。

他對她說:「我有一點嫉妒,大橋知道高中時候的你是什麼模樣。」

她沒有反駁他的嫉妒,卻告訴他一個一個又一個,關於自己的十八歲青春歲月的故事,講完十八歲講十九歲……然後一路講到二十八歲,再從二十八歲往回說,說到阿董心滿意足,確定自己瞭解的比大橋還多為止。

為公平起見,他也將記億中的事一件件挑出來同她講。

說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他就講公司的事給她聽,說到興起時,她會給他一點意見,有時候意見會得到他的共鳴,有時候兩人會爭論不休,但不管是哪個時候,郁喬都覺得,很快樂……

郁喬「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她經常窩在房間裡,半天不出門。

齊翔開玩笑說:「你越睡越懶,還是跟阿董去上班好了。」

鍾裕橋站在她那邊響應,「你不知道睡眠對女人很重要嗎?小喬正在努力把自己睡成林志玲。」

郁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變成林志玲,但越來越吃不下東西、越來越瘦是真的,她自嘲,說不定她的下一份工作是面試凱渥名模。

說說鬧鬧,她沒有發現鍾裕橋和齊翔眼底的憂心。

前幾天,鍾裕橋在她房裡的垃圾袋中發現一堆染血的衛生紙,而昨晚蘇凊文在夢中驚醒,因為他聽見她痛得跌跌撞撞拿止痛藥下樓倒開水的聲音,他聽見她的呻吟,聽見她摀住嘴巴,靠在牆角哭泣。

今早,他更發現在她手肘處撞出一大塊瘀痕,於是就在剛才,他帶回四組造型精美的玻璃冷水瓶,說是好朋友家將要上市的新產品,需要親朋好友大力捧場,所以他買下一堆送人。

齊翔說:「家裡又不缺冷水瓶,有錢你不會拿去買牛肉哦,我給大家熬牛肉羹。」因為他知道,小喬越來越瘦,她需要更多營養豐富的食物。

蘇凊文回答,「我們各擺一組在自己房間,晚上想喝水比較方便。」

鍾裕橋笑說:「那你應該買四個齊翔,晚上想吃東西,手一指,熱騰騰的宵夜立刻送上床。」

他們不捧場蘇凊文的冷水壺,但郁喬異常捧場地抱著冷水壺說:「我要我要,這麼好的東西,我要!」

鍾裕橋嘲笑她,「就算阿董給你一坨大便,你也會說我要我要,這麼好的東西,我要。」他故意拉尖嗓子學她說話。

齊翔對著吃醋中的他說:「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

鍾裕橋轉回房間,不多久,拿出一件銀色絲質小洋裝下樓,說:「嘿,我給你的東西才實際、才漂亮吧!」

這陣子他給她做的衣服太多,多到郁喬不好意思,拚命搖手說:「不要啦,不要再給我做衣服,衣櫃都放不下了。」

齊翔在這個時候放炮,「看吧,不是情人送的東西,人家就不屑要了,否則正常女人都會挑衣服不挑冷水瓶。」

郁喬踢他一腳,然後飛快轉頭對鍾裕橋說:「對不起啦,我不是不要,我是不好意思要,這衣服看起來很貴,無功不受祿--」

鍾裕橋很喜歡她著急解釋的模樣,說:「誰說無功不受祿,這是我要參加比賽的衣服,你得穿上它、化妝,走到庭院和對面公園,讓我拍一堆照片。」

聽他這麼講,郁喬立刻回答,「拍照?好啊好啊,多拍一點,哪天你看不到我了,還可以看著照片,睹照思人。」

她只是開玩笑,卻沒想到有三隻手同時朝著她的後腦巴下來,痛得她抱住頭大喊,「殺人哦!」

然後,她乖乖換好衣服,讓大橋拍照,拍到他滿意、拍到他爽,拍到齊翔的眼底出現可疑紅痕。

隔天下午,齊翔就突然發瘋,拉著她到台北各個廟宇拜拜。

她追問齊翔,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虔誠,畢竟以前他可是不信鬼神、不信天地的鐵齒翔啊。

而他說:「我信了,從現在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我是對上天最虔敬的信徒,我要向祂求健康、求幸福、求快樂、求……長久……」

她不理解齊翔的激動,只好暗暗猜想,他是因為即將重返演藝圈,才情緒不穩定,需要求助神跡。

清晨,蘇凊文站到她床邊。昨天晚上,她又痛了,她痛得在床上打滾,他悄悄地打開浴室的門,一道小小的縫,他看見她蜷縮著身軀,極力忍耐。

她在忍耐、他也在忍,忍著不衝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她咬著唇,不讓眼淚淌下,而他……在無人的角落裡,放任淚水恣意……

他彎下腰,拂開她額際散發,審視她小小的臉龐,她臉上有著不正常的蒼白,眼睛底下有厚厚的黑眼圈,她瘦得頰骨凹陷,雖然她很努力、很拚命地把食物塞進嘴裡。

每每看著她的模樣,他們的心就越結越緊,大橋一天到晚掛在網站上,分析什麼東西的營養素最高,什麼食品最易被吸收,而齊翔除上課之外,把所有的時間全耗在廚房裡了。

他做一堆對胃很好的食物,可惜她吃不下去,他弄出一堆吃都吃不完的點心,可惜她能吞個兩口就很了不起,他們三個,像教小孩子吃東西似的,不時在她面前示範吃東西的幸福感。

他們的表演很可笑,常常讓小喬笑得彎腰,但他們喜歡她開心,於是示範得更起勁,然後,他們胖了,她卻更瘦了。

他不時向黃伯伯詢問小喬的病情,然而每次的詢問,只會讓他們的心情更加低落。

不會有奇蹟了,這是他們心底共有的默契,只是不甘心也不忍心就這樣放棄!

他拉開棉被,悄悄地躺在她身邊,輕手輕腳地將她挪進自己懷裡,他回想起那天……

他送她九十九朵玫瑰,象徵長長久久的愛情,她收下玫瑰,反問:「你認為天底下,有長長久久的東西嗎?」

他回答,「有。」

「比方?」

「比方愛情,比方回憶,比方幸福,比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一口氣舉好幾個例證。

她搖頭回答,「愛情只是短暫印記,當費洛蒙過期,感覺就會變得淡薄;回憶會被時間衝散,被瑣碎的生活給切成片片段段,然後一點一點消失;幸福是某個時候、某個時間點的感覺,不會存在於一天二十四小時;人與人的關係就更不可靠了,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敵手,今天的恩人、明日的敵仇,說長久--未免奢侈太過。」

他把她勾進臂彎,笑著說:「你有一點悲觀。」

她緊了緊眉眼,回答,「這輩子,我沒發生過值得樂觀的事。」

「所以你不相信奇蹟。」

對,她不相信。「我認為奇蹟只會出現在小說裡。」

她的回答讓他很哀愁,因為他還不甘心放棄期待,她卻已經不相信奇蹟會來。

他描刻不出自己的心情,在這段時間裡,他總是在回想,想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想他開始注意到她,想她的告白、她的愛心便當,想自己毅然決然住到她家裡,也想著這些日子裡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以為她很勇敢的,但面對死亡,沒有多少人可以勇敢;他以為她很樂觀,但分離在即,她最大的樂觀,不過是不教他們跟著自己悲觀。

怎麼辦呢?他不想放手,他的愛情才剛剛起頭,他不要一份注定失敗的愛情,可是……他無從選擇。

慢慢地,時間滑過指縫,他對奇蹟的希求從「讓她恢復健康,和自己談一場有結局的愛情。」到「不指望她痊癒,但求不要讓她痛得那麼凶。」他逐漸明白,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

攬緊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本來是個還沒過完今天,就已經計劃好未來幾個月的男人,如今,他只敢抓牢現在,而明天……連想像都不敢……

郁喬醒了,她揉揉眼睛,抬頭看見他,笑容綻放。

最近,他常常偷渡到她床邊、她的被窩裡,如果這麼明顯的舉動她還弄不清楚他的追求有多努力,那她不是笨得離譜,就是過度掩耳盜鈴。

只是她捨不得啊……捨不得為了自己的幸福感受,不顧慮他即將承受的哀愁,所以她說:「答應我,不管哪天我離開了,你都要健康豁達。」

那時他深深凝睇著她,然後咬牙回答,「你不可以看不起我,我不是會為了一段戀情,就自我放棄的男性,對我來講,事業才是生活的重心。」

這個說法雖然讓她安心,但她老覺得他在說謊,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還是她不肯承認愛情只佔住他生命的一小點?

「醒了?」他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拉出笑容,問:「我應不應該告你性騷擾?」

「為什麼?因為我爬上你的床?」話說完,他拉起棉被,把兩人蓋得更密實,很明顯的,他沒把她的話聽進耳裡。

「不然呢?」

他想想,搖頭說:「這種程度是告不成的。」

「不然要哪種程度才告得成?」

他沒回答,卻用實際行動替她解答疑惑。

他支起上半身,俯下頭,封上她的唇。

他在她唇間輾轉流連、輕輕吸吮,他在她的唇舌間燃起火焰,他的手掌順著她的頸子往下滑,輕輕地劃過她身上每個溫柔曲線。

欲|火燒上她的身體,燒上她每寸肌膚,也燒斷她的知覺神經。

她知道自私很惡劣,她明白自己沒有權利淪陷,她清楚他對自己越好、便是對他越殘忍,但是……她無法控制追求幸福的慾望。

她環上他精壯的腰為他付出熱情,她在他探索自己的柔軟時,也探索他的剛硬。

是她的主動,造就他的失控。

他的吻越深入,她的情|欲越高張,他的手滑入她的睡衣裡,她的身軀在他掌間酥軟……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45 PM

第十章

鈴鈴鈴……鈴鈴鈴……

鬧鐘響起,及時拉住兩人的理智、衝散激情,他大口大口喘氣,迅速坐起身離開她的棉被,按下鬧鈴,吸氣、吐氣,在平抑氣息、壓制情|欲後,才敢轉頭面對她。

他應該說對不起的,但看見她春水似的眼神,他換了另一句話。

「至少要到這等程度,才能告我性|騷擾。」他試著幽默,試著把曖昧氣氛推回正常。

而她應該害羞別開臉的,但她卻悶著聲音直覺地說:「再下去一點點,就不知道是誰要告誰性|騷擾。」

他聽見、大笑,於是他知道,她並不討厭這樣的騷擾了。

一翻身,他又翻進她的被窩裡,湊近問:「要不要再試一次?放心,我對上法院不感興趣。」

話沒說白,但已經表明得夠清晰:本人蘇凊文,歡迎郁喬小姐性|騷擾。

臉上浮起兩坨紅暈,她把尷尬全都堆在臉上。

好吧,他同意,這種事做比說更自然,如果他想要繼續,不應該問可不可以,而是應該直接製造情境。

用力抱緊她、用力在她臉上親一下,他翻身下床,俯視床上的睡美人說:「起床吧,我們去海邊。」

「為什麼去海邊?」

「你的手冊裡寫的,要去海邊吹吹風、留下一排腳印。」

「你是說真的?真的要幫我完成所有夢想?」

「在你眼裡,我是個隨口說說的人嗎?」他瞪她,佯裝生氣。

不只這個,其實他也已經訂了機票,五天四夜日本游。他願意去更遠的國家,願意花更多時間完成她的出國夢,只是黃伯伯擔心她的身體禁不起折騰,旅行是很耗費體力的活動。

「不,在我眼裡,你是言出必行的男人,只是你為什麼要這麼認真看待,說不定我在手冊裡寫的只是無聊屁話?」

「因為,等我把你的願望全部達成,就輪到你來達成我的願望了。」

「什麼願望?」

「忘記了?我已經寫在你的手冊裡面。」

她想起來了,想起他補上的那些字:把好男人拐進禮堂,牽著他的手走紅毯,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相差兩歲到三歲,等孩子念國中後,重新回到職場,和丈夫一起拚命賺財產--

她想笑的,卻沒想到淚水比笑容更快呈現,因為她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完成他的心願。埋進他懷裡,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愛她、追求她的男人。

他明白她為什麼落淚,卻假裝不明白,捧起她的臉,他刻意笑得很張揚。

「我知道,能被我這種優秀到幾乎瀕臨絕種的男人喜歡很不容易,那是要打遍天下多少無敵高手才能辦得到的事情,但你也不必激動到痛哭流涕,我還沒正式求婚,還沒帶著你走紅毯呢!」

她也跟著笑了,只是笑容裡帶著心酸。「你裝不來的,痞是大橋的專利。」

「眼裡看著新情人,心裡想著舊情人,郁喬,你太過分了!」

話一落下,他彎下腰伸手呵她的癢,他的手指頭在她腋下製造一波波的高潮迭起,於是她尖叫、她求饒、她放聲大笑。

肆無忌憚地笑,笑得站在門外偷聽的鍾裕橋和齊翔也跟著拉開嘴角。

齊翔望向他,眼底有兩分憐憫,鍾裕橋明白他的意思,低聲說:「沒關係,她的快樂比較重要。」

齊翔點點頭,勾住他的肩膀說:「走吧,我們去替他們準備野餐,外面賣的東西不健康。」

「不,你去弄吧,我回房間,幫小喬設計一件新娘禮服。」

齊翔深深看他一眼,點頭說:「好吧,我們合力幫小喬完成願望,不要讓阿董專美於前。」

起床後,他們去了海邊,是有沙灘的海邊。

他們脫掉鞋子,在沙灘上留下兩行足跡,蘇凊文還用照相機把足跡拍下來當證據,證明自己完成她另一個夢想。

他並沒有問她為什麼把在沙灘留下足跡當成夢想,但她主動說了。

「我幾乎忘記爸爸長什麼樣子,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為我做過什麼事情,但我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帶我到海邊,他牽著我的手,在沙灘上,留下長長、長長的足印。

「海浪打上來,把我們走過的足跡抹去,我氣壞了,想把足跡重新印回去,但爸爸蹲下身子、把我抱在懷裡,指著已經看不見腳印的沙灘說:「別生氣,你看,足跡沒有被海水沖去。」我不懂,沙灘上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了啊。」

「那時爸爸長長的手指頭先指了指我的胸口,再指指我的頭說:「它已經烙印在你心裡、腦海裡,它是你一輩子都抹滅不去的痕跡。」」

「我不懂爸爸的意思,爸爸揉揉我的頭髮,把我背起來,一面走、一面唱歌。那時我還太小,不明白什麼叫做眷戀,但我知道,有爸爸在真的很好。我悄悄回頭,看見爸爸的腳又在沙灘上印入長長的一排痕跡,便偷偷在心底祈禱,祈禱老天爺不要再派海浪來搗亂。」

蘇凊文靜靜看著她,擁她入懷,然後像是承諾似的對她說:「不要怕,以後我來當你的爸爸,抱你、背你,給你唱歌說話。」

那個時候,她或許還太小,不能理解父親的話,但現在她已經夠大了,他有把握,把握她能聽懂自己每句話。

彎下腰,他把她背在背上。

他輕輕地為她哼歌,那是一首她沒聽過的英文歌曲,他的嗓音很好,唱得婉轉動聽,讓她捨不得錯過任何一個音節。

她趴在他背上,環住他的脖子,緊貼著他的溫暖。

她真希望時空就定在這裡,再不要往前推進,就讓這刻永恆,讓這秒鐘永恆而清晰。

下意識地,她回頭,看見一行腳印,長長地連到天邊。

淚水刷過,如果爸爸那行腳印是孤獨,代表她將孤獨地走過童年、少年、青年,那麼阿董這行腳印是不是也代表,他將孤獨地走過壯年、老年?

心頭一緊,她想為他做更多的事情,脫口而出,「阿董,我愛你。」

聽見這三個字,他笑了,卻也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裡,淚水偷渡。

好消息有兩個。

第一:鍾裕橋在網絡上賣出第一件作品,賺到設計這條路上的第一桶金。

第二:經紀人幫齊翔安排一次面試,如果面試通過,他就可以替一間大廠牌的飲料做代言,公司打算在這支廣告上面投注數億的廣告經費,換言之,如果齊翔通過選角,將有一段時間密集地出現在觀眾眼前。

這天蘇凊文很忙,他必須在去日本之前把所有工作完成,所以由郁喬送齊翔過去選角。

鍾裕橋本來不想跟,但想想還是不放心,在最後一刻坐上車,把齊翔擠出駕駛座。

齊翔身上穿的衣服是他搭配的,收到通知的時間太晚,不然他還打算親手幫他做衣服。他們三個昨天逛一整個下午的百貨公司,才挑到足夠的行頭,然後他們帶齊翔進美容院換上新髮型,他整個人煥然一新。

一路上,郁喬嘮嘮叨叨念不停。「你不要緊張,要記住,表演這種東西沒有其他要件,只有一點--要能夠說服人。真誠一點,不要耍酷、不要擺譜,千萬千萬不要出現痞相,一定要把過去的紀錄丟掉,表現出百分百的真誠……」

眼見選角地點快要到了,她越講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話全部交代清楚才肯罷休,她的樣子惹得鍾裕橋大笑。

「我看你比翔還要緊張吧。」

對啊,她真的太緊張了,她吐口氣,同意自己神經兮兮。

齊翔笑了,張開手臂把她抱進懷裡,笑說:「不要擔心,我會好好表現的。」

「嗯。」

選秀地點到了,鍾裕橋停車,齊翔打開門,她臨時又想起一句,「翔……」

「怎樣?」

「不管你表現得怎樣,你都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齊翔笑了,動手揉揉她的頭髮,說:「謝謝,我知道。大橋,帶小喬到附近繞繞、找點事情做,不要讓她在這裡窮緊張,面試結束後我再打手機給你們。」

「知道了,加油!」鍾裕橋朝他握了握拳頭。

齊翔轉身、邁開步伐朝大樓走去,他英挺帥氣的背影,讓郁喬回想起兩人初見時,他坐在公園裡蕭索落魄的身影。

他走出來了,走出過去陰霾,走向光明未來。

她轉頭對鍾裕橋說:「我有第六感,這次的重新出發,他會成功。」

「不需要第六感,我就知道他會成功。」

「為什麼?」

「成功是留給準備好的人、留給願意承受風浪的人、留給願意不斷付出的人,翔是這樣的人。」

她看著他,笑了。

「笑什麼?我說錯了?」

她對他笑不停,回答,「大橋,你也準備好了,你也儲存足夠的精力,你也願意承受風浪、願意不斷付出,結論是,你成功在望。」

她在誇獎他,鍾裕橋笑逐顏開,學齊翔揉亂她的長髮。

「所以,現在我又是你的英雄了?你又開始崇拜我、暗戀我,甚至……愛上我?」他一邊說一邊朝她靠近。

哈!她推開他靠得很近的大頭。「我老了,崇拜英雄的幼稚時期已經過去。」

他翻翻白眼,硬把她拉進懷裡強抱一陣,才鬆開她,說:「才怪,你不崇拜英雄怎會對阿董另眼相看。」

她想反駁兩句,但他不給她機會,踩下油門,大聲說:「走吧,去逛逛布店,我想買一些布料……」

三個小時過去,齊翔還沒打電話來,郁喬有點急,擔心是不是面試不順利。他們轉回廣告公司樓下,剛要下車,就聽見鍾裕橋的手機鈴響。

是齊翔的電話號碼,她等不及,搶過手機急問:「怎樣、怎樣,你有沒有入選?」

手機那頭先是一片沉默,然後出現猶豫,光是這樣的頓點,郁喬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搶快一步做出反應,她說:「沒關係,失敗為成功之母,生孩子不一定次次都順產,我們就當作累積經驗,準備下回的衝剌。」

「哦。」齊翔應道。

「不要失望,越是經過風霜熬煉的果實越甜美。」

「哦。」

「我和大橋已經在廣告公司樓下等,你快點下來,我們一起去吃飯。」

「哦。」

齊翔掛掉電話後,她轉身對鍾裕橋說:「翔沒通過試鏡,心情肯定很差,待會兒我們都不要提這件事,就帶他去吃吃飯、逛逛街,再租一堆影片回家看,熬過今天,明天心情就會比較好一點。」這是她的經驗談。

「好。」鍾裕橋同意,牽起她的手走到廣告公司門口。

不多久,齊翔從電梯處走出來,身邊有一個矮小的男人在和他說話,齊翔的態度溫和而客氣,同他聊上好幾句,才欠身道再見。他處理人際的方法比過去圓融多了。

轉頭,齊翔看見大橋和小喬兩人,連忙迎身上前。

郁喬拉住他的手問:「那個人是誰?」

「我以前的經紀人。」

「他找你做什麼?」聞言,鍾裕橋皺眉。

「他手下的歌手也應徵這次的廣告角色。」

「所以你們剛剛只是寒暄?」鍾裕橋有些警戒。

「不,他希望我再和他簽經紀約。」

「不可以。」大橋馬上橫插了一句。

「為什麼不可以?」小喬在狀況外。

「當初你唱片的銷售量不好,他不但沒有想辦法幫你,沒有替你找更好的老師來充實你的專業能力,反而還利用你的剩餘價值,逼你接演一堆爛戲,害你的演藝事業走進絕境,這種只會利用藝人賺錢卻不肯花心思栽培藝人的經紀人,還是少聯絡的好。」

鍾裕橋的口氣很急,但齊翔不介意,因為如果不是關心,他哪會在意。

哇,還不是普通清楚啊。郁喬向他投去一眼,好像又有一點點的崇拜感覺。

「大橋,我好想給你拍拍手哦。」她雙手合掌放在下巴上面。

他不客氣地接收下她的佩服眼光。

「柔柔是翔的死忠粉絲,翔的每件事情她都知道,既然翔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會向她多問幾句。」

「看不出來,你也會關心人。」郁喬揶揄。

「那是你的眼光太差,我關心的人可多了。」鍾裕橋瞪她。

「是、是,你關懷弱勢、愛好世界和平,你是有大愛精神的英雄嘛。」她敷衍地讚美他幾句,轉過頭問齊翔。「翔,所以呢?你會跟那個人簽約嗎?」

「當然不會,我已經和金牌經紀人余青緯簽約了,怎麼還能和前經紀人牽扯不清。」

對呴,她怎麼忘記了,那位金牌經紀人還是阿董介紹的。看吧,金牌和銅牌的就是差很多,才簽完約就給齊翔安排一堆訓練課程,沒多久,又替他爭取到試鏡機會,屌吧。

鍾裕橋用手肘碰碰他,問:「想吃什麼,今天我請客。」

「為什麼要你請客?」齊翔說著,眼睛彎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忘記了嗎?我剛賣掉一件衣服。」

鍾裕橋驕傲地拍拍自己飽滿的口袋。那是他憑借自己的能力換來的第一筆錢,他要拿來和支持自己、推自己往前跑的好朋友分享。

齊翔笑出聲,語氣中帶著些看好戲的味道說:「是賺得多的人請客才對吧?」

「當然。」鍾裕橋下巴仰得更高了。

「那麼,大橋……」他搭上他的肩,滿臉抱歉。「對不起,接下這個廣告,我有十幾萬的收入。」

「你不是沒有通過試鏡嗎?」聽見他的話,郁喬尖叫一聲,迅速擠身進他們兩人中間。

「我又沒有說,從頭到尾都是你在講。」他笑得很邪氣。對啦,他故意給她錯誤引導的啦。

這下子,她明白自己被耍了,她扠腰,一手扭住他的耳朵。

「齊、笨、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知不知道我拚命醞釀滿肚子的安慰話語,你、你,你太壞了!」

然而看著她惡狠狠的表情,齊翔居然笑開。

帥得很過分的五官再拉出真心實意的笑容,讓他像顆和煦太陽,溫暖她的胸懷,把她的心口大火瞬間化解。任何女人都受不了這種笑臉吧,她想。

齊翔定眼看她,笑容不曾停歇過。他發覺,能夠被她關心,感覺好好……他伸手一把將她抱入懷裡,無比的溫柔散發。

「謝謝你為我擔心。」

郁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哭的衝動,最近,她太感性了。用力搖頭,她甩掉感性、甩掉淚水,這種時候不應該傷心。

她跳起來,一把抱住齊翔的脖子,低聲歡叫,「你成功了!太棒了!我就知道你會打勝這一仗,你會爭取到演出機會,我看好你!我一直一直都看好你!」

齊翔和鍾裕橋相視一眼,啞然失笑。

這女的,還真敢講,幾分鐘前不知道是誰在說失敗為成功之母?又是誰說生孩子不一定次次順產,就當累積經驗,準備下回的衝刺?

不過,他們哪會在這節骨眼殺風景,她肯快樂、肯大笑,他們高興都來不及。

鍾裕橋站在她身後,抱住齊翔同時,把她圈在兩人中間,他們陪著她笑、陪著她一起興奮。「耶!成功!耶!勝利!耶!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耶!成功的母親從現在起,一路滾蛋……」

他們笑、他們叫,他們開心得像個小孩,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幾次這樣的機會,所以,只要能夠延長快樂的感覺,他們願意盡力。

「對了,打電話給阿董,他要是知道翔試鏡成功,一定很高興。」鍾裕橋說。

「不行,早上阿董要開會,不如我們發簡訊給他,說我們買午餐到公司,和他一起慶祝。」齊翔建議。

郁喬的病,把他們三個緊繫在一起,他們經常開「男人會議」,經常討論最新的醫學新知,為了確定隨時隨地都有人在她身邊,蘇凊文會把自己每一天的行事歷告訴他們,並且把只與家人通話的手機號碼給他們,確定在緊急的時候可以聯絡得上。

「好。」郁喬拿起手機,敲上字形。她一面敲、一面笑,為了他們之間相處融洽,也因為他們越來越像一家人。

這天中午,他們訂日本料理,原本計劃的是一個歡樂的慶祝會,卻……

郁喬飯吃一半,疼痛突然侵襲。

她咬牙忍耐,但蘇凊文還是發現她的眉頭打結、手緊捏沙發靠墊。

終於忍不下去,一聲抱歉後,她進茶水間吞止痛藥。

說不出口的心疼在胸口氾濫成災,蘇凊文暗示兩人,然後當她從茶水間回來後就說:「對不起,我下午還有個會議,大橋、翔,你們先帶小喬回去,我辦完事情就回家,晚上我們接著慶祝。」

他的話給了她特赦令。

鍾裕橋飛車回家,而她一進門就跑進房間,疼痛一陣一陣侵襲過後,止痛藥慢慢發揮藥效,迷迷糊糊間,她入睡了。

她不知道,齊翔和鍾裕橋進門看過她好幾遍,她一睡,就睡得無知無覺。

她醒來時,蘇凊文正躺在她旁邊。見她清醒便叨叨說著,「余青緯覺得翔的態度很好,相信他是可造之材,今天的試鏡讓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眼光,我想,翔二度大紅大紫的時間不遠了……」

郁喬淡淡地笑著。誰說阿董是機器人,他明明就是再細心、再體貼不過的男人,他知道她在乎什麼,知道她掛念什麼,知道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翔都是她最喜歡的弟弟,這樣的男人,她為什麼不敞開心懷,痛痛快快愛上一回?錯過了這個村,她到哪裡尋這個店?

念頭興起,她靠進他懷裡,環住他的腰。她笑得燦爛絢麗,邪惡的一面在這時候開啟,仰起頭,她親吻他的下巴、親吻他的耳垂、親吻他線條有點僵硬的臉頰,她翻到他身上,想要為自己自私一回。

「我想,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多喜歡你。」她吻他一下,吻落在他眉眼間。

「現在說,也來得及。」

他猜到她的意圖,捧起她的臉,大方而鄭重地把吻貼上她的唇。

不管是愛情或情|欲,都是不需要言語、只消一個眼光便可以令對方理解的事情,不管過去他們身上有過什麼枷鎖,這一刻,他們盡數除去,他們都不知道自己企圖留下些什麼,只曉得兩個人都不願意錯過這刻。

於是他大膽、她主動,他吻著她的唇、她撫摸他的身,欲|火一寸寸加溫,他們在慾望的世界裡沉淪……

這對蘇凊文是嶄新經驗,對郁喬也是。

性|愛的感覺沒有小說上描述得那麼好,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不過一試再試的慾望,兩人都有。

然後,也不知道是誰提議、誰附議,蘇凊文搬進她房裡,和她成為一體。

只不過,這樣蘇凊文就更清楚明白,她的疼痛有多劇烈。

她常在半夜痛醒,卻因為害怕吵醒他,總是悄悄地窩到牆角邊。他很清楚,她為了不讓自己擔心而忍耐疼痛,於是他也為了不讓她憂慮,忍耐心痛。

所以在她咬著唇,壓抑啜泣時,他背過身,放任淚水恣意。當她的疼痛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心底明白,分離將近。

這個晚上,他又問她一次,「小喬,你相信奇蹟嗎?」

她給了相同的答案,「我不相信。」

但是後面半段,她沒說出口。那個後半段是: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奇蹟,請讓她有機會和他手牽手,走過數十年,從黑髮走入白首,從紅顏走入龍鍾。

這次蘇凊文沒隱瞞自己的心意,他說:「我相信奇蹟。」

「為什麼相信,難道你碰到過?」

「對,如果沒有遇到你、愛上你,我還是沒有心的機器人,但是我們在一起了,這就是奇蹟。」

可是這個奇蹟太短暫,短暫到無法安慰他的感情。

她歎氣,窩進他懷裡,他知道她在掉淚,因為微溫的淚水滲入他的衣襟,帶著幾分微涼。

他沒說話,只是抱著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像以往安慰她那樣。

她睡了,而他久久無法入眠。

前天他回家,跟爸媽和弟弟開了家庭會議,他告訴家人,自己需要一個長假期,然後向他們坦白,自己愛上一個女孩,一個活不了太久的女孩。

爸爸知道小喬,知道她有多優秀,媽媽不認識她,卻喜歡她,因為她讓她的兒子變得柔軟,變得與過去不相同。

媽媽義無反顧地支持,她說:「去做你認為該做的事,公司裡有爸爸坐鎮,還有煜文幫忙,你不必太擔心。」

他激動地攬住母親,在她耳邊低語,「我很感激命運讓我有你這樣的母親。」

過去他從來不曾說過這種感人的話。

他一直是個過於冷靜理智的小孩,但父母親沒辦法怪罪他,他們相信那是他們自己的錯--在兒子需要溫情的時候,他們忙於事業;在兒子失去可以依賴的外婆時,他們不在身邊,他們錯過了孩子的成長,錯過每個需要父母親存在的時間點,以至於兒子沒學會感性。

他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但他很感謝總算能讓父母不那麼擔心。

媽媽告訴他,「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告訴我,包括你的小喬,我很樂意讓她知道,我很喜歡她。」

她的話讓他心情激動,他不是愛說話、擅長聊天的男人,但那一刻,他想要和家人分享自己和小喬的故事。

他說了,和弟弟從辦公室裡捕風捉影、道聽塗說的版本差很大,故事當中除了自己和小喬,也少不了齊翔和大橋。

他不是說故事高手,但全家人都因為他的故事而動容。

媽媽說:「凊文,我終於知道小喬為什麼可以改變你,因為她是個溫暖而善良的女生,她的熱情融化了你的冰冷,她的開朗馴服了你的冷淡,而且你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你們都渴望親情的滋潤。

「如果小喬需要一個母親,我很樂意扮演這個角色。」

這個晚上他沒辦法入睡,心底隱隱升起一股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彷彿有片濃得化不開的烏雲罩在頭頂,迫得他窒息。

想起母親,他嘴角微勾。如果不是小喬睡得這麼熟,他真的想把她挖起來,告訴她,自己比起大橋有多麼幸運,並且,他很樂意把這份幸運和她分享。

再施一點點力氣,他把她整個人抱進懷裡,他的腳夾住她細細的腿,他的手環著她軟軟的腰,他閉上眼睛,聞著她的髮香,再次告訴自己,蘇凊文是個幸福的男人。

這個晚上比平常都要安靜,她沒在半夜痛醒,她窩在他懷裡,睡得香、睡得沉,嘴角帶著柔柔的笑意,他以為這是病情稍微好轉的跡象,卻沒想到,在天色濛濛亮起時,床鋪一陣顫抖。

他急忙鬆開自己的手腳,因為他知道,郁喬又被疼痛驚醒。

只不過這次的疼痛似乎來得又猛又急,她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他想要緊閉眼睛假裝熟睡,但驚人的嘔吐聲出現,下一刻,他聞到空氣中濃濃的血腥,他無法再假裝下去。

他起身,打開床頭燈,看見床單被她吐出來的鮮血染出一片怵目驚心。是的,他害怕、他憂心,但他必須表現得沉穩淡定。

沒那麼嚴重!他在心中欺騙自己。

他輕拍她的背,讓她順利吐盡胃裡的鮮血,只是她這樣痛苦地吐著,讓他的心痛得像裂成碎片。

他倒來冷水讓她漱口,他熟門熟路地打開她放藥的抽屜,拿出她該吃的藥,放到她的嘴邊。

那一刻,郁喬與他視線相觸,無須解釋,她明白,他早就知道一切。

他沒有驚惶失措,沒有恐懼無助,他甚至還可以把她散亂的頭髮順到耳後,捧起她的臉、對她微笑說:「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可是她並不知道,他在進浴室那刻,眼淚便無法抑制地肆意奔流。

他一面接熱水,一面用手背拭去眼淚,他恐嚇自己不能心慌,用手指把下垂的嘴唇往上揚,逼自己擠出一張笑臉,甚至逼自己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奇蹟。

蘇凊文提著熱水走回房間,告訴她,「我幫你換好衣服,我們就去醫院,好不好?」

她還是疼痛不已,可是她看得出來,阿董比她更痛。

他的笑容扭曲,他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慄,她明白,那種感覺叫做心如刀割,在許多年前,她看著母親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慢慢死去時,她也有這種心痛。

他把染血的棉被推到一旁,回自己房間找來乾淨的換上。

他幫她把臉上、身上的血漬擦掉,為她換上最喜歡的那件洋裝。他找來梳子幫她把頭髮梳順,笑著說:「給我十分鐘換衣服。」

「阿董……」她虛弱地輕喚他一聲。

「怎樣?」他回頭,固執地讓微笑凝在嘴角。

「我想再吞一顆止痛藥。」

「好,等我一下。」

他又回到床邊,打開抽屜,準確無誤地找出止痛藥,拿著水杯餵她喝下。

躺回床上,她還在和疼痛拚搏,但卻迫不及待告訴他,「不要急、慢慢來,不差這一點時間,而且……你在我身邊,我很放心……」

他點頭,淚水隨著點頭動作失控,他的淚落到她唇邊,她舔進嘴裡,嘗到淡淡的鹹、淡淡的心碎。

他把被鮮血染紅的水桶和棉被拿回浴室,從自己的房間走到走廊,敲開齊翔和鍾裕橋的門。

他凝聲說:「我需要有人開車,我要送小喬到醫院。」

齊翔聞言,眼眶迅速泛紅,他明白,這意謂著……小喬撐不下去了……

「不許哭、不許傷心,不可以……讓她害怕!」蘇凊文緊緊握住拳頭咬牙切齒地說。

安靜的病房裡,一方陽光斜斜射進,金黃色的向日葵在花瓶裡綻放,蘇媽媽坐在病榻旁和郁喬分享照片。

郁喬把他們去日本的照片加洗一套送給了蘇媽媽,看見照片裡的蘇凊文從頭到尾都在笑,笑得蘇媽媽忍俊不住問:「這個,真的是我兒子?」

對啊,她的照片和蘇媽媽帶來的差好大,蘇媽媽照片裡的阿董又酷又冷,好像自己是孽子孤臣而非蘇家大少爺。

蘇媽媽指著一張照片對她說:「這是凊文十六歲拍的,看起來像不像小老頭?他從小就不愛笑,他外婆過世後,對人就更冷淡了。」

郁喬手指滑過蘇凊文的臉,清淺微笑。

蘇媽媽是很好的人,她還以為穿亞曼尼的貴婦,眼睛都是長在頭頂,雖然有高標低標之分,但和大橋的母親不會有太大差距,但蘇媽媽並不是她認知中的那種女人。

她聰明、睿智、溫柔、體貼,能娶到這種女人,是老董事長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住院這些天,阿董幾乎都陪在她身邊,她擔心他的工作,他告訴她,老董事長已經進公司坐鎮。

偶爾他不得不出席某些會議,蘇媽媽便會出現在她身邊。

剛開始她有些尷尬,但蘇媽媽態度自然,第一次見面先是一場自我介紹,然後拿出阿董的照片,開始介紹他的童年、青少年,也說了自己對於母親這個角色的不足,以及對兒子滿腔的歉意。

她告訴蘇媽媽,「在那個階段,您不能不將心力時間花在工作上,否則公司怎會有今天的規模,公司沒有這等規模,又怎麼能夠給阿董那麼大的發揮空間?阿董能夠變成傑出青年,您和老董事長居功甚偉啊。」

幾句話,便把蘇媽媽的罪惡感變為成就感。她可是超級業務員,總能讓人看見一件事情的優點。

然後換她說起自己初見蘇凊文時的驚艷,說她是怎樣崇拜他、暗戀他,也說公司女員工對他抱著怎樣的心情,最後,還說:「我相信,這麼優秀的阿董,一定會碰到一個值得他付出全心全意的女人。」

她的安慰讓蘇媽媽輕喟,她順順她的頭髮,心想:如果這孩子不要生病多好,那麼凊文的愛情便可以圓滿了。

郁喬的心被撫摸溫暖,想著,其實自己的安慰很微不足道,因為這些日子,他們給她的支持難以言喻。

她雖然住院,但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扮演病人,因為除睡覺之外,她的時間都被人佔滿了。

齊翔來、大橋來,他們一出現就是笑話連篇,他們都刻意避開死亡話題,刻意說著令人開心的消息。

比方說,比賽結果公佈,大橋的設計拿到亞軍,這個消息讓他的作品在網絡上的銷售成績更上一層樓。

比方說,新的廣告還沒有推出,齊翔又接下了兩支廣告,而唱片的錄製也在經紀人的努力下開始進行。

他們老是很沒創意的說:「小喬,謝謝你,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

但她明白,不是自己的關係,是因為他們自己的心願意改變、願意勇敢、願意為自己殺出一條道路。

大橋、齊翔出現,她就會笑不停,只有一次例外--

她的胃已經很糟了,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去,但齊翔每次來還是會做一堆好料理,她要他別忙了,齊翔卻堅持道:「吞不進去沒關係,舔一舔味道就好。」

大橋好像看不下去,對他發了脾氣,「你幹嘛那麼愛賣弄廚藝,小喬不舒服,你看不出來嗎?」

齊翔沒有生氣,只是幽幽解釋。

「是你自己說的,你習慣藉著某種味道來記住某個人,因為你會擔心,最在乎的那些人從記憶裡消失。小喬,你舔一舔就好,好好記住這個味道,永遠都不要把我忘記。」

齊翔再也忍不住,哭了,而大橋飛快背過身去,可他顫抖的肩膀洩露了他的哀傷,阿董沒有流淚,卻凝著一雙濃眉,靜靜看向窗外。

看著三個硬ㄍㄧㄥ的男人,她拿起筷子雖然她的胃很不舒服,還是把齊翔帶來的食物一點一點塞進肚子裡,好吃的食物沾上淚水,味道有些偏鹹,但她努力吃、努力吞,努力地牢牢記住屬於他們的餐桌、屬於他們的溫暖幸福。

她越吃,他們越是淚流不止,但沒有人出聲阻止,她也不想停下來,因為也許……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記取食物滑過舌間的快意。

十五分鐘後,她把吞進去的食物全吐了出來,齊翔看見,放聲大哭,哭得像個孩子,緊緊抱住她說:「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你記住我,不要你讓自己痛苦,我再也不做菜了,再也不要欺負你。」

她眼底淚光閃閃。傻瓜,他哪有欺負她,他是愛她啊。

那天,他們四個抱住顧此,狠狠大哭一場,隔天,他們抹淨眼淚,又開始賣弄笑顏。

除了大橋、齊翔和阿董,金童小鄧和散財童子兄弟阿希、阿望也經常拜訪。他們來之前先在網絡上找到許多笑話,企圖用笑聲把病房填滿。

小鄧說:「這是董事長的規定,管不了淚水的人,就不准進病房,誰敢觸犯規定,薪水連降五級。」

而她明白,這是阿董不捨得她難過恐懼。

營銷部的同事也常來,青青、小樂和阿岳會在她面前打打鬧鬧、一如過往。

青青說:「我真想在阿岳背後刺字,提醒他不要那麼迷糊。」

她失笑。是啊,阿岳很有創意,可惜做事不夠嚴謹,這點小樂和青青恰好可以彌補,他們三個是最好的拍檔,能一路合作的話,必能創造佳績。

阿岳抓抓頭髮,回嘴道:「刺什麼字啊?精忠報國嗎?那我們以後要不要喊你岳母。」

「什麼岳母,我又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你。」他們合力把屬於疾病的蒼白、荒涼、哀愁全數排擠。

她不笨,她理解阿董的目的,他想用快樂和幸福,填滿她生命最後一段旅程,對於他的做法,她滿心感激。

回過神,郁喬聽見蘇媽媽的聲音。

「小喬,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蘇媽媽,我不累,再給我說說阿董小時候的糗事,好不好?」

她握住蘇媽媽的手。她是真心喜歡對方,她想過,如果自己有機會成為母親,她一定要當蘇媽媽這種母親。

蘇媽媽笑了,心底微微疼惜。這孩子和老公形容的一樣樂觀、堅強並且勇敢。

這時門突然被打開,齊翔和蘇凊文一起衝進來,齊翔一進門就連聲嚷嚷,「快點、快打開電視!」

他到處找遙控、打開電視,找到他要的頻道,一邊對著手錶、一邊看著螢幕,等待……

當!時間到!

齊翔出現了,苦練多月的舞姿出現在螢幕上,他帥帥的臉對著電視前的觀眾,揮開滿頭汗水,仰頭,喝一口飲料,然後露出一張滿足的笑臉。

什麼都不必多說,就讓人有慾望想要品嚐他手中的美味。

這是電視首播,現在他的經紀人肯定盯著計算機,看著網絡留言,預測齊翔的第一炮,是不是褒多少貶。

廣告結束,他激動地握住郁喬的肩膀問:「怎樣?我表現得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她笑著回應。

「導演也這麼說,廣告公司老闆很滿意,又給了我兩支廣告代言。」

「加油哦,曝光率越多,對你越有幫助!」

蘇媽媽輕拍齊翔說:「恭喜你了。」

「謝謝蘇媽媽。」他熱情無比,將蘇媽媽一把抱在懷裡。這段日子裡,齊翔、鍾裕橋也和蘇媽媽越來越熟悉。

「以後有機會,我們公司的宣傳廣告也可以拜託你嗎?」

「當然,我和阿董是什麼交情啊,要幫忙,一句話的事。」

「好吧,你們聊,凊文,我回去做些晚餐讓李伯伯送過來,小喬早上胃口不太好,你注意一下。」

「知道了,謝謝媽。」

蘇媽媽轉頭對郁喬叮嚀著,「小喬,要找機會好好休息哦,別讓他們鬧得太累。」

「好,蘇媽媽再見。」郁喬揮揮手,蘇凊文跟著出病房送母親走到電梯口。

病房內,郁喬看著滿臉興奮的齊翔問:「有沒有打電話回去,告訴你爸爸、媽媽?」

「嗯……再過一陣子吧。」

「你啊。」她歎氣,「天底下,沒有會記恨孩子的父母親,他們早晚會明白,你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他們不能勉強你。」

「這個話,你要去跟大橋說,大橋的媽昨天還鬧到我們家裡呢,幸好你不在家,不然還不知道會有多熱鬧。」

齊翔滿臉臭,一面說話一面搖頭。幸好那個不是他媽,不然他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那大橋呢?他還好嗎?」藏嬌的金屋被找到,他要面對的,恐怕是一場大風暴。

「放心,我很好。」

門打開,鍾裕橋走進來,他的笑臉裡帶著一絲勉強。

他承認自己的母親難纏,不過他已經有長期抗戰的打算,他想清楚了,母親的強勢起源於他們兄妹的乖巧、容易控制,如果不是過去他唯母命是尊,母親不至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所以,他多少該負一點責任。

他走向病床,習慣性地碰碰郁喬的額頭。這幾天她老是發燒,燒燒退退,嚇得大家一顆心吊上吊下。「不必擔心我,我已經不是過去的乖乖牌。」

「也許你該試著說服鍾媽媽,你有你的才幹,雖然和她想像的不一樣。」

「說服我媽談何容易,我寧可用行動向她表達我的堅持。」他已經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他都要為自己固執到底。

「幹嘛講這個討人厭的話題,快把你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齊翔催促他,完全忘記「這個討人厭的話題」正是自己挑起來的。

鍾裕橋側過臉,看一眼在他後面回到病房的蘇凊文問:「你們已經把事情告訴小喬了?」

蘇凊文搖頭,「還沒有。」但他已經做好準備。

鍾裕橋轉頭看齊翔,齊翔也搖頭說:「這種事當然要讓男主角說,我怎麼可以搶功。」

他同意,視線落回蘇凊文身上。

蘇凊文難得笑,可他現在不但笑了,還笑出滿臉欠扁的幸福感,惹得鍾裕橋、齊翔直想把他抓起來阿魯巴。

郁喬視線輪流在三個人臉上轉過,問:「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蘇凊文沒回應她,用手指勾勾齊翔和鍾裕橋,很有默契地一起擠進病房廁所裡。郁喬看著他們的動作,忍不住歎氣。

男人會議從客廳、陽台一路開進廁所,還真是每下愈況,他們知不知道,三個大男人擠在廁所裡,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啊……

他們並沒有讓她等太久,齊翔先一步走出廁所、關掉電燈,屋裡倏地暗了下來。

一根蠟燭、兩根蠟燭、三根蠟燭……排成一條從病床到廁所間的走道,蠟燭在鍾裕橋的手下,慢慢地亮了起來。

看見蠟燭的那刻,她想起蘇凊文那個心型的浪漫,本想調笑一句:燒了大橋的盆栽沒關係,如果燒掉醫院,事情可就大條了。

可是她還來不及說話,齊翔先一步彎下腰,將她打橫抱起來,他抱著她往廁所方向走去,輕輕地在她耳邊唱著歌曲。

秒針分針滴答滴答在心中我的眼光閃爍閃爍好空洞

我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陣陣悸動我問自己要你愛你有多滾

我要和你雙宿雙飛多衝動我的內心忽上忽下地陣陣悸動

明天我要嫁給你啦明天我要嫁給你啦

要不是停電的一夜才發現我寂寞空洞

明天我要嫁給你啦明天我要嫁給你啦

要不是你問我要不是你勸我要不是適當的時候你讓我心動

不多久,穿著白紗禮服的蘇凊文小心翼翼地拉著裙襬,朝她走近。

那麼小的禮服穿在那麼高的身軀上,連背上的拉鏈都拉不上,他看起來有一點滑稽、有一點可笑,還有很多、很多點的……令人心動……

他拿出戒指、靜靜站在她面前,他的笑容裡有說不盡的幸福甜美,那不是屬於機器人的表情,那個表情中有血有淚有感動,還有無數的複雜情緒。

他說:「小喬,謝謝你讓我認識愛情,謝謝你讓我知道什麼叫做幸福甜蜜,請你嫁給我,我想把這一刻牢牢地烙印在我的生命裡。」

他的話很教人感動,如果理智少一點點,她會點頭,如果她多自私兩分,也會點頭,但是……她沒有本錢把理智丟棄,沒有本錢自私。

她搖頭。「對不起,我無法和你雙宿雙飛,我的翅膀斷了。」

「沒關係,我會背著你飛。」

「我是很沉重的負擔。」

「放心,我的肩膀強而有力。」

「你知道娶我,意謂著什麼嗎?意謂著,紅毯的那一端是寂寞孤單。」

「至少我曾經走過紅毯。」不管她說什麼,他都執意說服她。

「你會走過紅毯的,將來會有個很棒的女人,和你共度一生。」她已經從他身上得到夠多的感情,她不願意自己過度貪心。

「如果你的預言不准呢?如果那個很棒的女人,始終沒有出現在我面前呢?」

「你的條件很好,一定會有許多女人願意在你面前列隊,讓你慢慢挑選。」

「如果那些很棒的女人無法引發我的幸福感呢?如果我的愛情只有這次機會呢?你怎麼忍心看我與幸福擦身而過?」

他堵得她無話可說。

「小喬,請嫁給我吧,如果我的條件真有你說得那麼好,一次的婚姻紀錄不會阻礙女人朝我撲上來的慾望。你說過的,人生很美,我們不應該埋首向前,忽略身邊的好風景,你說人生不應該留下遺憾,所以小喬,請求你,不要成為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她知道他是強勢的男人,卻不曉得他有這麼好的口才。

他不斷說著,她安靜聽著,然後……被說服了,淡淡的笑化解了她臉上的蒼白,她把手伸向他,讓他將戒指套上自己指間。

齊翔把她交到蘇凊文手上,電燈在此刻亮起,蠟燭熄滅,護士小姐們一個個進門,將玫瑰交到她手裡。

與蘇凊文對視,這一刻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再無缺憾。

他們的婚禮在一個星期後舉辦。

那天郁喬的精神比平常時都好,她穿著鍾裕橋親手縫製的白紗禮服,和蘇凊文拍下一組又一組的婚紗照。

他們的婚紗照很不一樣,新郎有三個,輪流上場,不是正牌的兩個對著新娘又親又抱,把正牌新郎擠到一旁。

如果不是新娘堅持留下幾張和正牌新郎的雙人照,他們的婚紗照可以定名為「猜猜看」,猜猜哪一個才是男主角。

婚禮那天,她對老董事長和蘇媽媽道歉,但他們眼眶裡盈著淚水說:「真希望上天給我們一個奇蹟,幫我們留住你。」

他們並沒有排斥一個條件差到底的媳婦。

鍾柔柔和青青當她的伴娘,齊翔和鍾裕橋是伴郎,阿岳和小樂推著輪椅,讓穿著紅旗袍的阿嬤走在紅毯最前方。

結婚進行曲響起,無數的花瓣從賓客手裡撒向新郎與新娘,那不只是裝飾,還是無盡的祝福。

紅毯不長,但蘇凊文和郁喬都明白,紅毯的那一方雖然名為永恆,可他們的永恆很短。

她緊緊勾住蘇凊文的手,緩步走過紅毯,辛酸堆積成淚水沿著她的頰邊滑下,蘇凊文輕拍她的手背,笑著說:「不哭,我很幸福。」

她搖頭,多希望自己能夠給得起他更多幸福。

公司裡的員工都到了,郁喬許多高中同學和老師也蒞臨現場,蘇凊文和郁喬的故事感動了所有人。

他們把紙鶴長長串起,掛滿新房,每隻紙鶴身上都寫滿平安健康。是啊,他們要求的不多,真的,只要平安、健康……

那是個很轟動的婚禮,雖然沒有媒體,但許多賓客把這個故事和照片PO在網絡上,短短的幾天內,祝福像雪片般湧入,網友的加油聲陪著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兩個星期後,郁喬走了,她臉上帶著微笑,萬用手冊上面的願望全部都簽上名字、押入日期,她的人生用了另一種方式,呈現圓滿……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46 PM

尾聲

來年三月,天氣漸漸回溫,郁喬的墳前坐著三個男人。

他們手裡拿著啤酒,一面說話一面笑著,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糖霜或奶油的金黃色蛋糕擺在墓碑中央,旁邊有幾道好菜,以及一堆像山的水果,當然,鍾裕橋沒忘記,帶一杯郁喬最喜歡的熱咖啡。

他手裡翻著婚紗照,很厚的一大本,照片裡的女孩雖然憔悴,但眼底臉上滿溢著幸福。

「阿董,你覺不覺得我和小喬比你跟小喬還速配?」

蘇凊文揚揚眉道:「你這樣說心理會比較平衡的話,那就……請便。」

「你否認也沒用,我們是青梅竹馬。」

齊翔歎氣。「你想挑釁阿董嗎?沒用的啦,小喬離開前說過,如果真的有下輩子,她要預約再當一次阿董的妻子。」

他說完攤開雙手。大橋這傢伙還沒看破,蠢啊!他比較聰明,該放手就放手,不要造成別人的困窘。

「是嗎?有人證、物證?有誰錄音為證了?」鍾裕橋咄咄逼人。

蘇凊文歎息,拍拍他的後背,帶著濃濃的同情口吻說:「愛情這種東西不需要任何憑證,只要彼此認定。」

還真是一針見血,鍾裕橋輸了,他別開頭,對著墓碑上的郁喬說:「小喬,看到沒,你老公有多驕傲,驕傲的男人不可靠,如果你在場的話,就好好重新考慮下輩子的事,反正隔了一代,後悔無罪。」

「她是個認死扣的,會後悔才有鬼。」齊翔舉起啤酒,對著她一敬,「小喬,你過得好嗎?在那個世界裡,有沒有人欺負你?如果有的話,給我托夢,我認識不少通靈大師,可以幫你解決問題。」

「不會的,她脾氣那麼好,走到哪裡都會受歡迎,沒有鬼神捨得欺負她。」鍾裕橋口氣篤定。

蘇凊文同意他的論調,坐直身,他兩腿盤起,也對她說話,「小喬,過去幾個月,大橋瘋狂地參加各個比賽,還真的讓他拿下了不少獎牌,現在有人聘他當設計師,下個月,他就要去法國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著他去看一看,塞納 - 馬恩省河很美,兩岸的建築很瑰麗,到那裡,你只會有一種感覺--浪漫到不行。」

「阿董,小喬想去法國嗎?」鍾裕橋問。

蘇凊文點點頭。「那時候她的身體不行,黃伯伯跟我說不建議她到那麼遠的地方旅行,因此我只能帶她到日本去,她有點惋惜,在飛機上她說,巴黎是她最想去的城市之一。」

「那麼……」鍾裕橋拿出皮夾,裡面有郁喬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著他親手制的婚紗,低著頭,輕撫手中的純白海芋,照片拍得很近,近得她唇邊的幸福清楚分明。「小喬,記住,把我跟好,我至少會在那裡待上三、五年,我會帶著你、走遍巴黎每一寸土地,逛遍每一間店。」

蘇凊文微微一笑,繼續向她報告。

「翔出專輯了,再度出擊,有相當不錯的評語,專輯中,他為我們的故事寫了一首歌,歌詞裡的你成了天使,守護在我們身旁,這個故事在網絡、媒體發酵,我們的婚禮又紅了一回。」

齊翔補充,「MV裡面有許多張照片,婚紗照、遊樂園的照片、日本一遊照,還有沙灘上那個長長的足跡……你不相信奇蹟,但是有網友說,你們的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奇蹟……」

鍾裕橋接下他的話,「翔的演唱會正在籌備中,學音樂的柔柔有機會上台當特別嘉賓,演唱會定在今年年底,會先辦兩到三場,到時候我會找時間從法國回來參加。

「他說要把第一排正中間的三個位置留給我們,翔考慮做個人形立牌,讓所有人知道,你有多漂亮,我想直接把你的婚紗禮服放在座位上,阿董說,他想放一束你最愛的粉紅玫瑰,你覺得呢?你覺得什麼最能代表你?」

他們輪流說著話,這些話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並不是認為郁喬就在附近,但是,郁喬在。

她就坐在墓碑上面,穿著大橋親手為她做的鵝黃色小禮服,她不喜歡高跟鞋,赤裸的小腿輕輕晃著,風帶起,她的裙襬也跟著晃。

她臉上帶著滿滿的笑意,細細凝聽他們的每一句。

她很高興大橋正朝自己的夢想前進,更高興翔的再度復出有很好的成績,至於阿董……他眼角眉梢溫柔的笑意,證明了那顆心仍然持續運轉著,並沒有因為她的死去,讓他的胸口再度變得冷酷而堅硬。

撥開頭髮,她笑得愜意,她應該滿足的,他們的存在讓她生命終曲不至於缺憾,只是呵……人呢,總是有那麼一點貪心不足啊……

那個法國巴黎,她真想去探一探,她也想參加翔的演唱會,更想、更想……一直一直待阿董身邊……

輕歎,風揚起她的長髮,模糊了她的視線,一個細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郁喬轉過頭,一個妙齡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身旁,她竟然半點不知覺。

「嗨,你是……新鄰居?」郁喬看看附近的墳塋。在搬進這裡的數月裡她沒見過她。

女孩並不美麗,但有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睛,像是能夠看穿人心似的。

女孩搖搖頭,笑得有些空靈。「我的名字叫做奇蹟。」

奇蹟?那種她從來都不肯相信的東西?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女孩繃起臉說:「客氣一點,我是神、是精靈,不是東西。對,你就是個驕傲固執又討人厭的女子,你不相信我,我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費力氣。要不是……唉,我這種神就是心軟,有人信我,我只好出手幫忙。」

她的臉色變化相當快,一下子生氣、一下子驕傲,看得郁喬失笑。

「奇蹟」又不開心了,她悶聲道:「我是蘇凊文、齊翔、鍾裕橋合力替你求來的,說吧,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相信奇蹟嗎?」

「再一次機會?」郁喬瞠大眼睛,驚喜立現。

難道她要讓自己復活重生?要讓自己回到阿董、翔和大橋身邊?盼望浮上她眼簾。

她是超級業務員,修過厚黑學,對「奇蹟」低頭算什麼?

郁喬連聲道:「會的、會的,從現在起我相信奇蹟、信任奇蹟,我還要到處宣揚奇蹟帶給人們多少幸運……」

她長長說了一大串,說得「奇蹟」心花怒放,馬上忘記郁喬剛剛在她口中還是個「驕傲固執討人厭的女子」。

「奇蹟」笑了,跳下墓碑,對她勾勾手,說:「那麼……跟我走吧。」

郁喬義無反顧地跟著「奇蹟」跳下墓碑,跟著她穿過齊翔和蘇凊文身邊,走往地平線那端,臨行,她回頭望著三個正在乾杯的男人,輕聲說:「等等我,我們將要再見。」

--上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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